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中的张生不是负心汉

2021-12-09 02:57林保淳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礼教元稹张生

林保淳

(台湾师范大学 国文系,台湾 台北 11697)

“西厢记”的故事在中国流传久远,崔莺莺与张生(君瑞)的恋情,也始终受到相当多的关注。尽管在其后,如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乃至影响最深远的王实甫《西厢记》,以如何赞叹艳羡且充满圆成之意的改编,替这段恋情谱写出才子佳人、佳偶天成的感人情节,但如果从其最早渊源的《莺莺传》看来,崔张的这段恋情却是以“悲剧”收场的,莺莺别嫁,张生发表了一段“红颜祸水”论,从此以后,各不相干,可却引发了近代学者无数的议论。

在这些议论中,莺莺显然受到更多的同情、关注与赞赏,她俨然成了封建时代饱受不合理的礼教束缚、压迫下弱势女子的代表,对她的勇于追求自我爱情、抗衡礼教,并无可奈何地屈从于礼教庞大压力的处境,深表同情,且对于她徘徊、挣扎于情感与礼教间冲突的心理变化,多所著墨,更进一步对她的勇敢、决绝表示敬佩与赞赏。当然,项庄舞剑之下,其目的就是对当时的社会加以强力的抨击。

相对来说,张生无疑就成了封建社会中怀持着中国古代强烈“大男人至上”主义的父权代表,不但始乱终弃,甚至还大发其“妖孽”谬论,典型的一个“负心汉”,简直就是如今人所鄙视的“渣男”,众矢交加,被批判得几乎是体无完肤。

从表面上看来,张生的确具有历来传述的“负心汉”的几项特色:英俊潇洒、文采翩翩;自命不凡、爱恋美色;始以巧言乱之,终因功名而弃之;而更过分的是“必欲为之词”,还振振有辞地为自己的“负心”开脱。这些特点,在《莺莺传》的文本中,都不难一一获得印证。也正因张生具有这些特点,所以“负心汉”的罪名,就始终牢牢扣在张生的头上,而其后的诸家改编,尽管是团圆的喜剧,无疑也可视为具有替张生洗刷此一嫌疑的企图。

在这里,我们不妨先“释名以彰义”去“定义”什么叫“负心”。“负”是背弃的意思,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所谓的“心”,指何而言?是指缠绵于热恋时期的“初心”,还是后来热情已失后当下的“本心”?人的感情,永远是会随着外在环境及内心思想的成长而变化的,如果将有违“初心”视为“负心”,则除非世事一成不变、人心永远如一,否则天下尽为负心人了,于理难以说通;如果就当下的“本心”来说,既已热情消褪,快刀斩乱麻,即使移情别恋,也都算忠于自己,则又何“负心”之有?张生所负的又是何心?或谓“负心”指背弃、辜负了对方一片爱恋之心,但对方有此爱恋,就非得接受不可吗?是否一旦热恋,无论男女就非得生死不渝、地老天荒?这显然也是于理难通的。因此,“负心”二字,其实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可以如此顺理成章地加诸于某个人头上,而隐含着对某人的道德裁判的,其实未必公允恰当。

然而,世事如此,在“负心”一语中,实则涵纳着世人对圆满爱情的憧憬与想望,故此对其中主动背弃的一方,会多有责难,尤其是在对圆融和谐的喜剧式偏好的中国传统社会中,对任何可能破坏此一圆融和谐,或者说稳定秩序的力量,都视之为负面因素,不独独爱情为然,有此具有浓厚道德裁判的词语出现,也是无怪其然了。因此,张生固然可能有受冤的委屈,在中国社会中也只能默默承受,永世难以挣脱。

其实,就身为男性的张生来说,只不过承受“负心”的骂名,已是相对地幸运了,如果他真的“背弃”莺莺,一来未有婚嫁之实,二来最多只造成莺莺心灵上的阴影,如果是像陈世美般杀妻弃子,那就不仅仅是“负心”的道德谴责,而必须以法律加以惩处了。从恋爱到婚姻,其实变数是非常多的,男子变心,如《琵琶记》中的蔡伯喈,婚娶高门,虽说迫不得已,终究还是未背弃糟糠之妻赵五娘,固然是一桩佳话,但他的“负心”,却也是明显被冲淡、忽略了。《莺莺传》中提到,在莺莺别嫁之后,张生还曾登门求见,意图重续旧缘,试想,莺莺如果接纳,又会招致何种的批评?时代所囿限,古代女子无论在恋爱或婚姻上,皆明显居于弱势,“贞淫之辨”,是女性的枷锁,但对男子而言,是无所羁绊的。张生的幸运,其实正奠筑于女性的不幸之上。

