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怡 蔡华祥
摘 要:汉语经历体助词“过”是何时产生和如何产生的,学界还没有定论。关于它的产生年代,主要有六朝、唐代、宋代三种观点,其中,“宋代说”更具有说服力。关于它的产生过程,现存观点主要分为两派。多数学者持单一語法化路径的“过1”说,杨永龙等学者则认为“过2”是由“过”的第二条语法化路径“过02”发展而来的。同时,学界对经历体的内涵、语法化的具体路径和判定标准等都持有不同的看法。
关键词:经历体;“过2”;产生年代;来源;争议原因
体范畴(Aspect)是人类语言重要的语法范畴之一。美国学者科姆里(Comrie)认为,体范畴是对一个情状内部时间成分的不同看法[1](P3),包括完整体(perfective)和未完整体(imperfective)。国内学者戴耀晶则认为,体范畴是观察时间进程中的事件构成方式[2](P5),包括完整体(perfective)和非完整体(imperfective),其中,汉语的完整体包括现实体、经历体、短时体,未完整体包括持续体、起始体、继续体。完整体范畴将事件看作一个整体,不区分事件内部的时间阶段;而未完整体(或非完整体)则相反,必须区分事件内部时间的不同阶段,如起始、持续、继续的不同[2](P30-31)。此外,也有学者赞同将现代汉语句中的“了1”和句尾的“了2”统称为“实现体”[3](P11)。
汉语中的“过”是标记完整体的助词。“过”用在动词后,表示完毕,如:吃过饭再走|杏花和碧桃都已经开过了[4](P501),记为“过1”;“过”用在动词后,表示某种行为或变化曾经发生,但未持续到现在,如:他去年来过北京|我们吃过亏了,上过当了,有了经验了[4](P501),记为“过2”。也就是说,“过1”是完成体(或近时完成体),“过2”是经历体(或远时完成体)。汉语体范畴区分近时完成和远时完成,是印欧语言等西方语言所不具备的特征。因此,经历体助词“过2”的来源和形成机制就很值得探讨。
一、“过2”产生年代的三种观点
关于“过2”的产生年代,学界目前主要存在三种观点:一是六朝说,以木霁弘[5]为代表;二是唐代说,以刘坚[6](P103)为代表;三是宋代说,以太田辰夫[7](P204)为代表。
首先看六朝说。这一观点认为,体助词“过2”在六朝已经出现。学界普遍认为木霁弘的这一说法是误判,卢烈红[8](P215)、杨永龙[9](P98)、魏培泉[10]等学者,都曾在自己的研究中进行过相关证明。木霁弘曾举出三个例证作为六朝说的主要论据:
(1)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政事》)
(2)太傅曰:“我知!我知!”即举酒云:“桓义兴,劝卿酒。”桓出谢过。(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3)叹过绵驹,流咏太素。(三国魏嵇康《四言诗十一首》其十一)[5]
卢烈红指出,木霁弘所举的这些例证中的“过”都不是“过2”。例(1)“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中的“过”,同其下文“因过胡人前弹指云”里的“过”一样,都是动词,为经过之义;例(2)描述的是桓玄向太傅谢罪以缓解席上尴尬的场面,其中“谢过”应是“谢罪”,并非感谢,“过”是名词;例(3)“弦超子野,叹过绵驹。流咏太素,俯赞玄虚”,“过”对“超”,是“超过”之意。
其次看唐代说。这一观点认为,体助词“过2”在唐代已经萌芽。其中,刘坚是第一位明确提出“过2”在唐代出现的学者,也是他给出了唐代“过2”的首个用例。这一用例是:
(4)师曰:“阇黎什么处人?”云:“邓州人。”师曰:“老僧行脚时曾往过来。”(唐代悟本禅师《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吴福祥在《敦煌变文语法研究》一书中,与刘坚持相同看法,作者指出,“唐代也有个别用例‘过表示‘过去的经历或‘已有的经验”[11](P299)。不过,他并未对唐代“过2”的用例有所补充。
杨永龙同样认同刘坚的“唐代说”,但是在“过2”的用例方面,他与刘坚的看法是存在分歧的。杨永龙指出,例(4)“并不在《洞山语录》的正文之内,而是见于清人慧印所编的《洞山悟本禅师语录之余》”[9](P104)。在他看来,俞光中和植田均所举的例(5)不是“过1”而是“过2”,这才是可以佐证“唐代说”最合适的用例。
(5)十年五岁相看过,为道木兰花一朵;九天远地觅将来,移将后院深处坐。(《敦煌歌辞总编·木兰花·春风斩断我》)
不过,例(5)是否可靠也依然存疑。因为除俞光中、植田均认为这里的“过”是“过1”外,魏培泉甚至认为这还不是助词[10]。由此可见,“过2”产生于唐代,这一说法的立足点还不是很稳固。
最后看宋代说。这一观点认为,体助词“过2”在宋代已经出现[7](P204)。日本学者太田辰夫最早明确提出这一看法,并给出宋代的两例“过2”作为例证:
