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戍边语境下广西砧板陀螺的社会功能研究

2021-12-07 12:41雷韵
广西民族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社会功能

【摘 要】本文采借文化戍边理论,以广西砧板陀螺文化的发展历程阐释边民传统文化的戍边功能。砧板陀螺文化是中华陀螺文化与地方地理人文生态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是防城港峒中镇生命力旺盛的民俗文化。文章结合峒中镇边疆枢纽的地缘特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推进与越南民间社会民心相通为目标,阐明砧板陀螺文化在构筑地方文明社会、赓续中华传统文化价值观与维系中越两国边民友谊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文化戍;砧板陀螺;社会功能

【作 者】雷韵,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讲师,博士。广西南宁,530006。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1)05-0140-0008

相似的人文地理环境塑造相近的文化,它是人类适应生态环境的手段,也是区隔不同族群的标志。优秀的传统文化在传承的过程中,使用者依据时代条件、认知水平和社会制度等条件对其进行修正与创新,确保其中优秀的文化基因历久弥新,为人类适应生态环境、调节与周边族群关系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广西防城港市峒中镇自古居住着壮族的偏人支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民族识别时,偏人坚持认为自身的文化与周围壮族存在差异导致民族身份无法确定,直至八十年代才归为壮族。梁漱溟先生认为,文化失调将导致社会结构崩溃,社会秩序饥荒。[1]25反之亦然,偏人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承至今,在百姓日常生活中历久弥新,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重要依据,也是维持边境社会秩序井然、构筑文明乡村、促进中越民间友好关系的重要手段。

一、文化戍边的相关研究

“文化戍边”于2002年由时任新疆兵团党委宣传部的副部长王运华提出。他立足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守边作用提出以具备促进生产力进步、促进民族团结进步、维护祖国统一和安定团结、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等特征的先进文化武装兵团职工的思想道德体系。[2]随后,李秀芹(2004)、李红兵(2010)进一步丰富文化戍边的内涵和意义,但也有学者从兵团人才流失的角度质疑基于兵团形成的戍边文化能否真的发挥功效。[3]2013年起,徐黎丽教授陆续发文科学全面地论述“文化戍边”。她基于人类学关于文化的系列定义认为文化戍边是“边疆社会不同身份的人以象征经验和智慧的符号及其表现出来的理想、价值和信念戍守边疆”[4],以“居边、通边、融边、识边、和边、安边”概括我国西北跨国民族传统文化的戍边功能[5]。另有一些学者从管理学的国家视角剖析文化戍边。方盛举认为文化戍边以文化内化于心、固化于制、外化于行的原理,可正确引导、合理疏导和有效规约边疆各种社会主体复杂多元的思想意识和行为,达到守边、治边、护边、稳边、强边的功效。[6]在此基础上,吕朝晖提出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统领整合边疆地区的一切文化资源,通过文化的内在驱动力优化并重塑边疆群众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实现守边、治边、稳边、固边。[7]夏文贵认为戍边的文化属于国家安全文化,是政治文化的范畴,应由国家基于戍边的历史和边境场域中一切有利于维护边境安全的内涵形式进行建构和宣传。[8]上述学者侧重从理论丰富文化戍边的界定、内涵与路径,另有李智环(2016)和秦永红(2018)从傈僳族歌舞文化、西南跨国民族文化在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戍邊路径等实例解读文化戍边。董江爱(2016)、刘永刚(2018)、马元喜等人(2019)、邹荣(2021)等人虽未明确提出文化戍边,但均肯定边疆文化是边疆治理的一种优势资源和手段。此外,吕俊彪等人从文化兴边的角度提出文化相较于经济手段更能长久地体现兴边富民的政策价值。[9]纳麟等人指出针对文化服务基础设施、公共文化服务和民族文化在内的文化扶贫是摆脱边疆群众意识贫困的根本之策。[10]

