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莹
(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天津 300270)
《清平山堂话本》作品情节叙事的一个明显特征是运用了“偶然性情节”,其主要原因还是话本小说从“说话”伎艺而来。“偶然性情节”的运用,迎合了市井细民听故事的猎奇心理,由此使之成为话本小说情节叙事的一个显著特色。
话本小说的创作者所追求的并非文学价值而是商业价值,只要能够多吸引听众就竭尽可能使故事显得曲折跌宕,偶然性情节就正好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同时,话本小说的创作者对生活并没有很深刻的见解和人生经验,至少他们在编创话本小说时并不会试图探讨人生,也不会以个人的思想为中心,只考虑话本小说传达的经验是否符合读者听众的生活经验,这虽然使他们的创作缺少深度,却也使得他们在捏合故事情节时不必考虑其是否饱含深意,只要能使故事说得通的偶然性因素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因此,《清平山堂话本》作品中偶然性情节的类型就多种多样,不一而足。正如戴宏森所言,说唱艺人“必须掌握足够多的故事、事件语言的‘部件’,以便对书情作随机处置,逢枝开花,遇路转弯”[1]176。
从《清平山堂话本》现存篇目的题材类型可以看出,话本小说讲述的故事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小说产生之初的功能是供人们消遣娱乐,在古代文人眼中,小说就是“街谈巷语”,而人们平日谈论时自然也是日常生活中的新鲜事。但如果创作者老老实实地记录日常生活,故事就不免流于平庸,不够跌宕起伏,无法吸引听众。此外,创作者之间存在彼此竞争的关系,但很多时候创作者借鉴的前人所编故事又极其相似甚至一模一样(比如《西湖三塔记》和《洛阳三怪记》),这就需要创作者发挥自身才能,使故事变得更有趣味。因此创作者常常采取一定的手段使日常生活发生变形,将读者或听众熟悉的生活情景变得陌生新奇。
当故事情节顺理发展下去而不能达到创作者期望的结局时,创作者便会通过偶然性情节的发生来出面干预,而创作者期望的结局往往是能使读者听众满意的结局。比如民间流传因果报应之说,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此创作者在话本小说中常常借助偶然性情节,使好人在经历磨难之后得到神仙、高僧等的帮助,从而夫妻团圆或升官发财;若是没有神仙、高僧等异人相助,也会有清官明察秋毫,顷刻之间便判定好人是被冤枉的,坏人得以显形。同时,受时代和阶级的影响,处于社会底层的创作者有时表现出对普通人发迹变泰类故事的偏好,但普通人如何在旦夕之间便改变命运,这就需要创作者设计偶然性情节给予他机会:或是梦中得知科举考试的题目,从而金榜题名;或是偶遇高官显贵抬举。
自然界的天气变化是不可控因素,普通人不可预料,因此可能影响到人们原本的计划,尤其是赶路的行人。《清平山堂话本》作品中,虽然说话人常常寥寥数字就讲完了天气发生变化,但天气突变已不仅仅是气象变化,还是对人物活动和故事走向有着重要影响的情节。《羊角哀死战荆轲》中,左伯桃和羊角哀准备去投靠楚元王,出发时本来已经雨止道干,但走到半路突然风雪交加,二人不得不在古墓中留宿。其间左伯桃心想若两人同时风雪天赶路,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便决心牺牲自己,把衣食都留给羊角哀。如果当时不是天气突变,那么二人行程不致受阻,也就不会出现二人衣食短缺的局面。《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则是大雪初霁带给故事转机。当时下了两天大雪,第三日雪停天晴,五戒禅师听到了小孩啼哭,便派清一去山门外四处看看。清一推脱不过,只好出门查看,结果发现了被遗弃的女孩红莲。如果当时大雪未停,清一出门巡视时可能并不会看见雪地里的破席,红莲也就可能早被冻坏了。
