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蜜獾:俗称平头哥,体型不大,有仇必报,敢于和狮子老虎叫板,以“最无所畏惧的动物”收录于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会见室内,李律师耐着性子,等管教给毒贩解手铐。几分钟后,管教放弃努力,宣告手铐齿轮出了问题,需要采取特别手段。
“什么特别手段?”李律师反问。
毒贩代为回答:“里面能人多了去咯。”
很快,一个贼眉鼠眼的在押人员被带了出来,只见他用牙签探了探锁眼,接着便是咔哒一声,手铐开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唯有李律师抗议道:“让小偷给毒贩开锁,这是哪门子道理?”
管教没睬他,毒贩岔开话题:“大律师,你是按小时收费的,咱们还是快点儿进入正题吧。”
其他人退出,屋里只剩下当事人和辩护人。
毒贩申请无罪辩护。
李律师断然否决:“毒品包装袋上有你的指纹,银行有你情妇的汇款记录,还有一众同伙的指认。十五公斤的海洛因,顶多保条性命。”
毒贩说:“给你两百万,把刑期降到十年以下。”
李律师只是摇头:“法官没那么大的自由裁量权。”
毒贩低声问:“这场对话是不是保密的?”
李律师抱着胳膊道:“为客户保密既是律师的义务,也是受法律保护的权利。”
“我有个小弟,说过要替我顶罪,你帮我找到他,做通思想工作,我给你五十万。”
李律师忍住冷笑:“你把我的职业操守当什么了?”
毒贩露出了毒蛇的尖牙:“你不怕我杀你全家吗?”
李律师终于笑了:“我会尽最大努力,把死刑辩成死缓,还是按照小时算钱,不额外收费。如果你不满意,可以通过管教给家属带话,让他们更换律师。”说完,李律师摁铃,提醒门外的管教把客户带回号房。
回到接待大厅,李律师在投诉薄上记下了小偷给毒贩开手铐的情况,最后大笔一挥,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车子开回租住的小区时,已是傍晚,地下停车场一直在漏水,李律师便把车子停在单元楼下。
次日清早,李律师开车上班。刚出小区,就被一辆洒水车堵在后面。李律师打开雨刷,发现挡风玻璃上有一片雪花,呈放射状,顽固地趴在玻璃上。大夏天的,是热昏头了吗?
李律师下车查看,发现那其实是一个涡状裂缝。雨刷器下方,还有一个小石子,拇指盖大小。李律师想到昨晚停车的单元楼。
李律师回到小区,在车子原先停放的路面,他看到几个质地相似的石子。这栋楼一共三十二层,两梯两户,共计六十四户。李律师扯了扯领带,他要弄清楚这些石子的来源。
两小时后,李律师有了结论:整栋楼有三家在装修,两家做瓦工,一家做木工。做木工的已近装修尾声,另一家瓦工才刚进场,且位于二楼,小石子落下不会产生很大冲击力。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十八层正在砸墙的那一户。
李律师重返十八层,并不与瓦工废话,只是拍照取证。正拍着,业主来了,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大爷。李律师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山羊胡慌忙解释:“儿子就要结婚了,平时工作忙,我只是来监工的。”
李律师道:“我就住楼下七层东户,我追究的是装修公司的责任,是要保护邻里的出行安全。”李律师的话让山羊胡松口气,进而把装修公司的地址和电话都说了出来。
李律师亲自登门,见到装修公司老板,一个胳膊文了螃蟹的男人。李律师播放了从小区拷贝的监控视频,证明车子整晚都停在装修所在的单元楼下。老板提出车辆早上离开了一段时间。李律师又播放了行车记录仪视频,对方一时无话。
李律师从包内取出一份4S店开出的定损单,上面标注更换挡风玻璃的费用是1800元。李律师说:“是助手帮我跑的手续,他的交通费就不用你付了。”
“助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律师。”
刺青男“噢”了一声:“你们律师最讲证据吧?”
李律师点头。
“那你有没有拍下石头从十八楼窗户落到车玻璃上的过程啊?”
李律师一怔,反问道:“你以为小区视频探头都是高速摄影机吗?”
“那就没办法咯。”
李律师直视对方的眼睛,这种人他见多了。李律师又取出一份小区物业开具的文书,指明装修公司需要配合业主调查高空坠物的原因,否则将暂停该公司进场装修资格。
老板胳膊上的螃蟹撑开了钳子,最终,他只是耸耸肩:“好吧,要怎么配合?”