以上关于文化戍边的相关研究体现了文化人类学和政治学两种不同的研究视角。文化人类学立足文化、社会和人三者互动关系的学科使命,认为文化是隐藏在人类思维中的结构,能指导人的行为。因此文化戍边一方面是运用文化功能调节边民精神世界,另一方面通过文化涵化功能贯通国家文化与地方文化,形成边民的国家认同。政治学视角则是从国家边疆治理的需求出发,以维护国家利益和边疆社会秩序为目标整合存在于边疆社会的多元异质文化,使其成为国家治理的一种柔性情感手段。两种学科视角的差异在于文化人类学更注重文化自觉的功能,政治学则将文化作为一种治理的手段。边疆地区是集合流动、碰撞、交流、融合于一体的社会空间。边疆文化在边疆民族的聚合与嬗变以及国家统治力量逐步推进的双重影响下,持续涵化与创新,形成了一个层次鲜明、内容丰富的文化体系。本文认为文化戍边具有三重意义。首先,文化是人类在生存过程中调节自我和创造美好生活的一种手段,其日久沉淀的价值、理想和信念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根源。其次人类是文化传播与传承的载体,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意味着文化的融合,反之亦然。因此边疆地方文化与国家文化的衔接与交融有助于铸牢边民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第三,文化温润包容、承载友好的特征较刚性直观的政治手段更能打动人心。因此借助中国与周边国家共享的文化内容实现民间外交是推进“一带一路”倡议中民心相通的主要手段。

砧板陀螺以形状近似切菜砧板而得名。它是壮族偏人在娱乐匮乏的年代为增添生活乐趣,结合地方特产而逐渐形成的一项集竞技和手艺于一体的活动,流行于广西防城港市防城区峒中镇,以那丽村最为典型。该村的砧板陀螺于2018年入选广西第七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今已传至第六代传承人。那丽村男性痴迷陀螺运动,白天闲暇之余钻研陀螺制作,晚饭后齐聚陀螺场切磋陀螺技艺,每年与越南边民的陀螺对抗赛成为大家练习的最终目的。经过村民常年累月的实践,砧板陀螺的文化内涵从最初纯粹的休闲娱乐逐渐升华成孕育文明乡村风气、传递爱国主义情感的重要载体。本文拟通过田野资料剖析这一创生性转变,以请教于方家。

二、赓续与新生:峒中砧板陀螺的发轫

我国传统文化的传播特点是从点到面,以面为核心向周围呈树枝状扩散,再以树枝辐射形成的网络凝聚为新的核心面,展开新一轮的传播。相对中心而言,边疆属于文化传播的末梢。历经山长水远到此的中华文化在传播途中已经历不同地方生态体系的多次改写,传播光谱呈现斑驳陆离的状况。因此边疆社会对中华文化只能择其所需进行裁剪,采纳能够为地方价值体系添彩的文化因子进行育化。

陀螺是我国历史悠久、流传广泛的娱乐活动。“陀螺”作为专门的名词跃然纸上是在明朝,但在此之前这类游戏已广泛流传于国内各地,是一项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寻常百姓都喜爱的娱乐。山西、浙江、江苏、湖北、新疆、云南等省份都曾出土过陀螺的雏形,时间大约距今3000多年到4000多年前。明朝的《帝京景物略·二春场》一书中首次对陀螺的名称及其玩法有详细的介绍:“陀螺者,木制如小空钟,中实而无柄,绕以鞭之绳而无竹尺,卓立于地,急掣其鞭,一掣,陀螺则转,无声也。视其缓而鞭之,转转无复住。转之疾,正如卓立地上,顶光旋旋,影不动也。”[11]67陀螺不仅流传于中原地区,在民族地区也大受欢迎。南方哈尼族、彝族、傣族、佤族、傈僳族、拉祜族等民族都有打陀螺的传统。其中傣族、彝族和哈尼族还将陀螺与祭祀仪式、生殖崇拜等关系民族繁衍生息的民俗相关联。1995年陀螺被列入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的比赛项目,其规则以拉祜族陀螺对抗规则为蓝本修订。广西少数民族玩转陀螺的历史最为悠久的当属南丹白裤瑶,距今约有500多年的历史,2014年入选第五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中华文明的生命力就在于它善于在两个端点之间走出一条独具特色的中间道路。”[12]作为中国一项历史悠久的民俗运动,陀螺在传播过程中以“锥形物体旋转”这一稳定的特质,嫁接不同的地方与民族文化,逐渐有了统一的名称和地方特色的文化内涵。它犹如生命力顽强的枝叶,努力扎根各类环境之中,绽放形态各异的花朵,在延续传统文化精髓的同时谱写地方特色。虽然各地方、各民族对于陀螺竞技规则有不同的称谓,但在原理上大同小异。纵观国内的陀螺竞技规则,大致有以下共同点:在竞赛人数上,陀螺分为双边竞技或个人技巧展示;在竞赛内容上,主要较量陀螺旋转的持久度和抗撞击的程度;在竞赛技巧上,主要较量陀螺手在陀螺旋转过程中能施展出哪些花样。峒中镇砧板陀螺便是在上述竞技的基础加入地方文化内容,衍生出的地方陀螺花式玩法,其特征主要有二:

