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里
(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显齿蛇葡萄(Ampelopsis grossedentata Hand-Mazz W.T.Wang)为葡萄科蛇葡萄属木质藤本,植株全部无毛,小叶薄纸质,广泛分布在云南东南部、广西、广东、福建、江西、湖南、湖北西部、贵州,生长在海拔400-1300米的山地灌丛中、林中、石上、沟边这类复杂地形之上。其曾被视为广东蛇葡萄(Ampelopsis cantoniensis Hook.et Arn.Planch)的变种,后被认定为全新物种。
显齿蛇葡萄除各类微量元素外,还富含以二氢杨梅素为主的总黄酮,具有抗菌、消炎解热、降血糖、降血脂、醒酒等功效。除此之外,显齿蛇葡萄中富含的二氢杨梅素有助于防治乙肝、肿瘤等疾病。
显齿蛇葡萄正式被识别为“藤茶”是在1971年,当时它尚被认定为广东蛇葡萄的变种,关于显齿蛇葡萄的应用研究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才缓慢开始。时至今日,以显齿蛇葡萄、藤茶、莓茶等为研究对象的相关论文已有近千篇,绝大多数为成分分析、药理分析、应用研究等方面,生态相关的论文极少,从生态民族学的角度入手能提供新的研究视角。
显齿蛇葡萄由于富含各类化合物,药用价值丰富,而在正常环境中生长的显齿蛇葡萄毒性极小,具有较好的食用安全性,被制成草本茶(Herbal Tea)后口感良好且回甘十分明显,因而具有较高的开发价值,其中尤以湖南湘西北地区的相关产业开发最为迅速。在该地区,显齿蛇葡萄被称为“莓茶”,其中分为张家界的“张家界莓茶”和湘西州永顺县的“溪洲莓茶”。
“张家界莓茶”目前集中在永定区罗塔坪乡及周边地区,这里也是国家地理标志认证保护区,罗塔坪乡作为莓茶的“发现”地,更是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莓茶种植。如今罗塔坪乡莓茶种植面积超过2万亩,甚至高于其16000亩的耕地总面积。
在长江以南地区广泛分布的显齿蛇葡萄很早就被发现了其价值,元代忽思慧在其《饮膳正要》中提及了“藤茶”,而福建等地区客家、广西等地区瑶族、湘西北等地区土家族也均有饮用及药用显齿蛇葡萄的历史。虽然显齿蛇葡萄的药用、饮用价值早已被本土文化熟练运用,但直到上世纪末才逐渐被外界所认知。以莓茶为例,张家界市的一名林业工作者于1993年得知罗塔坪乡居民长期饮用由一种藤本植物制成的茶叶,对该茶叶鉴定之后,确定其为显齿蛇葡萄。
罗塔坪乡的土家族居民将显齿蛇葡萄制成的成品称为“霉茶”,从山上采集来的植株经过简单切碎后进行曝晒,由于晾晒之后植物内部的黄酮析出成白色结晶体,看上去就像小块的霉斑,因此而得名。此后出于市场推广的需要,“霉茶”被改成了“莓茶”,又因当地为茅岩河流域地区,这一产品的正式名称被定为“茅岩莓”。近年来随着莓茶的产业扩张,“茅岩莓”被正式更名为“张家界莓茶”。
1997年“茅岩莓”商标的批准与国家重点新产品证书的获得使莓茶正式成为一种受到广泛认可的商品。在此之后,张家界地区的莓茶尽管获得了不少国家、省级奖项与证书,种植面积仍十分有限,消费群体也大多为张家界本地居民与部分游客,商品价格常年稳定不变,销售渠道多为本地贩卖。
自产业扶贫推广之后,作为莓茶发现地的罗塔坪乡首先进行了产业推广,临近同处地理标志保护区内的青安坪乡、三家馆乡及温塘镇也陆续开始了莓茶种植。张家界永定区的莓茶种植面积从2015年的1000亩左右到2018年的50000亩左右,直至2020年的预估种植面积在80000亩以上。同处湘西地区的湘西州永顺县也在大力推广“溪洲莓茶”,种植面积正在迅速增长。
