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一间茶室里見到了陶勇医生,他一如想象中的样子,温柔且乐观,散发着一股少年气,我们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阴霾。一年半前引起全社会轰动的暴力伤医事件,似乎也已经被时间抹去。直到他把左手抬起来,我们才注意到那是一只布满疤痕,再也无法正常伸展的手。
“既然世界以榴莲吻我,那我就把它做成披萨”,经历了人生至暗时刻的陶勇,做出的选择不是退缩,而是勇往直前、直面困境。即便没法再上手术台,他也仍然在努力点燃着患者眼里的光芒,不懈地推动医疗技术的进步。
在送给中学生的签名书《目光》的扉页上,陶勇一遍又一遍写下“广阔天地,向光而行”。他更像那个带头冲破黑暗的追光者,一路寻找光明、播撒希望,坚守着“天下无盲”的理想并不断前行。
记=本刊记者 钱梦佳 史 申
仇贝然(学生记者)
陶=陶 勇
记:当医生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陶:我妈妈在新华书店工作,所以从小我就常在书店看武侠小说。在金庸、古龙的书里,很多神医都具有精湛的医术,即便是武林大侠在他们面前都得毕恭毕敬,这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萌发了对医学的兴趣。后来,在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印象中我没有报考其他的专业,只填了一个志愿——北京医科大学。而那一年,我是江西省高考生里考上北京医科大学的第一名,从此顺利地开启了我的医学生涯。
记:那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成为一名眼科医生的?
陶:我在北京医科大学读的本科专业是临床医学,它并没有细分亚专业,所以一直到研究生阶段,我们才能选择眼科这个亚专业学科方向。我的妈妈是一名沙眼患者,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陪着她去南昌的医院看眼睛。看着医生拿着针从她的眼睛里挑出了一盘白色的结石,我的内心大受震撼:人的眼睛怎么能生这么严重的病?怎么还能长出石头来?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一颗成为眼科医生的种子。等到我读研究生选专业的时候,恰逢姜燕荣教授和黎晓新教授面试招收学生,两位老师刚从德国留学回来,并带来了国外最先进的攻克眼底疾病的技术——玻璃体切割手术。我特别想成为他们的学生,所以毫不犹豫地报名了,从此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眼科医生这条充满使命感的道路。
记:对您来说,学医的乐趣在哪里呢?
陶:哲学家詹姆斯·卡斯在《有限与无限的游戏》里说,世界上只有两种游戏:一种是有限游戏,因物质而发起的游戏,比如经商、创业等等,目的是赢得胜利;另一种是无限游戏,所有人不是为了终结游戏,而是为了延续游戏。在我看来,医学特别适合作为无限游戏的一个载体。
我把医学生涯分成三个阶段,分别是技、艺、理。首先,我们要练技能,做一个会看病、手术操作很棒的医生,这是技的阶段;其次,我们就要创新性地提出一些新的治疗理念,开发新技术,就像一个艺术家一样让自己做的每一个手术都有美感;最后就到了理的阶段,其实医学归根到底要讲究平衡,包括器官之间的平衡、生理和心理的平衡、人和人的平衡,再将行医体验上升为医理与生活哲理。这就是医学这个无限游戏带给我的乐趣,以此让我不断得到提升和进步。
记:距离2020年1月20日发生的暴力伤医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现在您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陶:恢复得还凑合吧。这个外形在医学上叫爪形手,因为手背的一些肌肉是由尺神经支配的,尺神经被砍断后,背伸的肌肉就萎缩了,手便没办法伸直。如今我主要坐诊看病,虽然不能自己做手术了,但我还会进入手术室指导科室里的大夫和学生做手术。
记:现在回想起当时受伤的过程,什么时刻最令您感到痛苦?
陶:我这个人的忘性比较大,能记住的一般都是高兴的事,有人帮我挡了刀,有人冲出去与歹徒英勇搏斗,有人紧急救助我……所以那些砍伤我的画面并没有太久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最让我难以平静的时刻,是当我得知行凶者就是自己的病人——他在别的地方做了三次手术都没有成功。而我们花了很大的努力,帮他基本恢复了视力还帮他省了钱,为什么他还会恩将仇报?我曾经因为思考这件事,痛得身体都痉挛起来。后来我就在想,“希望”或许比视力更重要,为此我要在维护医患关系上多做点努力。
记:您在受伤后一直反思、剖析自己,并出版了《目光》一书,为什么要反复去思考这件痛苦的事情?
陶:我认为医学是介于科学和哲学之间的一个学科,学会思考并不是浪费时间的一件事。我们应该做自己人生问题的解决者,而不是一个提出问题的抱怨者。这也是我想和中学生朋友们说的,成长过程中,大家一定会遇到很多挫折,我们不要把挫折这块巨石当成压在身上的包袱,而应该把它当成向上攀登的基石,我们要把苦难当成财富。我也希望中学生们都能在自己的天地中寻找到方向,始终向光而行,向难而生。
记:在您遭受了如此巨大的身心创伤后,是什么让您愿意继续从医?
