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猞猁吗?

2021-12-13 23:39艾平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艾平

岁月如烟。记忆的丝线上保留着一些寥落而夺目的珠子,原初的光泽令它们历久弥新,就像一部名著中那些扛鼎的细节。

你见过猞猁吗?我扬起脸,问高大的父亲。

父亲的手里是一件黑色礼服呢面的猞猁皮大衣,领子是拔针水獭的。母亲也有一件同样的猞猁皮大衣,咖啡色华达呢面,领子的颜色稍深一些,是带针小水獭皮的,与父亲的这件大衣相映成辉。

父亲把这两件漂亮的大衣一一提起来,然后将其府绸衬里套向上一拉,再向外一铺,这样便罩住了大衣的外面,至于大衣的毛皮内胆,并不多么珍贵,况且因为其涂了油似的顺滑,几乎一尘不染。父亲把它们挂到衣架上的时候,我的眼前一道炫光。

猞猁皮毛朝外,呈现秋麦般成熟的颜色,金辉隐隐,一抖,又闪出些许小黑点,再一抖,小黑点变成了许多不规则的图案。父亲用手指轻轻一拨,皮毛的根下绽放出一层灰白色茸毛,亮如丝绒,其柔润仿佛凝结的羊脂。接着,他拿起我的手,放在猞猁毛皮之上轻轻一顺。于是,此后人生中,我的手常常本能地寻觅这种别致的质感。猞猁,成为我独有的,回到童年的秘籍。

六十年过去,此刻,父亲的猞猁皮大衣虽然已经破旧,仍然在我书桌旁边的椅子上,陪着我进入文学。母亲的那件大衣莫名丢失,我正执意寻找,不惜任何代价,只为追忆似水年华,纪念万物丰盈的时代。

父亲告诉我这是山猫的皮张,山猫比地板上的那只公猫大多了,高矮和草原人家的大藏獒差不多,不过不像藏獒那么憨壮,它腰细身长,活动起来像猫那么轻盈自如,像豹子那么迅捷,是大兴安岭森林中数一数二的猛兽,常常像长白山的东北虎一样占山为王。它们平时喜欢待在树上,像猴子那样来回攀缘,如果从地上跳跃,它可以跳到三米高,直接跳到其他野兽的背上厮杀,抓住一只森林狼很容易。它长得的确有点像猫,但是细看又有点像虎和豹,林子里的人们叫它山猫,猞猁是它在书本上的名字。

你见过猞猁吗?

它是不会和你打照面的。父亲摇摇头。

读过海拉尔肉类联合加工厂的厂史,我回溯出,父母定制这两件大衣的时间应该是在1960年到1963年期间。那时三十出头的父亲,是海拉尔肉联厂的生产厂长。这个工厂当时名扬中外,是亚洲最大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每天要屠宰一万多只羊或者三千只牛,其产品白条羊、分解牛肉、牛羊肉罐头、羊肠衣等,出口前苏联和多个阿拉伯国家。父亲经常穿着一身白色工作服,在车间搬运产品,操刀卸骨剔肉。每年初冬时节,他还要骑着马,背着猎枪,和工人一起到千里之外赶运畜群。工作使父亲成为猎人,他多次穿越大兴安岭西麓的林地和草原,打狼,驱赶狼群,顺手打个草狐狸、打个狍子都是常事儿,他竟然没有见过猞猁,我的兴致有些黯然。

一切都是为了工作需要。我的父亲母亲花掉两个人一个半月的工资,专门到海拉尔著名的高台阶服装店,定制了这两件和他们日常生活极不匹配的皮大衣。记得母亲说过,裁缝是从前苏联回来的专做俄式大衣的老师傅。这两件大衣做得很是精美,使用非常优质的进口面料不用说,单看那垫肩的硬朗造型,硬麻布支撑出的挺括,手工扣眼针脚的缜密,便足以叫人啧啧赞叹。我的父亲和母亲,因此自信满满,面对咄咄逼人的前苏联客户,愈发气宇轩昂,义正词严。我清晰地记得一个镜头——母亲陪父亲从贸易会晤现场回到家,像京剧里刚刚下场的巾帼英雄,恋恋不舍地卸下身上的大靠,坐下,依然神采奕奕。后来父亲几杯小酒垫底,常说:“老大哥也是纸老虎,不过鼻子大一点。”

父亲伸出手掌,从上而下,在猞猁皮毛上一捋,又一捋,猞猁毛茬在他的手掌下俯倒又立起,有了生命一般。

父亲说:“一上冬的猞猁,最肥实……”

你见过猞猁吗?