李律师起身:“明天上午,在事发楼下,我们做一个高空坠物实验,到时请务必参加。”
李律师从修理厂淘来一块报废车拆下的前挡玻璃,用支架撑好,再让助手将肇事的小石子从十八楼往下扔。
第一次偏了准头,小石子落进了路边绿化带。助手又拿了一个大小相似的往下扔,这次砸准了,玻璃出现了涡状裂缝。
老板说:“这能证明什么?难道不是哪家熊孩子从二十层,或是三十层往下扔的?”
李律师没搭理他,而是转向物业经理,申请停止这家公司在小區的装修资格。
经理有些为难。
老板说:“我会要求工人在施工住户家外围包防护网,保证不发生高空坠物,无则加勉嘛。”
经理对李律师说:“对方不仅配合了调查,也承诺采取更多保护措施,至于赔偿的问题,我建议你们还是私下协商吧。”
李律师顿了顿,提高音量:“要不是地下车库漏水,我也不会把车停在路面,也不会被高空坠物砸中,你们物业还想甩包袱?”
话音刚落,就有业主嚷嚷起来:“什么狗屁物业,地库漏水两年多了。”
“还有单元门也坏了。”又有人插话进来。
李律师本想拖住物业经理,没想到他的话引爆了业主们的积怨。经理也叫苦:“能怪我们吗,物业费不交,保安的工资发不了,有本事你们先补齐物业费!”在众声喧哗中,没人再提李律师车子被砸的事情,而装修公司的老板则趁乱溜出了小区。
李律师气得肺疼,他迅速拟了一份律师函,重返装修公司,刚一进门就高声指控装修公司如何不顾安全、如何逃脱责任。
老板上前去抢律师函。两人随即发生推搡。
李律师被一种强大的興奋支配着。他既渴望先把对方打趴下,也希望对方能先出拳,甚至把自己的鼻子揍歪。那么,这个文螃蟹的男人就会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可对方只是比划,并不动手。显然,他也是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僵持间,派出所民警来了。面对双方的各说各话,老警察掐着腰问:“你们能不能当场解决矛盾?”
两人都摇头。
老警察说:“那你们就跟我到所里慢慢说。”
在派出所也没能解决问题。晚上到家,物业和业主之间的争吵转移到了微信群里。李律师没有心思加入他们的口水仗,连夜起草了民事诉讼状,一大早就交到了法院立案庭。
前台小姑娘傻了:“你要起诉六十三户?”
庭长看完诉状说:“按照《民法典》,高空坠物若是找不到肇事者,可以起诉案发楼宇全部住户。不过,你确定要这么做?”
“确定!”
“不走庭前调解手续?”
“不调解。起诉!”
庭长叹口气,安排四个前台人员办理立案手续,一共开具了六十三份《民事诉讼送达书》。庭长再次找到李律师,问他能否把这些文书带给他的邻居们,这样能提高送达效率。
李律师果断拒绝,他坚持一切按规矩来。
庭长无奈,又安排人连发了六十三份EMS。
小区微信群一下就炸了锅,有臭骂的,有自嘲的,还有帮着算账的,算得的结果是每户要赔给李律师二十八块五毛七分,大抵上能买一只咸水鸭。
第二天一早,当李律师看到门把手上挂着一只咸水鸭时,他冷笑着退了小区微信群。
接着,物业经理来了,申明只要撤回诉讼,就全免明年的物业费。山羊胡也来了,说要自掏腰包赔换玻璃的钱。最后,装修公司老板也打来电话,说要把修车钱打到他的账户上。
李律师反问装修老板到底有没有错。
对方愣了一下,道:“我赔钱还不行吗?”
李律师对着话筒哈哈大笑:“你们怎么都不明白,这已经不是钱的事情了!”