(6)纵饶熟看过,心里思量过,也不如读。(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
(7)看文字须仔细。虽是旧曾看过,重温亦须仔细。(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
与太田辰夫持同样观点的还有俞光中和植田均。作者在文中不仅言明:“‘过2的出现要晚于‘过1,可靠的说法是宋代才有‘过2……至少五代时还没生成‘过2”[12](P180),并补充了一个“过2”作定语的例子:
(8)而今只是那一般合看过底文字也未看,何况其它。(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
魏培泉也是支持“宋代说”的一个重要学者,不过,他只能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支持太田辰夫一派的观点。
“检视宋代文献之例,搭配‘曾的‘过可以解释
为‘过2”[10],依此来看,他确实对“宋代说”持赞同意见,但他并不认为与“曾”搭配的“过2”具有典型性。在他看来,“可以不依赖‘曾而独自表无定经验体”的“过”,才是典型的“过2”,而这应是“在明代产生,到了清代才渐渐增长”[10]。
不同于魏培泉仅在某种程度上站在“宋代说”的阵营中,彭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宋代说”坚持者,他更是将“过2”的产生年代进一步落实到了南宋。在通过语法化链的共时历时对应关系来构拟“过1”和“过2”的演变路径时,彭睿注意到了语料在发掘量和读者认知差异上的问题,从而指出:“在宋代以前的文献中,‘过1和‘过2的用例极少,无法为探讨‘过1和‘过2的演变提供详实的语料。真正无异议的‘过1和‘过2都是在南宋同时资料中才发现的”[13]。
综合来看,经历体助词“过2”产生于宋代,是一种较为可靠的看法。刘坚[6](P106-107)、曹广顺[14](P41-42)、杨永龙[9](P90)等学者在《朱子语类》中确实发现了不少“过2”的用例。例如:
(9)如今不曾经历得许多事过,都自揍他道理不著。(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10)草草看过《易传》一遍,后当详读。(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11)如《射法》之属,皆造过,但造得太文,军人刬地不晓。(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七)
二、“过2”来源的两派论争
学界在对“过2”何时产生进行讨论时,往往也会涉及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过2”从何而来。就其语法化路径而言,学界主要有两种观点:
第一,“过2”是由“过1”发展而来的。这也是学界的主流观点。代表学者有刘坚、曹广顺、陈前瑞、彭睿、魏培泉、俞光中和植田均。这些学者的观点,具体又可以细分为两小类。首先是俞光中和植田均提出的“来”字脱落说[12](P181)。在他们看来,“过2”是由表经历的“过1来”脱落产生的。例如:
(12)圣人说底,是他曾经历过来。(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
作者认为,这里的“过来”如果进一步发展,“来”省略脱落,“过1”就会完全吸收“来”表经历的作用,成為“过2”。
其次是刘坚、曹广顺、魏培泉、陈前瑞、彭睿所坚持的“‘过2是‘过1在特定条件下的产物”。不过,由于切入角度不同,这些学者内部对这个“特定条件”的理解也不一致。刘坚[6](P107)、曹广顺[14](P42)所指的特定条件,是指“过1”用于表述过去事件。如例(10)中的“看一遍《易传》”,是一件在过去就已经结束的事件。而后三位学者在此基础上都多了一层自己的限定条件。魏培泉认为,典型的“过2”还需满足脱离“曾”而独自用为无定经验体的条件[10],在他看来,在“曾+过”结构中,是中古汉语以来的经验体副词“曾”来担当表经历的功能,而不是“过”。因此,他并不认同太田辰夫所举的例(7)中的“过”是“过2”。陈前瑞所指的条件较之前两者要更为细化,他从类型学的角度,将“过1+过去”这一条件具体到了“过1”表过去的结果性用法上;并认为经历体(非特定经历用法)与之有着密切的联系,像例(7)中的“过”所在的小句与其后分句之间存在让步或转折关系,这种关系实际上也包含了让步或转折关系前分句与后分句对立面之间的因果关系,即因为“旧曾看过”,所以“重温不须仔细”,让步与转折否定的就是这种暗含的结果义[15]。彭睿借助语法化理论的“临界环境”一说,认为“V过1”倾向于用作连续事件句的首事件,“V过2”倾向于用作事理因由句的首事件,“V过1”要发展为“V过2”,它就必须具备从事件性向事理性转化的条件,即可以歧解为连续事件句和事理因由句的歧义性复合事件[13]。例如:
