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华
(作者单位:广东东莞市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
朱永新说: “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史。”我想说,一个教师的专业成长史就是他的阅读史。在不同的阶段会遇到不同的专业困惑,而阅读一定是探路寻道的不二法门,是促进专业拔节生长的永恒动能。就我个人的阅读经历而言,大致呈现几个分水岭。
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次初登讲台,瘦瘦弱弱的我忐忐忑忑地提前到班上去候课,却被两位人高马大的男生误认作新同学,羞得两脸绯红;怀揣着准备了一个星期、密密麻麻写了7大张纸的讲稿,却结结巴巴地讲了不到20分钟就存粮耗尽囊中羞涩……内外兼弱,怎样才能站稳讲台?这成了横亘在我面前亟待跨越的障碍。
即使穿上高跟鞋和颜色深沉的正装,也模仿不来老教师自带的威严感,面对外在的单薄,我只能彻底地败下阵来。在穷途中,我为自己找了一条新路——向老教师学艺。于是开始一节一节地听师傅的课,一字一句地记录听课笔记,课堂的容量确实慢慢大了些,但课堂总是特别板滞,我在亦步亦趋中照本宣科,学生在一知半解中昏昏欲睡……没有自我内化,学到的只是皮毛,我只能在一节一节的模仿中勉强维持着没有生气的课堂。
转机出现在一次对外交流课的经历中。犹记得那一次是兄弟学校同行来校听课,年轻老师承担交流研讨课已经是学校多年来不成文的规则,但刚刚月考结束,老教师们都在忙着评讲试卷,没有现成的课堂可以复制,我只能硬着头皮独立备课。在网络还不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无计可施的我走进了这所乡镇中学西北角的一间20来平米的小小阅览室里。阅览室仅有几十本陈年的旧书和十来份教学杂志,一眼扫过去,我就看到了积年的《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和《语文教学通讯》,厚厚的两大摞,翻看时能明显地感受到尘封的气味,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救命稻草。我急不可待地翻阅每一本目录,将目光直接锁定在教学设计栏目,其中一篇关于《项链》的教学设计很是吸引了我,后来被我比较顺利地“搬”上了课堂。具体的设计细节我已经印象模糊了,但却清晰地记得,从此后,学校西北角这间20来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小阅览室就成了我的充电房,并逐渐照亮了我的从教之路。
后来我又自费订阅了《语文教学之友》和 《中学语文》,这些教学杂志成了我初入职时的主要营养品,我常常在教学困惑时到杂志中定点寻找对策,从中学习教学设计,学习备考规律,甚至模仿着撰写教学设计和教研备考的小文章。在走上讲台的前五年,我先后获得了荆州市优质课竞赛一等奖、湖北省二等奖,后来又有几篇教学设计如 《〈过万重山漫想〉教案设计》《〈梦游天姥吟留别〉教学设计》发表于《中学语文教学参考》……
几年下来,这些碎片式的定点阅读着实让我领悟到了一些教学技巧和备考窍门,让我慢慢地站稳讲台,并且开始品尝到教研的乐趣。
之后我调到县一中,并先后被吸纳到荆州市、湖北省教育学会,后加入到省立项课题“‘语文大课堂’的构建与研究”课题组,作为年龄最小的后辈,在课题组里我主要负责搜集和整理资料。在多次参与了大咖们的课题研讨活动后,我才清醒地意识到以往碎片式的阅读很难让我有系统的思维和宏阔的视野。面对课题组开列的大量书单,我羞愧地发现我几乎都不曾接触过。但好在有了这些书单在引路,好在有县一中宽敞明亮、藏书颇丰的阅览室。此后一个个夕阳斜照的黄昏,一个个万籁俱寂的晚上,我常常静静地泡在阅览室里,为课题组分类搜集和整理资料……没有等到课题结题我就离开了湖北,但串线阅读、分类整理的意识却正在悄然改变着我的读写习惯。
2005年,我千里迢迢南下到东莞,在学术教研氛围浓郁的松山湖学校,我开始尝试自己做课题,当“以‘比较阅读’促进古诗词高效教学的策略研究”顺利立项,我开始了自己的专题研究之路。我大量搜集孙绍振比较还原类的案例,并及时地践行到自己的课堂上,引导学生在比较中还原,在还原中比较,进而更深入地细读文本,从文字的褶皱中触摸其肌理,感受其韵致。同时唐圭璋、鲍鹏山、梁衡、叶嘉莹等关于古诗词解读类的书籍成为我案头的常客,并在阅读的同时进行分类的串线梳理,“古诗词意象意境教学比较阅读的策略”“古诗词主题思想教学比较阅读的策略” “古诗词表现手法教学比较阅读的策略” “古诗词语言风格教学比较阅读的策略”等。
三年后,我扩大了研究的范围,开始尝试小说、散文等更多板块。不久,“以 ‘比较阅读’促进古诗词高效教学的策略研究”被批准为东莞市教育科研精品课题。在部编版教材问世之前,东莞已早早地开始了《红楼梦》的名著考查,既是出于应试的需要,也是出于个人的兴趣爱好,我以《红楼梦》作为小说类比较阅读的突破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重读《红楼梦》原著的同时,也阅读《蒋勋说〈红楼梦〉》 《欧丽娟讲〈红楼梦〉》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以及王博《入世与离尘——一块石头的游记》,等等。从蒋勋的文字中领略青春王国的诗意,从欧丽娟的著作中感受传统贵族文化的魅力,从白先勇的剖析中品味后四十回的别样精彩,从王博的分析中体会《红楼梦》中庄禅并称的哲学思考……
