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诗集传》·《聊斋志异》

2021-12-12 10:06谭莹王光福
蒲松龄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诗经

谭莹 王光福

摘要:中国文言小说源远流长,在先秦各类著作中,都可以发现它的源头。文言小说有一条隐含的诗化线索,这条线索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诗经》中的《关雎》《谷风》等篇,都可以视为最早的诗化小说。此类小说性质的诗歌,经过朱熹在《诗集传》中的精彩阐释,影响了后代作者的小说创作。《聊斋志异》就是从《诗经》和《诗集传》中吸取营养而培育出来的诗化小说杰作。

关键词:诗经;诗集传;聊斋志异;诗化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中国的小说起源很早,然而它却不像散文和诗歌那样有着清晰而显赫的源头。比如在先秦文学中,可以说《尚书》是最早的散文集,《诗经》是最早的诗集,却没有哪一部作品可以称得上是最早的小说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古代神话、诸子散文、历史散文等中找到很多有关小说的线索和类似小说的片段,却不能说这些著作就是小说。

可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如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中所说:“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 [1]60我们怎样理解这句话呢?南北朝文学家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中说:“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诵,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 [2]19对此,程千帆先生在《文论十笺》中解释说:“综而言之,盖其原则起乎《五经》,其体则备乎战代耳。” [3]49

这所有文体中,没有小说。其实小说的产生也照样可以追溯到与《五经》同样遥远的年代,只是因为其“小”,后世不是湮灭不存,就是不被重视,因而人们也很少“说”及。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还曾正儿八经提说过它,并指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4]1745如淳注曰:“王者欲知里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负责“小说”的“稗官”,也是朝廷命官,所从事的工作虽然细碎琐屑,却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正经事。班固接着引孔子的话来证明“稗官”和“小说”的重要性:“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

在《论语·子张》中,这句话是子夏说的。不管是孔子还是子夏,总代表孔门或者说儒家对于“稗官”和“小说”的态度。班固看重的是其中的“必有可观”,所以引来助阵;后人看重的是其中的“君子弗为”,而大多数儒家信徒往往都以正人君子自居,因此“稗官”或“小说”尽管实际上越来越壮大,却仍然得不到主流文化的重视。

至此,我们想起了清朝的文学大家蒲松龄,他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毫无疑问是中国“小说”的巅峰之作,也是诗化小说的典范。可是当时却有不少师友劝其放弃“小说”创作而专心举业。文坛巨擘王士禛对《聊斋志异》赞不绝口,曾答应为其写序,并且自己也热衷于“小说”创作,可是限于时风俗见,还是只写了一首诗敷衍过去,而没有认真履行写序的承诺。

这都说明,两千多年来,“小说”一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所以就算它最初真的来源于《五经》,封建卫道者们也不会承认。现在我们是没有卫道的顾虑和义务了,可是就好比一条河,由于其以潜流形式存在的时间过长,等它再次出现在视线之内的时候,人们竟然看不清它和源头的真正关系了。因而尽管有人正确地指出了《聊斋志异》的诗化特点,却至今也无人说出它和《诗经》的这层关系。

我的看法是:中国小说(本文只讨论文言小说)有一条诗化的线索,若以三级跳远作比,它就是从《诗经》到《诗集传》到《聊斋志异》。为了使论题醒目显豁,本文中我也只联系这三部著作来作简明扼要的论述。

《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这是任何一个初中以上学历的中国人都能具备的常识。可是我若说《诗经》不但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它其中还包含着一些小说——不是要素而是全篇——就可能不会立即得到人们的认可了。我再换种方式说得更具体详细一点:《诗经》之中不但包含有小说,而且还是充满诗歌意蕴的诗化小说,这些小说不但不是中国传统的“稗官”“小说”,它们还穿越时空,就像西方现代的意识流小说一样精美——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史一开头就出现的巨大奇观。

我们先来看《诗经》的第一篇《周南·关雎》。因为此诗是《诗经》的首篇,因而也就是中国最早的,最起码也是中国人最先看到的一首诗,其价值和意义不言而喻,得到后世众说纷纭的解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其中影响最大的,在古代就是其《小序》提出的觀点:“《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 [5]56-86它认为,此诗是写周文王和他的妻子太姒之事的,主要用来表彰太姒的美好品德。在现代,学人和读者们一般不再承认这种说法,而认为这是一首赞美人们美好婚姻生活的诗歌。