陶: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四年前,一个七岁的男孩右眼突然化脓,完全丧失视力,好几家医院的医生都告诉家长,要做好摘除眼球的准备。经过不懈的努力,我们通过科技手段治愈了他,把他的视力恢复到了1.5。家长特别高兴,捐了数十万元给一个基金会,基金会给我的老家江西南城建昌镇的两所学校捐了梦想教室。因为梦想教室给当地乡镇的孩子们带来了很好的素质教育,效果很突出,所以后来江西省教育厅就和这个基金会签署了战略协议,约定未来会在江西落地1000个梦想教室。就是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一次治疗拯救了一个孩子的一生,然后又帮助了千千万万个孩子,让他们的未来更加光明和幸福。所以医生的价值完全可以像原子弹爆炸似的被放大,而这些价值正是支撑我前行的动力。
很多人遭受挫折后心态会改变,会丧失勇气,我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心中没有目标。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在想,即便我失去左手,但至少我还活着,即便我不能上手术台,但我还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只要心中有目标,我就还愿意做医生,我就还要救治病人,心态自然就不会因为这一次的磨难而发生太大的改变。
记:假如時光倒流,您还会去救治那个伤您的患者吗?
陶:不会。作为医生,我们确实应该要博爱、仁义,但任何真理往前走一步都是谬误。虽然有一句话说“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但事实上,我们不能错误地认为自己真的是仙和佛。我认为我的一生是有价值的,不能为了挽救他一个人而做出牺牲。我还有很多计划,比如我的科研公益计划——“光·盲计划”。我不认为我只是那个凶手的医生,我应该是更多人的医生。
记:刚才您提到“光·盲计划”,可以介绍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吗?以及您在伤医事件后还做过哪些事情来帮助改善医患关系?
陶:“光·盲计划”是通过心理关爱、生活重建、职业培训和再就业帮助,让失去光明的患者能够有继续学习、工作的能力,延伸医学上的治疗半径,让失去视力的人不失去希望。此外,我在身体恢复之后还做过这几件事:一是呼吁医院成立安检部门,目前北京已经基本通过了《北京市医院安全秩序管理规定》,以后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恶性伤医事件发生。二是与北京市红十字基金会合作,成立彩虹志愿服务队之光明天使分队。我们招募了许多志愿者,来给医院看病的患者提供就诊指引、保健知识的介绍和生活上的关心。此外,我们还在爱心组织的帮助下,为很多农村的、经济条件差的孩子筹集到了手术经费。未来,我们会通过科技手段,早筛早查,避免更多孩子因为一些免疫性的疾病而失明。
记:有人说您现在成名了,是“网红医生”了,对于这样的评价,您怎么看?
陶:我并不排斥大家叫我“网红医生”。可能在很多人眼里,医生就应该踏实地待在诊室里给人看病,但如果我把健康的理念传播给更多人,让社会大众变得更健康,那么即使被说成是“网红医生”又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会促使我更努力地创造出更多优质的内容,就跟我在诊室看病、做手术一样,我希望我的科普视频、音频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记:您曾经说自己的理想是“天下无盲”,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陶:之前我参加电视节目的时候,也有人问我,“天下无盲”这个愿望是不是太宏伟了。我当时说,在100年前,中国大地还缺衣少食的时候,有人提出了共产主义理想,这不也是很宏伟的吗?现在100年过去了,中国共产党确实带领人民越来越接近共产主义理想。所以我觉得理想很大不是一件坏事,关键是怎么一步步地将理想照进现实。在我心中,实现“天下无盲”要分两个方面:一是利用各种人工智能等科技手段筛查有眼疾的患者,然后再用基因治疗、脑机接口等技术来产生人工视觉,利用科技持续地将更多的光明引入患者眼中。二是希望可以通过“光·盲计划”,持续地将希望播撒到每个人的心中。未来做到眼不盲,心不盲,这就是“天下无盲”了。
在学校里保护眼睛的措施主要是做眼保健操,您还有什么其他保护眼睛的小建议吗?
眼保健操是通过按摩眼睛附近局部的穴位来放松眼睛,促进血液循环,延缓近视发展的速度,有一定的预防作用。我可以再教给大家一个20—20—20法则。我们每看20分钟电子屏或书籍,就看看20英尺外,也就是6米左右远的绿色树叶或者建筑,看20秒以上,眼睛就可以得到放松了。我们的眼睛最怕什么?持续近距离用眼。只要打破了这个“持续”,让眼睛得到放松,就不容易近视。
我以后也想读医学专业,在中学期间可以做些什么呢?
前段时间,我刚好和北京四中的几个学生聊天,其中一个女生说她未来想学医,准备暑假提前看一些医学相关的书。我就告诉她,其实没必要提前看专业书,因为学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北医的老校长韩启德院士写过一本书叫《医学的温度》,里面就提到:“医学是人学,医道重温度。”所以我建议有志于学医的读者,从埋头读书、做题、背题里跳出来,积极关注你和父母、同学、陌生人的关系。当你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更多深刻的理解时,未来你在医学之路上才会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