还有一种天气变化,不属于自然界的正常现象,而是妖怪、神仙作法造成的,其出现往往带有目的性,但对故事中某些人物而言是突然的、事先没有想到的,因此也算偶然性情节。《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申阳公为了掳走张氏,故意制造一阵狂风,风停之后,张氏和客店都不见了。《夔关姚卞吊诸葛》中,姚卞正打算回客店,突然之间“阴风四起,愁云满地”,一个童子前来邀请姚卞到庄中喝茶。后来姚卞和诸葛亮交谈完毕,后者并庄园及童子又消失在云烟之中,可见天气变化是为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之间的转换做准备的。
人物偶遇不同于事先安排好的会面,也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擦身而过:相遇的两人此前可能并不认识,之后命运却发生纠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偶遇情节比比皆是。《史记·张良传》记载张良某日在下邳桥闲逛时遇见一个老人故意将鞋踢下桥,并让张良捡上来。张良本想发作,但看其年老,便照他说的做了。后来这个老人传授给他《太公兵法》,张良按这本书向刘邦献策,深受赏识,偶遇成了张良改变命运的重要一环。
《清平山堂话本》作品中,根据人物偶遇产生的后果,可将偶遇分为有利偶遇和有害偶遇两类。有利偶遇又分两种情形:其一,人物相遇之前,某方正遭遇某种困难,相遇之后另一方帮他解决了问题;其二,人物偶遇产生爱情并因此结合。属于前者的有《死生交范张鸡黍》《阴骘积善》等。《死生交范张鸡黍》中,范式在客店中患上了瘟病,店小二和其他客人害怕被传染,都不救他;张劭却认为“死生有命,安有病能过人之理”,于是找大夫给范式看病,亲自伺奉他喝药吃饭,救活了范式,二人由此结为兄弟。《阴骘积善》的人物偶遇较为奇特:林善甫和张客本来并不相识,前者在客店中捡到了后者丢失的珠子,便一路留下手榜,让后者到京城来取珠子。张客跟随手榜来到长安,终于见到林善甫,拿回了珠子。在这个过程中,两人是先知道对方的存在,“只见其物,不见其人”,直到故事最后才见上面。属于后者的有《风月相思》《蓝桥记》等。《蓝桥记》中,裴航先是在船上遇见云翘夫人,但云翘夫人已经嫁人,她便留诗一首,暗示裴航将遇见另一位仙人云英;后来二人果然在蓝桥边相遇结合,最后裴航还超为上仙,长生不老。有害偶遇则是指人物相遇之前本来生活平静,相遇之后,一方给另一方带来了麻烦或灾难。《曹伯明错勘赃记》中,某个五更头曹伯明碰见了驮赃物的宋林,后来谢小桃便和倘都头“借刀杀人”,设计让宋林把赃物丢在曹伯明必经之路上,导致后者险些被判刑。此外,还有一些话本小说中的人物偶遇,本来对人物有利,结果到后来反而变得不利。《错认尸》中,乔俊在船上偶遇周氏,二人结为夫妇,过了半年多的安定生活;后来乔俊去东京卖丝,周氏和做工的小二混在了一起,由此引发了小二与玉秀发生关系、小二被杀、东窗事发等一系列变故,乔俊最后家破人亡。《刎颈鸳鸯会》中,张二官迎娶蒋淑珍后,过了一段颇为幸福的夫妻生活,“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但因蒋淑珍生性放荡,后来又去勾搭对门的朱秉中,结果不但自己丢了性命,张二官也成了杀人犯,这就体现了有利和不利的相互转化的道理。
死亡是人类永久的话题,也是自古以来文学关注的重点。早在先秦战国时期,孔子便有了“未知生,焉知死”“生死有命”等一系列论断;庄子以白驹过隙比喻生命的短暂,提出了“齐生死”的观点。东汉王充更明确地提出人必然走向死亡:“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2]422除了正常的生老病死,文学记载的非正常死亡现象也不在少数。如《左传》中记载叔牙和庆父由于鲁国嗣位之争而被迫自杀,宁喜因功高自傲而被卫献公借刀杀人,且陈尸于朝;《两唐书·列女传》共记载五十二名女性,非正常死亡的就有十九名。