莓茶种植的迅速增长得益于其生长特性,在原产区罗塔坪乡,通过扦插种植的植株成活率极高,当地村民个体户种植的扦插成活率在97%以上,单一野生母株就能提供大面积种植扦插所需。
显齿蛇葡萄能在各种复杂环境下成长,从向阳的山坡到背阴的山沟均有分布,在进行大规模种植时,就只能选择在坡地或是平地种植。早前认为需种植在避免太阳直射的阴坡地,土层以深厚、肥沃、疏松、湿润为佳。经过数年种植之后,目前普遍得出的经验认为阳光对于显齿蛇葡萄的生长具有较大的积极作用。显齿蛇葡萄在平整地形的农田上种植时,效仿茶叶种植,在垄上成列扦插,密度约为300-400株每亩。在坡地种植时,部分村民选择在已有梯田上种植,则种植方式与平地种植相同,大多数坡地种植为在开荒后的山坡上直接依地势种植,据坡度微调种植密度。这类种植即将显齿蛇葡萄进行灌木化种植,类似茶叶种植,贵州江口县部分地区有搭架栽培的不同方式,但种植面积较小。
显齿蛇葡萄春季转暖后开始抽枝发芽,之后直到秋季都处于生长期,夏季开花,秋季结果,全国各地的采摘时间因各地采摘部位不同而有所区别。张家界地区的莓茶采摘从发芽后的3月开始到结果前的10月结束,采摘周期极长,夏季6-8月光照充足时的涨势最好,全年产量也大部分集中在这一时段。采摘对气候环境有一定要求,持续降雨会导致产量下滑。2020年夏季华南地区持续降雨,绝大部分莓茶产区的采摘都晚于6-8月的丰产期,导致莓茶亩产量大幅下滑,部分茶田亩产生茶不到100斤。
莓茶加工流程从生茶进场到成品入库,往往不会超过24小时,除去时间最长的晾晒阶段以外,莓茶的制作时间基本为烘干(十到数十分钟)、杀青(20-30分钟)、发酵(2小时)、揉捻(数分钟),加起来不到四小时,其中大部分步骤的具体时间均依赖炒茶师自行决定,因此不同生产批次的莓茶品质都略有不同。
莓茶的产业化过程正是一般性知识取代本土性知识并指导莓茶种植与加工的过程,莓茶从原有的采集野生植株并将地面部分全部进行加工,转为如今的人工种植并将其灌木化后采摘嫩芽。莓茶逐渐从本土性知识指导下的药材转变成为一般性知识指导下的商品。正是出于市场化的需求,罗塔坪乡土家族居民日常饮用的“霉茶”成为了张家界特产“莓茶”。
显齿蛇葡萄作为一种多年生藤本植物,根据生长地理环境的不同,其形态也会发生相应变化,其在林缘环境下为攀援藤本,主茎直到抵达光照较为充足的一定高度后才会生出大量分支,并互相攀蔓以作支撑;而在罗塔坪地区的植株群落多属于沿坡地石缝生长的低矮灌木攀援植株或是不需攀援单独铺开的个体,横向发展开来最多可覆盖数米面积。
显齿蛇葡萄作为一种广泛分布在长江流域的藤本植物,在原产地并无适应性问题,其对病虫害的抵抗力也远高于一般经济作物。在一处莓茶田中,每隔十米左右安放了粘虫板,根据笔者的观察,粘虫板捕捉到的虫类品种较杂且数量较少,无成规模的单一物种,且观察茶田,绝大部分叶片都没有受损痕迹、无虫瘤存在。据同行的莓茶种植者介绍,自种植以来从未喷洒农药,而根据张家界市农产品检测中心检验结果显示,该基地的莓茶确实为农药残留零检出。
显齿蛇葡萄在坡地种植对于生态保护有着积极影响,其生态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为对水土流失的预防,其二为对西南山区石漠化的治理。
藤本植物根系发达、攀附能力强、成长速度快等优势使得其在治理水土流失上有极大的潜力,在边坡水土保护领域,藤本植物因其对边坡的特殊立地条件有较强的适应能力、栽培性状好、护坡效果良好、景观优美等优势,迅速成为了边坡生态保护的重要工具。罗塔坪乡地处河谷地带,水土流失导致的泥石流、滑坡等地质灾害时有发生,临近山丘的村落很多都布置了地质灾害疏散指示。很多山坡上的茶田处于潜在滑坡带,而显齿蛇葡萄的大规模种植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水土流失、降低了地质灾害发生的风险。