我的童年到讀图时代的到来还需要最低四十年的距离,我十分好奇。

父亲告诉我——猞猁这种动物,在大兴安岭林子里,除了少见的貂熊,谁也不敢惹它,兔子、松鼠、狐狸、松鸭啥都能吃,它们尖利的爪子好似匕首,平时扣在脚丫里面,用有弹性的脚垫着地,跑起来马都追不上,在冰面也滑不到,猞猁又会游泳又会上树,耳朵上那两撮迎风立着的黑毛,就是它自带的无线电,老远就能听到你来了……

20世纪60年代初,呼伦贝尔人烟稀少,草原林地平均一公里不足三人,生态可以借用“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一言以蔽之。狼掏羊群,棕熊到猪圈抢食,春季开河的时候,大鱼被冲上岸,人都吃不过来,直至晒成鱼干,拿来当烧柴。政府经常组织老百姓打狼,工厂宿舍的木栅栏上常常挂着狼皮、旱獭皮、狐狸皮、紫貂皮和熊掌、犴鼻子、鹿角之类的山货,父母用来做大衣的猞猁皮当然也不是稀罕之物。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大地会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猎人们在山林间遇到的只能是另一个猎人,如果有人发现了一串熊迹或者狼脚印,这个消息会变成空谷足音,在猎村或者牧场的上空久久漂移。

林子憔悴了,就像一个妙龄女子顷刻间给掠走了满头乌发,任由颟顸的阳光和风走进亘古之境,结果是林间腐殖层水分蒸发,草木干枯,树冠的繁芜,熊仓狼洞的幽暗,鸟巢的隐秘,不幸纷纷曝光,百兽惶惶不可终日。一个边防战士告诉我,他曾看到成群的驼鹿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惊恐狂奔,它们毛皮无光,叶状的犄角断裂欲坠,到达悬崖,径直跳下去,有的凫水而去,有的终成河滩上的白骨;当年的伐木人告诉我,他看到一个貉子的家庭突然爬上运材公路,走着走着,后面七只小貉子的身子开始偏斜,渐渐地就不动了,留下一条死亡斜线……

草原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快速开垦,造就了无数大块麦田,却破坏了植物的多样性 ,动物也开始锐减。夏季一碧千里,使人们一时还感觉不到无数昆虫、小鸟和小啮齿动物的消失。到了秋天,拖拉机开始翻地,草原鼠的家被掘出来,那些在黑暗中蛰居的大小鼠辈惊恐万状,全无目的地在黑土上逃窜,最后,一个个把脖子卡在草木的枝杈上自杀。冬天过去,它们的干尸在风中互相碰撞,咔咔作响……放下猎枪的猎手,在候鸟返回的春日,绝望地瞭望天空,头雁的咕咕鸣叫哪里去了?蓝水雪岸天鹅优美的舞姿哪里去了?突然,他的心被刀剜了一下,很痛很痛,因为他在低头的一瞬,看见刚刚出苗的麦地布满了油绿色的反射光,是数以千计的绿头鸭,吃了农药浸泡过种子的青苗纷纷绝命。

谁之罪?生存抑或吃饱,是一个最容易找到的借口。

看看世世代代在冰天雪地里以狩猎放牧为生的族群吧,自遥远的呼伦贝尔有了人类学家留下史料以来,没有他们猎杀怀孕野兽和幼小野兽的记录,没有他们因生活引发森林大火的记录,也没有任何牧民挖毁草原、污染河水的记录,他们所在的中国之北,苔原以南的森林草原,不曾存在生态退化问题。他们在靠近北极圈的泰加林中游猎,在草原上逐水草而游牧,走走停停,一杆猎枪,一座撮罗子、一座蒙古包足矣。对于自然,他们占有得很少,索取得也很少,他们崇尚万物有灵,相信生死轮回,希望在深邃的密林中和芬芳的草原上,与万物共享季节的盛宴,永续苍生。

