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小说的域外传播
——哈罗德·阿克顿人文性与唯美化的诠释

2021-12-07 13:22陈夏临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训诫冯梦龙译本

陈夏临

(宁德师范学院语言与文化学院,福建宁德,352100)

冯梦龙的“三言”(《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作为西方世界知名度极高的中国通俗小说经典,其翻译作品自18世纪以来相继问世。在众多译作中,英国汉学家哈罗德·阿克顿的《四则训诫故事》,在融会译者唯美主义思想的同时,对选材视角与译作风格进行了大胆的尝试。不仅便于西方读者了解“三言”全貌,而且弥补了西方“三言”的翻译空白,堪称“三言”英译著作的雅范。

20世纪30年代,阿克顿离开牛津文化核心圈,前往中国进行汉学实践,力求在中国文学经典中寻求唯美主义理论注脚。在1932年往中国之前,阿克顿已通过阿瑟·韦利(Arthur David Waley)、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理雅各(James Legge)等著名汉学家的英译本,阅读了大量中国哲学著作、诗歌与通俗小说,对中国文化有较为深入的了解。在1932—1939年的汉学生涯中,阿克顿沉浸于中国文化氛围中,体会到中国文化美的精髓,萌生了探寻中国文化之美的研究计划。在逐步深入考察与体认中国文化的过程中,阿克顿意识到中国文化的人文性与唯美性是可资共享的文化资源。冯梦龙的“三言”充分展示了市民阶层的天然个性与市井生活,是中国人文主义小说的最佳案例,契合了阿克顿以人为本的唯美主义译介指向。阿克顿打破当时以西方文化为标杆的偏狭认知,计划开启一场“中学西渐”的浩大文化译介工程——英译中国各个门类的经典。对冯梦龙“三言”的译介就是这个学术专题的代表性成果。

《四则训诫故事》是阿克顿唯一的中国小说译作。该译作的视角与手法,体现了阿克顿对冯梦龙的通俗小说人文性和唯美化的双重诠释。

一、冯梦龙“三言”域外译介与阿克顿译本

学界对冯梦龙“三言”的定名,原拟定以“新刻古今小说”为题,待第一辑出版后,才定下《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个书名。作为第三辑的《醒世恒言》,“出版于天启丁卯(一六二七年)。三辑各收四十篇,共一百二十篇”[1],与凌濛初的“二拍”同被视为研究中国古典短篇白话小说的宝库,但“三言”成就较“二拍”更为突出。“三言”在清朝曾被列为禁书、以至一度失传,“鲁迅在一九三〇年编写《中国小说史略》时,还没有看到‘三言’全书,只看到《醒世恒言》一种”。较之国内的散佚与被禁,在十七、十八世纪欧洲“中国热”中,《今古奇观》作为第一部被介绍到欧洲的中国小说集,反而被争相翻译、风行一时,身影甚至被留在歌德与席勒的信中。[2]

1735年,“三言”成为第一部被西译的中国古典小说作品。“耶稣会士殷宏绪(Pére d'Entrecolles)从《今古奇观》中选取两篇‘三言’故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和《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以及一篇‘二拍’故事《怀私怨狠仆告主》翻译成法文,收录在迪哈尔德(Du Hald Jean-Baptiste S. J.)编著的《中华帝国全志》(Description geographique,de I' 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中”。[3]

20世纪初,华裔汉学家也加入“三言”翻译队伍中来,如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学系汉学教授、著名文学评论家与翻译家王际真(WANG Chi-chen)于1944年出版“三言”选译本《中国传统故事集》(Traditional Chinese Tales);长期担任剑桥大学东方学院(Faculty of Oriental Studies)汉学教授的张心沧(H.C.Chang)于1973年出版《中国文学:通俗小说与戏剧》(The Chinese Literature:Popular Fiction and Drama),选译了冯梦龙的“三言”作品。[4]华裔汉学家以对中国文学传播事业的热忱、及对中国社会文化现象的深入诠释,极大地推动了“三言”译介的广度与深度。

