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临老师于1921年12月18日出生在北京,今年是他百年诞辰。他于2007年12月28日离开了我们,至今也有14年了,可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深藏在我心中。
我庆幸在我成长过程中能遇见这样一位好师长。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榜样、我做人从艺的标杆。尽管我与师长之间的差距很大很大,可以说是望尘莫及,但我庆幸能在他的关怀、鼓励下,为社会、为中国电影事业作出自己的努力和贡献。如今我也已是耄耋老人,回首往事感到问心无愧,这一切都要感谢我的师长——道临老师。
道临老师是一位无须前缀或开场白去介绍的人,他的代表作品《乌鸦与麻雀》《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電波》《不夜城》《早春二月》《雷雨》《詹天佑》……早已为中国观众所熟知,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在中国影坛的地位。
他的儒雅、博学、多才多艺都是圈内外所公认的。
谢芳赞他:“特漂亮,眉目清秀,文雅之极。”
张瑞芳笑谈:“我说他是美男子,他笑得挺开心!总之他很帅气。”
谢铁骊赞他:“给人印象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温文尔雅。”
汤晓丹说他:“又能以钢铁意志展现革命军人的气质,刚柔并济。”
好友黄宗江夸他:“孙道临是一首诗,是一首舒伯特和林黛玉合写的诗。他既‘酷又帅气。”
在我和他40多年的交往中,他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把一生都献给中国电影事业的人,他是为电影艺术而生的人!
今天,我想把他最后五年里的一些动人经历告诉大家,以此作为我对他的永恒的思念。
“电影人是没有退休这一说的”
2001年他80岁时在上影厂完成了电影《詹天佑》的拍摄,影片获得巨大成功,获得中国电影华表奖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当时他有一段含泪的肺腑之言,也是他一生奋斗的真实写照:“我们必须歌颂詹天佑这样的人,他们一心报国,总希望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民族做点事情,做点有志气的事情,詹天佑就是这样的人!我们电影人有责任去歌颂这样的人物,把我们的一生都贡献出来。”这就是他一生追求的奋斗目标。
道临老师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可他歇不下来。先和上影厂老厂长徐桑楚成立影业公司要继续发挥余热,又拍摄了长纪录片《三国梦》;接着又和王文娟老师合作成立了“文临公司”,拍摄了电视剧《孟丽君》;同时又组织了多部影视剧本,要筹措资金准备拍摄。
我是怎么受邀去他公司的呢?1999年5月我提前退休,很快受聘于东海学院,他们请我为学院创建一个影视表演系,我很高兴。当时我请三位老艺术家为我把关,请道临老师担任表演系的顾问,请瑞芳老师、秦怡老师作为表演系的客座教授。他们都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并送我创办表演系六字真言“先做人,后演戏”。
1999年7月在东海学院领导的支持下,我把表演系办起来了。从那时起整整三年,我一头扎进了东海学院。到2003年,表演系有了三个班级、二十多位兼课老师,创建了小舞台、排练厅、音乐小教室,有一套完整的教育大纲、课程设置。我们送走了第一个表演系毕业班,一切走上正轨,受到东海学院院长和名誉院长夏征农、胡立教的赞扬。2003年6月道临老师来看毕业班演出的两个毕业作品:话剧《生死场》和《伪君子》。学生的演出让他深感满意,《生死场》还让他流泪了。那天晚上回家路上,道临老师对我说:“你这三年的努力很有成效,教学也走上正轨了,抽点时间来我公司帮帮我出出主意好吗?”之前我对“文临公司”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我劝道临老师:“你都八十多岁了,现在办公司很累人的,拍电影是体制内的事情,退休了,好好保养身体。”
“渝烽,电影人是没有退休这一说的。我还有好几部戏要拍呢!你有空就上我公司来吧!”他态度很坚决,我无法拒绝。
道临老师是在体制内工作惯了的人,拍电影一切是由组织决定安排,经费、人员都由厂里提供,他不用操心。现在一切都得他来操办决策,拍电影是要下大成本的,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拍戏筹钱这可太难了,道临老师根本就玩不转。他当时确有好几个剧本在手中想要拍摄,如《香格里拉》《大世界》《夜幕下的哈尔滨》《扬州姑娘》,还有一部他花了三年时间,七易其稿改成的二十集电视剧《闯荡西班牙》。他在公司实际上只是个光杆司令,有一位文娟老师的亲戚李胜在帮助他,李胜很能干。还有一个小周是铁杆粉丝,常常来公司帮忙。还有一位道临老师的好朋友,有自己的公司,常常在各方面支助他。这种处境下,想拍电影实在太难了!