但是,即使我们以寻常所说的“负心”来定位张生,具有充分条件当“负心汉”的张生,在行径上却是与其他著名的“负心汉”大异其趣的。就一般的情理上说,如果一位男性果真决定背弃女性,最合乎常理的方式,无疑是断绝关系,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这点,我们从唐人小说另一篇名作《霍小玉传》中的李益,就可以获得印证。李益明知霍小玉对他情深义重,想方设法,就是想见他一面,但是:

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沈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

李益是心中有愧,故以逃避的方式闪躲,及至后来被多事的黄衫客又哄又骗又逼迫之下,才不得已面对霍小玉。李益还算是有点羞愧之心的,都选择了逃避,其他狠心绝情的“负心汉”,除此之外,也更别无选择。但张生却不一样,居然在莺莺别嫁,自己也婚娶高门后,还“旧情难忘”地以中表之亲的名义,求见莺莺;莺莺不愿见他,但在回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的诗意中,是不难看出张生是颇有“再续前缘”的奢望的。我们很难理解,一个决意背弃情人的“负心汉”,会作出如此离情悖理的行径。

历来论者在批判张生“负心”之时,基本上都回避了这个事实,反而专注于他所发表的那段谬论,镞矢交加,这段有名的文字如下: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段文字,将莺莺与历史上著名的“女祸”商纣的妲己、周幽的褒姒相提并论,用以表明自己是如何的“坚忍舍情”,是如何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决定放弃莺莺,这不仅是“负心”,而且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地地道道的“渣男”了。但是,真相果真如此吗?恐怕未必见得。吊诡的是,在《莺莺传》本文后面,还有一小段文字: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所谓的“善补过”,究竟是“补”怎样的“过”?细思之下,有三种可能,一是为了当初的“负心”而致歉,这点,我们看文中将这段话在张生被拒见,落寞而回,“自是绝不复知矣”之后,似可证明;但既一个是有妇使君,一个是有夫罗敷,终究不合礼数,虽说唐人风气较为开明,但恐怕只会引起更多的物议,岂能算得上“补过”?一是张生因其发表了不当的谬论,觉得有愧于心,故此向莺莺致歉;不过从前引文元稹在朋友聚会之时,还特别为张生开脱,强调“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看来,分明是赞同张生的论调,“有智慧的人是不会一开始就陷溺于美色之中的,而即使沉溺,也不会受到蛊惑”,是以第二个可能也很难成立,反而可以导出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赞美张生能够如他自己所宣示的,“用是忍情”,能快刀斩乱麻,拔身于美色诱惑的深渊,而补其前过。但如此一来,却也证实了张生的确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负心汉”,又兜回了前述难以解说的行径,既“负心矣”,又说得如此决绝,就万万没有再吃回头草的道理。

或许有人会辩解,一般自恃甚高如张生者,通常是只许自己抛闪别人的,而被抛闪的人竟然在被抛闪之后,不对他念念难忘,还如此快速地就移情别恋,另嫁他人如莺莺,这当然是让他无法忍受,非得扳回一城不可的;又或者说是张生在莺莺结婚后,才又想起莺莺的好处,因此旧情复燃,所以再度腆腼求合。我们不敢说世间没有如此的男人,但从文本的线索来说,无论如何还是无法获得任何佐证的。

然则,我们应当从何种角度来论证张生对这段情缘的真正态度,也就是张生究竟有没有“负心”呢?庄子说,“请循其本”,我们就从崔张两人交往的过程来分析。

据文本所说,张生是一个“性温茂,美风容”的男子,从后面他能写“春词”挑逗莺莺看来,也是文采翩翩的。如此一位浊世佳公子,当然能轻易在情场上春风得意,但他却是“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的,宾朋寻欢之际,他都表现得雍容大度,不似同侪“汹汹拳拳”般的“急色”,因此从未接近过女色。他的解说是,这些朋友都是登徒子之流,只要是女人,就来者不拒,不是真的“好色”,他才是真正“好美色”的,可惜的是,始终没能遇上一个真正让他不能忘情的美人。这段话语,显然也暗用了孔子“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典故,强调自己之“好德”。