一是将陀螺的形式镌刻于“中越边境”特殊的资源禀赋中。“砧板陀螺”指直径在40厘米以上的陀螺。最初这类大陀螺没有固定的名字。2001年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宣传便利,防城港市有关部门和地方群众商议后便以“砧板陀螺”命名。中越两国边境地区森林资源丰富,以蚬木为原料制作砧板结实耐用,是两国边境地区的土特产品。“砧板陀螺”既凸显中越边境的区位特色,又一语中的地描述了峒中陀螺在形状上有别于其他地区的陀螺。

二是利用“中越边境”这一特殊空间充分延展陀螺的文化内涵。最早陀螺只是壮族偏人平淡生活中自娱自乐的方式。在物质单一的年代,男人热衷于上山搜寻好的木材,以抗撞击、能旋转为目标自己制作陀螺,并将其展示于大众。久而久之,这类展示成为彰显个性的一个象征,从而引发人们开始探索更高难度的陀螺技术与技巧。为增加游戏的趣味性和难度,增添节日欢快氛围,偏人逐渐摸索了一套集合持久旋转、角力撞击和花式旋转为特征的赛制规则,广泛流行于峒中镇和越南相邻村镇。比赛的两支队伍各有2~5名队员。首先比赛双方各自拉旋陀螺落地,旋转最久的一方作为“钉方”,落败的一方为“落方”。随后,落方拉旋一枚陀螺落地,钉方以击倒落方陀螺为目的拉旋一枚陀螺以“钉、打、劈、砍”的方式,若能一次击中视为胜利。若是无法击中,则较量旋转时长。小陀螺直接在原地旋转到停,大陀螺则用技巧移至木板上继续旋转。自广西将“三月三”定为法定节假日之后,防城港市借着这一契机以峒中镇为阵地开展中越文化交流,使原本属于民间自发的中越陀螺竞技赛也成为了三月三活动的一个重头戏。砧板陀螺也由此名声大噪,成为峒中镇民俗文化旅游的一张名片。

不论是学术界还是普罗大众都已习惯从地方生态环境中溯源地方民俗的历史文化传统、价值观念与行为规范。文化的赓续不仅在于其本身的价值,还在于它对社会及其使用群体的积极作用。具体到受众较少、存续地点偏远的民俗文化,过度强调民俗文化的地方和族群特性只会将这类文化束之高阁,阻滞它在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语境下创生性转换的可能性。因此,厘清峒中镇陀螺文化与中华陀螺文化的脉络渊源具有重要意义。砧板陀螺是中原陀螺文化与地方地理人文生态相互融合适应、共生共荣的结晶,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大传统集合中华民族集体智慧,有容乃大,在价值引领和向地方社会传播渗透的过程中都伸缩自如,具有强烈的可塑性。而地方社会小传统犹如涓涓细流在历史进程中直接滋养群众,其耐力与惯性不容忽视。因此打通大传统与小传统间的脉络,使大传统水到渠成分流、融汇于小传统,才能借助小传统在日常生活中“润物细无声”的功效将大传统中蕴含的积极能量传播给群众,并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发育与发展:砧板陀螺壮大的文化生态环境

