马梦婕
随着数字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大众消费的持续升级,依托互联网平台成长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不断增多。据全国总工会统计,目前我国依托互联网平台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约有8400万人,在就业人数规模、涵盖服务类型等方面均处于世界前列。
然而,去雇主化、平台化的雇佣方式因为在时间、空间、管理、组织等方面都與传统就业形态存在巨大差异,导致法律关系模糊不清,劳动关系认定、工资给付、工伤赔偿等问题亟待规范。2020年年末,外卖骑手猝死、克扣保险风波不断发酵;2021年3月,成都、沈阳等城市网约车司机运价总体呈下降趋势……近一年来,“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权益问题日益凸显。而在这一群体中,比起有明确用工企业的快递员和准入门槛较高的网约车司机,外卖员的生存更为艰难。
今年两会,“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权益问题成为代表委员们关注的热点,全国政协总工会界别提交了《关于加强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提案,呼吁为这一群体加强保障,坚决制止刻意规避法律、侵害劳动者权益的短期行为。
2009年第一家外卖平台诞生,此后送餐员逐渐脱离餐饮店转而开始依附互联网平台。借着移动支付的兴起,各类互联网平台相继开通外卖服务业务并完成多轮融资。彼时,是外卖骑手的高光时刻,在某招聘网站发布的“2016城市服务业高薪榜”中,外卖骑手位列第八,五险一金也是标配。
而后,外卖平台在短时间内发展壮大、涌入骑手数量瞬间激增,第三方承包公司出现在平台与骑手之间,一步步“解绑”两者的劳动关系。第三方承包公司推出了“专送”站点和“众包”兼职两种模式,相对“专送”骑手,“众包”骑手拥有更多送餐自主权,可以自己抢高价单、可以在恶劣天气不送餐,但注册时签订的服务合作协议却让他们陷入了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的“裸奔”状态。
在采访多位外卖骑手后,《中国工人》记者发现,“自主权”相对较大的“众包”骑手仍然要面对配送时间缩减、收入单价降低的状况。他们普遍将矛头对准平台并主张维权,但这时才意识到:因为不属于平台员工,无法受到劳动法保护。一旦诉诸司法途径,劳动关系的认定就会成为维权道路上的“第一道关卡”。
界定是否构成劳动关系的主要标准是劳动的“从属性”。从外卖骑手工作准入和退出机制的灵活性来看,其“从属性”相比传统用工来说确实在减弱。“弱从属弱保障”是江三角律师事务所首席合伙人陆敬波的观点,他主张通过建立不同于“强从属强保障”劳动关系的其他法律关系,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比如可重点关注传统劳动关系中劳动报酬克扣和拖欠问题,重点推行社会保险中的工伤保险等。
针对2020年底一名外卖员送餐时猝死,平台以无劳动关系为由只提供2000元补偿款的热搜新闻事件,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严哲瑀表示,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平台对骑手有时间地点约束以及接单任务及奖惩规则,且明显存在隐性的不合理设置,那么,这种软性的约束从保护劳动者的角度,应当与平台建立劳动关系,不然也是一种算法剥削的形式。
在2019年12月浙江湖州一名外卖骑手送餐过程中撞伤横穿马路行人的判例中,虽然骑手和平台就劳动关系成立与否僵持不下,但法院最终裁定平台与骑手之间构成雇佣关系,平台需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外卖骑手和平台之间是否构成劳动、劳务或者雇佣关系,目前各地司法裁决尚未达成共识,而一类新的灵活用工平台的兴起实则正在将外卖骑手变得愈加孤立。2019年,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与研究中心研究员郝正新调研时发现,很多骑手入职站点后,需要在灵活用工平台上注册领取工资。然而她告诉本刊记者,从法律上看,这样的做法不仅撇清了骑手与平台的关系,也剥离了骑手与第三方承包公司的劳动关系:骑手一旦注册,实则完成了个体工商户信用信息的认证,这意味着今后维权之路将更加艰难。