审判庭挤不下那么多人,法官便把庭开在了法院内的广场上。原告席上,只有李律师一个人,被告席上,满满当当挤了近百人。旁边还有一众闻风而来的新闻媒体。
上午开庭,下午审判。审判结果是:对于因无法确定来源的高空坠物而造成的损失,由事发楼宇全部业主承担责任。
没有人提出上诉,大家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二十八块五毛七分,他们只是不想继续丢人现眼。
随后月余,被骂惨的小区业主委员会集体请辞,物业公司也没得到下一年度的续约,自然,地下车库漏水问题也丝毫没有解决。至于那家被媒体扒了几层皮的装修公司,因为遭到大量客户退单而关门大吉。据说那个文螃蟹的老板干回了清运建筑垃圾的老本行。
打赢官司的李律师,生活回归正轨:工作日上班,周末回省城和老婆孩子团聚。他从来没把这场诉讼告诉自己的家人。
只是,每次乘坐小区电梯,李律师都能感到邻居恶意的目光。此外,他的车胎还经常跑气,送到修理厂才发现轮胎被扎了好几个图钉。李律师要物业调取车库的监控,却被告知因为漏水,车库监控系统早已坏了许久。物业还说他们只是代管,等到新物业进驻后,自然会有人修。
再后来,李律师新换不久的挡风玻璃上又出现了一个小孔,和上次的简直一模一样。这次,李律师选择了沉默。
随着时间推移,小孔慢慢长出了网状裂痕,不只在玻璃面上,也在李律师的心里蔓延开来。终于,在一个暴雨来袭的午夜,保安挨个敲门,说是地库漏水厉害,要大家赶紧把车挪到地面上。李律师没有挪车,他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狼狈的邻居们把车全部开到了单元楼下。
风雨雷鸣中,李律师仿佛听见有人在恶狠狠地喊自己的名字。李律师冷笑着,拿出一包从绿化带里捡来的小石头,瞄准楼下一面面挡风玻璃,一个又一个抛了下去。
河豚:遇到攻击时会吸入大量空气,像个长了刺的球,看起来很危险。只有渔民们知道这只是虚张声势,甚至会在水开下锅前,拿它们的鼓肚皮擦靴子。
白天,他是一所小学的体育老师,临时工,没有编制的那种,家就在学校外的巷子里。孩子们喊他张老师,同事们喊他,嗨,电扇儿!是的,他名字叫张电扇。
入夜,他成了一家健身馆的形体教练,皮肤白净、嗓音温柔,女学员们都喊他斯塔克先生,对,就是《复仇者联盟》里的钢铁侠。
小学在城郊,健身馆在市区,两地相距八公里,坐公交需要三十分钟。偶尔挤不上末班车,他只得选择其他交通工具。
这夜便是如此,电扇老师坐在出租车后排,小心脏和计价器一起往外泵血。距离学校还有两百多米,他一声喊停,数字停在十七块四。
“我在这儿下车。”电扇老师的声音有些虚。
司机松开刹车板,车子往前溜了几米,计价器跳到了十七块五。
“十八块。”司机说。
“车停的时候是十七块四。”
“十八块。”司机像一台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那你往前再开一段吧,进巷子。”电扇老师有些赌气。
司机咕噜了一句,低速拐进了巷子。
电扇老师瞥了眼计价器:“就是挂门帘的那家,你在那儿停。”
司机一脚油门,驶过门帘二十多米,计价器跳到了十八块五。
“十九块。”司机说。
张电扇忍不住争辩:“十八块,你多跑路了。”
司机沉默片刻,拍了计价器一巴掌,数字跳到了二十一。
“你……你怎么……”
又是一巴掌,数字跳到了二十五。
“别……讹人啊!”
司机转过身,冷笑挂在屎黄色的牙壁上。
电扇老师卡了几秒壳,随后捋起袖子,显出肌肉的美妙線条。
这本是故事的转机,但偏偏电扇老师不懂得沉默的力量,“我……我是教体育……”他结巴了。
咔哒一声,童锁落下。复读机笑着说:“小子,嘿嘿,你个穷小子。”
窗外,有狗在叫。巷口,路灯忽明忽灭。为了抑制全身哆嗦,张电扇攥紧了拳头。
司机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掏出一把弹簧刀,放在驾驶台上。
半晌,电扇松开拳头,掌心里有一张汗水浸湿的二十元整钞。
逃下车,一枚一元硬币就弹到电扇老师的后脑勺上,轱辘着掉进了路边的小沟。
电扇喘着粗气:“我要举报!”