道临老师很辛苦,每天准时到公司(租的房间),每天也有做不完的事情,不是约谈就是出访,往往还飞北京、云南、哈尔滨,甚至还去了一趟西班牙约谈,寻找投资方,可收效几乎是零!我也应邀参加过好多次的约谈活动,常常接到道临老师突然打来的电话:“渝烽,今天有位企业家很有诚意和我们谈合作,你来参加。”这样的赴约我参加过多次:吃饭、寒暄,听企业家高谈阔论、拍照,企业家拍胸脯表态,可事后不了了之。
后来我们一直劝道临老师,这种约会你别参加了,对方如有诚意,到了能正式签约时你再出席。他有时也很生气,有时也自嘲:“我这不是在了解社会吗?渝烽你这不是在体验生活吗?我常演经理、老总,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凡是没有诚意的企业家,弄虚作假肯定干不长!”
由于拍电影、电视剧一直筹不到钱,没能找到真心实意的合作者,他拍电影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这成了他终生的遗憾!
“我们把朗诵活动开展起来”
道临老师晚年在推动上海朗诵活动的开展方面作出了极大努力,尽管还留下不少遗憾。
2003年,道临老师多次应邀去北京音乐厅参加朗诵活动,每次回来都感触颇多。有一次在公司聊天,他说:“北京朗诵活动搞得挺火热,我们上海也应该搞起来。”是啊!我是1960年到上海念大学的,1960年代、1970年代以及“文革”以后上海曾有过多次大型朗诵活动,我在上影演员剧团时就参加过两次在文化广场的朗诵演出。“文革”后我们上译厂和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们也在文化广场演出过“西沙组歌”,挺受观众欢迎的。我对道临老师说:“你来举旗,把上海朗诵爱好者集合起来,开展朗诵活动。”“好啊,我想想。”
没过两天,道临老师就让我约请一些好朋友来公司,记得有曹可凡、刘安古、赵兵、王群、陆澄,后来还请了一些朋友,如过传忠、王洪生、张名煜、任广智等,想听听大家对上海开展朗诵活动的想法。
不久,道临老师又利用休息日在家里约请上海好些诗人来畅谈朗诵活动的想法,请诗人们多写些反映现实生活的好诗。他包了辆大巴,组织诗人们参观上海城市展览馆,后来又去朱家角、西塘,一路上和诗人们尽兴交谈。他深感有诗人们支持,上海的朗诵活动能开展起来。当时尽管他公司没什么钱,他还让李胜筹办一些小礼品答谢诗人们的热情支持,买了西塘老酒、朱家角扎肉、烘青豆等。那一段时间他很振奋:“诗人们发动起来,写出反映生活的好诗,朗诵活动才有成效,我们努力把上海朗诵活动开展起来。”他看到了希望!
道临老师听了很多朋友们的意见,觉得要把朗诵活动开展起来,一定要造些声势,要有冲击力,让更多的人喜欢朗诵艺术,通过朗诵来传播祖国的语言美。我俩设计要搞五场演出:如名作家名篇朗诵会,经典小说、散文朗诵会,精彩话剧片段朗诵会,中外经典诗歌朗诵会,精彩配音片段演出等。还拟定在美琪大戏院连演五场,造成轰动效应,让大家都喜欢朗诵艺术。为此我反复修改了好几次,最后才拟定五场演出的内容以及邀请上海文艺界、话剧团、电影厂、电台电视台,以及高校一些老师们来参加演出活动。
道临老师对此很有信心,让我去美琪了解每场演出需要多少费用。我回来告诉他,场租等开销每场约在十万元左右,这费用从何而出呢?