为了吸引顾客、留住商家,平台在海量的数据中进行检索和优化,而所有的方案最终都会汇集成单一的奖惩规则施加于外卖骑手。
时间灵活、月入上万,这是每个外卖骑手的理想。程雷(化名)当初就是在招聘网站看到这样的介绍才决定加入骑手行列的。然而,面对着平台和站点的双重规则,他干专送仅仅7个月后就被罚4000多元。送错罚100元、差评罚200元、投诉罚500元,程雷向站点讨说法,站长推责给平台,平台则表示,罚款从来只针对承包公司而非骑手,且金额不会那么多。除此之外,如果顾客因超时退餐,系统往往会判定骑手而非延迟出餐的商家赔付。
即使是脱离站点的众包,也必须在“取消规则”“超时规则”“配送违规规则”等一系列骑士管理规则上勾选同意才能进行注册。复杂精分的条款将外卖骑手层层捆绑,面对罚款几乎很少有人申诉成功。
在郝正新援助的外卖骑手中,程雷申请仲裁后顺利得到了全额赔付。然而,在她接触众多骑手后发现,很多人遇到拖欠薪资、克扣罚款等问题时很少会走司法途径:一方面因为未签订正规合同、每月工资由不同公司发放等原因证据难留存,另一方面因为诉讼成本高、时间长,流动性较大的骑手很难坚持。还有骑手表示,一旦提起诉讼,会面临被平台系企业封号、列入黑名单的风险或者遭遇其他方面的就业歧视。
在以罚代管、维权艰难的情形下,外卖骑手只能选择在马路上狂奔。根据企查查数据显示,2020年1月至8月,我国外卖配送行业个体户新增注册6.56万家的同时,两大外卖平台所涉司法案件中,“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数量排在前位。
目前,站点或平台代扣的商业保险是外卖骑手唯一的保障。但是,与工伤保险相比,商业保险设置的意外医疗赔付额度有一定比例的限定。比如在“蜂鸟众包”平台合作的保险公司提供的保险中,意外医疗的保险金额最高赔付5万元,并且平台绑定的意外险明确指出,不负责误工费、营养费、康复费等。
今年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总工会党组书记、副主席、书记处第一书记陈刚表示,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下,出现的数以千万计的快递员、网约工、货车司机等,如果相关法律法规等没有及时跟上,容易成为劳动领域相对弱势的群体。工会要把服务職工、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的大旗,牢牢掌握在手中,哪里的职工合法权益受到侵害,哪里的工会就要站出来说话。
近年来,全国各级工会展开了针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系列行动,外卖骑手等“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境况正在被改变。
2018年,安徽省蚌埠市总工会组织一家配送公司劳资双方签订了全省首份网约送餐企业集体合同。在得到全国总工会支持后,2019年,由3家承担着市区85%以上网约送餐配送的公司组成的蚌埠市网约送餐行业工会联合会成立,随后签订涵盖工资待遇、劳保福利、休息休假等18条内容的集体合同,实现了全省乃至全国网约送餐行业集体协商建制的零突破。
然而,进行集体协商的前提是组建工会,此前,为了说服第三方公司入会,蚌埠市总工会做了大量工作。蚌埠市总工会干部陈又丁向记者介绍,前期工会社会化工作者到一家家公司点对点建立联系,不仅将“冬送温暖”“夏送清凉”等工会的品牌服务注入,还对送餐摔倒粉碎性骨折的外卖骑手进行救助。避免和化解企业方对建会入会和开展集体协商的偏见和误解,为推动协商打开了工作通路。
疫情发生后,基于公司人员复工率低,骑手要求增加工资的呼声,在蚌埠市总工会的指导下,蚌埠市网约送餐行业工会联合会与企业方经过协商一致,达成了补充协议,包括骑手每单送餐报酬增加4元至6元,确保保底收入不低于每天200元的工资待遇等条款,推动了外卖骑手及时返岗复工。
“我们也处在不断摸索的过程,希望可以做出表率,引导外卖行业形成尊重、关爱劳动者的风尚。”陈又丁如是说。
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总工会研究室主任吕国泉建议,各级工会要积极推动出台规范新就业形态劳动用工的法规政策,健全共享用工方式,完善灵活就业人员劳动用工、社会保险制度,推动灵活用工集中的行业制定劳动定额指导标准,推动平台企业、关联企业与就业者就劳动报酬、支付周期、休息休假和职业安全保障等事项开展协商,推动政府部门加强劳动保障监察,为就业者提供更加贴合、便捷的服务。
只有为脱离传统行业的劳动者提供必要的支持和保障,才能推动新业态良性和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