主题式的串线阅读,不仅改变了我的阅读方式,也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追问原因,挖掘本质,探寻策略,同时不忘换位思考,多方兼听,我的专题研究之道也开始有了体系化的探索。
2016年后,我先后被评为学科带头人、名师工作室主持人,盛誉之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感觉茫然无措,有一种镁光灯照耀下的瞬时眩晕感。也难怪,十多年来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埋头琢磨,现在突然转变角色,要带领一个团队去探路,着实感到很茫然。广东第二师范学院闫德明教授的一次讲座启发了我,他说二十来岁的教师需要积累经验,三十来岁的教师需要探寻规律,四十岁左右的教师就需要提炼教学主张和教学风格了,有了自己的教学主张和教学风格,才能更清晰地探明方向,走出真正名师之路,也才能更好地凝心聚力,产生更大的辐射力,否则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匠人气。
在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们学校邀请闫教授为客座导师,带领有兴趣的教师们阅读和教研,并把提炼教学主张和教学风格作为教书15年以上教师的年度作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把阅读的视角聚焦到名师的专著上。阅读马小平的《追寻意义》,感受马老师在应试教育的强势碾压下追寻人文理念的执着与艰辛;阅读吴非的《不跪着教书》,体味吴老师对抗教育的短视与功利并从教育细节中关注生命本质的师者情怀;阅读“万言信”作者杨林柯的《推动自己就是推动教育》,感受一位普通一线教师在逆流中的坚守与担当……同时也阅读在学术上独树一帜的大师著作,读熊芳芳的《生命语文》,领略语文中的审美与诗意;读余党绪的《祛魅与祛蔽》,领略思辨读写的理性之美;读李海林的《言语教学论》,对语言的建构与运用有了更多的思考……
专著类的阅读常常需要更多的时间、更沉潜的心境,但每一次阅读的过程都感觉像是迈进了一个引力强大的生命磁场,大师们或以其人格魅力,或以其学术造诣深深地吸引了我。
在阅读中,我会常常想起闫教授布置的年度作业。临近年末时,我战战兢兢地交上了自己一万五千字的作业,其中包括专业成长经历、教学主张、教学风格等。我将教学主张提炼为: “语文,是一场清晰的审美!是兼容了工具性、思维性的审美,不仅引导学生美妙地意会,还得引导学生清晰而诗意地言传。”我将自己追求的教学风格指向为 “清晰、激情、丰厚”。“清晰”是我追求的第一个层次。语文首先是一门基础学科,一门工具学科,语文老师的基本任务是帮助学生梳理清晰的语文知识脉络,搭建清晰的语文知识框架,建构清晰的语文知识谱系。 “激情”是我追求的第二个层次。语文老师勃发的激情就是课堂上燎原的火种,用有温度有色彩的语言文字去激发学生对母语的热爱,用激情唤醒激情,用激情点燃激情。 “丰厚”是我追求的第三个层次。在有限的课时里传授更多的知识,用有限的教材启发更丰富的想象与思考,从有限的教室向更大更广的课外生活延伸。但大容量并不等于丰厚,真正深沉的语文课堂应该是让呼啸的山风收住劲,让湍急的狂澜汇成湖,让勃郁的豪情发酵沉淀,丰厚的语文课堂需要广度与深度兼具。
两天后,闫教授对我的作业进行了反馈,给予了我很多赞誉和鼓励,并建议校长让我在下一次的读书沙龙中作专题分享。我知道自己与“清晰、激情、丰厚”的教学风格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有了心之所向,有了素履以往,总能逐渐接近自己梦想的灯塔。
回顾自己20多年的教学生涯,很多时候都是在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紧迫感中被动地阅读,往往是为了解决当务之急而带着明确的目的去阅读。在任务驱动下,阅读确实会显得更高效更实用,但又常常带着缺憾,长时间浸泡在实用性阅读中,会缺少很多从容的快乐和闲逸的趣味,甚至会缺少很多智识的通透和释怀的达观。因此每每到了假期,我会提醒自己停下脚步,读一读无用之书。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体悟个性化的文学解读;读鲍鹏山的《中国人的心灵》,感受历代文人不同的精神向度;读《理想国》,感受柏拉图笔下正义之邦的蓝图;读钱穆的 《中国通史》,从传统文化的演进中汲取精神的力量……龙应台曾在《我们为什么需要人文素养》中写道: “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在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历史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越是功利的时代,越是需要文学、哲学、史学的滋养,需要这些“无用之书”为自己的精神领地打一点底色。
杨绛曾在解答青年困惑的回信中写道: “你迷茫的原因,在于读书太少,而想得太多。”著名特级教师吴非也曾说: “只要肯读书,什么都好办。”为师者的一生,有时候需要为实用而读,也有时候需要为心灵而读,让自己既收获专业的尊严,更收获精神的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