后来在大家努力下,特别是上海图书馆领导的支持下和上图演讲部陈凌康主任的大力帮助下,道临老师在上海开展朗诵活动的愿望终于在上图实现了。从2003年起,每年重大节日,上图都会开展朗诵演出活动。上海朗诵爱好者有了一个可以欣赏朗诵艺术的去处——上海图书馆报告厅。在道临老师指导下还在上图成立了一个业余朗诵团。道临老师亲自参加考试选拔,挑选朗诵爱好者,并组织很多专家为朗诵团成员开展朗诵艺术讲座活动。这为以后上海成立朗诵协会打下扎实的基础。道临老师热爱朗诵艺术,生前还为上海语委、语协设立上海朗诵水平等级考试作出自己的努力和贡献。
道临老师离开我们十几年了,上海图书馆为纪念道临老师先后组织了三次大型朗诵活动深深怀念他,并要继续实现他生前的愿望,通过朗诵活动来弘扬祖国的语言美,让朗诵艺术走进学校,走进社区、企业和部队……
“你是哪个单位的”
2005年,王文娟老师和女儿庆原考虑到道临老师支撑公司实在太劳累了,关闭了文临公司,想让道临老师好好养养身体,耄耋之年的老人实在太操劳了。这时期道临老师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太好,免疫力大大降低,患上了带状疱疹。这个病痛把他折磨得够呛,治疗、打针、吃药,最后还是留下后遗症,他的左脸经常会有抽疼感。
道临老师生前最后两年,我和他接触频繁。带状疱疹对他的身心折磨太大了,精神状态也日渐不佳,可他拍电影的热情一直不减,总感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每次去看望他,他总会提及花了三年心血改成的《闯荡西班牙》未拍成,还想着《大世界》《香格里拉》……道临老师还有一个最大的心愿,他在拍摄《詹天佑》以后,看了大量的资料,一直酝酿着要把1.4万余名中国劳工修建美国中央铁路的可歌可泣的事迹搬上银幕。他曾多次对我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干成!多次让我看有关史料,将来好参加他的拍摄工作。
我现在老了,深深体会到一个人的心情愉悦多么重要!可道临老师那两年总陷在“电影没拍完”的忧心忡忡之中,所以整个精神状态很不好,记忆力也有大大衰退的迹象。
有一次我陪冯淳超去看望他,冯淳超应该是他很熟悉的人了,在电影《詹天佑》中扮演詹天佑,他们朝夕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冯淳超问道临老师好,道临老师居然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我的天哪!多年来我知道道临老师会客的习惯,凡是他不认识的人都会很客气有礼貌地问对方“你是哪个单位的”。我太惊讶了,他怎么会不认识冯淳超了呢?!“道临老师,他是冯淳超,跟你一起拍《詹天佑》的,他演詹天佑,你不记得了吗?”
他看着冯淳超,嘴里嘟囔着:“哦!哦!”似乎在认真地想着什么……冯淳超此时满眼泪花,这次真让我大吃一惊!
没多久,我们在上图演出,结束后,军旅诗人薛锡祥跟我说,他想去看看道临老师。我陪他去见道临老师,道临老师对冲着他笑的薛大校问道:“你好,你是哪个单位的?”天哪!我想尽量唤起他的记忆:“道临老师,他是薛锡祥,薛大校。2004年我们还去薛大校家喝五粮液,你说这酒好喝,去年薛大校举办个人诗作朗诵专场演出,你还朗诵了他的诗作。你一直称赞薛大校的诗写得有气魄!”
