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山
老家靠海,与靓丽的滩涂距离很近,我总想回去逛逛。
站在雾霭茫茫的海堤上远眺家乡滩涂,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起长江、黄河之水裹挟着泥沙,随着奔涌的波濤,扑向这片黄海滩的景象。滩涂湿地上,苇蒿摇曳,藻荇肥美,鱼虾蟹贝甚多,是真正的“候鸟驿站”、鸟兽的“天然牧场”。平时,鸟儿在滩涂开会似的,雁类、鹤类、鹭类、鸻鹬类,黑压压地聚集一群,又呼啦啦地飞散开来。在百草葳蕤的春夏之交、芦花飞舞的深秋时节,更有数以百万计的鸟儿在滩涂上栖息、换羽和繁衍。潮汐冲刷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沟壑,远瞧,就像一棵棵大树、一丛丛树枝烙印在沙洲上。而这些沟壑里的泥螺、蛤蜊、沙蚕、白虾、蟛蜞蟹、滩涂鱼等,或蠕动着,或蹦跳着,或蜷缩着,好不自在。
我信步来到毗邻条子泥湿地的“黄海森林”。这片植被繁茂、绿涛翻滚的森林,是我国沿海最大的平原森林,又名“水杉林”“知青林”“东台林场”,面积约五千公顷,主要生长着水杉、意杨、银杏、榆树,也夹杂着女贞、榉树、棕榈、落羽杉等。老人们说,这片森林与滋养它的条子泥湿地像哥儿俩,又像老夫妻,相濡以沫,骨头连着筋哩。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我靠在一棵老树旁小憩,几只调皮的鸟儿抖动树枝,凉飕飕的水珠飘落在我的脸上。我爬起来,脚踩松软的落叶在林中穿行。
那紫藤绕树、斜阳碎影下,我来到了森林中央一个偌大的河塘。塘边,鸟儿啁啾,蛙儿跳跃,有白鹭、塘鹅和丹顶鹤立在塘畔“照镜子”,有的昂头挺胸扑扇着翅膀,有的扭着脖子用嘴梳理着羽毛。蔷薇、艾蒿、菖蒲、苜蓿、柽柳、紫穗槐、凌霄花,一丛丛、一簇簇,馨香扑鼻。
宜人、宜鸟、宜兽,满是鲜活与野性,这是黄海森林的标签。
然而,这些美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彩虹之前皆有风雨。
昔日鸟不生蛋、瘌痢头般的盐碱荒滩,如今植被繁茂、鹿鸣鹤呦,离不开家乡父老的接力拓荒、赓续植被,可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
“晓霜未晞,忍饥登场,刮泥汲海,佝偻如豕。”这是明末清初东台籍诗人吴嘉纪感叹家乡盐丁苦难的诗。煮海煎盐的东台海边,从前就是一片萧瑟、贫瘠的盐碱地。那千年淤积的黄沙黄泥上,遍布着盐霜、盐蒿和盐民垒砌的土灶。现今,烧盐的灶亭早已消逝,可那头灶、三灶、六灶、曹撇等称谓依然还在,范仲淹当年修筑的阻挡海水的数百华里的范公堤(又名“捍海堰”),特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俨然已在家乡百姓的心窝里生根发芽。
“癸丑隆冬,甲寅孟春,五百知青,三批插场,林场注之活力,创业谱之新章。立战天斗地之志,田埂上青春激情高亢;扬改天换地之威,树丛间知青笑语荡漾……”
我在黄海森林穿梭,邂逅几位银发飘逸、皱纹如壑的“老知青”。他们来自上海、无锡和苏州,虽然口音不一,但大都精神矍铄。在子女的簇拥下,他们驻足在一块《林场知青赋》石碑前,吟诵着上面的文字,他们抚摸着当年用汗水浇灌的树苗儿,如今已长成排排大树。