我认为也不应该把人类的狩猎欲望视为原罪。人性,除去文明的包浆,还不可避免地受本能驱动。这不是有善和无善的问题,更不是“人之初性本善”的问题,不能用各种大道小道的后天之见来解释,这应该是一个生物学的问题。事实上,狩猎者一旦冲向猎物,生命的力比多立马喷薄而出,让渺小的自己瞬间变得如狼似虎,而搏斗获胜,人类会获得一种幸福的多巴胺,感觉自己已然气壮山河,无所畏惧。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痴迷刀枪剑戟的原因,也是黑泽明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因其中那个能辨众兽踪迹、能懂百鸟啼鸣的猎人形象轰动世界,海明威作品中的硬汉气质迷倒大片读者的奥妙。我敢说,人类中的一半——所有男性身体里都潜伏着左牵黄右擎苍的梦想。狩猎是人类获取自信的一种本能。

2011年,我认识了一个叫塔如梅的鄂伦春族猎人。那时候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他已经放下猎枪多年,耕种六百亩土地,成为远近闻名的致富带头人。他见到我,完全不在意我要问什么,开口就切入了那个早晨的故事:“——林中的五月冰雪酥软,杜鹃花刚开,我没发现大野兽的踪迹。谁知,走着走着一抬头,就看见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大棕熊,它已经爬出熊洞,正在树上蹭毛皮上的污垢。距离太近了,好在它还没有发现我。怎么办?我屏住气,趁它在俯身树干的当口,轻轻把枪支起在枪架上,猎犬也懂事,一声不吭。我一勾扳机,刹那间林中冰雪四溅,大熊被击中心脏,等它扬起熊掌扑过来,已经没有了力量,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栽倒在雪地上。这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近的好像耳语,似乎有只魔爪就要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慌,不回头看,向前方慢慢移动脚步,猎犬急了,冲上去拦那个东西,我提着枪疾跑,跑出去快20米的时候,一闪身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我的天!原来是一头长着獠牙的大野猪,它好像被刚才的枪声吓傻了,正呆呆地看着我,我有了合适的站位,一枪轻松解决了它。我没觉得,干掉这两个被天生怪罪的傻瓜,是了不起的本事。正打算离开,又来了个大棕熊,有一米六七高,它迎面走过来,张着大嘴,扬起一只前掌,冲着我吼叫着,看样子是来复仇的。大熊越来越近,我已经闻到它嘴里腥臭的气味了。说时迟那时快,猎犬箭镞一般冲了上去,大熊的注意力一分散,我稳立双腿,举枪就打,第一枪穿透了它张开的大嘴,第二枪打中了它的天灵盖。这么说吧,当天神给猎人送礼物的时候,你要是没本事接住,就只能当天神送给野兽的礼物了……”

说完这一切,他陷入沉默,眼睛里的光彩依旧,久久沉浸在记忆的高光里。

在多布库尔河畔的猎民乡,我还结识了两个曾经的猎人。一个正值年富力强的全国劳模白色柱,一个是骑马而来的鄂伦春老奶奶林杰。他们和塔如梅一样,都有很长的故事,而不同故事的结尾,传递给我的是同一个信念——无论何时,猎人的精神堪比群山,至尊无上。

我不由得问道:“现在你们还想着打猎的事吗?”