道临老师看看我,还是问坐在他身边的薛大校:“你是哪个单位的?”薛大校紧紧握住道临老师的手,那脸上的笑是痛苦的……我心里真是十分难过。
可就在这种状况下,他却还是念念不忘拍电影的事情。2007年4月一个上午,他居然一个人打车,从武康大楼到淮海中路去看望张瑞芳老师,他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向“政委”倾诉一番。瑞芳老师担任过上影演员剧团的团长,道临老师也当过副团长。瑞芳老师被誉为剧团的“政委”,当年赵丹、高博、康泰、仲星火、冯笑……一大批演员心中有事都找“政委”去倾诉,在受到瑞芳老师严厉批评或是劝说后,都解除了心中的矛盾。
道临老师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我还有电影没拍完,为什么不让我拍电影,为什么没有人来管我们,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呢。”
瑞芳老师还是那么直率:“因为你老了,你身體不行了,所以不让你拍电影了。千军万马你指挥得动吗?再说你想拍电影,领导让不让你拍又是一回事,我们都老了,有些事让年轻人去干吧!这点你怎么都不明白?好好养身体。”
道临老师对送他回家的司机小宋说:“我今天打了一个大败仗。”
第二天,瑞芳老师打电话给我,让我好好劝劝道临老师。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十分消极:“都劝我养养身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说:“道临老师别这样消极,你不是说要抽时间把中国劳工修建美国中央铁路的构思大纲改出来吗?趁现在有时间,赶快修改出来吧。”
“这倒也是。”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熟人可以忘却,可拍电影永远在他心中。2007年12月28日早上,他心脏病突发,文娟老师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部戏……还是要拍的,请通知剧组……马上开会研究……”
“亲疏有别,内外有别”
这是一个由我小外孙引起的回忆。2012年小外孙考上中学,我对他说:“你是中学生了,要多读点书长点知识。”从那以后他常常在我书橱里找书看。有一天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突然指着墙上挂着的道临老师送我的墨宝问我:“外公,你书橱里好多签名的书,签名的内容都不一样,孙爷爷送你的书《走进阳光》签的是:‘渝烽留念,可墙上的墨宝签的是‘渝烽同志留念,这里干吗加‘同志两个字?还有张瑞芳奶奶送你的书上面签的是‘渝烽老友留念,张奶奶比你大20多岁,怎么会是她的老友呢?”我说,这些以后我会写下来,你读了就知道了。
看着墙上道临老师赠我的墨宝,我的思绪又回到几年前……记得有一次去看道临老师,他留我吃饭,让我尝尝他做的土豆泥葱油饼。真的还挺香,回家后我也如法炮制过,大家很爱吃。饭后闲聊我问道临老师:“这几年我看你赠书,写字签名的称呼都有所不同,有的称‘先生‘女士,有的称‘同志,有的直呼其名,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倒挺注意的,这叫亲疏有别,内外有别。”我进一步问他:“你赠我的书《走进阳光》签的是‘渝烽留念,道临1997年8月30日,贈我的墨宝‘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签的是‘渝烽同志留念,孙道临,2004年4月10日。这有区别吗?”
他笑着说:“有区别的。书是送给你的,你一个人看或家人也看,称渝烽是因为我们是熟人、老朋友,直呼其名更亲切一些,而写的字,你也许……也许会挂在墙上,那看的人就多了,‘同志表示我们志同道合、都是搞电影的,准备为中国电影事业努力奋斗一生的。”
道临老师离开我们虽然好多年了,可他当时讲话的神情我还历历在目。
小外孙陈天驰在我出的第一本书里,看到瑞芳老师为我写的序明白了,为什么称老友。瑞芳老师在序里说自己有两拨老友,第一拨是他们同时代一起干革命的老朋友,而第二拨是新中国成立后认识的很多年轻朋友,我是属于第二拨的老友,我多么有幸啊!
“病好了,我可以参加朗诵”
道临老师身体状况不好是从患带状疱疹留下后遗症开始的,脸部肌肉常会抽疼,这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情绪。
2007年有一次我去外地拍戏,一回到上海,爱人就告诉我:“道临老师打来好几次电话了。”我立即打电话告诉他明天上午去看他。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到武康大楼新四楼,一进门阿姨就说:“老爷子一早就起来了,让我准备点水果,说有客来,你快进去吧。”
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你这几天在忙什么啊?”