我是现代人,当然也赞同现代人的观点,把它看作是一首描写普通人恋爱婚姻生活的情诗。尽管这首诗大家都耳熟能详,为了论说的方便,我还是把它全文引录于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此诗有人物——淑女和君子,有地点——河中小洲,君子之家,有时间——春天、夜晚,有情节——睹之、爱之、思之、娶之,有环境——春日的河洲,关关的雎鸠,和乐的钟鼓,几乎具备了一篇优秀小说应该具备的所有要素。我们不作全面展开,只来分析一下它的主要情节。

按照通常理解,诗的第一、二两章,内容是写一位君子先在河边听到雎鸠的雌雄和鸣,大自然的春意萌动引发了他春天的情思,继而他看到一位淑女来到河洲上采摘荇菜,然后是回到家中翻来覆去彻夜不寐地相思,最后是在琴瑟、钟鼓的音乐声中做了夫妻,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我觉得在诗中,最重要的一章应该是第三章,若说情节冲突的话,也应该是此章。然而我们发现,在此章中君子已经回到家中并躺到了床上,怎么后两章还反复提到淑女采摘荇菜呢?这是此时他不可能看到的情景。于是我们不能不借鉴欣赏意识流小说的技法,来对其情节重新进行考虑,并做出新的安排。

或许是这样的:这位君子从河边回到家中后,还不时回想起回家前在河边看到的淑女采摘荇菜的情境——这不但是意识流小说,而且还使用了电影的“蒙太奇”的手法。若这种想法成立,那么“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两句,就不应该是已然的事情。也就是说,这最后两章的前两句和后两句离得太近了,假如是实际举行婚礼的话,那么时间太匆促了,根本无暇来完成。或许这不是诗人的疏忽而正是诗人的用意所在,他在通过这样密集的节奏告诉我们,这“琴瑟”和“钟鼓”也只是君子想象中的事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做梦娶媳妇儿”。

甚而至于或许还是这样的:这位君子根本就没有到过什么河边见到过什么淑女,只是春天来了,他心中的春情自然发动,在某天夜晚做了一个春梦而已,雎鸠、河流、荇菜在此都有性的暗示。第四章、第五章,固然是君子的梦中之境,第一章、第二章也照样是他的梦中之景。这一切都是想当然,现实生活中都不曾发生过。

或许还可以有其他的无数种猜测推衍。不过总的精神是,别看这位君子今天晚上这样“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明天早晨一觉醒来,还是该干嘛干嘛,并不会因此而影响其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就算这样的梦境在这几年里还会以其他形式反复出现,他也不会大惊小怪,因为这样的春梦任何人都做过,所以多数读者设身处地,也可以很容易理解其内容。孔子就是一位最早最好的读者,他在《论语·八佾》中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只是青春期男子的人之常情,他没有也不必沉溺其中,我们读者也应该理解并且欣赏他这种态度。

通过对以上内容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关雎》除了语言是诗歌的,其他内容都是小说的。宋代的朱熹是思想史上的大儒,也是一位高明的文学鉴赏家。他在其名著《诗集传》中,就看出了《关雎》的许多很像“小说”的地方,并把它当做一篇婚恋小说来欣赏分析,尽管朱熹仍然是把这篇“小说”的男女主人公看作是周文王和太姒,和我们现代人的观点不大合拍。

比如,朱熹在《诗集传》中分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四句诗时写道:

或寤或寐,言无时也。服,犹怀也。悠,长也。辗者,转之半。转者,辗之周。反者,辗之过。侧者,转之留。皆卧不安席之意。 [6]3

训诂当然是《诗集传》的主要内容,可是还没见过古代哪位学者对字词解释得如此详细,连身子是转了半圈,还是一圈,还是一圈半,朱熹都给详细描写出来了。这有必要吗?对欣赏诗来说似乎没有必要,因为这样讲诗显得过于琐细,弄不好就破坏诗浑然天成的意蕴。可是对欣赏“小说”来说,这就是必须的。每到这些地方,朱熹就仿佛亲眼看到了一般,真是恨不得用“小说”笔法将其重写一遍,否则就不足以使人物形象鲜活起来,从而使读者读得十足过瘾。