湘西北地区喀斯特地形广布,部分山区经过长久以来的砍伐、耕种、放牧后,石漠化问题突显,而中国西南成规模的石漠化地区却是长江经济带重要的水源涵养区与生态屏障,生态区位十分重要。因此对于当地的生态恢复与保持就显得越发重要。在这些石漠化地区,季节性干旱较为显著,而藤本植物较之木本植物通常能利用到更深层的土壤水,以此避开旱季缺导致的生存压力,因而具有更高的水分利用效率。
即使是炎热的盛夏,在山坡上成长超过两年的莓茶田里,阳光已经难以透过密集的枝叶照射到地表。据笔者观察,茶田下青苔遍布、加上堆积的落叶腐殖,地表温度偏低、湿度偏高,裸露的石块表面被湿润的苔藓与腐殖质层层覆盖。由于当地绝大部分茶田属于近年来新种,且并未尝试改种其它植物,因此对于石漠化地区的莓茶田植树造林能否成功无法作出确定结论,但基于已有观测,可以给出乐观预测。
显齿蛇葡萄属于适应性极强的藤本植物,野生环境下的显齿蛇葡萄能在生态位边缘存活,并有着不易遭受虫害、根系发达可保持水土、生长迅速并能大面积覆盖地表等优势,作为本土物种又无需担忧引进外来物种导致的生物入侵问题,因此有着极大的生态价值。显齿蛇葡萄的能减缓水土流失,协助恢复石漠化地表,为西南地区石漠化山区的治理提供了新的选择。
随着莓茶种植在罗塔坪地区以外的湘西北地区铺开,同属“张家界莓茶”地理标志保护区内其他乡镇的莓茶种植开始出现种种问题。显齿蛇葡萄作为本土物种本应适宜所在环境,但在2018年12月27日至2019年1月2日的湖南省低温雨雪冰冻灾害之下,本就处于重灾区的莓茶种植园受到了极大损失,大片莓茶田受到冻害,对2019年早期的莓茶产量造成了较大损害。
通过调查以及对相关技术员的采访,笔者获取了一个较有代表性的案例,在一片受灾的莓茶田边,一株莓茶可能是栽种时遗留的个体在沟中生长,冻灾过后,田中的莓茶受损严重,而野生个体却毫发无损。
根据探讨与推测,可得出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首先,相较在平地毫无遮挡的莓茶田,沟中的野生个体更加接近原生环境,遮挡物使得其没有完全暴露在冻灾之下。其次,由于生产采摘需要,生产期的莓茶田定期会进行采摘,将新发的嫩芽与新叶摘去,限制其生长高度,在冬季临近后又进行了疏枝,防止过于密集,这就导致了其生长密度受限,缺少遮蔽,且由于其为藤本植物,新枝尚未完成木质化,抗寒能力较弱,因而在寒潮之下遭受了大面积冻灾。最后,相较莓茶最早集中种植的罗塔坪,后续种植的莓茶多集中在山区,本身较之河谷地带就更容易遭受气象灾害,而这类地区种植的莓茶又往往种植时间较短,植株发育较晚,未能成长起来从而形成一个互相遮蔽的生长密集区域,抗寒能力较差。以上原因均为将显齿蛇葡萄这一物种从原生环境中剥离投入新环境而造成的。
除去冻害之外,莓茶种植也易受旱涝灾害,莓茶种植需要合适的水资源,缺乏水源则生长缓慢,产量锐减,水分过多则容易造成烂根。在湘西北广大喀斯特地貌区域,显齿蛇葡萄在野生环境下往往会依赖来自地下暗河的水源,因此往往能在山沟背阴处大量被发现。
依靠着丰富的地下水资源,罗塔坪乡大量莓茶种植在山坡上,地下暗河提供了充足的水源,而地势上的高低落差使得莓茶田不用担心积水导致的烂根问题。
然而由于莓茶经济产值较高且极易管理,在罗塔坪乡,莓茶种植面积超过了其总耕地面积,大量耕地变成了莓茶田,不仅是原本山间的旱地,连河谷地带的水田也被用来种植莓茶。
将旱地梯田甚至平地水田改造为莓茶田后,总产量较之以往大幅增长,由此带来的排涝问题也突显出来。平地种植莓茶需要着重管理田边的排水沟,保障排水沟的畅通,若是不慎堵塞导致积水浸泡莓茶根系,极易导致烂根。排水沟在雨季往往难以完成排水工作,平地或是梯田上的莓茶田经常出现积水淤积的现象。