“赵静推荐我去她主演的一部电视剧里演个族长,去苏州拍了几天戏。导演是个台湾人,拍戏挺认真,在现场还不停改台词。”我知道他挺喜欢听现在摄制组的事情,还会发表一些他的看法。
“渝烽,拍摄现场改台词有两种情况:一是剧本写得比较粗,演员演演觉得不合适,要求改台词;另一种情况是拍摄场景改变了,为适应场景而改台词。也有这样的情况,在现场导演有了新的想法也会作适当改动,总之想把戏拍得更好。”
他突然问我:“渝烽,现在有人说我脑子不行了,什么都记不得了,有这么严重吗?”
“没有啊,我看不出来。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你说说。”
“你叫孙渝烽,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译制导演,还配配戏。还在东海学院当表演系主任,我们一起送走好几届毕业生。”
“你看看,记忆力很好,别胡思乱想,记忆力没问题。”
“真的吗?”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2007年9月他又住进华东医院,上译厂正在拍摄纪录片《魅力人生》。我和任伟去他病房采访,问他配《王子复仇记》的情况,他说记不起来了;问他还记得配过什么电影吗,他看着窗外,说想不起来了。“对了,我还有一部电影没拍完呢!”当时只好拍了一些道临老师的近景,以后剪辑用。
有一天我去看他,他拉着我手说:“渝烽,给我找点小诗,我在医院里可以背背,病好了可以参加朗诵。”
没过几天我在《上海民革》报上看到缪新亚写的一首诗《你们和我们》挺好,我抄好拿去,先给他念了一遍,他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这首诗好,不长,五小段,表达了两代人的心态,我来背。”后来我去看他,这首诗一直放在他枕头边,他在努力背诵呢。
2007年10月他又患上胆结石。“渝烽,我脸上疱疹留下的后遗症还没消退,胆又开始作弄我了。”我告诉他不用怕,现在微创手术只要打三个小洞就可以把胆取出来,我爱人早几年已做了胆结石手术,现在很好。
“那我不就是无胆英雄了吗?”
“你早就是英雄了,‘渡江中的李连长,‘永不消逝中的李侠都是英雄!”
他笑得挺欢:“这次我将成为无胆英雄了。”
最后住在华东医院的那些日子里,他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很急躁,他心里总惦着那些没拍完的电影。我去看他总说些别的事让他高兴高兴。那天我把《朗诵考级大纲》一书马上要出版了的消息告诉他,他也是编委成员,他很开心。“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喜欢朗诵。我什么时候能再参加朗诵活动?”我看他挺累,想睡觉。“你睡会儿吧。”我帮他盖好被子,关上门出来了,隔着玻璃看他静静地躺着……他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休息!
“感恩故乡对我的厚爱”
道临老师晚年有一件大事一直让他激动感恩。
2003年10月他故乡嘉善县政府、人大、政协一致同意为孙道临建造“孙道临电影纪念馆”。老县长黄锡良的心愿终于能实现了。黄县长把这消息告诉道临老师,那天我看他十分激动:“我有愧啊!为家乡做的事情太少了。”
过了几天道临老师一家前往嘉善参加纪念馆奠基仪式。道临老师邀请我一同前往。纪念馆工地红旗飘飘很热闹。最有意思的是,第23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的评委们也从嘉兴南湖住地赶来参加奠基活动,黄宗江先生、卢燕女士也来了。评委们感到嘉善人民能为孙道临建造一个“电影纪念馆”,这在中国电影界也是一件大喜事,值得庆贺。
那天黄锡良县长在奠基仪式上发表了一篇不长但十分动人的演讲。我记得大意是这样的:嘉善县能出一位为中国电影事业作出贡献的艺术家,这是全县人民的光荣,建造“电影纪念馆”是对孙道临先生的表彰,也是对我县后人们的一种激励,听党的话,为中国人民做有意义的事情。
评委们纷纷向道临老师表示祝贺,当时我拍了些照片留作纪念。
当天评委们在黄县长的邀请下参观西塘古镇,中午在西塘用午餐。那天正好是黄宗江先生生日,大家为他庆贺生日。
那天我感到道临老师一直处于兴奋激动的状态,他拉着黄县长的手说:“我为家乡做的事太少了,感恩故乡对我的厚爱。”
纪念馆建造很顺利,中间还请上影厂的美工师做内部装饰,突出道临老师对中国电影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李四光》《雷雨》《早春二月》《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詹天佑》……道临老师在影片中扮演的人物都栩栩如生地再现在人们面前。纪念馆还有一个电影院,可以经常放映道临老师主演的影片以及他参加配音的影片:《王子复仇记》《白痴》……
2007年冬纪念馆落成。道临老师一家应邀参加落成开馆仪式,道临老师特邀我和梁波罗前往参加,我们成为第一批参观者。
道临老师那时身体状况不好,出行坐轮椅,可在剪彩仪式上他站在主席台上,满含泪水,很激动:“我现在老了,不能再为家乡做什么事情了,我感恩故乡对我的厚爱!”