为了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们再来看《邶风·谷风》。此诗的主要内容,按朱熹的说法是:“妇人为夫所弃,故作此诗,以叙其悲怨之情。” [6]28此诗较长,朱熹对此诗的解说,也多有精彩之处。为了节约篇幅,我们本着说明问题即可的原则,只引录两段原文和两段朱熹的解说。例如第二章: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读这样的诗句,我们一般只是眼睛看著两千多年前的文字,心中把它翻译成当前所能理解的文字而已。像这一章,照我们的理解来看,就是:“我慢吞吞地走着,很不愿离开这里。就是不远送,你近送送我也行啊,可是只送我到房门口。谁说荼菜是苦的?我倒感觉像荠菜一样甜。只能看着人家新婚燕尔,像兄弟一样亲密。”心里想着这些事,“内视角”中随时闪现着女主人公蹒跚的身影,愁苦的面孔,也就够了。估计宋朝的很多读者,也是这样理解此诗的。

可是,我们来看看朱熹的分解。他说:

言我之被弃,行于道路,迟迟不进。盖其足欲前,而心有所不忍,如相背然。而故夫之送我,乃不远而甚迩,亦至其门内而止耳。又言荼虽甚苦,反甘如荠,以比己之见弃,其苦有甚于荼。而其夫方且宴乐其新昏,如兄如弟,而不见恤。盖妇人从一而终,今虽见弃,犹有望夫之情,厚之至也。[6]28-29

读者——包括古人、今人和未来的人,在阅读诗歌的时候,心中很难会有这样清晰明确的认识。换言之,有这样明晰的认识反而并不一定好,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其对浑然天成的诗意是会有所损伤的。但是这样细致入微的分析,就像鉴赏现代西方的经典心理分析小说,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入骨,让读者仿佛看到了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诗中的这位“弃妇”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朱熹这位好读者,并把他引为千古知己,他把她想说而没有完全说出的话都给说出来了。他把她的诗歌改编成了“小说”,让人们看得更加明白,因而她的遭遇也就得到了更普遍的同情,因为世人的共性,总是以欣赏诗歌为难而以欣赏小说为易的。

再比如第三章: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它的大致意思是:“泾水流入渭水而显得浑浊,可是水中小洲依然清澈。你俩新婚快乐无比,就把我看作是污浊之人。不要到我的鱼坝上来,不要打开我的鱼篓。既然不能容纳我,就更别指望以后的事了。”

可是,我们还是再来看看朱熹的分解。他说:

泾浊渭清,然泾未属渭之时,虽浊而未甚见。由二水既合,而清浊益分。然其别出之渚,流或稍缓,则犹有清处。妇人以自比其容貌之衰久矣,又以新昏形之,益见憔悴。然其心则固犹有可取者。但以故夫之安于新昏,故不以我为洁而与之耳。又言毋逝我之梁,毋发我之笱,以比欲戒新昏,毋居我之处,毋行我之事。而又自思,我身且不见容,何暇恤我已去之后哉!知不能禁,而绝意之辞也。[6]29

这一大段内心独白,朱熹分析得也十分精彩。他这不是在读诗,直接就是在读一篇传奇小说了。学者都说中国传统小说中不善于作长篇而细致的心理描写,那是因为没有到《诗经》中去寻找例证,更没有到《诗集传》中去寻找解说。就算有人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限于社会环境和身份地位,也不好明目张胆说出来。

明人冯梦龙在《醒世恒言·原序》中说:“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 [7]1朱熹是有名的理学家,他不便公然提倡像读“小说”一样读《诗经》,冯梦龙的时代理学依然盛行,他也不敢公然把《六经》说成“小说”,但是“小说”的艺术特性他是捕捉到了,就是“触里耳而振恒心”——“里耳”就是俚俗之人的耳朵,“触里耳”就是满足普通百姓的欣赏趣味。只有这样,才能振作他们向善的“恒心”,从而发挥文学作品最普遍的社会效益。而这些经典著作不是道理太“艰深”就是文词太“藻绘”,是不利于传播并发挥其济世之作用的,所以朱熹像读小说一样对其进行详细的解说,冯梦龙直接另起炉灶写起小说来。尽管冯梦龙写的是白话小说,朱熹心目中想象的则是文言小说。