(13)村里男女有什么气息?未得草草,更须勘过始得。(南唐释静、释筠《祖堂集》卷四)
彭睿认为,例(13)中的“勘过”意为“考测行为完毕”,这里的“过”为“过1”。“勘过始得”的意思是“考测他人的行为完毕后才了解到其领悟禅的深浅”,在这种情形下,“勘过”也极有可能理解为带有因果关系的事理因由句,“因为勘过,才使得”,于是“过”变为“过2”。
第二,“过2”是由“过02”发展而来的。这一观点是杨永龙的独创,为学界关于“过2”的语法化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路径。杨永龙将趋向动词“过”
与动态助词“过”的中间状态称为“过0”,并将它进一步区分为“过01”和“过02”两类。其中,“过01”表示不甚重视,V过去就算了,是“过1”的来源;
“过02”含有“把V所涉及的对象从头到尾V一遍”之意,是“过2”的来源[9](P85)。他认为,如果“过02”所处的句子是过去事件句,同时又不强调事物的周遍性,那么就与“过2”非常接近了。例如:
(14)远公对曰:“贱奴念得一部十二卷,昨夜总念过。”(《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
杨永龙指出,把例(14)中的“昨夜总念过”拿出来单看就可以是“过2”,而将它放置在整个句子中,“过”加上“十二卷”“总”等词,强调了事物的周遍性,所以只能是“过02”。
不过,这种创新也存在一些弊端。林新年在《〈祖堂集〉动态助词研究》一书中,就指出了杨文在确立
“过02”作为“过2”的前身以及关于“过02”的语义特征的描述中所存在的问题。首先,杨文只提及了表已然事件的“过02”句演变为“过2”句,而表未然事件的“过02”句又是如何演变的,却没有任何说明;其次,杨永龙将“过02”定义为强调把V所涉及的对象(受事)从头到尾V一遍,但从他所举的例句来看,这一表周遍义的语义特征不是“过02”所表示的,而是由动词前的状语成分或全句的语义内容来表达的,并且这一语义内容似乎与“过”的词性判定没有直接的关系[16](P142-143)。本文认为,林新年这里说的其实就是例(14)这类情况,“过”所在分句“从头到尾V一遍”之义更像是由“十二卷”加上“总”赋予的,而不是由“过”所造成的。
三、产生分歧的主要原因
在汉语经历体助词“过2”的研究方面,上文所论及的两个问题,即“过2”何时产生和从何产生,学界目前仍未得到统一的答案,造成这些分歧的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各家对经历体内涵的理解不同。由于理论背景的不同,不同学者可能对经历体标记“过”有
不同的界定。一般认为,经历体助词“过”指的就是
“过2”,但也有学者对此保留自己的看法。如魏培泉把“过1”和“过2”都归入了经历体的范畴(魏文中又称“经验体”):“过1”是有定的经验体,其所限定的事件是有定的(或特指的);而“过2”是无定的经验体,其所限定的事件是无定的(或泛指的)[10]。陈前瑞则把经历体“过”细分为两种:一种是特定时间的经历;另一种是非特定时间的经历[15]。
第二,各家对“过2”语法化路径的处理方式不同。语法化路径有单一和多重两类,所谓“多重语法化”,是指同一语法化项经由不同语法化路径,從而产生不同的结果[17]。“过2”的来源之所以存在两种看法,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就在于此。正是因为大多数学者认为“过”的语法化路径是一条单一的语法化链,所以他们才坚持“过2”是由“过1”发展而来的。而杨永龙坚持“过1”由“过01”发展而来,“过2”由“过02”发展而来,也是基于他对“过1”和“过2”遵循两条不同的语法化路径的认识。
第三,各家对“过1”和“过2”的区分标准不同。不同学者对“过2”有不同的判定标准。“过2”用在动词后,表示“过去曾经有这样的事情”[18](P247),在这一语义特征上,学者们并没有任何异议,但在形式标记等方面,他们之间多少是持不同意见的。比如,各家对时间副词“曾”能否作为“过2”的形式标记,就有不同的看法。总的来看,学界基本赞同孔令达的观点:与“曾”搭配的助词“过”只有“过2”,“过1”能与“了”搭配,但决不能与“曾”同现[19]。魏培泉则认为,这只是就现代汉语而言的,唐宋时期“曾”并不能区分“过1”和“过2”。因为宋代是助词“过”正在形成的时期,很有可能,在这种句子中其实无定经验的含义是由“曾”而不是“过”来决定的[10]。与“曾”相比,他觉得否定式“未+过”或“没有+过”要更能区分出典型的“过2”。又如,各家对“过2”的时意义也有不同的理解。对此,魏培泉同刘坚等一样,认为“‘过2不必顾到相对时点,是一种绝对过去时,不允许用于将来”[12](P175),倾向于“过2”只适用于表已然状态。杨永龙则指出,从时意义来看,“过2”表示的是相对的先时。他分析说,“过2”偶尔出现在背景事件句中,此时另有一个事件作为参照时间,保证与“过2”结合的事件的先时性,句子仍然成立[9](P90)。这就是为什么杨永龙认为例(15)中的“过”是“过2”,魏培泉则认为不宜视为“过2”。