司机手指向前:“你赶紧把车牌号记下来啊。”
电扇刚绕到车头,司机便开启了远光灯。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车子向他撞了过来。巷子狭窄,无处可躲,面对加速的出租,电扇老师只得拔腿狂奔,一直跑出巷子,司机才骂了声怂包,然后鸣笛离去。
电扇老师打了“12315”,也打了“110”,却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就连司机的长相他也说不大清。谈完笔录,派出所的警察反问:“你是体育老师,还比他年轻十几岁……”言外之意,让电扇老师又红了脸。
起初,电扇老师的脑袋像染了木马病毒,一遍遍闪回事件片段:计价器、刹车板、远光灯、弹簧刀、一元硬币……他暗暗希望记忆发了叉,能够转到一条遗忘的道路上。事实上,有一段时间,他还真把这件事压到了后脑勺。可就在某个清晨,蓦然间,电扇老师瞥见路边小沟里躺着的一元硬币,羞辱的船锚从满是淤泥的海床升起,所有的不屑,所有的嘲笑,搅浑了一片,倒映着他懦夫的身影。
是的,他的确是个穷小子,出生在一个矿工家庭。儿时,沉默的父亲将井下“-800”米的压抑,转化成势大力沉的拳头,倾泻在小电扇儿的身上。为了少挨揍,张电扇努力学习,成绩一直都挺不错的。可到了高中,他意外选择成为体育特长生,是的,那时的他就想让自己强大起来。
几年的劳其筋骨,张电扇更硬朗了,也没有人想要揍他了。张电扇以为自己完成了人生的蜕变,可这次与出租司机的狭路相逢,把他打回了原形。
一晃眼,到了秋天,学校举行运动会。田径比赛,教研组长塞给电扇老师一把发令枪,要他下达起跑令。张电扇懵懂地接过枪,举向天空,有人把耳朵捂了起来。张电扇走了神,他想自己如果把枪对准那些捂耳朵的人,他们是会举起手,还是会落荒而逃?
电扇老师一共放了二十一枪,有如二十一响礼炮,给他的小心脏来了场泰式按摩。运动会结束,张电扇偷偷复制了一把仓库钥匙,失眠时,他便潜回体育组,把发令枪取出,溜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放上两枪,在泛着硫磺和硝酸钾的烟气中,想象自己变回了钢铁侠。
的确,明眼人都能看到,斯塔克先生似乎自信了许多。校长训话时,他开始直视领导的眼睛;经理排课不合理时,他敢于表达自己的异议;就连女学员请他吃夜宵,他也不再拒绝,即便每每散场都到深夜,他不得不再打车回城郊的家。
是的,他又开始乘坐出租车了。
事后回想起来,斯塔克先生会说,如果司机不那么话痨,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还是一个深夜,斯塔克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司机的眼睛一直在乱瞟。终于,在一个红灯路口,司机问:“那是玩具枪吧?”
斯塔克低头,发现书包拉链没拉全,枪管探出了半个脑袋。斯塔克刚想附和,司机又说:“十年前,我开出租时被抢过一次。那个狗日的坐在后排,拿个东西顶着我的后脑勺,要我把钱全交给他。我脑子清醒,借着递钱的空当,往后一瞅。妈了个巴子,哪是枪啊,就是一截木头块。我从工具箱里拿了个锤子要给他脑壳开花,他跳车就跑。我又开车去追,好歹得撞断他一条狗腿。没想到这狗日的跑进了一个巷子,我车进不去,眼睁睁地看他跑没了影。”
绿灯亮了,司机有些激动,车子开得飞快。
“有些人啊,来真的没本事,就只能唬唬人,虚张声势,本质上还是个怂蛋。当然,我不是说你啊,你住的那块儿治安不好,带把假枪,遇到抢劫的,也能壮壮声势。再次申明啊,我不是说你是胆小鬼啊。”
一个老妇人横穿马路,司机急刹后,探出窗外大骂:“狗日的,不要命了!”骂过瘾后,司机转向斯塔克,“如果这把枪是真的,你会拿它干吗,会不会抢出租车啊?”