白色柱珍惜地抚摸着他手中的一杆用于旅游表演的道具枪,慢慢地说:“生态好了,总有一天……林子里下的头一场雪的时候,数不清的野兽会到河边喝水……”

野兽与人,都是生物链上的一环,也许永远不会彼此握手言欢,但是互为生存的环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并不是说互为食物,而是大家都在用生命酿造着自然,再生着自然,以腐泥和大气的样式循环着自然。如今,人已经成了自然的霸主,可以为所欲为地对待那些隐秘的同行者,轻而易举地切断它们生存之路,的确亟须静下来想一想,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从而达到理性的回归。当然,如果野兽有一天繁衍超载,让人类民不聊生,人们重新拿起猎枪,亦是无可厚非的。

森林和草原给了人类和万物生命和营养。

有了暴富的私欲,有了利润这个词,人类便有了挥之不去的贪婪,依然疯狂到了灭杀自己母体的程度。

每一年的夏季,母亲都要打开久久关闭的红松木箱子,晒她和父亲的那两件猞猁皮大衣。运动之后,被抄走的这两件大衣归还了回来,尽管已经遭到严重的损伤,依旧被父母视为珍宝。父亲生病的那些年,他坐在阳光的影子里,看着母亲一绺一绺地从大衣上摘去纷乱的猞猁毛,目光沉沉。

我明白了,守护好父母的这两件大衣终将成为我的责任。

你见过猞猁吗?

我心里回荡着这个问题,无声地陪伴父亲。

猞猁,你这鬼魅般地老天荒、如影随形却未曾谋面的生灵,你在哪里?还在草原,还在森林,还在窗外的群山之巅吗?

父亲似乎在自言自语,再没了,这么好的猞猁我是见不到了……

猞猁一直在我的大地词典里隐现。当我走遍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呼伦贝尔,熟知了那底蕴无穷的森林、草原,熟知了永不融化的冰雪,永不凝固的河流,以及四处流传的民间记忆之后,我知道,父亲所说的——这么好的猞猁,我是看不见了,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

世事沧桑,不可名状。

两只大鸨在湖边盘旋,就是不肯降落,并不是鸟儿的大脑中出现了幻象,而是湖中的水和湖畔的土变成了古铜色,小鱼小虾消失,水面散發着生锈金属的气味,故园消失了,大鸨在五月里要飞得更远,历经更多的艰苦卓绝,到寒冷的西伯利亚北部产卵繁育后代。可是你听,有人仍在如此愚昧无耻地说——它们的肉又白又嫩,吃完好几天,还从鼻子眼里冒香气呢,现在抓一个尝尝太难了……

灌木丛中的套子上,一个逃命棕熊断舍离的熊掌还在流血,盗猎者自己的马腿就被另一个盗猎者的铁丝缠住了……

边境线外着火了,漫天都是浓烟和毛皮烧焦的气味。一群黄羊如风而来,到了铁丝网前被阻挡停步,黄羊的语言密码人类无从知晓,只见一瞬间,烈焰中,所有雄性黄羊用脊背搭成一座桥梁,让怀孕的雌性踩着爬上界桩,然后跳到没有荒火的境内,可是它们跳下来之后,却不敢前行,不敢深入曾于数年前遭遇扫射的故地……

我来到原始森林的腹地,来到灌木丛生的林缘地带,来到界河沿线,来到北纬53°20″的外兴安岭对面。我多么希望,前方狭窄颠簸的路上,或者白桦、堰松、落叶松混杂的林间,突然闪过一道麦田色的光芒,与猞猁不期而遇。哪怕只有一个短短的镜头,甚至那机警的动物都没有回眸一瞥,这华彩的瞬间也将定格在我此生的永远里。

夏季招揽游客的木屋民宿(地名省却),没有油漆涂壁,满屋散发着林间的芬芳。原木窗臺上曼陀罗盛开,原木楼梯的下面堆积着桦树皮篓、柳条筐、打饼干的手工模具之类的旧物,使人想起这块土地的以往。夕阳从花朵的间隙穿进来,斑驳地铺满促狭的空间。我在两眼昏花之时,突然发现自己正和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对视着,吓得差点没有从楼梯上摔下来。它是什么——灰暗的皮毛说不出是黑还是黄,逆鳞一般胡乱戗立着、褴褛着,脊背上有一块块小破洞,其头颅像豹又像猫,脸面上是扭曲抽搐凶恶埋着仇恨的那种神情,耳朵失去了一只,剩下的那只垂挂着一缕黑毛,像一棵枯树上唯一的叶子。在这满是死亡信息的怪物身上,两个眼睛却贼亮到匪夷所思。当人从楼梯上走过,它就跟着楼梯颤动,仿佛是只活物,于是吸引了客人们惊诧又畏葸的目光。

老板告诉我,这是猞猁。说不出来当时是什么感觉——天晕地转,目瞪口呆,恶心反胃,难以置信……这就是自己魂牵梦绕的猞猁?

