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鉴
马德才先生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今年58岁,他曾是颐和园园林部主任,在这个岗位上曾经工作近20年,人称“老园林”。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马先生,说起园林绿化,马老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谈话中不时地夹杂着园林专业术语,像“韧皮”“隐芽”“营养生长”“生殖生长”……让我肃然起敬。在与马先生的交谈中,先生提出的一个问题引起我的关注:细心的马老,平时极为注意观察园林中植被的生长,一次无意间发现,长廊以北的古柏树龄多在200年以上,而长廊以南的古柏大多在200年以下(除长廊西部清遥亭以西有三棵树龄在200年以上的古柏以外)。为何会出现这种不平衡的状况?马先生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并一直寻找着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
1993年10月颐和园清史专家王道成教授讲清史,王教授讲到清漪园被焚时说:1860年英法联军劫、焚三山五园后,清漪园满目疮痍,仅幸存长廊16间未被烧毁。这正是马老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马老下课立即找到王教授,将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全盘托出,此问题引起王教授的重视,并赞赏“老园林”的细心观察。
从当时清漪园被焚的情况来分析:长廊被焚之后,建筑物多是倒向南边,引燃并烧毁南边古柏(当然长廊以北也有不少古柏的树皮留有被烧的痕迹,我曾经看到一连几棵古柏迎长廊的北面有被烧的痕迹,我曾拍下它们被烧的痕迹),因此才会出现马老仔细观察后得出的结论:长廊以北古柏树龄多在200年以上;长廊以南树龄多在200年以下(1860年清漪园被焚后种植)。为什么清遥亭以西,长廊南部有3棵200年以上的古柏没有被焚?马老分析:1860年10月18日英军火烧清漪园时,当天应该是刮西北风(北京在这个季节,多刮此风),因为西北风的缘故,西部长廊16间才没有被烧毁。此推测,印证了王教授从史料中得到的结论:清漪园被焚后,仅存西部16间长廊。各位读者这样的推测与分析,不知符合客观事实否?请专家指点。
马老先生作为“老园林”,他立足于本职,细心观察植被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虽然是个门外汉,从事清史研究的我,立刻察觉出这个问题极为重要,这是英军火烧清漪园160年后,仍然可以目睹的罪证。可以想象,当时这些树木在御园中起着不可或缺美化园林的作用,然而这些无辜的树木,在英军放纵的大火中,因为离建筑近,建筑焚毁后倒塌下来,将古树引燃,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最好教材。古树是活的历史,印证了我国古典园林被帝国主义列强焚烧的经过,是帝国主义列强残暴行径的有力见证,应该公布于天下,让更多的人了解它,了解中华民族那段屈辱的历史。