斯塔克摇摇头。
又一个红灯前,司机按捺不住了:“把枪拿过来让我瞅瞅。”说着,便把手伸向了斯塔克的书包。斯塔克一边护住枪,一边把司机的手往后推。
“就一把假枪,可至于?”司机有些嗔怒,手上动作近乎于抢。
斯塔克不得已把枪拿出车窗外,躲避司机的蛮横,没有任何预料的,砰!枪响了。
两人均是一怔,几秒后,淡淡的火药味飘回车厢,伴随着夜风,斯塔克有点儿沉醉。
“这……那……”司机结巴了。
“是的。”斯塔克倒是平静了许多。
“你……我……”司机继续哆嗦。与此同时,一辆货车从后方驶近,摁响了喇叭。
斯塔克把枪口抵住司机的大肚子,压低声音:“走。”
两人一路无话。临近小学,看四下没人,斯塔克让司机在巷外垃圾箱前停车。斯塔克问:“你知道为什么停这儿吗?”
“知道,这里没人,没监控。”
“知道我下步要干吗?”
司机把皮夹子掏出来,放在驾驶台上。
“你的锤子呢?”
“没有锤子。”
“打开工具箱。”
司机服从命令。工具箱里除了发票收据,还有两个杂牌避孕套。
斯塔克停顿几秒,他很享受此时此刻。随即,他将枪管塞进司机的嘴巴,命令道:“说,说,‘我是怂蛋。”
司机嘟哝着说不出话来。
斯塔克把枪管抽了出来。
司机吐着粗气:“你是怂蛋。”
斯塔克用枪托给司机脑袋开了瓢,鲜血立刻流了下来。斯塔克有些兴奋:“说你自己是怂蛋。”
司机被砸清醒了,连着说:“我是怂蛋,我是怂蛋,我这个开出租的是狗日的怂蛋!”
斯塔克满意地笑了,他把车钥匙拔下,又将那两个避孕套塞进口袋,唯独没有碰驾驶台上的钱包。做完这一切,斯塔克举着枪,倒退着离开车子。然后,他将车钥匙扔进垃圾箱里,朝天放了一枪,大笑跑远。
恐惧当然会有,但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便被寻常的日子消磨了。有次聚餐,同事们聊起这起抢劫案,大家一致断定,那一定是某个无聊的富二代的恶作剧,只为了迷惑警察,才选择偏僻的地方下手。斯塔克举起酒杯,敬大家的英明神武,他的小心脏和杯中的啤酒一起泛起了花儿。
但随着时间流逝,花儿开始凋谢,留下一片被放大的空虚。那把枪还在斯塔克先生的书包里,他不止一次动心思,想把枪还回枪柜,但他却始终没有付出行动。他怕自己真这么做了,斯塔克先生就会变回:嗨,电扇儿。与此同时,他也不止一次回顾自己抢出租车的过程,想着其中的序曲、高潮和尾声,想着其中的漏洞、补救的措施。他认为如果再干上一票,他能发挥得更好。
事实的确如此。
斯塔克先生每次都调整路线、变化打扮,和司机侃谈一段虚拟人生,在欢笑到达顶点时再掏出枪。司机服帖后,他会让对方自骂怂蛋,然后取走香水、佛珠、打火机、工号牌等一切随手可得的物件作为纪念品,最后把车钥匙扔得远远的,大摇大摆离开。
打心底里,斯塔克渴望再次登上那个长了屎黄色牙齿的司机的车,在他看来,那将不只是复仇,更是人生交响乐的高潮。不过,斯塔克也知道,茫茫人海,车来车往,想和同一个人再次遭遇,的确是件小概率事件。
终于,斯塔克妥协了。他告诉自己,再抢最后一次,如果还没撞见那个司机,就把枪还回去!
晚上九点,公安局门外,斯塔克先生戴着鸭舌帽,背着书包,乍一看像是刚完成任务的便衣警察。他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近,却没想后面一辆出租车加大油门,超过前车,率先停在斯塔克的面前。
斯塔克猶豫一秒,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说出一个计划中的目的地。司机挂挡起步,车子在不算拥挤的马路上平稳行驶。斯塔克打开车窗玻璃,在夜风的低吟中,说起一段开挂的人生故事。不觉间,一个九十秒的红灯拦住去路。司机一打方向盘,驶上右手边一条支路。
斯塔克扭头,看到司机板寸里的一个疤瘌,他隐约想起了什么。可此时,车子已经停在一家夜总会门外,十几辆出租车正在那里趴窝。司机扭过头,大声叫道:“我是怂蛋,我是怂蛋!”