看来这只丑陋的猞猁标本早已成为卖点。老板熟练地一托它的腹部,猞猁散架般地晃悠了一下,顿时提高半尺,它插在塑料草丛中的四条腿暴露了出来,只见其中一只腿缺失了足部,还有一只是用木棍穿在腿皮里撑起来的,另外两只腿也是残缺破裂,尽显历经磨难。原来这不过是,一张残缺的猞猁皮勉强包在泡沫塑料上的效果。标本的两只眼睛是用塑料球充填的,光怪陆离,卖相有如魑魅魍魉。

生态搭台,旅游唱戏?

老板的聪明令人发指,却不能说是欺公罔法。

原来是多年以前,一个护林员看到雪堆里冒出一截带毛的腿骨,便用铁锹,挖出了这个动物的残尸,它半身冻在冰里,逃避了苍鹰和雕鸮的蚕食,让护林员勉强认出它是一只不幸的猞猁。它露出在外面的部分已然面目全非,是老板七拼八凑地做成了这个古怪瘆人的展品。至于猞猁之死,是个众口不一的传说,或者它失足陷进了深不可测的蚁洞,或者它落入了盗猎者设置的陷阱,或者它刚刚壮士断腕甩掉了铁夹子,却赶上了无法躲避的山洪……反正,森林已然洞开,当人类的脚印和动物的足迹叠印交叉,万事皆有可能。

这是我2014年的所见。我因此痛苦地闭上眼睛。

人与野生动物,擦肩而过,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应该是各得其所的选择。

所谓和谐相处,何其难也!一群狼出现在你周围,你敢闭着眼睛吗?征服与被征服,在丛林里,是个铁定的动势,平衡的唯美,就像钟摆不可能在某一个点位驻足,只是难以成真的梦想。

这样说吧,动物可以不越雷池。比如——猞猁靠灵敏的听力随时藏入荫翳蔽日的树端,对人类避而不见;比如,雁群永远不会降落在有人收割的地方;雪鸮落在冻结的塔头墩子上,沐雪兀立一动不动,成功地扮演成大雪的一部分;最有趣的当数狍子和瞪羚,它们在人前总是如灵光乍现,即刻闪电般离去,留给狩猎者的只是如花绽放的白臀,更是生命进化史上可圈可点的一笔。猎人说,在大雪覆盖的狩猎季,阳光斑驳地在林中反射,一旦狍子群中有一只屁股炸毛,它所有的同伴都会获知危险的信息,你看吧,无数白色的狍子屁股,瞬间悬浮错落而起,并箭镞飞镝般远去。你根本就无法瞄准,太晃眼睛……

然而,人类这种具有巨大理性和高度文明的动物,面对诸兽却不可能淡定无欲。博尔赫斯说,枪支是手臂的延长。的确人类的手臂已经够长,几乎无所不在,子弹航行于地球皮肤的表层,终日不止,于是动物身上那些亘古进化而成的智慧,顷刻间兵败如山倒。

你见过猞猁吗?