明清两代,朱熹的《诗集传》是官方指定的考试教材,是所有读书人的必读书。蒲松龄自少年时便读书应试,十九岁考中山东头名秀才后,数十年间不能乘胜进取考中举人,所以《诗经》就成了他毕生温习的功课。蒲松龄把《诗经》原文和朱熹的注释读得滚瓜烂熟,并对其任意发挥运用,已经到了熟极而流、出神入化的程度,这是每一个熟读《诗经》《诗集传》和《聊斋志异》的读者都能体会到的。

蒲松龄善于运用《诗经》中的词语来表情达意,诗化小说意境。《诗经·卫风·木瓜》的首章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朱熹解释说:

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6]53

《木瓜》是一首描写恋爱中男女的相互赠答之诗。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多有描写男女爱恋之事的故事,若说《聊斋志异》是蒲松龄用小说写成的“十五国风”,这在一定意义上也不算太离谱。

蒲松龄喜欢写这类题材的小说,是否就是因为受了《诗经》的影响,我们还不好遽下结论。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蒲松龄每每写到关键时刻,就会忍不住运用《诗经》里同类题材诗歌中的词语来画龙点睛。由于蒲松龄信手拈来,运用得水乳交融,几乎是不露痕迹,就算没读过《诗经》的读者(在他那个年代,没读过《诗经》而能读《聊斋志异》的读书人几乎不存在)看到这样的词语也不会有任何突兀陌生之感,而那些熟悉《诗经》的读者,特别是那些精熟于《诗集传》的读者(这部分读者在那时是大量存在的)更会在读到这些词语的时候,立即唤起一种“互文性”的暗示或提醒,迅速把《聊斋志异》文本和《诗经》及《诗集传》文本结合起来进行综合性理解欣赏,因而其阅读欣赏的效果,也就大大增加了广度、厚度和长度。

如《聊斋志异·胡四姐》一篇,写的是书生尚生和狐女胡四姐的恋爱故事。其中第一段写道:

尚生,太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8]201

尽管和尚生真正结为“永好”的是后来的胡四姐而不是这里的胡三姐,但这段文字写得确实精彩。

首先,蒲松龄很善于写月光下的美女形象。除这篇《胡四姐》外,还比如《红玉》中所写:“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 [8]269《伍秋月》开头一段:“秦邮王鼎……命舟抵镇江访友。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 [8]664通过这些简约蕴藉的文字,我们不难联想到《诗经·陈风》中的《月出》篇所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其中的“劳心悄兮”,就几乎是《胡四姐》“颇存遐想”的同义词了。这样优美的描写,能够启发读者的诗意联想,当然就令小说的意境得到了诗化和升华。

其次,蒲松龄用《诗经》中的词语,来逗引起读者的无限遐想。《胡四姐》中的男女二人有没有互相赠送礼物呢?赠送的是什么样的礼物呢?赠送礼物时说的又是什么话呢?这些蒲松龄都没有进行具体的描写,只能让熟悉《诗经》的读者根据《诗集传》中的提示去进行合理而丰富的猜测,甚至还能够想象到他们就像《邶风·静女》中的那对可爱的少男少女。这样通过引用《诗经》中的词语来启发读者的诗意联想,无疑更令小说的意境得到了诗化的提升和延展。

另外,从某些微小的细节之中,我们也能看出蒲松龄对《诗集传》所释词义的深刻领会和自然运用。例如《聊斋志异·雷曹》篇,内容写的是乐云鹤与天上雷曹交往的一段故事。其中写道乐云鹤在金陵旅社遇到落魄的雷曹(雷曹的身份乐云鹤当时并不知道),为他提供了丰盛的餐饮,雷曹“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 [8]418雷曹的这最后一句“罪婴天谴,不可说也”,就用了《诗经》中的词语。“罪婴天谴”,是说遭受上天的责罚,“不可说也”,表面上看去,似乎是说不便于说出来,其实这里的“说”用的是“解脱”的意思。

