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郁
总记得是一个夜晚,桂子山的路灯光被密匝匝的树影摇碎,灯光揉着月光,三三两两地洒在路上,很神秘很幽静也很青春的样子。走在那样的路上,很难不思古,很难不起别情,也很难不浮想联翩。
在武汉华中师大文学院的一个教室里,外国文学宋寅展老师,高高的大个子,正站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几乎是没有表情地,跟我们讲俄罗斯文学。宋老师有口音,不仔细听,有些字听不大清。这是我们的大四选修课。开始好像有二十多个人听,慢慢地就剩下十多个人,有些人可能不满意宋老师的不紧不慢吧,然而我能听进去。我是最坚定的听众,而且每次都坐在最前排。
有一天,宋老师突然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突然,是对我来说,因为自此以后,我就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结下不解之缘。突然,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宋老师提起来了,不是颈脖子被拎起来,而是整个身体都向前倾,特别是一颗心,几乎就要跳上讲台!宋老师讲到别林斯基,讲到别林斯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评,讲到别林斯基的愤怒,是的,是愤怒,我记得当时就是这样。别林斯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太幻想了,完全不是文学作品,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居然写了一个精神病人,说这件事应该交给一个医生,而不是诗人!天啊,怎么可以这样!其时,我正在狂热地读弗洛伊德,读尼采,读萨特,我从弗洛伊德、尼采、萨特那里,分明感觉到,写精神病人也完全是作家的题中之义。我决心要去好好读读这篇《双重人格》。
第二天,我跑去华师图书馆,想找到《双重人格》,可根本没有一本叫《双重人格》的书。我记起来,宋寅展老师说《双重人格》是一部中篇小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篇小说,于是我就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说,终于找到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可也没有这篇作品。那就找全集、找选集,就这样我站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面前,终于找到《双重人格》。
后来我写本科毕业论文,选的题目是《诗学的<双重人格>——与别林斯基商榷》,够大胆!为此,我几次去宋寅展老师家里,向他请教,跟他讲我的想法。宋老师十分肯定我的立论,鼓励我写,并建议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说华师图书馆有,我默默地记下了。宋老师又说,吉林大学的刘翘老师是国内很有思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者,他写有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论稿》,或许可以帮你建立起自己的立论。于是我就去华师门口的利群书社,还真巧,在利群书社里买到了这本书。今天我又重新翻开这本书,发现上面写的买书日期是1987年3月30日,正是写毕业论文最焦灼的时候。书的定价是1.60元。
《双重人格》写什么呢?它讲述了一个九等文官人格分裂的故事。九等文官戈略德金一分为二,一个是大戈略德金,一个是小戈略德金,前者光明、健康、积极、善良,为人正派;后者一心想向上爬,不择手段,内心龌龊。他很不幸地爱上了他的顶头上司五等文官的女儿,并且想借助这棵大树攀缘直上,做人上人,进入上流社会。他彻头彻尾地陷入了人格分裂和内心挣扎的痛苦之中。这是多有价值的一个典型啊!怎么可以说是医生的事?文学家就是应该研究啊!
那个时候——1980年代后期,正是西方文学滚滚挺进中国大地的时候,读尼采、读萨特、读弗洛伊德,成为热潮。我们中文系专门请政治系教授来跟我们讲《西方现代派哲学》,这门课我也是坐在最前排。要知道,这些世界一流的学者,都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们思想的启发者。我们理应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多投注一些目光,向他致敬,学习他、研究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多么热爱这个人物啊!发表該作品的第十三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决定修改这部作品,他写道,“为什么我要丢掉这个卓越的思想,这个典型呢?我是第一个发现这个典型的人,我是他的预言者。”多么清醒的认识,又多么自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为此而傲娇!当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句话旁边,我写下了一个批语:“这个卓越的思想是什么呢?”于是我再一次站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面前,发誓要一本一本地读下去,我真的这样做了,做到了,我几乎读完了华师图书馆所有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其实就是《双重人格》给我的灵感,我要写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我要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学出路。我确立的基本思路是:人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诉我,受难、爱、忏悔,做到这几点,你才能获得救赎。我对这几点深信不疑。但我终究写不出这本“大著”,我还是太浅薄,终日汲汲于功名和生计,心灵浮躁,不能潜心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处耕读。但我一直对陀氏心怀敬意。前几年,我还不会用微信,我女儿要给我建一个,问用什么做个性签名。我几乎未加思索地说,用“我怕我配不上所受的苦难”,而这句话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
我对自己说,若果有一天,我能写出一部“死后可以作枕头的”书或话剧,我想一定就是:癫狂的爱!我要写一写,这个一生被赌债追得四处逃窜的人,却又被一个女人倾心所爱,在这种爱的颠簸中,这个人幸福又痛苦地写出了一部又一部传世名作。
责任编辑 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