一般认为文化是一个复合的有机体,主要由物质、精神和制度三方面的要素构成。肉眼可见、易于感知、表现多元的文化是地方社会文化生态环境和政治经济机制等多重因素架构的具体表征。剖析孕育、哺育文化的空间架构特征有助于理解人群与生存环境的互动关系,进而加深对陀螺文化的具象认知。

(一)多民族和谐共生的人文生境孕育砧板陀螺

防城港市防城区峒中镇坐落于广西十万大山南麓,高山、丘陵、谷地交错,与越南广宁省平辽县隔河相望。这里自古便是偏居王朝一隅的孤岛,地方首领自恃地处中央王朝的强弩之末,不断充实壮大地方武装。历代以来与朝廷的博弈抗衡致使峒中镇于清朝被定为广东、广西和越南“三不要地”载入史册,直至雍正六年(1728)才被划归钦州。

地方权贵热衷权力追逐,而普通百姓则关注吃饱穿暖的日常生计。镇上人口按数量依次为壮、瑶、汉3个民族。壮族人数约占镇上人口的60%,其来源有二:一为骆越民族的后裔,相关文献称之为“土人”,本地称为偏人。偏人属壮族布偏支系,其祖先在七八百年前从大新、宁明和龙州等地迁到峒中镇定居,之后部分人继续迁往西南方向进入越南广平、谅山、北太、太元、安州等地。二是土人与秦汉时期移民融合后的“新土人”,又称“村人”。明清以来,在边疆社会“拨田宅舍、给与牛种、不科其税”拓荒福利的吸引以及改土归流、逃荒等各类原因,广东、福建等地的汉族陆续迁来峒中。该镇的瑶族有大板瑶、花头瑶和细板瑶3个支系,于300多年前迁到此处定居。3个民族定居的时间顺序决定了他们的居住地段:作为最先定居的壮族占据良好的农耕资源,因拓荒迁徙的汉族主要分布在今天的乡镇中心,而晚到的瑶族则聚族居住在山高林密、地势陡峭的山地。险峻的地形、地方势力对权力的维护以及自给自足的农业生计客观上为峒中镇的边民创造了一个相对安逸的环境。这里远离中原,百姓因此避免了政权迭代而导致流离失所的悲剧。而有限生境內的资源也形成了不同族类之间小规模聚合的生存智慧。依各自所处的自然环境和边疆的地缘禀赋,3个民族形成了定耕和继续往西南方向游耕的生计方式,成就了他们安逸、和善的性格。历史上他们没有因为争夺生存资源而爆发激烈冲突。互嵌式的居住格局反而促进了彼此之间的文化互鉴与融合,消弭了各个文化族群的边界,构筑了以峒中镇为地界单位的地域文化。陀螺运动由壮族偏人所创,男性对于陀螺的痴迷几乎达到忘我的境界。工匠对于陀螺制作的木材、打磨、开凿绳槽和保养等技术精益求精。山上瑶族村寨坐拥广袤山林,蚬木、龙眼木等坚硬木材丰富;山脚汉族与外界社会接触密切,工具齐全。小小的陀螺加固了壮、汉、瑶三个民族的日常联系,也逐渐从壮族热爱的活动发展成为本地各民族喜爱的娱乐竞技活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峒中镇的陀螺文化达到鼎盛状态。各村不分民族集结,村内好手组成最具实力的队伍,轮流举办陀螺比赛,以赛会友,以赛强技。