(15)谦之云:“‘所存者神,是心中要恁地便恁地否?”曰:“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小补,只是逐片逐些子补缀。‘上下与天地同流,重新铸一番过相似。”(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六十)
可以说,正是因为学者们在上述三个方面存在认知上的差异,所以他们才会对语料中的“过2”有着不同的解读,进而推断出“过2”不同的产生年代和来源。
四、余论
研究虚词的语法化过程,挖掘其最初状态——即肇始环境,往往是其中极为重要的环节。以汉语经历体助词“过”为例,研究者只有了解了它的初始情况,才能够对它的整个语法化路径、机制进行构拟,才有可能进一步开展它的历时演变研究。“过2”的产生
年代和具体来源,其实最终指向的就是这一点:即
“过2”的起点问题。通过对各家在这两个方面争论的分析,我们认为,“过2”的起点有两种较为可靠的说法:一是外部时间意义上的“宋代说”;二是内部演变意义上的“过1来源说”。尽管它们内部又会因为各家对“过2”有着不同的判定标准而产生细微的差异,但不可否认,“过2”确实极有可能是宋代“过1”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的产物。只是这个特定条件,还需结合宋代“过2”的具体用法,如句法环境、语用环境等,来进一步探究其语法化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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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iscussion on the Time and Source of Chinese Experiential Auxiliary Word “Guo(过)”
Zhao Yi,Cai Huax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Institute,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
Abstract:Scholars have not formed a unified view on when and how the Chinese experiential auxiliary word “guo(过)”came into being. Regarding its generation time, although there are currently three views in academia, namely the Six Dynasties, Tang Dynasty, and Song Dynasty, only the third view is more convincing. Regarding its source, the existing opinions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main categories. Most scholars support the view that “guo2(过2)” is derived from “guo1(过1)” which takes the same grammatical path as it. However, scholars such as Yang Yonglong believe that “guo2(过2)” comes from “guo02(过02)” on the second grammaticalization path of “guo(过)”. Scholars have different opinions on the connotation of the experience aspect, the specific path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and the criterion of judgment.
Key words:experiential;“guo2(過2)”;generation time;source;reason for disp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