死亡是人生命的终结,但不一定意味着故事的终结。《清平山堂话本》作品中人物的死亡可分为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前者往往出现在故事的结尾,人物是百年而终、得道成仙而去;后者则出现在故事中间部分,推动故事情节走向高潮。《刎颈鸳鸯会》中,蒋淑珍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强行和邻家阿巧发生关系,造成后者“惊气冲心而陨”,这是此篇第一个突然死亡的人物;当她嫁给某二郎以后,成日和某二郎腻在一起,某二郎是农夫,身体本当强健,但却日渐衰颓,后又撞见她和客人发生关系,于是又突然死亡。二人的死亡并不意味着这两个角色就此退场,他们的鬼魂后来出现,并且预示了蒋淑珍被张二官杀害的结局。《戒指儿记》中,阮三和玉兰正在尼姑庵中幽会,但前者身体本已孱弱,一时贪欢,便命丧黄泉,故事情节转急直下,本该是风花雪月的才子佳人类故事突然变得胆战心惊。与此相反的是,《董永遇仙传》中人物的突然死亡推动故事情节向好的方向发展:董永的父亲突然害病身亡,为了筹钱送殡,董永不得不卖身做佣工,他的孝行感动了玉帝,于是玉帝派织女下凡帮助其织绢偿债,董永因祸得福。
误会,源于当事人只看到事件的一部分面貌,从而作出错误的主观判断。误会的出现,让原本清晰明了的事情横生波澜,使喜剧更添笑料,悲剧却向不可挽救的方向发展。虽然当事人并不能了解事情的全面,但创作者却可提前让读者或听众知道误会是如何产生的。比如《老冯唐直谏汉文帝》中,仇太尉告诉汉文帝“军将虚受其赐,皆怨主”,于是文帝大怒,要将魏尚定罪。但事实上,听众都知道魏尚尽忠职守,只因不肯贿赂仇太尉而被陷害。又如《错认尸》中,程五娘以为新河里的尸体是自己丈夫的,便赶紧找人打捞起来,而听众其实都能猜到这是之前被推入河的董小二。不过说话人也可让听众随着故事人物一起慢慢发掘事情真相,使听众在一开始也因为片面了解而作出错误的判断。《简帖和尚》中,皇甫殿看见了和尚差僧儿送来的物事,便断定妻子和他人有染,而听众此时也只知道皇甫殿所掌握的信息,因此就可能认为的确如此。这些话本小说中的误会都是偶然突发的,不仅当事人毫无预料,连可能知晓真相的听众也不易猜到误会会在此时此刻出现。
《清平山堂话本》作品中还有一些偶然性情节并不属于这四种主要类型,究其原因,在于偶然的发生本就变化多端、形式多样,笔者暂列一部分话本小说中不属于这四类偶然性情节的其他偶然性于表1:
表1 《清平山堂话本》部分作品中其他偶然性情节
从话本小说可以看出,偶然性情节的出现是没有预兆、突然发生的,但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它常常打乱当事人的生活节奏,改变故事的发展方向,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虽然话本小说对偶然性情节叙写不多,但实质上它在整个故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创作者需要给他的故事安排一个开头。没有故事是无端发生的,创作者也不可能只讲故事的高潮结尾,即使是打乱情节先后顺序而讲述的故事,创作者总要选择在故事的某个地方告知读者听众它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当一个人照着他的计划安排活动的时候,不容易产生具有吸引力的戏剧性故事;但如果创作者在人物活动之初插入一个偶然性情节,随着人物行动逐渐失控、偏离原先预定的轨道,故事随之产生,于是这个偶然性情节也就成为了故事的开头。《西湖三塔记》中,奚宣赞本只打算观玩湖景,经过四圣观的时候却无意遇见了卯奴,并带她回家,这就成了之后他两次被妖怪带走险些丢失性命这一故事的开端。如果当时他并未理会而是按原定计划游湖观景,也就不会有这段惊险刺激的经历。《张子房慕道记》的开头是照例上朝,“各人奏事已毕”,本该散朝,但突然张良出班上奏,恳请入山慕道,就有了之后汉高祖几次三番希望张良留下,但张良一心离朝慕道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个偶然事件的发生,这次上朝就只是一次例行公事,没有故事情节可言。