(二)稳定的经济是传续陀螺文化的重要基础

马克思的三种社会形态理论指出“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阶段”[13]104。第三阶段的开启是建立在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第二形态之上。峒中镇的经济发展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陷入低迷状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广西边境地区在国家西部大开发、兴边富民和精准扶贫等国家战略的有序实施中实现了地区经济的理性勃发,边民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也从主要对物质的依赖上升至对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期盼。这为峒中镇陀螺文化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社会环境。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的集体化时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包产到户缓解了人们的生存压力,也为陀螺文化创造了一个宽松的发展环境。这一期间虽然各类生产劳动占据大家的日常时间,但客观上也成就了陀螺在劳作间隙作为解乏取乐的一个重要娱乐。小的陀螺形如拳头,便于随身携带。趁劳作休息时间,众人在田间觅得一块平地或迅速清理出一小块稍微平坦的田埂便开始较量。旁人或是围观,或是以此为话题闲聊,放松身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峒中镇适合大面积耕种的土地面积很少,八角、玉桂和松油等经济作物收割季节性较强,劳务输出逐渐取代农业成为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峒中镇各村逐渐空心化,离乡务工的青壮年仅在春节才回村团聚,陀螺技术也在人们生存奔波中被搁置。空旷的村落里偶爾有几声抽打陀螺的声响,那是常年留守家里操持家务带孙的老人家不忍丢下曾经的荣耀,在孤独回味。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人远离了曾经村里热闹的陀螺氛围,对陀螺兴趣寥寥,甚至不知道这项运动。那丽村的陀螺传承也因此出现了年龄断层。

早期外出务工的乡民落叶归根的观念强烈。许多人将务工视为日后在村庄养老的一项资本积累,大部分的收入都用于改善村里的居住环境。城市里的生存成本太高,许多人都将孩子留在老家,自己继续在城市里打拼。二十一世纪以来,峒中镇在国家兴边富民相关政策的支持下逐步扩大开放,口岸附近的村民享受开放的红利纷纷开始在口岸附近的板典街做运输、餐饮或装修类的小生意。与此同时,峒中镇与东兴市的道路于2018年竣工。那丽村自2013年起逐步推进各村组内的道路硬化,也于2018年底全部完成。2019年底完成的防城区抵边村寨电网改造升级工程彻底解决了边民用电不稳定的问题。通讯网络和卫星电视实现全面覆盖。谋生环境和基础设施的不断完善吸引越来越多的村民回村,人气渐旺的那丽村生活环境也越来越美。各家逐渐盖起了至少两层的楼房。不少家庭还依据社会主流的审美观修整院落,绿树成荫,花香环绕。2020年那丽村村民人均收入达到5000元。村里的空地开始重现男人们抽打陀螺的场景,鞭打声和欢笑呐喊声成为乡村夜晚和谐的伴奏。

(三)官方力量支持淬炼陀螺文化的国家意蕴

文化是人类思想、智慧和经验的精华,是指引人类在复杂动荡的社会中坚定前行的一缕曙光,也是建构社会秩序、书写国家理想叙事和凝聚共同体成员意识的重要工具。峒中镇自古是连结中国内陆与邻国的通道,也是文化汇聚、交流、博弈的重要门户,代表国家的官方力量加持有助于强化地方民俗文化的国家意义,特写国家意识形态。

2015年起,防城港市依托与越南陆海相邻的地缘优势启动文化睦邻示范工程,在边境乡村建起国门文化大院,在口岸周边建文化驿站,在拥有特色民俗的民族村落设立非遗传承基地。公共文化服务基础设施建好后,防城港市依托这些文化站点串联周边特色文化项目与越南边境村镇开展文化交流活动。借助边境两侧边民悠久的交往历史和深厚的感情开展文化交流活动,有利于巩固两国边民的友谊。那丽村的国门文化大院于2017年落成,逢年过节或遇地方社会重要活动时,都会在此举办文化展演或体育竞赛活动,一年最多可达到20场。不论是何种类型的活动,瑶族风情展演、壮族天琴艺术、山歌对唱、砧板陀螺展示都是固定的表演节目。从表面上看,乡村里的文化活动是为取悦群众,因此那些根植本土、表演感染力强且有深厚群众基础的活动内容能够入选是在情理之中。然而从边境的社会空间意义解读这些节目的选择,却蕴含深刻寓意。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与巩固愈发凸显“边界”作为国家界限的政治意义,文化也成为以边疆为场域的国家意识形态传播与铸牢的重要变量。范可教授以1884年新疆建省为标志,认为在此之前的“边疆”更多是作为文明发展程度的分界,在此之后的边疆才具备主权意义。[14]换言之,边疆曾经是中华文化影响薄弱的区域。然而在西方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下,二十世纪以来孙中山、顾颉刚、费孝通等人立足中国民族发展特征和社会需求,在民族国家建构实践和国族塑造的探索过程中将族群(地方)有条理地纳入到中华民族(国家)之中,逐渐形成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个主次分明、错落有致的体系。“民族创造出文化,文化又融凝此民族。中国古人正为能创造出一套如上述的文化传统者,因此,此下的中华民族,遂能更融凝,更扩大,成为一个更新更大的民族”。[15]4上述地方文化节目在地方政府搭建的国门文化大院舞台上循环往复地演绎,将自身深厚的民俗底蕴衔接于中华传统文化,同时也借助节目的乡土气息向地方群众传递国家对地方社会和谐的希冀、对族群文化美人之美的赞许与尊重、对传统文化革故鼎新的期待。