除去种植环境的改变以外,大量种植单一作物也会使得当地生物多样性陷入匮乏,由此产生的各类生态问题是值得引起注意的,如挤占其它物种生态位后导致的生物多样性受损。
从生态上来说,单一物种导致当地缺乏复杂立体的林间结构,在能量利用上效率偏低,也使得生态结构发生剧变,违背了生态恢复的自然环保理念。单一物种种植极易遭受大面积的灾害,在抗灾性上要远远弱于复合种植,2018-2019年的冻灾就是一例,目前莓茶种植尚未有成规模的虫害报道,若是因生态变化导致的新型虫害产生,则莓茶产业很有可能遭因此受损,其抗逆性也存在风险。
此外,根据部分种植户反馈,在原先梯田上种植的莓茶长势不如荒地种植,在不施肥的前提下,久经开垦的农田土地肥力流失严重,反而不如尚未开发过的荒地。从产品品质的角度出发,减少肥料的使用也利于绿色食品标志的申请。
维护生态安全的目的是为了人类的利用,而人类社会又客观存在着民族和文化差异。而对于某一个民族来说,其生计方式是所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综合影响下的产物,这两大环境构成了一个相互依存与制约的客观实在系统。因此,为确保生态系统的稳定与生态安全的维系,莓茶在当地的大规模种植需引起警惕。
显齿蛇葡萄在作为罗塔坪乡土家族饮用的“霉茶”时只是一种被本土性知识所利用的野生植物,野生环境下的显齿蛇葡萄植株在当地自然环境中属于占据边缘生态位的种群,一般生活在石上、沟边等背阴处,因缺乏阳光照射而发育缓慢。在成为张家界特产的“莓茶”后,野生的显齿蛇葡萄被灌木化后大量种植在原有耕地上,种植在全新环境下的植株在遭受洪涝、冰冻灾害时受损严重,大量种植后造成的当地物种单一化有着潜在的生态风险。
保持生态多样性能有效维持生态系统的稳定,生态系统的稳定对于抵抗气候环境及其它因素导致的灾害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因此单一物种的大面积种植造成的生态单一极易破坏地区生态系统的稳定,进而产生潜在的生态风险。
莓茶是一种既传统又新鲜的饮品,是狭义与广义上的茶,是高效的经济作物与潜在的生态卫士。传统上莓茶已被本土性知识运用多年,但从其被“发现”到完全市场化也不过二十年左右的时间,作为一种区域性的经济作物还有待研究。莓茶本身不属于狭义上的茶,随着茶的定义的泛化与符号化,莓茶被并入了竞争激烈的茶叶市场。莓茶拥有投入产出比高、容易管理的优势,又在石漠化地区的环境保护中存在巨大潜力。虽然莓茶的经济与生态价值较高,仍需要密切关注大规模种植后带来的生态变化,由于生态位的挤占,单一种植具有潜在的经济及生态风险,一旦风险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产业振兴带来的乡村经济发展固然重要,但对于生态建设的侧重也不能减少,中华民族对生态环境的责任感是我们的文化自信与重要精神遗产,如今对乡村振兴与农业现代化的追求也不能忘记这样的传统与价值观,就价值观与自然观去推行乡村振兴而不确保生态建设的先行,这意味着我们对传统文化自信与价值观自信的失去。莓茶种植目前仍属于不能自主规避风险的未成熟产业,不能盲目扩大产能而忽视经济类型单一化带来的潜在经济与生态风险。
莓茶当前从种植方式到加工工艺再到饮用方式,大量借鉴来了传统茶叶行业的经验,这些经验带来的改变对于莓茶来说是否有益,带来的收益是否会影响莓茶的长期利益,都是需要研究且待时间来证明的。将本土文化中的“霉茶”转变成市场上的“莓茶”,市场化并完全“茶叶”化后,莓茶可能也失去了其特殊之处。随着人类因文化多样性缺失导致的生计方式单一化,自然资源本身所具有的多样性也会逐渐消失。因此,对于显齿蛇葡萄的大面积种植,应持谨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