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都读什么书?

2021-12-09 22:51莫言
新晨 2021年10期
关键词:闲书保尔莫言

我童年时的确迷恋读书。

那时候既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

在那样的文化环境下,看“闲书”便成为我的最大乐趣。

但我看“闲书”的样子总不如我背诵课文或是背着草筐、牵着牛羊的样子让我父母看着顺眼。

人真是怪,越是不让他看的东西、越是不让他干的事情,他看起来、干起来越有瘾,所谓偷来的果子吃着香就是这道理吧。

我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绘有许多精美插图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

那是班里一个同学的传家宝,轻易不借给别人。

我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换来看这本书一下午的权利,而且必须在他家磨道里看,并由他监督着,仿佛我把书拿出门就会去盗版一样。

这本用汗水换来短暂阅读权的书,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后来我又用各种方式,把周围几个村子里流传的几部经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之类,全弄到手看了。

那时我的记忆力真好,用飞一样的速度阅读一遍,书中的人名就能记全,主要情节便能复述,描写爱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诵。

现在完全不行了。

从一个老师手里借到《青春之歌》时已是下午。

明知道如果不去割草,羊就要饿肚子,但还是挡不住书的诱惑,一头钻到草垛后,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读完了。身上被蚂蚁、蚊虫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

从草垛后晕头涨脑地钻出来,已是红日西沉。我听到羊在圈里狂叫,饿的。

我心里忐忑不安,等待着一顿痛骂或是痛打。

但母亲看看我那副样子,宽容地叹息一声,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让我赶快出去弄点草喂羊。

我飞快地蹿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时我真感到了幸福。

我的二哥也是个书迷,他比我大五岁,借书的路子比我要广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书。

但这家伙不允许我看他借来的书。

他看书时,我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后,先是远远地看,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一只喝水的鹅,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

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后,就故意地将书页翻得飞快,我一目十行地阅读才能勉强跟上趟。

他很快就会烦,合上书,一掌把我推到一边去。但只要他打开书页,很快我就会凑上去。

有次他借到一本《破晓记》,藏到猪圈的棚子里。

我去找书时,头碰了马蜂窝,“嗡”的一声响,几十只马蜂蜇到脸上,奇痛难挨。但顾不上痛,抓紧时间阅读,读着读着眼睛就睁不开了。

头肿得像柳斗,眼睛肿成了一条缝。

我二哥一回来,看到我的模样,好像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先把书从我手里夺出来,拿到不知什么地方藏了,才回来管教我。

他一巴掌差点把我扇到猪圈里,然后说:活该!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怕母亲回来骂,便说:只要你说是自己上厕所时不小心碰了马蜂窝,我就让你把《破晓记》读完。

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

但到了第二天,我脑袋消了肿,去跟他要书时,他马上就不认账了。

我发誓今后借了书也决不给他看,但只要我借回了他没读过的书,他就使用暴力抢去先看。

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后一头钻到堆满麦秸草的牛棚里。

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进来,一把将书抢走,说:这书有毒,我先看看,帮你批判批判!

他把我的《三家巷》揣进怀里跑走了。

我好恼怒!

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过他,只能在牛棚里跳着脚骂他。

几天后,他将《三家巷》扔给我,说:赶快还了去,这书流氓极了!

我当然不会听他的。

我怀着甜蜜的忧伤读《三家巷》,为书里那些小儿女的纯真爱情而痴迷陶醉。

旧广州的水汽市声扑面而来,在耳际鼻畔缭绕。

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

当我讀到区桃在沙面游行被流弹打死时,趴在麦秸草上低声抽泣起来。我心中那个难过,那种悲痛,难以用语言形容。

那时我大概九岁吧?六岁上学,念到三年级的时候。

看完《三家巷》,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怅然若失,无心听课,眼前老是晃动着美丽少女区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语文课本的空白处,写满了“区桃”。

班里的干部发现了,当众羞辱我,骂我是大流氓,并且向班主任老师告发,老师批评我思想不健康。

几十年后,我第一次到广州,串遍大街小巷想找区桃,可到头来连个胡杏都没碰到。

读罢《三家巷》不久,我从一个很赏识我的老师那里借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晚上,母亲在灶前忙饭,一盏小油灯挂在门框上,被腾腾的烟雾缭绕着。

我个头矮,只能站在门槛上就着如豆的灯光看书。

我沉浸在书里,头发被灯火烧焦也不知道。

保尔和冬妮娅,肮脏的烧锅炉小工与穿着水兵服的林务官的女儿的迷人的初恋,实在是让我梦绕魂牵,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

多少年过去了,那些当年活现在我脑海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从冬妮娅向保尔真诚道歉那一刻起,童年的小门关闭,青春的大门猛然敞开了。

一个美丽的、令人遗憾的爱情故事开始了。

我想,如果冬妮娅不向保尔道歉呢?

如果冬妮娅摆出贵族小姐的架子痛骂穷小子呢?

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没有了。

一个高贵的人并不意识到自己的高贵才是真正的高贵;一个高贵的人能因自己的过失向比自己低贱的人道歉是多么可贵。

我与保尔一样,也是在冬妮娅道歉那一刻爱上了她。

说爱还早了点,但起码是心中充满了对她的好感,阶级的壁垒在悄然地瓦解。

我是三十多年前读的这本书,之后再没翻过,但一切都在眼前,连一个细节都没忘记。

保尔和冬妮娅最终还是分道扬镳,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各奔了前程。

当年读到这里时,我心里那种滋味难以说清。

后来在筑路工地上相见,但昔日的恋人之间竖起了黑暗的墙。

但也不能说保尔不对,冬妮娅即使嫁给了保尔,也注定不会幸福,因为这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保尔后来又跟那个共青团干部丽达恋爱。

这是革命时期的爱情,尽管也有感人之处,但比起与冬妮娅的初恋,缺少了那种缠绵悱恻的情调。

最后,倒霉透顶的保尔与那个苍白的达雅结了婚。

这桩婚事连一点点浪漫情调也没有。

看到此处,保尔的形象在童年的我心目中就黯淡无光了。

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童年读书的故事也就完结了。

(本文选自图书《会唱歌的墙》。)

图书简介

《会唱歌的墙》收录了莫言自20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的50篇散文,这些散文具有面对世界万象的宽广的包容与率真,风格感性鲜活、恣意汪洋、妙趣横生,内容涉及作家的童年趣事、故乡追忆、旅途见闻、人与事、难以忘怀的人生感悟等。

作者简介

莫言,1955年出生于山东高密,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2012年10月,因为“将迷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以及当代社会现实相融合”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位荣获这项大奖的中国作家。莫言的主要作品有《红高粱家族》《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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