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时常用到“草蛇灰线”一说,指作者在叙写时似乎是无意多次提及某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但在后文此处细节却发挥了重要作用。李渔《闲情偶寄》也提道:“照应埋伏,不止照应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3]336话本小说中一些偶然性情节虽然是突然发生的,但其实在前文创作者早已暗示其发生的原因,只因当时还未对故事产生影响,因此容易被忽略。《戒指儿记》中,创作者提到阮三因相思日久而“四肢羸瘦,以致废寝忘餐”,患病月余,结果被好友张远识破心思,于是就设计安排阮三和玉兰二人在尼姑庵见面。故事至此,表面看来阮三患病这个信息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二人见面的情节,此外别无他用。结果在二人幽会的时候,阮三因病久气虚,突然死亡。读者听众本来以为他因相思而起的病在两人见面之后就会不治而愈,阮三却反而因福得祸,患病情节的真正意图到此时才完整浮现出来,阮三的突然死亡也不至于显得突兀。《花灯轿莲女成佛记》中,张待诏夫妇侍奉一个瞎眼婆婆三年有余。某天瞎眼婆婆告诉他们自己将死,要借王氏的肚子安身。当时王氏以为只是个玩笑话,并未当真。结果王氏临产当晚,张待诏梦见瞎眼婆婆进了产房,后来生下来的女儿果真和她长相相似,应了前面瞎眼婆婆的“玩笑话”。
话本小说所讲故事发展到一半时,突然出现一个或多个偶然性因素,使读者听众对故事走向的预测落空,从而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激发了读者听众的好奇心。读者听众对故事的预测来自他们以往的阅读经验和生活经验,而创作者利用几个偶然性情节就打破了他们的惯性思维,取得了类似陌生化手法的审美效果。《戒指儿记》是个典型例子,笔者在前文已有相关论述。此外,《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的偶然性情节也发挥了此种功能:紫阳真人预测到陈巡检的妻子有千日之灾,于是派一真人化作道童前去护送他们。既然真人已经设法帮助陈巡检夫妻,那么这场灾难应该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在路途中,陈巡检却突然打发罗童回去,没了真人保护的三人果然遇到了妖怪,张氏被掳走,在申阳洞住了三年多。创作者在文中直接写道:“早知留却罗童在,免交洞内苦三年。”若不是赶走罗童这个偶然性情节,那么故事就会照着预期估计的那样,化灾难于无形。反观《风月相思》,全篇多是为展现创作者才情而作的诗词,缺少情节上的跌宕起伏:才子佳人相遇,以诗歌互传情愫,没有小人从中作怪,也没有父母的强烈反对,二人结为伉俪,之后至多只是正常的短暂分离,最后百年而终,难以引起读者听众的兴趣。
偶然性情节除了在结构方面的重要性之外,在揭示和塑造人物性格方面也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当人物突然面临意料之外的情况时,他下意识地作出某种决定,正因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因此更能体现人物最真实的性格。《西湖三塔记》和《洛阳三怪记》中,男主人公看见妖怪剖人心肝吃的画面时,“惊得魂不附体”,这也正是大多数读者听众想象这个画面时最直接的心理感受,因此这虽是灵怪故事,但大家都能感到这个男主人公真实普通的性格特点。《杨温拦路虎传》中,面对突然遇见的强盗,身为将门之子的杨温本可凭借武艺打退这帮人,但当时手边又没有武器,只好看着钱财、妻子都被抢走,于是一气之下便病倒了,可见他是个心直冲动的人;所以偶然得知了妻子被掳去的庄子所在地后,虽然只一人一棒,他却等不得回去告官,也不思考一下敌众我寡,便要冲进庄子,幸而遇见了陈千,带了百余人后又重返庄子。饶是这样,百余人仍然打不过北侃旧庄的人,最后马都头又带了五十来个县司弓手才救了杨温等人。当时杨温如果只身进庄,不但救不了妻子,反而可能搭上自己的命,创作者就是在这两厢对比之中,完成了对杨温豪迈冲动性格的塑造。
话本小说中偶然性情节的运用使故事带有传奇色彩,也促进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传奇性特征的生成,为后世白话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有益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