远在一千四百年前,猞猁已经脖拴皮绳,乖乖地坐在了大唐狩猎者的马臀上。悲乎哉,何等桀骜不驯的猞猁,已然俯首帖耳,成了王孙武士的侍从,那一身的虎胆绝技变成了帮凶的工具。它时而腾空而起,降至猎物脊背上作疯狂虐杀;时而扫听周边异样的声音,并以谄媚的音律,提醒主人。作为回报,它或许可以得到一箪肉食,一次温和的爱抚。起初,我没有认出它们,以为是狗,可又奇怪,狗怎么会安坐在骏马滚雷般耸动的臀上呢?后来,我看到一个仕女狩猎的唐三彩造像,精致、逼真、生动,确认那个在其马臀上机警张望的动物是猞猁无疑。

近在当今世界,猞猁沦为富闲阶级的宠物。我随便在网上一搜,就找到了一连串精灵古怪的视频。无所不能的人类和无所不能的网络联手,把我的想象力推到了尽头——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正与一只猞猁相拥而卧,脸对着脸。接下来她不停地亲吻猞猁,把嘴唇紧紧贴在猞猁口鼻处,像一个无状的情人在逗弄自己的伴侣,带着真爱,却走偏到不可理喻。我忐忑不安地看着,生怕猞猁瞬间启动它的两颗獠牙,把美女弄成一个三花脸五花肉之类。但是没有,金发碧眼多次把手指伸进猞猁口中,轻轻点击它鲜红的小舌头,它习惯地仰接,似乎还有点快感。我注意到整个画面,除了枕头床具,在猞猁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子喜欢的布娃娃,还有个用纺织品做成的小猞猁玩偶,显然金发碧眼是按照白富美过家家的节奏,设计了猞猁的生存环境。画面中有一男和金发碧眼在用俄语对话,男的好像在摄像,金发碧眼配合地冲着镜头捋着猞猁的毛皮,腔调温情柔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金发碧眼咬下来一块苹果,放到猞猁嘴上,猞猁无动于衷,一副饱食终日的慵懒模样。金发碧眼一次又一次地递上去,猞猁终于张嘴一舔,大概是尝到了甜头,金发碧眼却飞快地把苹果块拿回。几个来回,猞猁显然不快了,但是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它竟然像现在小青年见面时互相击掌那样,用两只前掌慢慢推开了金发碧眼的双手,把苹果块不是抢而是拿到手中,翻过来调过去看看,放进嘴里吃了。就是在这个关节上,我看清了猞猁的掌底,五个肉乎乎的灰色脚垫之下,千百年间暗藏的杀机犹在,此刻,它的爪子变成了锈在剑鞘里的剑。

去动物园看猞猁的想法,至此一笔勾销 。

圈养宠物,施以人类的一厢情愿,貌似温情脉脉,实质上在逆天行道。看看我们身边的大千世界吧,乌龟、鹦鹉、企鹅,乃至老虎、鳄鱼、巨蟒、雄狮,哪一款不是在劫难逃,而诺诺于人类的宠爱之中?如果说子弹的暴力早已不得人心,软暴力的悲剧却愈演愈烈。

人类或许出于孤独,出于怜悯,出于柔情,却不知不觉地开启了温水煮青蛙的程序。

初冬,本该是棕熊入仓冬眠的季节,由于觅食困难,棕熊下山了。在大兴安岭的一个林场,棕熊进入村民的仓房,大熊掌一拍,捣毁一袋子白面,里里外外留下了痕迹。人们许多年没有和熊打交道了,一肚子电视里的超现实心态,便想这天冷得要死,熊饿着也怪可怜见儿的。后来这家杀了年猪,故意往院外倒了一些油缩子给熊吃。这可倒好,从此棕熊每天来村里觅食,各家也忙着给它提供食物,结果,它吃得毛皮油亮,似乎一个冬天都没有冬眠。长此以往,正如我们经常忘记走过的弯路和前人的教训,动物身上的记忆密码将不会一如从前。试问,棕熊如果忘记了冬眠,每天尽享人类的施舍,对自身习性,对森林生态,对人类生存意味着什么?