东宮门内,这样被焚的古柏就有十数棵。经过整整160年后,被焚的古柏依然苍翠欲滴、枝繁叶茂。只是它们朝向建筑物的一面,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伤痕。东宫门内,南、北九卿等建筑物旁,马老指着一棵裸露韧皮的古柏,诉说着那场曾经燃烧在中国人心中罪恶的大火。身边的中外游客一拨拨地涌入东宫门,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被英军劫焚后的古树,要知道它们幸存下来是多么的难得啊!它们用自己生命的汁液,疗养被烧毁的肌体,经过160年的恢复,才将自己的肌体逐渐调整过来,它们带给游客的是苍翠欲滴,枝繁叶茂,可以想象它们是何等的胸怀。建议颐和园,这些珍贵的幸存古树能否作为参观游览的项目之一,让游客游览颐和园湖光山色的同时,进行一场爱国主义教育,不失古典园林一项重要课题。
在通往谐趣园的小路上(大戏台东夹道),狭长的通道内,有数十棵柏树。靠近大戏台的东侧,有一株古柏,这棵饱受战火摧残的柏树,2/3的韧皮部已被那场罪恶的大火烧毁,仅有1/3的韧皮部保存了下来。马老讲,植物倘若没有韧皮便无法生长,此柏居然能顽强地活下来,可见古柏的生命力。只是古柏的直径小于周边柏树。马老继续说,我曾让园艺工人在该树裸露木质部进行了防腐处理,让这劫后余生的古柏生长得更好,因主干遭到了重创,侧枝上又长出一枝,直指蓝天,这叫树上长树,是树木的顶尖优势所致。看来马老对这棵幸存古柏可谓悉心呵护、关怀备至。
仁寿殿北侧通往大戏台的道路旁,一株参天古柏,树龄大概在400年以上,这棵古柏从年龄上应该是清乾隆建造清漪园以前就存在的古柏。古柏朝仁寿殿的一面,约数米长,数十厘米宽的表面韧皮被大火烧过留下的痕迹,这是当年仁寿殿烧毁倒塌时引燃了该树所留下的印记。游客不妨在前往大戏台的路上,可观瞻此树。
邀月门院内有一株树龄在200年以上的古玉兰树。马老讲,这株古玉兰1860年曾被烧毁,仅存树桩。因这种树有滋生隐芽的习性,萌发力极强,在树桩的四周萌发出四枝隐芽,劫后生长成今日枝繁叶茂的景象。马老指着树桩告诉我,你看树桩的中心有块水泥,那是1950年代一位姓姚的园林工人,将树桩内的余灰亲手掏出来,用水泥堵上,古玉兰树伤口逐渐愈合才有今日景象。倘若不是马老的解惑,在观赏古玉兰的同时,谁又能知道古玉兰遭受战火所带来的致命伤痛呢?
过邀月门,便是728米长的长廊。长廊像彩带一样,将山前亭、台、轩、榭有机地连缀在一起,将山前装饰得更加壮丽,这便是清漪园(颐和园)的设计者,匠心独具之所在。马老带我在长廊以北看了不少树龄在200年以上的古柏树,有些树龄在400年以上,这些古树作为活的文物,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巧妙地融为一体,以顽强的生命传递着古老的信息。《北京古树名木》赞美古树是:凝固的诗,活动的画,有的雄浑奔放,有的潇洒飘逸,有的苍翠遒劲,有的清奇拙扑,气宇轩昂,出神入化,以其丰富的内涵展示了古老而灿烂的文化,是古典园林的一大特色。设想没有古树,古典园林再美、再精致,也会令美景失色。
长廊以北的古柏树留下那场战争痕迹的有十数棵,最为突出的是,听鹂馆前的两棵古柏和湖光山色共一楼旁的古柏树,让人看后,触目惊心。这不得不让我诅咒那场罪恶的战争、诅咒腐败的清政府的无能。区区2万军队的英法联军,居然能占领京城,焚毁皇家御园,而清军在八里桥僧格林沁指挥的军队多达3万人,当然英法联军武器先进;懦弱的咸丰帝优柔寡断也是失去战机的重要原因。
养云轩位置在长廊的起点,进入长廊后北面一所幽静的小院。养云轩这个名字听起来就美,极富诗意,天空的云,自由自在,将云聚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何谈曰“养”,这个养字,既大气又很有气魄,看来只有皇家才能将天空自由自在的云,养在自己的御园里。养云轩现在是颐和园文史研究的中心,《颐和园》不定期刊就是出自养云轩。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此拜访这里的研究者,这组幽静的小院,以及这里严谨治学的氛围,深深地打动了我。养云轩的门外有一石桥,过石桥的东边有一棵古柏,朝向长廊的一面,可以看到极为清晰的被火烧过留下的痕迹,我的相机忠实地将裸露的韧皮以及没有韧皮的木质记录下来。