到了21世纪,国内对“三言”进行了典籍英译,译介研究工作呈规模化展开。“美国贝茨大学杨曙辉教授与其夫人杨韵琴合译的《古今小说》(Story Old and New) 、《警世通言》(Stories to Caution the World)和《醒世恒言》(Stories to Awaken the World),分别于2000、2005 和 2009 年由美国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3]杨曙辉、杨韵琴夫妇首部“三言”全译本历时15年,汇集120个“三言”故事,“并且遵从原著对故事进行两两配对的原则和顺序,更是指译本包括了原著中所有的眉批和诗词,以及出版者的扉页和前言”,向英语世界读者忠实展现了原著的全貌。[5]

从文学研究层面亦可见“三言”在世界传播的成果。20世纪的西方“三言”研究者,多由明末抱瓮老人编撰的《今古奇观》入手,翻译与研究成果不丰,“主要是零散地针对某篇‘三言’故事的译文或某几篇‘三言’故事的故事集译本进行解释、分析和评价,且大多夹杂在译文、译本的介绍、前言和译者注中。”[3]而“三言”在日韩的研究成果则较为丰硕,译介选本频出、对两国通俗小说创作的影响巨大,还出现对冯梦龙思想的细致解析与系统研究,代表人物有朝鲜的闵东宽、崔真娥等。此外,在亚洲文学圈,越南有冯梦龙“三言”仿作与文本研究,蒙古亦有冯梦龙专题研究。“东亚儒家文化圈内,早期对冯梦龙的研究路径多是细读”,但近年来,随着研究者汉语阅读能力的逐渐弱化,东亚“三言”研究者的视角更多指向与西方学者类似的“文学叙述、文本构建架构等角度”。[6]

纵使在20世纪30年代,西方“三言”的译介程度已较为深入的情况下,作为独立翻译与研究者的阿克顿,还是找到了创新突破口。阿克顿(与北京大学英文系李宜燮合作)只选译冯梦龙“三言”的四则故事,1931年,首个译本《舟中的爱:四则训诫故事》(Love in a Junk:Four Cautionary Tales)由美国ACE BOOKS.INC.出版社出版;1941年,再版译本《如胶似漆:四则训诫故事》由伦敦金鸡出版社(The Golden Cockerel Press)出版;1948年,译本更名为《四则训诫故事》(Four Cautionary Tales),由英国约翰莱曼出版社(J.Lehmann)和美国ACE BOOKS.INC.出版社出版了两个不同的版本。美国汉学家西利尔· 白之(Cyril Brich)指出,美国ACE BOOKS.INC.版本所出同一系列书籍中,有30本是手工制作的纸质书,全部用摩洛哥纸装订,并有埃里克·吉尔(Eric Gil)画作的复制品配图,成就了战时英国出版界的奇观。吉尔的插图用意大利式活色生香取代木刻本插图的朴实无华,包含肉欲与情色意味的插图和封面,使这本小册子更加抢眼,以至吸引了一些好色学者。[7]40

《四则训诫故事》虽只选译四则“三言”故事,但在伦理性、唯美性与学术性上较之前译作有所突破。从译作选材上,阿克顿超越西方传教士、汉学家等的翻译禁忌,选译“三言”中展现人性光辉的情爱篇章,保留冯梦龙“情教”观的重要篇目,彰显译者的人文主义精神。在译笔上力求至臻唯美,突显了阿克顿的译诗功底与唯美译笔。此外,《四则训诫故事》兼顾作品的文化背景与时代特色,文末还附上中国文化与民俗词汇语义的详细注解,具有较强的研究价值。