四、输出与创生:陀螺文化的戍边价值

在传统“中心—边缘”的叙事结构中,大传统与小传统的衔接并在地方社会枝繁叶茂通常被认为是地方社会文化主动正统化的表现。当沿边开放政策将边疆地区塑造成国家对外交往的桥头堡时,从边疆回溯中心文化的传播与融合路径就会发现,“地方社会正统化”也可视作中原文化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核心因子地方社会化的表现。与地方人文地理现实相结合的陀螺文化焕发新生,在社会中发挥对内整合凝聚、对外辐射的治理功能。

(一)陀螺文化的复兴孕育文明乡风

优秀文化的价值观念、经验智慧和信念表现为社会中相沿积久、日用不觉、约定俗成的礼节、习俗和风气。它蕴藏于人们社会生活中的各类行为规范,在传统社会差序格局的监督与引导下,成为成员社会化的重要环节。这类价值观念和理想信念深入社会成员的脑海,指导其言行,是社会治理最经济的一种方式。

2011年,那丽村的砧板陀螺陆续亮相防城金花茶节和广西第三届体育节暨宝航杯民族传统体育技能大赛。那丽村的党支部书记韦胜武在广西体育节现场抽打直径50公分、重达30斤的砧板陀螺,荣获民族传统体育技能赛事三等奖。荣誉是对传统文化的肯定,也为文化传承打了一针强心剂。赛场上看到广西其他地方的陀螺竞技燃起了韦胜武振兴那丽村陀螺的决心。他游说鼓励村里的陀螺爱好者以生产队为单位组建陀螺队。许多队员已年近半百,再练陀螺一方面是回味往昔鞭打陀螺时的意气风发与畅快淋漓,一方面则是将这项从小自学的活动当作消磨时光、缓解疲劳的娱乐。彼时村里尚未有专门的场地,大家便平整一块收完稻谷的田地作为练习场。越南的陀螺运动一直都在发展,当那丽村队员的技术逐渐上手后,他们又恢复了在节庆时与越南边民竞赛的传统,并逐渐成为两国边民文化交流的固定项目。随着陀螺训练从最初不定时的娱乐化逐渐转变为常态,村内一些文化精英开始发掘当地陀螺的特色,配合防城港有关文化部门以“砧板陀螺”申报自治区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一切的成果又反哺村里陀螺运动的蓬勃发展。如今那丽村组建了老年和中青年两支陀螺队。