然而,此一“好色如好德”的张生,在夤缘救助了因兵乱而困于普救寺的孤儿寡母之后,果真遇上了他心目中所“值”的佳人,“颜色艳异,光辉动人”,遂开始了他一连串未必如他所自夸的“好德”的追求历程。

张生先是“稍以词导之”,但是未能获得正面响应。因此,在散席之后,转请莺莺婢女红娘从中圆成。此举显然是有违礼教的,故红娘一开始时是“惊沮,腆然而奔”,其后更郑重劝戒张生可以循正规礼节,“因其德而求娶”。这本是最佳的途径,但张生却是迫不及待,“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反而显露了他“好色”的本质。红娘跟随莺莺已久,深知莺莺“贞慎自保”的个性,但却是“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故谋划了个“试为喻情诗以乱之”的策略。张生立刻援笔写了两首“春词”。这两首“春词”内容为何,今已不得而知,但显然情词并茂,挑动了莺莺的心弦。因此,莺莺很快就有了《明月三五夜》的回诗,暗示了张生可以踰墙与她会面的信息。红娘应是被蒙在鼓里的,所以当张生来到西厢的时候,红娘相当惊诧,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等到红娘去禀知莺莺,莺莺居然“端服严容”到来,并义正辞严地数落了张生一番,又翩然而逝。这当然使张生大失所望,乃至绝望了。

但数夕之后,张生在睡梦之中却为红娘叫醒,随后捧扶着“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的莺莺而至,一夕缱绻欢愉,让张生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莺莺这“前倨后就”的姿态转变,是非常值得分析的。首先,我们必须先了解到,据文本所述,莺莺是受到相当严格的礼教束缚的女子,因此,当崔母要她出来拜谢张生的时候,她是百般犹豫的,先是托病不出,而后在崔母强迫之下,才勉为其难地现身,且“常服睟容,不加修饰”,又因为是受迫而出,故“凝睇怨绝”,有些郁闷委屈,张生再如何“以词导之”,都不作回应。但是,我们也必须知道,莺莺此时年已十七,依据唐代女性的婚龄,已算是晚的了,而据青春时期的对异性的渴慕及憧憬来说,面对张生如此一个“美风容”,又对她家有恩的男子,未尝不会有思春之念。因此,莺莺实际上内心缠结着的是礼教与情感的冲突,是显而易见的。当红娘将张生的“喻情诗”传递给她时,平时就“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的莺莺,自然不可能不心动。情感的波涛,一时冲溃了礼教的堤防,故此才有“待月西厢下”的回诗;可送出诗篇之后,情绪平稳,礼教又复抬头,因此才有张生踰墙而来,却遭到莺莺严词说教的难堪场面。但想必之后莺莺内心的冲突绝对是非常激烈的,最终是情感压倒理智,而有了投怀送抱的行止。一夕缠绵之后,从“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的描述中看来,莺莺在激情之余的尤悔,也应是相当强烈的;而这也导致了其后十余日莺莺“杳不复知”的结果。直到张生再赋《会真诗三十韵》之后,莺莺终于完全无法抵御内心情感的强劲洪流,而有了一月之久的西厢密会。

如此反复多变的过程,正是莺莺内心情感与理智冲突的反应,事实上也是始终贯串在整个崔张恋情的过程中的,莺莺所说的“我不可奈何矣”,更充分表明了莺莺自家无法梳理、决断的心理矛盾。张生对莺莺如此的表现,当然不可不心知肚明,也想早点成就这番姻缘,因此“因欲就成之”这句描述是非常重要的。

