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山
1989年,我只有56岁,精力仍然非常充沛。在淮剧舞台上跌打滚爬数十个春秋,一旦“告老还乡”,还真的依依不舍。而实际上,我也仅是办个手续,人照常留在了上海淮剧团。
当年6月,团里正在排演大型近代戏《杨乃武与小白菜》。剧中扮演桑春荣一角的演员突然病倒了,叶錴副团长紧急通知我前去顶替。在浦东张家浜文化馆首演时,我甫上场,仅是一板唱腔就博得老观众的热烈掌声,戴安团长也评论我角色塑造得很到位。数月后,我又随本团赴江苏盐城、淮安等地巡回演出,在《南北和》中扮演杨延辉。1990年春节,我团先后在“中兴”“徐汇”两座剧场上演新年贺岁剧。第一码《河塘搬兵》,胞妹何长秀反串杨延昭,我饰赵德芳。压轴《金殿认子》,我又扮演安寿保。1992年6月,我团在美琪大戏院隆重推出大型近代剧《丁黄氏》,我扮演了巧断奇案的县令倪毓祯。而后又在全本《金鞭记》中饰唐明皇一角。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日常演出的任务,完成得很轻松,丝毫没有吃重的感觉。真正让人到晚年的我感受到巨大压力和挑战的,其实是以下三件事。
参与撰写“淮剧志”
1991年1月,在市文化局领导下,上海淮剧团成立了《上海淮剧志》编辑委员会,我受聘成为四名委员之一。大家分工不同,各司其职。一位任主笔统稿,一位专攻音乐,一位搞大事记和人物传记,而我承担的是梳理新中国成立前后,上海成立过的“日升”“联谊”“麟童”“同盛”“淮光”“志成”等十三家淮剧团,再加上临时性班期剧团,总共有二十八家剧团的材料。要理顺这些单位的历史、人物、剧目的来龙去脉谈何容易。好在我是四位“编委”中唯一从小在戏班里泡大的,跟许多人都同过班,情况较为清楚,系“老马”识途。但毕竟相隔数十年,我也不敢大意,马不停蹄、紧锣密鼓地从两个方面展开工作。一方面,前往市、局、各区档案馆,徐家汇藏书楼,市图书馆,查阅与淮剧相关的历史资料;同时,拜访了大量前辈老艺人。他们的家分散在浦东、杨浦、闸北,沪南、沪西等地,我凭着一张月票两条腿,挨家挨户逐一登门拜访。由于“志书”上需要一些剧照、生活照,一借一还,也都要我自己上门。
采访过程中,有两段经历特别难忘。1991年3月,我到前“烽火”两位成员家中采访,其中一位是谢家“同盛班”第二代传人、著名花脸谢长钰。他家住北石路。我顺着上海地图,找到该路最东端,向西隐约看到有一片黑沉沉的房子。仅有一条无人行走的荒芜路基通向那里,上面沙石堆积,杂草丛生,两旁尽是农田,我又不知从别处可绕道抵达,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高一脚低一脚,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艰难地摸到他的家门。中午,谢叔叔还招待我吃了顿便饭,告别时,他更是亲自送我到大路上,看着我乘车离去。另一位是有淮剧“通天教主”之称的武旭东的关门弟子徐桂华。一天,我照着地址寻找他在徐家汇的住宅,可是到了那里我傻了眼,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拆迁中的废墟!听施工人员讲,原先的居民都搬到向南两三里路远处临时搭建的安置房里了。没有路名,更乘不了公交车,怎么办?咬咬牙,拼了!立即穿过中山南路,边走边打听,好不容易才摸到徐师叔(我母亲袁彩凤的同门师弟)居住的临建房。徐师叔看到我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咦!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我讲述了事情经过后,他笑盈盈点点头,称赞我很不简单。