二、《四则训诫故事》的人文甄选

(一)篇目甄选的人文基调

阿克顿《四则训诫故事》英译本,收录了冯梦龙“三言”中《醒世恒言》的四则具有训诫意义的故事。

第一则Love in a Junk(《舟中的爱》),即《醒世恒言》卷二十八《吴衙内邻舟赴约》,记述了吴衙内和贺秀娥之间私相结缘、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其中秀娥与吴衙内梦中移舟私会环节,有类《牡丹亭》中杜丽娘梦梅,只是在情节上,融入了市井文学风貌。而秀娥患“吃饭病”一节,则充满了夸张诙谐的艺术效果,使得这则偷情故事更增戏剧色彩。

第二则Brother or Bride?(《兄弟还是新娘?》),即《醒世恒言》卷十《刘小官雌雄兄弟》,记述了刘奇、刘方这对“兄弟”由手足情深到夫妻情笃的感情经历,刘方助义父之子刘奇振兴家业,为了便于与刘奇一道在世间打拼、双全节孝,刘方效法花木兰女扮男装,最终“兄弟”成夫妻的忠义爱情故事。

第三则The Everlasting Couple(《永久的夫妻》),即《醒世恒言》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记述了朱世远与陈青二棋友为儿女结亲,因陈青子陈多寿患病,朱世远妻柳氏造话以致退亲,朱世远之女以自缢明志,誓不悔婚。后陈多寿与朱氏女双双服毒未遂,反因以毒攻毒病愈,陈多寿及第为官、貌复如初,与朱氏恩爱到老的忠贞爱情故事。

第四则The Mandarin-duck Girdle(《鸳鸯腰带》),即《醒世恒言》卷十五《赫大卿遗恨鸳鸯绦》,记述流连风月的江西监生赫大卿,因贪恋尼姑美色误入非空庵,遇思凡尼姑空照、静真等,被梦中剃净头发、留在庵中充当面首。赫大卿因耽于女色而亡,被众尼姑庵内埋尸,其妻陆氏寻夫致案发,归家以此教诲其子,明“佛门第一戒邪淫”之义。

阿克顿所选译四则“三言”篇目,涵盖了偷欢爱情、兄弟爱情、忠贞爱情与寺院情爱四类有代表性意义的言情故事。选材上,阿克顿以十七、十八世纪西方“中国热”的热门中国主题为底色,将忠孝礼义等富有“中国味”的题材,作为选译篇目的标准。另外,阿克顿选题暗合冯梦龙“情教”观,以情事为主线,呈现官府、商贾、平民、空门四类有代表性的爱情故事。此外,《四则训诫故事》选材力图从多维度展现晚明中国真实状貌,对历史瞬间与艺术形象进行了忠实的还原,总体体现了阿克顿在篇目甄选上的人文基调。

(二)“东方《十日谈》”

《四则训诫故事》由著名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作序,韦利肯定了阿克顿的选译主题与译介思路,并对译本的文学性作出较高的评价。在序言中,韦利概述了冯梦龙生平,并介绍中国两类文学体式——采用文学性词汇写作的雅文学与采用平民化语言写作的俗文学[8]1。此外,韦利还重点类比了《四则训诫故事》和《十日谈》的人文主题相似性。可以说,《四则训诫故事》因其卓越的人文性,被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盛赞为“东方《十日谈》”[8]5。

在反映通俗生活的西方人文主义经典作品中,《十日谈》作为集中展现中世纪人性解放的巨制,对自然人性与市民阶层的讴歌及对封建思想桎梏、宗教虚伪面貌的鞭笞相当深刻;而阿克顿《四则训诫故事》中的第四则The Mandarin-duck Girdle(《鸳鸯腰带》)(《醒世恒言》卷十五《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与《十日谈》故事情节几乎完全相同。《十日谈》第三天第一个故事是:兰波雷基奥的马塞托与赫大卿一样贪恋美色,假装哑巴在一座修道院里充当园丁,修女们争着同他睡觉,甚至还诞下成群子女,养育费都由教会报销,具有极强的讽刺意味。而《赫大卿遗眼鸳鸯绦》的结果,却是主人公为好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训诫意味更为突出。