光绪皇帝被幽禁的玉澜堂门前有对称的两株古楸树,楸树是颐和园珍贵树种之一,左侧一株1860年被毁,从树桩边缘滋生出侧芽已生长成小树;右侧一株因被焚,下部躯干有裸露的木质部,可以清晰地看出被截主干上方仍留有烧焦的木炭,侧枝繁茂。
澹宁堂古树残桩
从大戏台后登比较陡的台阶,蜿蜒曲折地可以来到景福阁。景福阁的建筑非常宏伟。主体建筑是五间带有檐廊的大殿,大殿的南端有非常宽敞壮观的三间带檐廊的厂阁。周围有万字不到头矮墙环绕,东面道路旁有一棵巨大的油松,身量粗壮,枝干伸展,极为可观,可以说是景福阁不可缺少的景观。但是靠近建筑的一面,有数十厘米宽几米长的被焚后的痕迹。在景福阁的北面,距离东面的油松不远,有一棵参天的白皮松,枝干直顶蓝天,可惜的是迎建筑的一面也有既宽又长的被火焚后的痕迹。到过景福阁的人,可以看到,虽然景福阁建筑高大,但即便是建筑燃烧后倒塌,也不会燃烧到矮墙以外的古树,这引起了我的怀疑。我查阅了有关资料,我手中有《乾隆皇帝咏万寿山风景诗》,在其中三十二為昙花阁,有乾隆御制诗二题二首,在后面的注释中有如下文字:昙花阁,位于万寿山脊之东端,是一座平面如优昙花形(似五瓣莲花)的佛殿。优昙花产于喜马拉雅山麓,佛经以其象征灵瑞。慈禧重修改建成厅堂,改为景福阁,作为赏月听雨之所。特别是查阅到2007年10月《颐和园》第五期刊物,其中有王道成教授撰写的《误将清漪作圆明》、副标题为圆明园老照片辨析,我仅仅摘录其中一小段,来证明我原来的怀疑是正确的:1975年,我(王道成),在北京图书馆查阅样式雷家藏资料时,发现了清漪园昙花阁平面呈六角星形的图纸和档案。当时,我在摘抄的吴质生《万寿山名胜核实录》景福阁部分写了一条按语:昙花阁为二层建筑,阁及台基、外墙均为六角星形。阁周围有四柱四十九楼牌楼六座(见雷氏图样及《清漪园昙花阁拆修周围牌楼六座销算银两册》),原来景福阁是二层建筑成六角星形(看来《乾隆皇帝咏万寿山风景诗》的注释说似五瓣莲花形是不对的),二层楼的建筑燃烧倒塌以后,才可能引燃矮墙以外的树木(当然昙花阁原来不一定有矮墙,只是说明建筑与树木的距离),看来任何事情都不能主观武断,都要经过认真的分析,甚至要查阅史料来检验自己的结论是否正确。倘若不查阅史料,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的怀疑。景福阁东的油松,景福阁北的白皮松,它们的年岁可以追溯到建园时期,然而英法联军罪恶的大火,将它们美丽的躯体焚烧后,留下屈辱的痕迹。
澹宁堂1860年被焚毁。1996年复建时,曾在院内挖出被烧毁的古柏树桩5根,近2米长。为了见证英法联军的残暴,复建后保留了2根古柏树桩,树桩虽然默默不语,它们遍身火烧的痕迹,令人震惊。这是园内唯一从土中挖掘出来,是那场罪恶战争的实物见证。
颐和园目前仍然留下数十棵劫后余生的古树,虽然那场罪恶的大火,烧毁了这些树的部分或大部分韧皮部,有些伤及木质部,但是,它们依然顽强地活下来,它们的这种忍辱负重、自强不息的精神,不正是我中华民族坚贞不屈的精神吗。古树曾经目睹那些可恶的强盗对世界文明的破坏,对世界文化遗产的践踏,他们的残酷暴行,已经被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世人所唾弃!正如法国文学家雨果先生所说:“一天两个强盗走进了圆明园(圆明园与清漪园是同时被烧的——作者注),一个抢劫,一个放火。两个胜利者一个装满了口袋,一个装满了钱柜,然后两人勾肩搭臂,眉开眼笑地回到了欧洲,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分别叫作(殖民时期的)法兰西和英格兰。”这是雨果代表全世界正直的人们对英法侵略者暴行的公正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