我们陪同他参观了纪念馆,很多展品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没想到这成了他最后一次回故乡和亲人们见面。
道临老师离开我们以后,我先后多次去纪念馆参加纪念活动。“电影纪念馆”聘请我担任顾问。我也曾组织上海老年朋友去嘉善西塘一日游,陪同他们参观纪念馆。能在这里再一次目睹孙道临先生所扮演的英雄形象,老年朋友都很激动。
现在“孙道临电影纪念馆”已成为嘉善人民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青少年们常常来这里参观、看电影、参加朗诵活动,这里还成为全国拍摄微电影的基地,已举办过多届孙道临杯微电影大赛,我曾被邀担任评委。这里也成为我怀念道临老师的圣地。
有几件小事想说说
“采访孙道临要收费的”,这是当年传得挺多的一句话。我想有必要说说真情。
进入新世纪后,很多电视台把采访名人作为他们电视节目的一大看点。这本来是件好事,作为传承应该提倡。可后来有些地方电视台的采访很不严肃,道临老师遇到过多次,事前没有做好采访的功课,一到上海就打电话:“孙老师,明天上午我们到你家采访。我们采访任务很重!”第二天一早来一拨子人,又拉线又打灯,为所谓的选角度,任意挪动沙发、家具。采访时尽让道临老师讲生活中、拍电影中的趣闻轶事。采访结束拍拍屁股就走了,总算最后留了一句话:“老师,我们会把播出版碟片寄给你留作纪念。”然而有的台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收到碟片。
这种情况发生不止一次了。道临老师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于是对后来者说:“你们别来采访我,采访要收费的。”我完全理解道临老师的心情。我也有这样的经历,文艺界很多艺术家也经受过这样的折磨,很贊同道临老师的说法。可某些电视台居然说:“我采访你,为你扬名,看得起你。”我把这话告诉道临老师。
道临老师笑了:“我不需要他们扬名,更不需要这种没有责任感的人来为我扬名。”
“孙道临和杭州青春宝打官司”,这又是当年坊间流传的一件事。当年杭州青春宝集团公司为搞纪念活动,邀请了上海一大批名人参加庆祝活动,这本身无可非议。但事后参加活动的很多名人,成为他们做广告宣传产品的内容,而这一切都没有征求艺术家本人的同意,这就违规了,侵害了这些艺术家的名誉,是一种违法行为。事后一些艺术家向对方提出撤换广告内容,对方对此阳奉阴违。道临老师很生气,为了维护正常的市场经济秩序、为了维护艺术家的名誉和肖像权,打了这场非常正义的官司,当时却也有人曲解此事。
“这种钱一分也不要!”文临公司当年为拍摄电影寻找合作者筹备资金。有一次有人来公司推荐说:“某地有一位官员能让某家企业资助‘文临公司100万元,条件是从中抽取30%的回扣费。”道临老师一听就生气了,这算什么?挖社会主义墙脚!当时我们几个还劝他:市场经济有拿回扣这一说,毕竟给公司送来一些资金。
第二天一早道临老师明确告诉我们:“他们如有诚意合作项目可以,如企图从中拿回扣,这种钱我一分也不要!”
