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彦
(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
杜甫因所处时代环境和人生境遇,形成独到的“沉郁顿挫”风格。君臣、家国、战乱、民生等宏大的现实主题,在杜诗中得到了最大体现。从社稷苍生的纲常序乱到细致入微的个人生命抒怀都在杜诗中得到和谐地兼顾。杜诗的“沉郁”风格实则包涵了思想情感、创作题材、审美意境等内容,既包含社会、时代的因素,也有个人遭遇和生命体验。杜甫生于“奉儒守官”官僚世家,笃信儒教,在初唐儒家思想文化背景的影响下,形成了独到的“沉郁顿挫”诗风。
初唐吸取了两晋及隋代重文轻儒的历史教训,看到了国家治理中儒教的重要价值。在贞观之治时期,唐太宗制定了重儒、崇道、尊佛三教并行的国家政策,从统治者角度来看,儒家的君臣之道、民本思想、礼法并治等这些行之有效的国家治理策略,最终决定了重儒居于首位。唐太宗以重儒来确立和构建国家治理的主体和秩序,使儒学在唐初得到了大力发展。魏征在《隋书·经籍志绪论》中说:“夫经籍也者,……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纲纪,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1]《儒林传序》中载:“其教有适,其用无穷,实仁义之陶钧,诚道德之橐籥也。其为用大矣,随时之义深矣”[2]唐代虽称三教并重,但初唐高祖、太宗两朝更重视儒学。唐初除官定《五经正义》外,还有陆德明撰《经典释文》、杨世勋注《春秋谷梁传疏》、贾公彦注《周礼注疏》和《仪礼注疏》等,这些儒家的经典教材,为科举考试规范儒家基本经义和解释。唐玄宗亲撰《孝经》注疏,以儒家孝治为宗旨,将孝道提升为“孝治”的治国原则。唐玄宗执政前期,重用张说、张九龄,重视儒学的经世致用。这在初唐的君王及唐玄宗统治前期都很明显。《旧唐书·儒学传序》:“ 玄宗在东宫, 亲幸太学, 大开讲论,……及即位, 数诏州县及百官荐举经通之士。又置集贤院,招集学者校选,募儒士及博涉著实之流”[3]。这些都为盛唐初期的儒者提供了产生远大政治抱负的一个契机和社会背景。“致君尧舜,齐衡管乐”也成为盛唐文人儒士可期的政治理想,也是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现实动力。
但是唐玄宗统治后期,朝政昏聩,敛财享乐,用人不察,边患危机等因素最终导致安史之乱的爆发,盛世逐步分崩瓦解。安史之乱的爆发让儒术济世的政治理想变得消沉, 文人儒生的地位在开元与天宝时期巨产生了巨大的落差。杜甫有一个“奉儒守官”有儒学传统的家庭,经历了开元盛世,抱着对“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在天宝六年经历了“野无遗贤” 闹剧,随着长安十年困顿,对社会的认识越来越清醒。杜甫在天宝七载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感慨“儒冠多误身”。在作于天宝十一载的《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中回顾了从《三大礼赋》献给唐玄宗到召试不遇的全过程,杜甫深感“儒术诚难起”。杜甫经历过“开元全盛日”的繁荣,有“麻鞋见天子”的君臣际遇,也深刻体会了“杀戮到鸡狗”战乱残酷,民不聊生。在面临“儒术岂谋身”的局势下“三年饥走荒山道”走投无路,连生活都难以维持,“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旧怀抱。”(《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其七》),虽然和儒生故友一起经历了这场社会动荡,面对艰难窘困甚至也开始质疑,但内心深处没有始终没有改变这种初心,依然“笃信儒术”。直到漂泊湘江,走到生命的最后,穷困潦倒,仍然称自己“乾坤一腐儒”《江汉》。儒家所向往的人格是圣人, 所向往的社会是大同之世。杜甫的个人理想是“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期待实现“再使风俗淳”的社会理想。独善而不忘兼济,以天下为己任的情志始终贯注在诗歌中。
杜诗“沉郁”风格的形成,包含着他个人性格深沉、思想深邃,感情深挚,也和他饱经忧患,壮志难酬的遭际坎坷有关。在《天末怀李白》一诗中,杜甫同情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这不仅是写给李白,也是写给他自己的。杜甫深沉的个性气质和波折窘困的人生经历,融合在儒家道德价值的审美取向下,就形成了“沉郁”的深沉情感。“仁爱”情怀,是儒家最核心的思想,莫砺锋先生认为:“杜诗中的‘仁爱’精神、恻隐之心、家国情怀都构建了中华民族的从朋友到家人、君民百姓无不包括、家国天下无不兼顾。”对于“沉郁”,历来有诸多见解。清人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一书尽管主要论词,但对“沉郁”风格作了详尽的讨论,认为“作词之法,首贵沉郁。”又提出:“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诗之高境,亦在沉郁。”萧涤非先生认为杜诗的“沉郁”是:雄沉勃郁。即内涵丰富,情感丰沛激越。同时,“沉郁”作为情感的审美表达方式,兼具儒家的审美法则,讲求情感的含蓄深沉。“沉郁”的深厚内涵,既是杜甫个人的情感体验,也有精神境界的体现。
这种“仁爱”之情首先表现在对君主社稷的感情上,杜甫视君王为家国之代表,所以写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其次,体现在对待百姓苍生的情感上,如“三吏”、“三别”,赞扬普通百姓的民族大义,舍小家为大家的家国情怀。“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兵车行》),同情骨肉分离的生死别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甚至“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对和自己一样的儒生寒士的推己及人的期许。
在对待家人,妻子、儿女的情感上,《月夜》是代表之作,从对面着笔写妻子的思念,来间接表达诗人自己的思念。“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体现与妻子的相濡以沫。在对待儿女上,教育儿子“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杜甫热爱自己的孩子,哪怕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仍然“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北征》)。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当孩子因战乱被饿死后,“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杜甫陷入痛苦的自责:“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拥有“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特权的都如此,其他普通人的命运又将如何呢?所以,杜甫“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对天下普通百姓的艰难更能感同身受。“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忆舍弟》),体现出对弟弟妹妹们的牵挂和担心。《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更是在战乱中对姊妹弟兄的牵肠挂肚。