不过,张生毕竟是一个对功名怀持着相当强烈追求欲望的文人,势不可能将全部心力耽溺于爱情之中,他必须赴长安求取功名,至少,先去探个虚实,张生是很慎重且诚恳地向莺莺表明,“以情喻之”的这个“情”,一方面是指非求取功名不可的“实情”,另一方面也应是对莺莺“永矢弗谖”之类的情感表白。莺莺在此时的表现,是很令人讶异的,尽管“无难词”,没有任何异议,但却“愁怨之容动人矣”,显然已知张生追求功名之举,必然会是两人爱情持续发展的一大障碍,因此连临别的“辞行”都没有做,显然已经暗中作了某些决断。张生初赴长安,为时数月,然后又回到蒲县,再度与莺莺相会好几个月,而莺莺在这段期间,虽是仍与张生绸缪宛转,但内心理智却也逐渐抬头,莺莺是精通笔墨、诗篇,且善于音律的,但无论张生如何求索,都不愿出示;连张生写给她的一些情诗,也都不太愿意观看,虽然还是对张生情深意厚,却已可以窥出其间已有若干可知的变化了。而这一变化,则显现在两人虽然仍相处在一起,而莺莺则始终非常的低调与内敛,只是一味的愁怨而已。张生是“愈惑之”,不明就里的,可莺莺则显然下了决断,而这决断,就是一个字——“诀”。这一“诀”,不仅是敏辩聪慧的莺莺从理智上判断出的两人情感的最终结局,更是莺莺内心所作的最后决断。对此,张生其实内心也有所察觉,因此,张生再度因文调及期非赴长安应试不可的时候,就不再像初次般“自言其情”,是愁叹而已。而这时的莺莺,也与初次的离别不同,居然“恭貌怡声”,说了如下一段话语: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莺莺是非常精擅琴艺的,但始终不愿展现出来;此次临别,张生哀怨愁叹,颇有预感未来的终难谐美。莺莺此时是宽慰他的,整段文句的意义,用白话来说,就是“如果张生你始乱终弃,我也绝无怨言;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始有终,我们当初永远相守的誓言,必然可以实现,你又何必在意于这次的别离呢?以前你一直喜听我弹琴,我因为含羞带耻,不愿听从,如今你既然已经要远离了,我就成全你这个心愿吧!”于是,莺莺援琴弹奏了《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最盛时期开元年间代表国家繁华富丽的舞曲,其间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在这里当然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莺莺奏此曲,想必亦有最终唐朝盛世不再,明皇与贵妃恋情终难圆成的哀伤,故“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这也注定了崔张恋情必然的破局。

张生到长安后,科考失利,决定留在长安,故写信给莺莺说明缘由,莺莺接获信函,回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信中的内容,分析起来,是十分有妙处的。其一,泄露了张生对莺莺犹未忘情的厚意,“抚爱过深”,且附寄了花胜首饰与唇膏;其二,透露了莺莺在张生离开的这段期间,她对张生是如何的思念;但在思念之余,也不禁有“僻陋之人,永以遐弃”的忧伤;其三,莺莺对张生还是有期待的,但是,却也心怀忐忑,缺乏自信;其四,莺莺也以赠玉环,希望张生对她的感情能“如玉之贞、环之不绝”。以此可见,崔张二人在这个时候,还是彼此心心相系的。其中第三点最为重要,所谓“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虽是对张生寄有厚望,且誓言对张生的感情,是“丹诚不泯”的,但心中其实也作了最坏的打算。

此一最坏的打算,当然是来自于莺莺自觉的“自献之羞”,尽管唐朝风气较为开放,但莺莺是心中礼教观念甚为浓厚的人,一时的激情冲动,对她来说,就是人生最大的污点,当然也担心张生“以先配为丑行”,会因此而嫌弃她。这无疑表明了莺莺此时的心中,情感与礼教、感性与智性的冲突,还是非常强烈的。这是“自卑”与“自尊”纠结盘缠的复杂心理状态,而莺莺显然最终是选择了“自尊”。

依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hierarchy of needs)来说,莺莺对爱情的渴盼与需求,属于“社交需求”的层面,但显然莺莺还有较此更高一层的“尊严需求”,“自荐之羞”使她在面对张生的时候,是备觉羞惭的,这对她的自尊心是一个严重的伤害,而从心理学上说,“自尊心”和“自卑感”常是混搅于一起的,所以莺莺对自己能否获得张生的认可,始终是抱有怀疑心态的,而正是如此的心态,莺莺最后是以选择逃避爱情以维护自己的自尊心,所以就在张生迟迟未决的空档中,先张生而嫁给了别人。就这点来说,崔张的恋情,实际上是莺莺做了叛逃者,真要从爱情的角度说“负心”,恐怕“负心”的是莺莺而非张生。