在渊源学理论层面,《十日谈》与“三言”中的这两则故事不存在影响关系,但二者皆反映了社会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宗教桎梏下人性解放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东方的“三言”故事选在戒律严明的尼庵,西方的《十日谈》故事则选在了教义森严的修道院,但两部书都选取以人的自然属性来引导故事情节的突转。按照常理,佛祖门下、上帝眼前,应是人性最清净的去处,且是一种内心主动的遵从。但是,禁院内人心松动,事与祸终酿成。在“破戒”结果上,相较《十日谈》故事结局,“外来者”马塞托只是拱手求饶,主动结束了这场淫乱游戏,且之后并未离开修道院;而冯梦龙“三言”故事,则将私通者的命运处理得更加血腥悲惨,茹素持戒的尼姑使偷情者赫大卿体枯而亡,尼姑们也受到了严厉的惩戒,在世俗层面的信众也因此看破了“伪佛门”。

正如《十日谈》在中世纪意大利、乃至欧洲所引发人文主义与神学的公然对立,冯梦龙“三言”故事对世俗的揭露与描摹所引发的轩然大波,同样也冲击了封建理学思想的窠臼。这两部人文主义横空出世的巨制,是东西方思想启蒙先驱在商品经济时代剧变下,以细致入微的洞鉴与反禁俗、反蒙昧的现实笔法,对新兴市民阶层人性与思想解放的纪实之作。

韦利认为,“三言”无论从思想成就还是文学性层面,都不啻为《十日谈》的东方版,而无论是冯梦龙的创作成就还是阿克顿的翻译水准,都使得《四则训诫故事》的情节设计与文学之美远胜薄伽丘的《十日谈》。韦利认为,“三言”是一部被严重低估了思想性与文学性的中国通俗经典作品,而阿克顿的《四则训诫故事》,则是开启英语世界读者对“三言”在语言与思想上认知新维度的学术译作。[8]10-11美国汉学家西利尔·白之(Cyril Birch)也曾指出,阿克顿所译“三言”小说在人文价值上,完全可与薄伽丘原著媲美,且在表现手法上,较《十日谈》还略胜一筹,充满唯美诗意和中国文学古典韵味。[7]40

阿克顿前往中国的时代,西方汉学家的重要任务,就是对反映现实的中国通俗小说进行文化重估。正如现实主义小说在西方文学世界的定位,小说以狄更斯、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为首,阿克顿的选材视角,则同时迎合了中国通俗小说价值重估与纯粹唯美主义文化观,尤以人文基调为显。白之评价阿克顿所译的四则故事都非常有趣,其中大多数还涉及伦理意味,有些内容中人性解放的因素被诠释得相当大胆细腻,但阿克顿敢于接触令译者望而却步的主题,因此译著的立意得以高于通行译本,暗藏译者对中国通俗文学的更多思考。[7]40

(三)暗合“情教观”的文本凸显

与晚明现实主义色彩合拍,冯梦龙的通俗言情小说,及其所蕴涵的“情教”思想,不仅宣扬其“六经皆以情教也”[9]的个人主义文艺观,也为西方读者了解晚明中国世俗社会人性提供了最直接的文本切入点。在“三言”故事中,因符合天然人性与审美习惯,“读者幻象不受社会价值观的制约”[9]。充分流溢晚明世风与吴中文士精神气息的冯梦龙,小说创作风格雅俗兼备、文如其人,而在他的“三言”言情小说中,人文主义思想的集中展现,使得今人犹可为冯梦龙“三言”中的人性光辉动容。冯梦龙“生性多情,以情观物,物皆含情”[11]66,认为“一切不合社会规范的行为和心理都是无‘情’所致。所以,只要进行‘情教’人人有情,一个朝气蓬勃的社会才会产生出来”,“以情为出发点,把情看作决定一切的根源”[11]66。