我们记得《诗经·卫风·氓》中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诗句,朱熹《诗集传》说:“说,解也。” [6]49他认为“说”是解脱的意思,在《雷曹》中,蒲松龄让雷曹引用这句诗,就是说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状,用的正是朱熹所注明的“解脱”的意思。

我们还记得春秋时期外交场合中盛行的赋诗言志,就是人们有话不直接用自己的话说,都喜欢引用《诗经》中现成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对这一盛况,《左传》中多有记载。在这里雷曹引用《氓》中“不可说也”这句诗,通过表面意思和实际意思的不同,委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人想到春秋时外交家的风度。既文雅得体,又含蓄悠远,真是一种很高明的塑造人物的手法。当然,这也同样增加了小说的诗歌意蕴。

蒲松龄吸取《诗经》中的营养来滋润他的《聊斋志异》,手法已经纯熟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程度。再打个比方,也可以说《诗经》就是葡萄,《聊斋志异》就是葡萄酒,经过蒲松龄灵心妙手的精心酿造和调制,高明的品酒师从酒中还能尝到葡萄的滋味,然而任是再高明的观察家从酒中也看不出葡萄的形状了。

除了上文我们说过的借《诗经》来诗化《聊斋志异》细节的手法,蒲松龄有时还在小说中大片大片地营造《诗经》中的意境。比如《婴宁》篇中这两段描写: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8]150

熟悉《诗经》的现代读者,看到前一段文字,首先就会想到《诗经·郑风》中的《出其东门》,因为《婴宁》里“生见游女如云”中的“游女如云”,即出自此篇。只不过原诗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小说中尽管没有具体描写婴宁的服饰,但读者通过此诗发挥联想,也能想象出婴宁所穿定会像“缟衣綦巾”一样美丽,这才惹得王子服“思存”不已。

细心的读者或许还会想起《诗经·郑风》中的《溱洧》篇。虽然《溱洧》篇是男女互赠花草,《聊斋志异》是王子服捡到了婴宁扔掉的梅花;虽然前者写的是三月上巳,后者写的是正月上元时节。同时《召南·野有死麕》篇说:“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在这里,蒲松龄翻新出奇,改成“有男怀春,美女诱之”,这是对《诗经》的反模仿,也是更为高级的生发。

在第二段描写中,我们也照样可以嗅到《周南·关雎》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情味,只是有点不大符合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要求而已。这是时代审美观的进步使然,也是蒲松龄超越前人描写更为细腻真切的地方。

再比如《聊斋志异·宦娘》篇,写的是温如春与宦娘的一段人鬼情未了的故事。整篇故事始终充满着琴声和筝声,而温如春和宦娘也始终保持亦师亦友的温馨关系。这不正是对《周南·关雎》中“琴瑟友之”一句诗的最好阐释吗?这一点已经袁世硕先生准确指出 [9]152,在此我就不作细论了。

除了《聊斋志异》,蒲松龄一生中花费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就是《聊斋诗集》中一千多首诗歌的创作了。我们不能不承认,蒲松龄的诗歌创作,对其小说创作中的写景状物等大有裨益。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聊斋志异》的创作风格与《聊斋诗集》迥然不同。《聊斋志异》的诗化成分,主要得益于前人诗歌的滋养,其梦幻般的意境营造,细致入微的描写刻画,就算和西方后来的现代小说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些影响,最早都可以追溯到中国诗歌的源头活水——《诗经》。

从《诗经》滥觞,经过《诗集传》的推波助澜,最后到《聊斋志异》而蔚为大观。这是中国小说史上一条伏脉千里的诗化线索,尽管不易觉察,但仔细端详还是能够感觉到其潜滋暗长的涌动脉搏的。

参考文献:

[1]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颜之推.颜氏家训[M]//诸子集成(第十二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

[3]程千帆.文论十笺[M].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阮元.阮刻毛诗注疏[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

[6]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冯梦龙.醒世恒言[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

[8]朱其铠.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9]袁世硕.蒲松龄志[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谭  莹)

收稿日期:2021-06-13

作者简介:谭莹(1976- ),女,山東淄博人。馆员,蒲松龄纪念馆团支部书记,资料研究室副主任;王光福(1962- ),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聊斋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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