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睿姿 李德辉
大历十才子逢遇诗的生成机制及文学价值
朱睿姿 李德辉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大历十才子生长于天宝以后的乱离之世,其诗歌因此也带有乱世特征。其逢遇诗也孕育成长于这一大环境,多写奔波流离及身世之感,诗境清幽冷寂,情调苍凉悲慨,具有独特的生成机制、艺术特色及文学价值,从中可以看出中唐诗坛以大历为起点的创作风格的转变。
大历十才子;逢遇诗;生成机制;艺术特色
大历十才子逢遇诗的生成机制,从文学外部来说,首先是得益于唐代官员的休假制度。大历十才子虽仕途坎坷,但都有官职,属于文官,都按照唐代休假制度,享有节假日。《唐会要》记载了唐代官员的休假制度。卷二九《追赏》写到:“开元十八年正月二十九日敕:百官不须入朝,听寻胜游宴,卫尉供帐,太常奏集,光禄造食,自宰臣及供奉官、嗣王、郡王、诸司长官、少卿、少监、少尹、左右丞、侍郎、郎官、御史、朝集使,皆会焉。因下制曰:至春末已来,每至假日,百司及朝集使,任追游赏。至十九年二月八日,敕至春末已来,每至假旦,宜准去年正月二十九日敕,赐钱造食,逐胜游赏。至二十年二月十九日,许百僚于城东官亭寻胜,因置检校寻胜使,以主其事。”[2]540同卷《节日》:“开元十七年八月五日,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张说等上表,请以是日为千秋节,著之甲令,布于天下,咸令休假。”“至天宝二载八月一日,刑部尚书兼京兆尹萧昊及百僚,请改千秋节为天长节,制曰可。至宝应元年八月三日,敕八月五日本是千秋节,改为天长节,其休假三日,宜停前后各一日。”“五年正月十一日敕,四序嘉辰,历代增置……自今已后,以二月一日为中和节,内外官司并休假一日,先敕百僚,以三令节集会……仍望各下州府,所在颁行。”“永贞元年十二月,太常奏太上皇正月十二日降诞,并请休假一日,从之。”“开元十七年,左丞相源乾曜以八月五日是玄降诞之辰,请以此日为千秋节,休假一日,群臣因献甘露,万岁酎酒,士庶村社宴乐,由是天下以为常。乾元元年,太子太师韦见素以九月三日,肃宗降诞之辰,又请以此日为天平地成节,休假一日。自后代宗、德宗、顺宗即位,虽未别置节日,每至降诞日,天下亦皆休假。”[2]540以上四条材料,对唐代文官节假日的由来、日期、活动做了清晰记载。大量节假日的存在为唐文人出门游玩,寻亲访友提供了机会,大历十才子的逢遇诗创作,部分原因正是这一休假制度的存在。
其次,唐代交通要道数量有限,文人活动区域相对集中。大历十才子是一个唱和诗人群体,多集中生活在以京城长安为中心的区域,不仅生活地点相同,出游地点也有交叉。唐代的交通要道,主要就是几条固定路线,文人出行,大都围绕这几条交通路线,逢遇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增加了。
第三,也与当时环境有关。《文心雕龙·时序》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3]675指出文学创作与时代具有一致性,一个时代的社会面貌、政治状态是什么样子的,其文学就会展现出什么样的气象。反观之,从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入手,也能看到这个时代各个方面的缩影。盛唐国力强盛,诗人也高度自信,诗篇充满乐观情绪,后人称为“盛唐气象”,李白就是这个时期的代表。到了中唐,经历过安史之乱,诗人面对残酷现实,一度变得自卑,诗篇也格局狭小,缺乏气骨,主要就写个人情感和日常生活,有时也在诗中创造一个美好的想象世界来粉饰太平。