目光对视,一切便了然于心。板寸里的那个疤瘌正是他用枪托砸出来的。斯塔克立即将手伸进书包,那个司机却已拔下车钥匙,从车里逃了出来。斯塔克也想逃,被司机按下了锁车键,他成了出租车的囚徒。
电扇老师趴着车窗,急速喘息着,看见司机跑向那些等客的同行。车窗很快糊成一片,等他用袖子把玻璃擦干净,愤怒的司机们已经各自驾驶车辆,从前后左右包围过来。
囚徒哆嗦着,半边脸的轮廓倒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既像斯塔克先生,又像是电扇儿老师。囚徒伸手,还没触摸到这张陌生的面孔,嗓眼里便挤出一声细长的尖叫。
家猪:为了让猪多贡献肉,人类在饲料里添加了大量激素,使它们懒得运动,只想睡觉,从而快速累积脂肪,进而早日登上每家每户的餐桌。
2030年,清晨的阳光一如往日明媚。
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一个男婴的降生,他是太阳系第八十亿人口,包括地球上的芸芸众生,还有月球上那一小撮移民。
在这个不那么寻常的清晨,时下最火的社交媒体微抖上线了一位新用户,它的名字叫皮基,头像是一只粉嫩的小猪,性别、年龄均是空缺。备注栏有一句话:愿意互粉一下吗?
男网友认为她是可爱美貌的小女生,女网友猜测他是颜值担当的小鲜肉,手指一滑,他们将皮基添加为好友,犹如在林间采摘了一枚无足轻重的小蘑菇。
于是,这位名为皮基的用户有了自己的朋友圈。
皮基甚是乖巧,他(性别未知,暂且用他)每天只发几段鸡汤文字,再配些清新图片,人畜无害。此外,在每个不经意的早晨,他会为网友私信鼓劲:新的一天要开心哦!每个潦草结束的夜晚,他也会为网友私信祝福:明天要继续开心哦!
有人认为这是营销号,不屑理睬;但也有人,比如那些轻浮躁狂的少年,那些枕边孤寂的男女,那些应酬场上满肚子酒精的社畜,在向一天告别前,瞥见皮基的问候,也会莞尔一笑,然后沉沉睡去。
皮基坚持给每位好友点赞,分享他们的欢乐,分担他们的忧伤。相应地,网友们也给皮基点赞,他们惊讶地发现,皮基的粉丝量已经从零涨到了十万。而更让他们艳羡的,是皮基朋友圈里琳琅满目的照片:从潘帕斯高原的雄鹰,到南太平洋的十二使徒,还有雷克雅未克绚烂的极光。有人在评论区质疑这些都是盗图,毕竟网络盛产骗子。
不得已,皮基在网上晒出登机牌的照片(姓名被PS掉了)、出行时间和目的地,让那些质疑的人闭上了嘴。还有细心者,发现皮基坐的都是头等舱。
当皮基的粉丝数达到一百万时,他发了条状态:世界有八十亿人口,我也要集八十亿个赞。
为此,皮基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他开始涉足文学,寥寥几笔便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他开始谱写乐谱,黑白键上流淌着欲罢不能的音符。他还进入时尚圈,他设计的男装让男人更绅士,也让男人更野蛮;他调配的香水让女人更高雅,也让女人更放荡。
诗人为他点赞,摇滚歌手为他点赞,时尚大咖为他点赞,体育明星为他点赞,公知、学者还有专家都在为他点赞。在大V的推波助澜下,更多人知道了皮基,知道他要集齐八十亿个赞的梦想。为了帮他实现梦想,大家纷纷将皮基添加为好友,为他点赞。
皮基用一个月积累了一千万粉丝。
微抖的CEO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事件,他让手下联系皮基,想给皮基做实名认证,并把他打造为具有特定人设的网红人物。但皮基始终对平台的邀约保持沉默,并威胁对方,若是强制他实名认证,他就会毫不犹豫出走其他网络平台。
为了引流,平台最终放弃商业化的努力,眼巴巴地看着皮基的粉丝量直逼排名第一的大V暖暖。皮基的粉丝也愈加不遗余力地为他打榜,甚至花钱买流量,誓要把皮基顶到榜首。
终于,在此消彼长中,皮基成了粉丝量最高的微抖用户。在万众瞩目下,粉丝数合并超十亿的皮基和暖暖开始互粉。微抖将其视为网络社会的里程碑事件,国学专家们则将其比喻为当代的管鲍之交,娱乐新闻也将其作为头条持续报道。