张生其实对追求得莺莺是始终备觉得意的,但却对莺莺的内心挣扎完全无知无感。是以当莺莺写了前述那封表面上情深意厚,实际却是矛盾挣扎的回函后,竟然广传给友人观看,试想,博得美人肯死之心,对一个向来充满自信的书生来说,是何等光耀的事?而张生的友朋,对张生此一“艳遇”,“莫不耸异之”,当然也是叹羡有加,元稹为此事步韵写了《会真诗三十韵》,诗中将二人的遇合经过写得如萧史与弄玉般的缠绵悱恻与令人向往。杨巨源也写了《崔娘诗》,“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所谓的“肠断萧娘一纸书”,更淋漓尽致地摹写出张生接获此书信时的感动。

历来的研究者都指出,元稹其实就是这段故事中的男主人翁,这当然是极有道理的,因为如非亲身经历,元稹不可能连崔张二人当初缠绵的情景,都刻划得如此详尽,《会真诗》中的“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与文中“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又是如此的相彷佛。此固非亲历其境者难能摹写出来的。张生的《会真诗》今已无传,颇疑即是元稹这首《会真诗》,所谓的“续”,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但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就在众友皆“耸异”之时,《莺莺传》却紧接了“然而张志亦绝矣”一句。这个“然而”,是来得非常突兀的,大有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急转直下的突如其来。因为下面接续的就是前引那段备受讥嘲、责难的“女人祸水论”。情致缠绵的会真遇仙艳遇,如何会“铁骑突出刀枪鸣”地转为视女人如祸水论调?如果我们肯定元稹就是张生,则其间必然有作者为“自己讳”的一番苦心与秘辛。

所谓的“秘辛”,指的是莺莺为何在张生对她犹然眷恋不已的时候,竟然就决定断绝情缘,且“数岁后”琵琶别抱,先行嫁给了不知何方的人士。在这段期间,崔张二人势不可能彼此不闻不问,我们可以合理推测,莺莺必然在决定之前,就已将自己所作的决定告知了张生,而张生也必然已经知悉了莺莺的抉择。但是,身为当事人的元稹,是刻意地省略、掩饰了这个具有关键性的过程,而这也正是元稹的“苦心”所在。此一“苦心”,也可以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对自身尊严的维护来理解。就一个男人的立场而言,正当自己得意洋洋地对友朋宣称自己是多么地受到美女垂青,而备受友朋“耸异”的时候,突然间,此一美女居然就毫无缘由地与他分手,甚至嫁人,试问,他将如何去面对友朋可能的嘲弄与奚落?这又是何等令人感到面目无光的大事?因此,元稹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熟知历史的他,自然不难在历史上著名的“祸水”中,为自己找到十足且充分的理由。于是,“不妖于身,必妖于人”的妲己、褒姒,就被拿出来当替罪羊,而使得自己振振有辞地“忍情”起来。“忍情”者,主要是在强调自我的“主动性”,是“我抛弃她,而非被抛弃”的。这就如同一个被公司开除的员工,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的不对,而是公司老板本身就有问题,“是我开除他,不是他开除我”,而且必然百般地寻疵找瑕,向朋友夸张渲染地数落老板的不是。感情失落事小,因此尊严受到损伤事大,元稹的“苦心”,真的是不难理解的。

很显然的,元稹的苦心并未白费,文末所说的“时人多许张生为善补过者”,从“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看来,自然所指的就是“忍情”而发的。

即此,我们其实可以了解,张生对莺莺的爱恋之心,是始终如一的,甚至,可以说张生并未抛弃莺莺,而是为莺莺所抛弃的。张生没有“负心”,因为他连“负心”的资格都没有,真正“负心”的是莺莺,否则,岂有一个“负心汉”对理当避之唯恐不及的“被抛弃者”如此眷恋不忘,乃至双方都已各自婚嫁后,还巴巴地假借名义,企图覆水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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