也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唐以前与政治紧密联系的文学,从大历年间开始转变了,转为写人事交往、自然风光、旅途行迈、避乱逃难,侧重个人感受,诗人变得敏感、细腻,会在更加刻意的在文学创作中将个人生活与政治仕途相分离,尽量避免日常生活的诗中出现政治色彩,大历十才子逢遇诗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从文学内部来看,是中晚唐诗歌题材转向,趋于日常生活化,诗境显得幽深、清冷、寂寞。大历十才子逢遇诗取材于日常生活,是对生活中遇到亲友的如实再现,这与唐人访友不遇诗在中晚唐兴起原因背景是一致的,是在诗歌创作生活化、世俗化的大背景下形成的。在诗人群体这一块,与魏晋南北朝相比,唐诗创作更加平民化,从作者到作品都是如此,作者队伍、题材范围、表现领域普遍下移。在诗歌创作这一块,从初唐开始,初唐四杰与陈子昂就开辟了新的道路,写寒士生活、奔波流浪,江山塞漠,境界开阔,扩大了表现范围。李斌城等编的《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也注意到这一点,写到:“初唐四杰与陈子昂等相继崛起,拓广了诗作题材,突破了描写宫廷享乐和应制诗的狭窄天地,诗风便由柔弱卑靡转为清新活泼,注重现实。”[4]8中晚唐更是如此,诗歌创作普遍生活化、世俗化。因此,诗歌风格也随之由雅向俗转变,艺术趣味也朝着更加平民化、浅俗化的方向转变。这是逢遇诗这一题材出现的文学内部的原因。
由于上述因素,就出现了中晚唐诗歌创作普及化,艺术趣味个性化,创作题材私人化的特点。相比于初盛唐诗风,以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中唐前期诗更加关注个人内心世界和社会生活。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云:“大历后渐进收敛,选言取胜,元气未完,辞意新而风格自降矣。”说的就是大历诗风生活化、世俗化的特点。
大历十才子逢遇诗的艺术特色,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景物描写及感情基调的嬗变。大历十才的逢遇诗仅二十多首,由于成诗旅途,写途中巧遇亲友,因而必然写到沿途风景,且占较大分量。如李端《中峰居喜见苗发》:“暗涧泉声小,荒冈树影闲。高窗不可望,星月满空山。”[1]1335司空曙《遇谷口道士》:“白云秋色远,苍岭夕阳高。”[1]3335写逢遇友人之际的山水景物、自然风光。这些景物描写诗句可与盛唐逢遇诗对比。盛唐山水诗的代表有王维、孟浩然。温成荣《大历贞元诗的地位》指出:“自陶渊明、谢灵运之后,山水田园诗成为中国古代诗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们以清、淡、雅、静为特点,深得历代文人青睐。特别是到了盛唐,以王、孟为代表,形成了一个诗派,他们的创作恬淡闲适,意境优美。”[7]可以看出,初盛唐山水诗偏重表现闲情逸致,初盛唐逢遇诗的写景诗句也是有山水诗特点的。例如储光羲逢遇诗《寻徐山人遇马舍人》:“泊舟伊川右,正见野人归。日暮春山绿,我心清且微。岩声风雨度,水气云霞飞。复有金门客,来参萝薜衣。”[1]1413描绘的是一幅清新明丽的自然风景图,诗风清新自然。但到了大历时期,不仅山水诗有了大的变化,诗中山水描写风格也与盛唐不同。如钱起《开元观遇张侍御》:“碧落忘归处,佳期不厌逢。晚凉生玉井,新暑避烟松。欲醉流霞酌,还醒度竹钟。更怜琪树下,历历见遥峰。”[1]2626虽然是与故友不期而遇,但却没有惊喜,只有夏季幽深冷寂的山景,没有储光羲诗的清新、喜悦,反而更加惆怅,诗境也更清冷。又如李端《江上逢司空曙》:“共尔髫年故,相逢万里馀。新春两行泪,故国一封书。夏口帆初落,涔阳雁正疏。唯当执杯酒,暂食汉江鱼。”[1]3246借逢遇题材,写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对故乡的思念,对盛世的怀想,对避乱他乡、天涯漂泊的感慨,表现出孤独、疲惫、哀伤之感。这种变化与当时社会是分不开的。安史之乱后,唐代国力衰微,社会动乱,战乱持续多年,士大夫漂泊异乡,情怀孤苦,诗篇也不复盛唐气象。这些因素影响了诗篇的意象摄取和情感表达,忧患意识使得十才子面对自然景物时,添加了浓厚的主观色彩,在感叹身世的同时,还发出对现实社会的担忧,对和平安稳生活的渴望。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从大历十才子逢遇诗景色审美取向及感情基调的改变,就能看出那个时代下诗歌创作的嬗变。