“文化全球化语境下,边境地区受西方文化霸权主义和异质文化交流融合影响,国家意识形态、主流文化价值体系等面临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16],成为多元文化荟萃、政治力量博弈的前沿地带。西方享乐主义、快时尚的及时娱乐观念以集中爆发的猛烈态势冲击边民的传统意识观念。广西边境社会近30年来以跳跃式历经经济的贫困、脱贫到小康的阶段。以数值指标为特征的经济增长速度远超地区文化的适应程度,造成物质欲望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失衡,边民传统精神世界被现代文化迅速瓦解的同时也难以找到相应的精神替代物,从而产生价值迷失和道德失范的问题。收听收看越南广播电视节目、赌博风气盛行、酗酒成性等违法行为和乡村陋习在广西不少边境乡村都有冒头甚至快速发展的迹象。那丽村陀螺运动的发展和普及是边境社会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标杆,其特征在于借助传统文化的引导力、规范力、约束力、感召力和协调力滋润边民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2015年那丽村陀螺场地建好后,彻底解决了陀螺练习的场地问题。气候宜人的傍晚,村民三三两两陆续来到国门文化大院,女人们跳广场舞健身操,青少年投篮踢球,男人们则切磋磨练陀螺技艺。陀螺场上的人群往往是到夜深人静才依依不舍陆续散去。那丽村边民健康向上、追逐美好生活的实践与国家对文明和谐的未来想象一致。村民笑称“陀螺场建好后,很少人再看电视或打牌了,都想着晚上赶快吃饭去打陀螺。”

(二)边疆场域中以陀螺为核心的民俗文化展示强化边民的国家认同感

馬克思主义时空观认为时间和空间是存在的客观实在形式,运动着的物质只有在空间和时间之内才有意义。将空间视为包含人的主观构想的客观存在已成为哲学界的共识。在时间的发展中,空间里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是由人类的劳动实践活动生成的生存区域。社会空间既包含肉眼可见的物质内容,也蕴含其成员的精神和意识形态,是带有意图和目的被生产出来的产品。自“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并实施以来,边疆地区成为我国对外交往交流的枢纽,也成为国家意识形态汇聚与争夺的活跃场域。场域可随着其中关系的变换及其效果影响力的强弱而伸缩自如。在场域的视角下,我国的边疆社会在不同的语境中也被塑造成功能不一的空间。从国家安全的视角来看,边疆地区是抵御传统侵略势力的屏障,是维护国家安全稳定的重要阵地;从全球化的流动特征来看,边疆地区是中国与周边国家的通道,是对外展示国家形象的重要窗口;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角度来看,边疆地区是构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疆界。

自2015年防城港市文化睦邻示范工程疏通了边境地区公共文化服务的基础设施障碍以来,边境地区便被打造成传播中国文化、讲述中国故事的重要舞台。物质生活的提升和国家制度的全方位关照是边疆意识形态较量的显性指标,但国家认同是嵌入边民价值观念和行为作风的意识,其本质是一种情感认同,这是一种隐性、难以名状却比上述显性因素更能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关键变量。情感认同的建构,依靠其中的成员提取所处场域中各种层次的表征,经由大脑的加工后输出而形成。“个体通过家庭、学校、社会交往、大众传播、政治符号等社会化美洁习得中华民族共同体知识,并感知其存在样态”。[17]地方传统文化春风化雨的特质宛如山涧清凉流淌的小溪,悄无声息却滋养山间生灵,是情感认同建构重要的生命源泉。自2015年起,每逢春节和“三月三”期间,那丽村在村里的国门文化大院舞台举办以“中越文化友好交流”为主题的民俗文艺活动。峒中镇各村各族群众在这场表演中,轮番展演民族风俗风情、国内流行的健身舞蹈和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民歌。那丽村精湛的砧板陀螺展示当仁不让地成为每次文艺活动的压轴节目。中国边民用歌舞和欢笑诠释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和实践和对中华文化的热爱。节庆现场也是展示民族文化周边产品的重要场所。以稻米为原材料的特色小吃、地方土特产品、本地民俗文化的文创产品等等在节日的集市上都是吸引游客、推广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在节日的剧场中,峒中镇边民在国家搭建的舞台上演绎积极美好、有声有色的日常生活。他们通过各种符号装备博得现场观众的认可和共情。各类展示的舞台效果扩散蔓延并最终合流,在与越南相邻的社会空间中,借助演员和观众同为中国人的共同身份,成为地方群众中华民族共同体知识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实现弥合、凝聚共同体成员的目的。