2020年夏天,我收到了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管理局办公室副主任张超发来的视频。一切是那么搞笑,又让人哭笑不得。一大一小两只棕熊,进入了管护站的房车,拿起酒瓶就喝,结果小熊醉倒了,不能动了。那大熊哩了歪斜地下了车。雄赳赳地进了原始森林管护站,直奔冰箱,一抱而起,出门,光天化日之下,往院子里一摔,里面食物撒了一地。大熊大快朵颐后,还没有忘记带上剩余食物,不慌不忙,扭扭哒哒地离开了。人类的宽容和俯就,对于动物来说,即是为所欲为的开始。

蒙古族小伙双龙,是呼伦贝尔草原的动物保护志愿者,十多年来,救助的兔狲、狐狸、天鹅、大雁、白琵鹭、草原雕不计其数。今年的九月份,他发了个朋友圈,现场放飞一只救助成功的草原雕。我曾经见过这只草原雕翅膀折断、大腿皮开肉绽的惨状,当时它气息奄奄,斜仰在地上,唯有一只朝上的眼睛圆睁着,冰冷无畏,就像透明的琥珀。双龙十分细心地给它敷药包扎,我在一边忧心忡忡。殊不知,两年后再见,它不仅业已痊愈,还将展翅高飞,翱翔于万里蓝天。然而,现场的情形完全出乎意料。这只被双龙称作闺女的草原雕,就是不肯离开,把它放出去,它盘旋一圈,又飞回来,落在双龙脚下。双龙离开放飞地,这只草原雕随后也不见了,好像已经离开了此地。几天后双龙再次来到放飞地,这只草原雕倏一下子就落到了他跟前。两年的朝夕相处,精心喂养,强化野生训练,留在动物记忆里的是对人的依恋。双龙离开它,暗中通过监视器观察其行踪,发现它一直在原地待到大雪纷纷、千鸟飞绝的时候,才排空而上,围着放飞地绕了几圈,才向东南飞去。双龙含泪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它,这期间它身上的监视器信号中断六天,双龙寝食难安。后来这只草原雕从尼泊尔飞回中国境内,出现在定位视窗里,双龙才放心。

无论鸟类的大脑皮层和马海体进化得多么精密高超,决定动物行为的不外乎是食物和安全感,诗意的形而上属于人类的哲学情怀,不要给动物戴上这么大的一顶帽子。北京林业大学的鹤类专家郭玉民,在放飞丹顶鹤的时候,教导他的学生,凶一点没关系,要教会它们害怕人,它们才能离开人,到野生环境中去。

双龙说,让它饿一饿冻一冻,它就会往南飞了。

圈养野生动物的结果,只能是万物成刍狗,百兽皆绵羊。也许我们个体的人生,无法跟踪其全过程,但生物链分崩离析绝对在所难免。一个物种的蜕变或消亡,牵一发而动全身——物种决定生态,生态决定气候,气候决定历史,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偌大地球,经不住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旦夕祸福,不可知也!

视频中的俄语提示了我,眼前被金发碧眼宠幸的是一只西伯利亚猞猁。细看,它的毛皮和当初父母做大衣内胆的毛皮很相似。这只猞猁个头不大,体态也不够丰满,应属尚未成年,如果不是人工饲养繁育,那么它一定是于北部泰加林深处猎获的。呼伦贝尔和西伯利亚毗邻,地理生态基本相同,由于天然林保护工程杜绝砍伐,严禁狩猎,二十余年过去,大自然强大的修复能力应该已经奏效,猞猁会不会霸气回归?

你见过猞猁吗? 所到之处,我不无焦急地询问。

猞猁?太稀罕了。

在莫尔道嘎林场,在穿越北方原始森林的车上,在蒙古祖地乞颜山谷底,我一无所获,找不到一个见过猞猁的人。无论是当年劈山开路的老林业,还是现今开着雪地摩托在冰河上穿越无人区的探险青年,没有人给我肯定的回答。