道临老师在大是大非面前充分展示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尚品质,在生活中,他也是一位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说两件小事:记得有一次我和他骑自行车外出,经过华山路,我看对面红灯刚亮,两边没车,就踩着自行车穿过马路。道临老师一直等绿灯亮了才过来。“渝烽,以后不能这样,遵守交通规则要成为自觉行为。”我闹了个大红脸。
还有一次我们几个跟着道临老师一起去看演出,还没有开场,我们几个说笑话,憋不住放声大笑。道临老师在一旁对我们几个怒目而视,压低声音说:“你们也太放肆了,这是公共场合。”我至今也没忘记当时他生气的神情。他是遵纪守法的典范。
永恒的思念
道临老师虽然离开了我们,可我们对他的思念之情却一直不断。他逝世一周年、两周年,以及他九十岁诞辰纪念日,逝世十周年纪念日,我都参与组织了纪念活动,也曾先后多次去他的故乡嘉善,参加家乡人对他的纪念活动,每次都让我受到深深的教育。
2018年8月中央电视台央视四套《中国文艺》栏目邀请我做一期“向经典致敬”节目,致敬对象是孙道临,以表彰他对中国电影事业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我欣然接受邀请。这让我多了一次深情怀念道临老师的机会。这期节目由我担任主诉人,主讲道临老师的事迹,并邀请了梁波罗、奚美娟两位担任节目的嘉宾。当节目主持人小孟请我到签名台为道临老师写下一句话时,我脑海里立刻蹦出一句久藏在心中的话:“一个为电影而生的人”。
节目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畅谈了道临老师拍摄《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早春二月》三部电影时所作出的艰苦努力,回忆了他激情饱满的创作经历,以及他高尚的人格魅力。我还听到袁霞老师动情地讲述当年和道临老师合作拍摄《永不消逝的电波》时的很多生动细节。
我为能参加这次活动而高兴,这是一次有意义的传承活动。我们这些曾经和道临老师共同工作过的人在一起诉说我们对他的敬重,本身也是为历史留下一份印记,让我们的后辈们得以永远牢记这个把自己一生都无私献给中国电影事业的电影人——孙道临。
记得在悼念道临老师的纪念活动中,我和薛锡祥大校曾合作写过一首诗《永恒的思念》,我也附录在这里。
永恒的思念——悼电影艺术家孙道临
2007年12月28日8时58分,
这个日子、这个时辰,
让我们震惊。
你从我们面前消失,
风声竟是带泪的哭声。
哀乐乍起,蓝天与大地,
珍藏你最后一个笑容。
你悄悄地走了,太突然啊,
高山垂首,江河呜咽。
你走得太急,太急,
急得无法叫人相信。
你对我说过,
你还有好多愿望,等待去实现,
你怎么能就这样永别了呢?
我知道,
为了一部尚未完成的电影,
你还准备漂洋跨海去美洲。
为了莘莘学子的健康成长,
你还要走进大学校園,
给他们诉说演戏要先学会做人。
为了传承祖国的优秀文化,
你还要组织朗诵团,在诗的殿堂,
给“粉丝”们上课、签名。
你说你热爱大自然,
你热爱柳暗花明,
要抽空放松放松,
好好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们替你准备好了行装,
相约启程。
可你繁忙,一拖再拖,
拖到今天,你却是另一个行程。
你真的走远了吗?
不再回头转身了吗?
我们再也找不回你的影踪了吗?
不!不不!
《永不消逝的电波》告诉我,
你并未走远,
你离我们很近很近,
你还在我们中间,处处留痕。
你活在电影里,活在舞台上,
你活在我们的心中。
你活得精彩,活得崇高,
活得光荣。
但愿你匆匆地去,又匆匆地来,
哪怕来一个真实的梦,
慰藉我们对您永恒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