(三)中越陀螺对抗赛推进两国民心相通

“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民心相通是“一带一路”倡议的社会根基。中越两国山水相连,两国边民基于相近文化习俗的交往交流是中越两国民间外交的传统,是两国边境睦邻环境和民间友好关系的重要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受历史、地理、社会经济、原生族群等因素的综合影响,中越两国边民自古以来的跨境友好交往正在遭受非传统安全因素的解构。峒中陀螺所营造的和谐社会以及隐藏在陀螺对抗赛中的公正友善,在边民世世代代的传承和娱乐中历久弥新,经久不衰,成为联结地方民俗与国家文化的纽带,承载着国家的核心价值观。

2015年以来,峒中镇人民政府每年邀约越南邻边乡镇前来参加陀螺比赛。每一次的中越陀螺比赛,镇政府资助1000元给那丽村筹办比赛,余下费用由村民自发筹集。这些经费主要用于村里工作人员的劳务费、中方队员比赛的置装费、接送越南队员的交通费、赛后双方队员的伙食费等。与中国不同,越南在传承陀螺文化时没有出现断层,男女老少都喜爱,就连中方队员也承认越方在技巧上略胜一筹。为鼓舞士气,中方队员除了苦练技术以外,还在一些能够提升队员自信的方面巧作心思。赛前筹备工作,中方在待客细节上的尽善尽美彰显传统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比赛时的统一服装是白衣黑裤,其中裤子是绣着一些花纹的黑色阔腿长裤,这是对壮族偏人男性服饰的改良,而白色上衣和白色运动鞋能展示队员精干朝气的精神。竞赛中的拉拉队员和在场观众的加油声和呐喊声,在心理上也能增强中方队员在战术和技术上的自信。

以意识形态为主的国家认同不能以填鸭式的方式输出,其关键在于营造一个融汇中华文化与边疆民族文化、增进国家与边境联系、构筑强大国家后盾的社会空间,我国边民在与他国边民的交往中主动皈依中华民族,热爱国家。看似简单的陀螺竞赛,实则是一场“边疆良性外交”[18]。它借助两国边民喜闻乐见的民间体育,通过民众的交往交流最终形成不同文化根基和意识形态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亲诚惠容的边境和谐社会。

五、结 语

从地理版图来看,边疆的政治属性是国家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基本特征。但从人文角度而言,边疆社会从来都因为多样的族类和文化与中心地区存在差异。在国家建构的过程中,强硬、刚性的政治力量虽然能迅速整合中心与边疆,但感化人心的效果却不如细腻柔和的文化力量持久深入。传统文化的群众基础深厚扎实,以此为基础进行国家意义建构并进行传播是国家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为经济有效的途径。防城港峒中镇历史悠远的陀螺文化以人为载体,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交流中凝聚地方社会不同的民族,借助与中华传统文化的一脉相承海纳边疆社会治理的各类期待,在各方要素的共同牽引下逐渐从某一文化族群的民俗蜕变成“边疆”这一政治场域中聚合人群且带有强烈国家意涵的特色文化。边疆社会的稳定和谐主要依靠边民基于国家认同和对美好生活想象而激发的内驱力创造与维持。丰富创新传统文化的戍边功能,借助日用不觉、润物无声的力量进行规训,是和平年代中国边疆社会治理的新路径。

(本文写作中运用了部分本人所指导的研究生陈嘉搜集的实地资料,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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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SOCIAL FUNCTION OF GUANGXI

CHOPPING BOARD TOP IN THE CONTEXT OF

CULTURE BORDERLAND DEFENSE

Lei Yun

Abstract: This article uses the theory of cultural defense to explain the function of border defense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the people in the border areas with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Guangxi chopping board top culture. The Chopping board top culture is the result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top culture and the local geography,humanities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and it is the vigorous folk culture of Fangchenggang Dongzhong Town. Combining with the geograph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order hub of Dongzhong Town,with the goal of forging a sense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and promoting communication with Vietnamese civil society,it clarifies the important role of chopping board gyro culture in building a local civilized society,maintaining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al values,and maintaining th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border people of China and Vietnam.

Keywords: culture borderland defense;chopping board top;social fun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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