据当年参加荒滩植树的“先遣队”的头儿朱龙山回忆,荒滩上种植的草木皆是抗耐盐碱的,有盐角(号称“吸盐机”)、盐蒿、田菁、沙蓬、碱蓬、皂荚、刺槐、杉树和榆树等。为提高苗木成活率,大家挖沟排碱,刈草垦荒,将堤西的河湖水引至堤东的盐滩。当时面对的困难是,有时春天刚栽的树苗,夏季就遭遇洪涝、台风的“扫荡”,大家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在疮痍的盐碱滩上植树、培土。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实,那时候在盐碱荒滩上刨坑栽树,不亚于撑船打铁之累。那板结的碱土硬得像石头,铁锹常碰到贝壳,锹锋被磕得像锯齿似的,动辄就要用磨刀石打磨。当时,大伙儿的伙食也差劲,常是玉米糁儿粥、粯子饭,夹几根咸萝卜干,而且风沙常在碗里打转儿。入夜,一帮人挤在芦苇搭制的漏风的草棚里,鼾声轰鸣。下大雨时,外面哗哗的,棚子里滴滴答答的。天晴,大家帮着女知青晾晒被褥,草垫里面竟然藏着一条死了的毒蛇,尸体都干了,不知是哪位女知青夜里翻身硬生生把蛇给压死了。有人搞恶作剧,将蛇尸悬在苇秆上,披着晚霞归来的女知青看到棚外晃悠的蛇尸,魂儿都吓没了。
逐梦盐碱滩,林木锁芳华。
在黄海森林的档案室,在海边村落的老宅,目睹着褪色的林场老照片,翻阅着发黄的林场花名册,与那些满头白发、脸上写满沧桑的老场长、育苗能手、护林模范和当年的“大学生林官”面对面,总是让我肃然起敬。我打心眼里钦佩在林场娶妻生子的冯坤乔,一家子扎根滩涂,不言悔。还有那个老林工梅寿芝,前前后后,捧出二十多万买树苗,一辈子在荒滩义务植树,死后,按照他的遗愿,骨灰就埋在森林深处的树根下。
林海,草滩,鸟浪,兽群。海天一色,潮涨潮落。
作为喝海边咸味河水长大的警察,我对家乡这片滩涂是充满感情的。我知道,为了打赢黄海边的生态保卫战,为了在生存与生态之间寻找一种平衡,也为了某种承诺和救赎,家乡这片迷人生态湿地的打造甚是不易。
家乡政府邀请南京大学的专家编制滨海湿地修复规划,与复旦大学联合成立湿地保护中心,恢复条子泥湿地的生物多样性。种植大面积人工植被,拓展防护林,搞增殖放流。条子泥湿地的候鸟觅食区附近,有块偌大的“720高地”。因为条子泥湿地潮涨潮落频繁,为让大量候鸟有块躲避涨潮的安稳歇脚地,家乡政府投入数百万元,辟出近八百亩区域(原为鱼塘、蟹塘等),倾情打造出一块候鸟栖息地。
小舟从此逝,滩涂寄深情。我印象颇深的,还有那恢复滩涂元气的“退渔还湿还滩”工程。家乡政府那是动真格的,投入了三千多万元,公检法司、环保、水务、林业和自然资源等部门,拧成一股绳,踏破铁鞋、磨破嘴皮,让数百养殖户纷纷“洗手”上岸。为了守住沿海生态净土,当地政府还放弃了东沙、高泥和条子泥等区域一百万亩滩涂围垦计划,先后拒绝了数十个收益颇丰的项目。还有,那个省里让东台挂牌成立的,管辖盐城、南通沿海地带,以条子泥自然保护区、麋鹿自然保护区、丹顶鹤自然保护区等六大区域为主的“黄海湿地环境资源法庭”,迄今已经审理了数百个非法狩猎、非法砍伐的案子,一摞摞卷宗背后,无不述说着家乡公安民警为了保护环境冲锋陷阵的故事。
“滩涂安危,公安系于一半。”在家乡的茫茫滩涂上,你总能看到警徽闪烁。