其二,诗歌风格由外向内的转化。陆时雍《诗镜总论》云:“中唐诗近收近敛,境敛而实,语敛而精,势大将收,物华反素。盛唐铺张已极,无复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敛之也。”[6]14指出中晚唐诗风由外发转向内敛,艺术面貌改变,偏于写实记事,写社会纪实和个人生活,想象色彩减退。与此相应,语言也变得精致省净,篇体上多绝句、律诗和五言短章,不像初盛唐,多长篇、乐府诗,侧重主观抒情,多写前代旧事,人事偏重虚拟,想象色彩浓厚,与社会现实隔着一层。由于时代的变化,经历过安史之乱的中唐诗人逐渐从开放自信、浪漫想象转为关注内心世界、关注个人情感、关注现实生活的内敛式创作。大历十才子逢遇诗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如卢纶《偶逢姚校书凭附书达河南郄推官因以戏赠》:“寄书常切到常迟,今日凭君君莫辞。若问玉人殊易识,莲花府里最清羸。”[1]3158以28字写偶逢友人,附书寄友,没有清晰的叙事,只有淡淡的情怀。耿湋《巴陵逢洛阳邻舍》:“因君知北事,流浪已忘机。客久多人识,年高众病归。连云湖色远,度雪雁声稀。又说家林尽,凄伤泪满衣。”[1]2982写避乱岳阳,在当地某家旅馆巧遇漂泊至此的洛阳邻居,互相诉说战乱的时代和多灾多难的北方,表现的也是一种乱离之感。像这样的作品还有不少,情感大都凄凉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更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避乱逃难、漂泊异乡的经历。与之相比,盛唐逢遇诗大多成诗于生活安稳的开元天宝,数十年没有战乱,百姓到死都不闻兵戈,生活平稳安逸,没有漂泊流离,只有平常生活状态下巧遇亲友的惊喜与感叹。大历十才子逢遇诗,写的多是北方人因为避乱而被迫离开故乡,到南方漂泊,是一种典型的“乱世逢亲友”“他乡遇故知”的写作模式,侧重通过逢遇诗来感叹个人际遇和国家、时代的不幸,充满哀伤、悲凉氛围,可以看成感时伤怀之作。时代动乱,国家衰微和个人不幸是共有的思想内容,感伤悲怆是普遍的情感内涵,诗歌创作具有更加浓烈的私人化倾向和抒情意味。
以此为基础,大历十才子逢遇诗的文学价值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从诗歌题材方面印证大历体的存在,并由此认识大历体的创作特点。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曾谓唐之诗以时代而论,有初唐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等五种类型。由于严羽是笼统概括,并未结合实例做说明,所以人们对大历体的认识依然模糊。而当结合到具体题材时,人们的体会和认知就不一样了。从逢遇诗角度看,大历十才子逢遇诗作为一种题材类型,明明白白地证实了大历体的存在。人们从题材领域、抒情方式、景物描写等方面认识到,所谓大历体确实是唐代、德宗朝诗的一种时代性风格,以绝句、律诗为体式,以感伤悲怆风格为基调,以孤独冷寂境界为特征,偏于乱世事象和景物描绘,带有中唐诗生活化、题材个性化的特点。