那几年,我相继采访的对象有五六十位之多,不仅有家在上海的,还有现居外省市的老艺术家。1992年12月,我到苏州拜会了前上海信谊淮剧团创始人王凤山及老艺人邵云鹏,1993年3月又赴盐城江苏省淮剧团,拜会前上海联谊淮剧团蒯云霞,前上海合兴淮剧团华美琴、倪少朋,“施家班”第二代传人施龙花及周美云等。这样,经过五年多的努力,《上海淮剧志》终于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也顺利地完成了淮剧赋予我的重要使命。
协助“申遗”工作
2006年8月29日,我应邀出席上海淮剧团召开的部分老艺人座谈会,讨论向中央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问题。参加人员还有“顾家班”第二代传人顾少春、前上海兄弟淮剧团当家花旦裴筱芬、著名淮剧老艺人何孔标的女儿何玉凤等。会议讨论到最后,团长陈忠国、副团长梁伟平决定,将“申遗”部分工作任务交给我,比如撰写淮剧“传承谱系表”,提供淮剧艺术相关的历史资料等。我很清楚,此番“申遗”工作关系到上海淮剧的未来命运,是一副非同尋常的沉甸甸的重担,挑起它并非轻而易举。我想既然团领导这样信任我,就绝不能让他们失望,要克服一切困难将它完成。时间有限,刻不容缓,却依旧要分两步踏实进行,一方面仍要广泛搜集淮剧历史资料,另一方面还要继续走出去,上门采访尚健在的老艺术家。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写“志书”时,我才花甲之年,而这时我已是七十四岁的古稀老人。但我不服老,老骥伏枥,志在必得,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能够听候使唤。当年9月21日上午,我去访问当时89岁高龄的前辈艺术家陶美君,59年前我们曾在沪北大戏院同过班。几经周折,好容易觅得陶阿姨在思南路的住址,可我不知乘何公交车辆可以抵达,若步行寻找,费时费力不可取,于是我干脆骑上一辆自行车,从普陀区平利路的家中出发,顶着烈日骄阳大汗淋漓一路骑行,终于很顺利地见到了久违的陶阿姨。不日,我又到普善路拜会“韩家班”第二代传人韩德胜,也用上这部“老坦克”,往返数十里路程,回家后也并不感到疲惫不堪。
能有如此健壮体格,要归功于我年轻时热爱一项体育运动——足球。记得1960年4月,我随当时的志成淮剧团赴江苏巡演。第一个码头是苏州。上午到达,下午与苏州市滑稽剧团进行了一场足球友谊赛。我是队长,自然冲锋在前。当天夜场首演大型传统戏全本《虎符》,我扮演主角信陵公子,在台上仍然生龙活虎,精神饱满,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
经过将近半年的努力,“传承谱系表”我已经写到“第十一代”,团领导本来打算再另换一人写后几代,但后来考虑到这样做恐怕影响谱系表的连贯性,得不偿失,决定仍由我再接再厉继续写。我也不负众望,四易其稿,最终定格在“第一十五代”,于2006年12月1日搁笔交卷。
2007年6月9日,陈忠国团长告诉我,“申遗”报告市里已通过,而后又在当月18日全团大会上对我所做的工作予以肯定、表扬。2008年9月23日上午,我参加了上海淮剧团召开的主要人员和部分老艺人会议,团长在会上宣布,我团向中央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单位获国务院批准。大家听了歡欣雀跃,喜庆氛围十分浓厚。我在发言中保持低调,没有夸耀自己的功绩以及对这一重大工程的无私奉献,不过心情要比别人更加激动,内心无限喜悦,毕竟我曾为其付出了不少的辛苦与汗水啊!