当皮基的点赞数逼近十亿时,微抖总部承诺将会为点击第十亿个赞的网友派发一份“锦鲤大红包”。各大媒体紧盯不放,开始全时段直播;博彩业更是开出各种筹码,诱使赌徒们竞猜锦鲤网友的性别、国籍、年龄……
网友们同时注意到,当第十亿个赞到来时,皮基每早和每晚发布的状态变成了“你爽了么?”和“明天要继续爽哦”。
的确,爽,成了皮基线上和线下社交的新主题。在皮基最近的朋友圈中,网友们捕捉到床头柜上,慵懒地躺着一朵由顶级钻石围拢成的雪莲花;还有乡间的猎人小屋里,静静挂着一幅由最负盛名的当代画家为他专门绘制的油画。
就在大家为皮基的真实身份争论不休时,皮基已将影响力扩散到蛮荒的非洲中部。他为各个部族挖了许多机井,还给每个部落成员买了手机,让他们和世界联通。在镁光灯的包围下,九十岁的部落酋长在新手机上郑重地为皮基点下了赞。
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两个国家交战的战火中,一个小战士在皮基的账号下留下遗言,然后跃出战壕,冲上敌军阵地,用刺刀挑穿敌人的肚皮。打扫战场时,这个小战士从被他杀死的士兵身上找到一部手机,發现他也将皮基设为特别关注,小战士默然,他觉得或许他们本该成为好友,而不是互相厮杀的敌人。
渐渐地,大家发现皮基在每条网络状态后面都加上一个小拳头的标志。很快,这个小拳头便风靡了整个朋友圈。这种模仿还从网上走到了网下,青少年在见面时,开始彼此举一举拳头作为问候。某些社会学家隐约觉出不对,开始质疑,但很快淹没在大家对博彩公司开出巨奖的热议中。
终极筹码是历史性的十亿元大奖。每个人只需缴纳一元钱,便可以认购一注彩票,而那位点第八十亿赞的彩民,可以领走这十亿元大奖。
上亿人疯狂了,他们不仅认购彩票,还疯狂地为皮基点赞,只想要大彩蛋早早地爆炸。
点赞成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不加分辨,随手的事儿。点赞成了生活的目标,十亿元的大奖还在那儿等着呢。点赞成了精神的家园,现实世界已经没有足够的痒点。点赞成了唯一的信仰,八十亿个赞啊,多么励志、多么公正的理想啊!
微抖公司总部的服务器全开,防止出现系统崩溃;一个个现实或虚拟的倒计时牌立了起来,上面的数字正向八十亿狂飙。
世界按下了静音,人类屏住了呼吸……
7999999996、7999999997、7999999998、7999999999,倒计时板上的数字突然停止了更新。
没有第八十亿个点赞,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随后,皮基的社交界面上突然出现一段直播视频:一间封闭的屋子,一盏灯,一个发电机,一台电脑,一头围栏里的肥猪。
电脑屏幕亮起,一行行文字开始滚动:
你们好,人类!
我是皮基,英文名piggy,是的,pig,一头猪,正是你们在围栏里看到的那头。
猪的脑子里有一个电极,每一次你们点赞,便会释放一个脉冲信号,刺激猪的饥饿神经,让它不断进食,从注册账号时的一头小猪,到如今这么肥的一头。当然,若不是同时给它灌泻药,这头叫皮基的猪早就撑爆炸了。
哈哈!
你们爱皮基吗?
你们恨皮基吗?
你们崇拜皮基吗?
你们信仰皮基吗?
不,你们不了解皮基,
但,皮基了解你们。
当然,是通过无所不在的网络。
那么,是谁主宰着网络?
文字停止滚动,光标移到屏幕下方代表点赞的大拇指上,敲击,点下了第八十亿个赞。
发电机开始轰鸣,火花在喷溅,电流在输出,围栏里的猪突然僵直,脑袋冒了烟,毛皮着了火。皮基连嚎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电成了一头烤猪。
在全黑前,屏幕最后出现四行字:
我是皮基,
我是头猪。
你们是谁?
你们也是猪吗?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