正如冯梦龙在《情史》中对“情”所作出的定义,“人性寂而情萌。情者,怒生不可閟遏之物,如何其可私也!”人类真情的力量,以至于可以打动鬼神,“鬼神亦情所结也”,“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12]冯梦龙将所执之笔化为“情教”的法器,却不采用圣哲语录的冷峻笔法说理,而是采用为市井生民所喜闻乐见的通俗小说形式。不论读者对“三言”式言情小说所持态度是褒或贬,皆可通过通俗文学在民间的口授或传抄,得到大范围与长时间流传。冯梦龙“三言”中的言情小说,其创作宗旨是借“情教”暗线在小说中的起伏、令读者切身感受“天理”与“人欲”间的冲突与融合,借此投射晚明社会的人文精神启蒙。

阿克顿《四则训诫故事》正是如此,向英语世界读者呈现了中国晚明世俗社会的真实面貌。阿克顿所选取的四则“三言”故事,不仅在学术研究层面上,开拓了西方“三言”英译的空白,更重要的是,从选材方面,阿克顿的四则故事,以“训诫”冠名、却别具匠心,借用冯梦龙以通俗文学传达“情教观”的理论阐释路径,亦借用与异域通俗小说的神似以褒扬中西共通的人文精神。

基于与冯梦龙“情教”观的暗合,阿克顿翻译“三言”时,保留其中惯被垢病为俚俗、违反儒家忠孝节义的色情成份,将冯梦龙的“情教”思想与世俗小说笔法睿智地区别开来。阿克顿将为前译者所望而生畏、恐玷辱译者声名的“三言”篇目析出,并敏锐地从表层的情色场景与绮艳的文字描摹中,精准剥离出冯梦龙“情教”的庄严意旨——即从尊重人性的通俗故事,讴歌天然人性的真挚可贵。借助通俗小说与言情小说的文学形式,阿克顿的《四则训诫故事》又使得冯梦龙“情教”主旨,经由译本在西方世界得到广泛传播与更全面的接受。

三、阿克顿对“三言”的“中国风味”唯美英译

(一)秉承“信”与“达”的翻译策略

由于中国诗词在翻译技巧上,对译者有较高的潜在要求,需掌握大量中国传统文化与诗歌意境、章法、语汇等大量知识,较高的翻译门槛使诸多译者对中国古典文学望而生畏。在中文程度不足以直接翻译古典文学作品的困境下,阿克顿再度采用与中文学者的合译模式,即先由李宜燮将中文翻译成英文,再由阿克顿根据西方文学与民俗特点,将字面的浅译转化成可为西方读者所接受的形式。这种翻译法能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著体例与创作意旨,实现了译本的“信”与“达”。

首先,在“信”的层面上,阿克顿忠实于原著内容与结构。在内容上,阿克顿保留了“三言”中的古典诗词与大量中国谚语,使得原作意旨与语言特色、文化底蕴可直观地为英语读者领略。在明代话本小说中,陈列在首尾部分的古诗词往往开篇明旨、收尾点题,分布于情节关键点的古诗词,还具有展示人物形象、描摹人物心理、评介故事中哲理等作用。但其间穿插的古诗词曲等相较话本小说,是完全不同的文学体式,且诗词中的意象所包含的文化内涵集中且丰富,往往能引发阅读时的情感高潮,若因翻译难度而删节,则会使读者无法经由诗词的意境指涉,间接领会作者的深层意旨。所以,翻译时须尽量保留。在结构上,阿克顿遵循了“三言”作为话本小说的结构,将入话与正文部分都进行了翻译。楔子部分与正文,所述往往并非同一个故事,只是后续故事的引子,情节上略有类似之处。但通过楔子与正文中人物的相仿之处,或正面烘托或反面映衬,对下文的创作有铺垫与预告的效果。阿克顿的译作尽量保留原作结构的完整性,并注重突出楔子部分的起兴意义,通过还原译本的原貌,更增其史料价值与研究意义,且通过忠实地保存原著体裁,使译著的文本原貌在译介中得到还原。