我掰指头数过,家乡黄海的海岸线驻扎着十来个“藏蓝警队”,像我熟悉的新东、新港、弶港、蹲门河闸、梁垛河闸等派出所,以及沿海交警隊、海防大队等,都是响当当的“滩涂保护神”。那日,雨后初晴,我顺道踏访海边一警所,碰巧,几位警察正出巡归来,我上前细瞅,他们手攥的鸟网、兽夹上血迹斑斑。他们说,活的放生了,死的都掩埋了。一个背着“红十字”药箱的民警说,今天还救了一只受伤的丹顶鹤,给它的伤口消毒、包扎后,当时就在苇丛里放生了。
“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有一种守护,叫矢志不渝。
我熟稔的一位老所长,脸颊黑里透红,一看就是“海的儿子”。他像“滩涂胡杨”盐蒿似的,扎根海边二十余载了。有人喊他是“活滩涂”,那些麋鹿、丹顶鹤等动物的习性,他张嘴就来。他桌上的那些野生动物名录、《湿地保护法》等小册子,都被他翻烂了。海边生态好了,非法猎捕的警情也跟着多了起来。为了接处警方便,他曾在滩涂上搞过“帐篷警务室”。日积月累,逮的偷猎者甚多,他得罪的人也颇多。说实话,家乡就这么大,拐弯抹角都能找个人来说情,而他一概是“铁包公”。有人称他是“犟驴”,人家逮几个野鸡野兔都说不下来,听到这些话,他总是一笑置之。一个雨夜,他带着一个辅警去抓偷猎者,警车撞到大树,车头都成了“凹”字,万幸的是,他们人无大碍,逃过一劫。老百姓说,这是积德了,菩萨保佑啊。或许真是如此。我曾翻阅过这位老所长的日记,什么乌龟、蟾蜍、蟒蛇、黄鼬、刺猬、猫头鹰等,都曾在他的帮助下死里逃生。
滩涂有灵,亦有情。不管是黄海森林还是条子泥湿地,那些跳动、飞舞的生命,都是值得人类呵护的。那天走累了,我在条子泥一隅小憩,有人报警,一头野生麋鹿瘫倒在泥沙滩上。我随出警的警察踩着风火轮似的赶去了。见有人来,麋鹿在湿漉漉的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又很快像醉汉一样倒下了。我们摁住战栗、扭蹦的麋鹿,迅速解开缠绕在鹿腿上的渔线,让它得以返回森林。麋鹿也是有情物。眼看就要钻进灌木丛的瞬间,它也许感到这么离开有些仓促,陡然停下脚步,高昂着两只树杈般的鹿角,远远地朝挥手的我们凝望着。这种互视的凝眸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却是暖暖的,含情脉脉的,让人刻骨铭心。
盐蒿火红,芦花若雪,森林似海。
家乡这片“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海韵湿地,好消息也像凤凰衔枝似的飞来。近年来,条子泥湿地(黄海候鸟栖息地核心区)正式被列为“世遗地”、国家生态示范区,黄海森林入列国家康养基地,“长三角”康养小镇等也正在毗邻之地落户。深秋,赶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前夕,中央电视台在秋色斑斓的条子泥湿地,举办了连续数日的现场直播《寻觅勺嘴鹬》。那天,我乘东台海监的大船在黄海水域巡弋,大家纷纷站在船舷上,或手搭凉棚,或举着望远镜,遥看那黄海森林边上,那条子泥沸腾的鸟浪、奔腾的鹿群,一个个兴奋不已。“这儿的百姓真有福啊,地球的‘肺‘肾,这些金疙瘩都揽在怀里了。”
是啊,此心安处是吾乡。家乡这片黄海臂弯里的生态长廊,凭海临风,至真、至野、至美,乃是一个令人发呆、让人微醺的地方。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