终于,猞猁开始崭露头角。

2018年冬季,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原始森林的开阔地上,大雪无痕,一串动物的踪迹突兀而清晰。第一位置上,是一些花尾榛鸡的羽毛,这些褐色的羽毛竟然摆放有序。头翎、颈羽、脊羽、双翅、腹羽、花尾羽,依次排着,远看就像一只花尾榛鸡散开翅膀,趴在地上。然而,这花尾榛鸡已经血肉全无,连一根骨头也没有剩下。向导小周,是爱鸟志愿者,常年在森林草原勘察。他说,这一定是紫貂的残席,紫貂嘴尖牙利,善于嗑松子,剥野果,吃东西特别精细。天寒地冻,紫貂幸运地抓到一只花尾松鸡,却并不知这是自己最后的晚餐,厄运正悬于头上三尺。果然,沿着紫貂细小的脚印寻觅,就在不远处,我们看到了紫貂的尾巴,正如黑红色的火焰一般,摇曳在银色大地上,周边散碎的貂绒稀疏一片,像是水墨画中淡淡的洇染。紫貂的身子哪里去了,不得而知。下手如此干净利落,一定是不可抗拒的天敌,小周让我看那些脚印——拳头大小,深扎雪底,时隐时现,显然行走的过程伴有跳跃——是猞猁。

还有一件事更为蹊跷。2019之秋,林中的杜香繁茂而成熟,香气浓郁扑面。一个年轻的管护站工人,无意中薅了几棵杜香,想带一些下山回家做香饵。咦,秋日的杜香怎么是湿的?他随即在裤子上擦干了手,又被脚底略湿的腐殖层滑了一下。他好奇怪,扶着树站起来,往四处望了望,未见异常。可是,当他回到管护站,却坏事儿了,平日里和他十分亲昵的几只狗,通通翻脸不认人了,都冲着他狂吠,拦着他不让进屋。做饭的大师傅说,你身上有味,由于被杜香味混了,你自己闻不到。他急忙脱下衣服,挂在院子外,狗才消停。大师傅是老林区人,帮着他分析,结论是他可能踩了猞猁尿了。这意味着,他无意中进入了猞猁的领地。

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管护局副局长刘立平告诉我,近两年,他两次在原始森林里看见过猞猁。第一次,看到了猞猁在路旁一闪即逝。第二次,一只猞猁蹲在他汽车的右前方,似乎对汽车充满好奇,当刘局长手提相机下车时,猞猁一动没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新生代的猞猁,看来还不知和它们的祖辈打过多年交道的人类为何物。

终于,我在乌尔旗汉的生态博物馆里,看到了三只完美的猞猁标本。亿万年滴水穿石之功力,大自然母体绵绵细雨般的养育,结成美轮美奂的正果。正如父亲所说,上冬的猞猁最肥实。只见它们通身饱满油润,坐卧在雪地上,每一根毫毛都闪闪发光;脑袋警觉地前探着,一张脸,似乎是哪个工笔大师的杰作,眉眼鼻翼、嘴唇耳轮、法令线、抬头纹,深深浅浅、曲曲弯弯,无一不笔触精致,无一不出神入化,可谓婉转舒畅,楚楚动人。再看那三只猞猁的姿态身形和前后四肢:修长而茁壮,舒展又轻盈,似腾似挪,欲奔欲飞,活生生地灵动到极致。

三只健康硕壮的猞猁,集高贵、沉静、威武、睿智于一身,生命的深邃不言而喻。

猞猁,猞猁,真真乃万世不解之谜!你怎么能漂亮到这种程度呢?

木屋民宿的那一幕,在我心里一扫而光。

张超又给我发来了视频。密林深处,他们布置的远红外摄像机两次共拍到了三只健壮凶猛的成年猞猁。

我在心里默默地告慰父亲,岁月回来了,猞猁回来了。

父亲去世三十六年之后,母亲也走了。母亲生病期间,整日无声地坐在轮椅上,我想以往的岁月,一定像电影似的浮现她的眼前。我不敢提及任何一个和父亲有关的话题。

妹妹们为母亲搬了家。父母的家,已经很老了。

当我打开老箱子,一股呛人的气味飞扬而出,母亲当初放入的樟脑球已化为齑粉。父亲的大衣出现了,拔针水獭的领子,绒毛脱落,猞猁内胆也尽显残旧,奇怪的是母亲的那件大衣不翼而飞,遍寻不见。我去问和母亲常住的两个小妹妹,去问照顾母亲的小表妹,她们看着我,一脸茫然。她们如此年轻,记忆苍白。

我想找到母亲的大衣那一天,就像父親当年一样,把两件大衣的里子翻过来,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