在对待朋友上:“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别房太尉墓》)是杜甫对去世好友房琯的思念。“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梦李白》二首之一)更体现对李白的忧虑担心,思念成梦。杜甫对朋友总情真意切,“哭”便是最深沉真挚的表达。“如:《哭严仆射归榇》《哭李尚书》《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哭王彭州抡》等等。这些情感,真挚而细腻,朴实而感人,使千秋万代的人们都引发共鸣。杜甫展现了盛唐最广阔的社会现实,最复杂的心态,兼具宏观的国家情感与微观的个人感怀,表达了“沉郁”的深厚内涵。因为杜甫与其人格风范相对应的情感内涵,符合儒家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处世理想,杜甫用诗歌塑造了中国人心目中的“情圣”。
杜诗“沉郁”的风格,还来自背后的情感力量。这种强大的情感感召力不是对个人身世遭遇的得失感慨和郁积情感的释放,而是心怀天下,对普通百姓感同身受的同情和希望匡扶国家,重振汉室的家国情怀。民本思想是杜诗情感力量的基础和支点。民本思想是儒家的核心思想,孟子是儒家民本思想的集大成者。孟子曾指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4]。对民、君、社稷这三者关系,孟子认为民心最重要,社稷次之,君为最次之,并提出:“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5]。所以,孟子在治理国家上主张施行“仁政”。“仁政”就是要考虑“民”的利益,顺从其要求,把“民”处于最重要的位置。唐玄宗执政时期在“安史之乱”来临之前的开边不断,边乱不断。“安史之乱”之后,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一方面老百姓要抵御外敌,另一方面,要承担战争的重赋,所以,在唐玄宗时期“反战”与“重民”是当时民本诉求的重要的内涵。
“重民”和“反战”的思想,在杜甫大量战时写乱的题材中,得以集中表现。“君”和“民”的情感,在杜诗中构成了“沉郁”情感的特质。杜甫写作于安史之乱之前的《前出塞九首》影射了唐玄宗好大喜功发动非正义的拓边战争,并毫不留情地批评:“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前出塞九首》其六)这种穷兵黩武的战争给老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后出塞》五首,第二首写一位士兵从应募赴军到只身脱逃的经历,由士兵看到的“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深刻揭示了“安史之乱”之前的种种迹象。《兵车行》从老百姓角度痛诉战争的不义。这些感情的背后,无不体现着杜甫以民为本的思想。在杜甫冷静地审察社会后,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杜甫在往奉先县途中的所见所闻,已经显示出社会动乱的端倪。对老百姓的同情和对时局的关注使杜诗产生了迥异于同时代诗歌的情感力量。
“安史之乱”之后的战争性质改变为外御敌辱、同仇敌忾,杜甫一方面寄希望于朝廷期盼早日结束战乱:“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行》)。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更了解民间疾苦,希望减轻税赋、为百姓疾呼:“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宿花石戍》)。杜甫关注生活在最艰难、最底层的人:“戎马不如归马逸, 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这种深沉含蓄、感人至深的情感就是“沉郁”的具体体现。
杜甫被后人称为“一饭不忘君”,作为一介儒士,有致君尧舜和兼济天下的抱负,对君王的忠心,杜甫自己也明确表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但杜甫并不愚忠,当看到君主权臣置民于生死不顾的社会状况时,杜甫深刻地揭示:“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有感五首》)。君王作为封建国家的象征,是杜甫一直尊崇的,但杜甫身历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在流落民间和漂泊西南后,目睹了民间疾苦,体会了战乱的残酷,所以能超越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以民为本,讽谏君王。“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其一),这是讽刺肃宗对李辅国专权、对张良娣恃宠。杜甫对“君王”的情感,在他日益走向民间的过程中,有了更丰富和真实的理解。也恰好是这种“忠君”的复杂情感,有希冀、有期盼、有批评、有讽谏,在委婉含蓄中包容着深沉的情感,也形成杜诗独特的“沉郁”的情感。
“沉郁”成为一个文艺美学概念,经历历代文人的不断完善,直到杜诗,杜甫完善了“沉郁”情感的内涵丰富。当“沉郁”这个概念还没有演化为美学风格之前,仅指感情的深沉郁结、凝重悲抑,但在杜诗深广忧愤的抒写中,逐步拥有丰富的内涵,形成了特定的美学概念,“沉郁”中已经积淀着杜甫的民本情怀和人格精神。虽然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一书也专门讨论“沉郁”,但与杜诗的“沉郁”的内涵和风格还是有很大差别,《白雨斋词话》视“沉郁”为艺术特点,注重哀婉含蓄的情感表达,注重“含蓄”,在“沉郁”标准上有一定的局限。而杜诗“沉郁”的审美风格已包含了时代背景、思想文化、心胸境界等因素,这种审美风格的形成既有个人的因素,也是历史的产物,一经形成,便对后来宋、元、明、清的历代文人都有直接的影响,尤其在联系个人选择和国家命运上,“沉郁”的内涵不断充实,升华为整个民族的审美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