二是,诗歌题材范围和表现领域的拓展。大历以前,文人异乡漂泊虽然也常见,但尚未将他乡巧遇亲故作为一类题材纳入创作领域。天宝以来,随着科举制度的普及和铨选制度的推行,大量举子、进士、选人加入到诗歌创作队伍。举子和进士尚未入仕,为了功名和前途,必须到处奔走。而选人也都不是高官,为了仕宦,频频在京师和地方间辗转。中唐前期自安史之乱发端的持续数十年的战乱,更使得所有生长在北方或到北方求名、仕宦的文人都不得安生。到南方去避乱求生,成为他们共同的选择,由此,文人在南方各地相遇的机会大大增加。而旅馆、客店、官舍等寄居之所则是相逢会面的主要地点。在异乡与亲故巧遇,本身就令人欣喜,加之时逢乱世,还能在外地与亲故相遇,想要说的话特别多。但短暂的见面之后,又得分开,因而不能不百感交集,必然赋诗感怀。异乡客的情感体验,他乡遇故知,乱世逢亲友的复杂情感,是作品的重点书写对象。这类作品虽然整体上数量不多,但前此极为少见,加之所写之事、所抒之情都有独特性,因而在唐诗中作为一类有独特价值的题材类型存在。宋元明清古人编撰的唐诗总集、辑校整理的唐人别集,往往将逢遇作为一个题材单列,这么做也是由于这种独特性的存在。这类题材的加入,拓宽了唐诗的题材领域,增强了唐诗的时代感、情感的深厚度和反映生活的面,其积极意义不言而喻。
三是,诗中的景物描写体现出中唐文学的审美特点。其逢遇诗景物描写中普遍带有较强的主观情感,既给山水景色带来了艺术化的展示,也烙上诗人的主观印记,具有中唐文学的审美取向。如李端《江上逢柳中庸》:“旧住衡山曾夜归,见君江客忆荆扉。星沉岭上人行早,月过湖西鹤唳稀。弱竹万株频碍帻,新泉数步一褰衣。今来唯有禅心在,乡路翻成向翠微。”[1]3272写在湖湘江偶遇故友柳中庸,通过逢遇框架创作。前三联描绘江上景物,尾联抒情,说柳中庸从前准备从衡山路北归故乡,后来却受佛教影响,转为游山看景,具有禅心。从结构和义脉看,前六句显然是个衬托,后二句才是重点,虽有六句写景,但诗篇的主体性依然强烈。又如卢纶《虢州逢侯钊同寻南观因赠别》:“相见翻惆怅,应怜责废官。过深惭禄在,识浅赖刑宽。独失耕农业,同思弟侄欢。衰贫羞客过,卑束会君难。放鹤登云壁,浇花绕石坛。兴还江海上,迹在是非端。林密风声细,山高雨色寒。悠然此中别,宾仆亦阑干。”[1]3137全诗八联,句句都是主观中的客观,因为诗人是从主观情感出发,将自己的惆怅、哀伤通过诗中景物和意象选用体现出来。这种写景、记事在唐诗中,已经作为一种抒情方式存在,同样具有时代性和代表性。
四是,从中可以察看到唐代社会环境、政治制度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一直是热门话题,将大历十才子逢遇诗与初盛唐比对,就能发现,由于时代、社会不同,对文学审美的追求也不同。中唐诗人追求的是以个人感受为中心的情绪表达,是一种日常生活的诗意化提升,时代、政治、制度经过文学家过滤,在诗中转换为个性化写作。大历十才子逢遇诗不仅是唐诗史上一类独特题材,更是中唐文学嬗变的一个典型代表,开元天宝诗向元和长庆诗过渡的一个重要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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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李聪.被忽略的“天团”——“大历十才子”[J].课堂内外(作文独唱团),2020(11):72-73.
2020-08-11
朱睿姿(1995-),女,湖南怀化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李德辉(1965-),男,湖南汨罗人,文学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汉唐两宋文学研究与文献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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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21)04-0063-03
(责任编校: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