积极融入业余淮剧中
淮剧在上海已走过110多年的历程,它为什么能这么根深叶茂,长盛不衰?主要在于群众基础好。在数十年前,我们的苏北老乡在上海就已经有数百万之众。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虽有十二三家淮剧团同时演出,但营业依然火爆,观众十分踊跃。“文革”中被解体的静安区的“志成”、闸北区(现并入静安)的“烽火”、杨浦区的“浦光”等,剧团的部分成员虽然早就转业到其他行业,但仍旧对淮剧念念不忘,他们在群众文艺活动中起到很大作用。
我在退休后也跻身淮剧业余爱好者的活动之中。开始是在1990年4月25日晚上十点半钟,我闸北公园寓所来了五位“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上海沪西工人文化宫群众文艺负责人钱俊(前上海华联扬剧团著名演员筱金运贵之子)、前“浦光”成员徐彬和业余淮剧活动代理人张海云(阿根)。当时夜深人静,唯恐吵醒家中正在熟睡的大人小孩,我没有请他们进门,大家就站在走廊里叙谈。当年“五一”国际劳动节,“西宫”(沪西工人文化宫)组织了一台淮剧专场晚会,其中有一出《五台山》,他们请著名淮剧演员程少楠演令公杨继业,请我扮演五郎杨延德。盛情难却,我欣然应允,次日即去排戏。4月30日,我们在“西宫”小剧场演出,受到观众喜爱。由此为开头,之后我就一直是“西宫”的常客。1991年盛夏,上海淮剧团与“西宫”联合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赈灾义演,由于我在其中先后参加《要彩礼》和《女审》两部戏演出,大会还给我颁发了荣誉证书作为永久纪念。1994年5月18日,“西宫”主办了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52周年的活动,我与筱文艳老师的业外弟子朱爱娣合作演出《打经堂》。2001年6月,“西宫”举办庆祝建党八十周年纪念演出,我与淮安淮剧团著名演员王志豪联袂演出《白虎堂》。此外,“西宫”还邀请我与他们一起筹划第二届上海市业余淮剧之春等活动。与此同时,上海的业余淮剧演出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我收到的邀请也越来越频繁,使我应接不暇。更有淮剧爱好者邀我到苏州、无锡及建湖演出《白虎堂》《五台山》《罗成叫关》《告御状》等,至于为台胞们举行的答谢宴会、春节团拜会、清唱茶话会、欢迎会等演出,更是数不胜数。
从退休第二年起,漫长的二十多年来,我像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奋蹄不息,活跃在上海业余淮剧演唱活动的各个舞台:上海铁路文化宫、曹杨社区文化中心、浦东浦兴文化中心、虹口第一工人俱乐部、邮电俱乐部、南市工人俱乐部,还有华阳、甘泉、彭浦、句容、宜川、泗塘等街道中心,以及闸北公园(国际茶文化节)、宜川公园、蓬莱公园、和平公园等戏剧活动现场。我最后一次参加业余淮剧沙龙活动,是2012年10月6日,那年我80岁,应著名淮剧表演艺术家杨占魁老师业外弟子、名票孙雅芝的邀请,至延长街道文化中心演唱《虎符》中《夷门送别》一段“老拉调”,得到老观众的赞赏。至此,方才真正“解甲归田”。
这二十多年里,据不完全统计,我参与的群众文艺活动,大约有百数十场之多,估摸着也许可以创下淮剧专业演员晚年参与群文演出的最高纪录了吧。都演了一辈子戏了,到老还不休养生息、安度晚年,还要东奔西跑、忙忙碌碌,为什么呢?因为我抱定一个宗旨和信念,凡是弘扬和发展淮剧事业的,我都热情支持,踊跃参加。而且我没有门户之见,对所有热爱淮剧的人都一视同仁。一笔写不出两个“淮”字啊!彼此应该亲如兄弟,情同骨肉。所以当他们邀请我参加活动时,从没有向人家提出过任何附加条件和要求,就连公交车费都自己掏腰包。我牢牢记住,我的祖辈是开拓上海淮剧的元老之一,父辈一生为淮剧打天下,今天我老了,更应该继承他们的遗志,为弘扬淮剧事业摇旗呐喊、增砖添瓦。好在当前国家对淮剧十分重视,加强剧团领导力量,淮剧人才辈出,成绩显著,真使我感到无限的喜悦!我衷心祝愿我们淮剧永远年轻,勇往直前,不断发扬光大,再上一个新的台阶!
先辈创业传千载,弘扬淮剧有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