其次,《四则训诫故事》的译文力求打造作者与读者之间信息的通衢以求“达”。无论对文本中的俗谚、典故,还是诗词曲选段,阿克顿并不避讳实际的翻译难处,针对专属名词,可做到雅俗语汇并举、通过译语巧妙地承接原文意思,从而形成诗意化语言与通俗笔法间对照互补,提升了译本的可读性。然而,雅俗并重的翻译思路,不可避免地使译文呈现俚俗化。由于阿克顿对译本进行多重翻译语言风格的切换,对原著局部内容采用了看似较为“粗糙”的直译与音译,乃至引发研究者对译本的诟病。但直译与音译明显具备“达意”优势,可使英语世界读者,切身感受到中国文化特色——阿克顿在《四则训诫故事》中所刻意营造的译文语言,将“三言”通俗小说镌刻上浓郁的中国风情。

(二)还原“中国风味”的翻译策略

在翻译策略层面,阿克顿《四则训诫故事》译本旨在突出“中国风味”。在翻译中力使译语忠实于中国特色,并精简相关的楔子篇幅,有利于统一译本风格。

首先,因汉语与英语的语言异质性,造成部分文字无法借助英语翻译到位,因此翻译中国特色专有名词时,《四则训诫故事》中常出现同义意译类转译。阿克顿采用与借译相反的手段,进行汉英同义意译,针对一些只存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术语,如中国的官爵、学位等,阿克顿自觉采用了折衷转译法,如“将‘秀才’翻译为‘bachelor of arts(文科学士)’;将‘省元’译为‘master's degree(硕士学位)’;将‘进士’译为‘doctor's degree’或‘doctor of literature(文学博士)’;将‘状元’译为‘first of all successful candidates forthe Doctor's degree’”[13]77。既向西方读者呈现中国科举分级并巧作类比,又不致因执着忠实于术语原貌,避免将“秀才”音译为“Xiucai”或不体现晋级关系的“scholar”等,造成理解困难或偏误。

其次,涉及中国文化细节的译语处理上,阿克顿注重对中国文化词汇与典故出处的详细注释。“三言”所提及的中国法制理论著述《韩非子》,白居易及其诗歌在英语世界的影响及汉学家阿瑟·韦利对白居易诗歌的英译,中国古代帝王年号与主要事迹,中国名城历史,中国古代典章制度,中国琴、棋、诗、酒文化及中国古代的流通货币类型等,以及“木兰从军”“霸王别姬”“割股奉君”“当垆卖酒”等中国典故,“一仆不事二主”等中国俗谚,“祭灶”“端午”“重阳”等中国民俗,阿克顿的译本都进行了客观具体的注释,既暗合阿克顿忠实于中国特色的翻译初衷,也为研究者呈现了译者的文化研究视角。

同时,阿克顿本着客观严谨的实证精神,不避讳翻译不为西方人理解的却富有中国特色隐喻意味的俗谚俚语[8]141,及中国人崇尚贞洁观念的牌坊文化、礼教文化等。“冯梦龙原作中有很多的诗词和俗谚语,难能可贵的是,阿克顿翻译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且译文简洁流畅。在该篇译文中,阿克顿使用了16个注释,解释原作中出现的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将刘邦、项羽、虞姬、重阳节、灶王爷、王八、庚帖、良妇不二嫁等文化涵义解释得准确无误。”[13]但阿克顿在考据与阐析“三言”中大量牵涉伦理意味的典故时,采用的视角则是严谨且学术的——在有助于读者深入理解“三言”内容的基础上,任何有益于理解文意的语汇,都不因其伦理性色彩而为阿克顿所回避,阿克顿参考了西方通行的中国文化丛书与中国词典,使得注释部分极富可读性,不啻为西方人了解中国通俗生活的微型辞典。

此外,在处理楔子部分的翻译时,鉴于楔子部分与主干内容不完全相关,阿克顿并未遵照原著叙述结构,依楔子详尽介绍故事起源,而是将重点放在了交代故事背景的说明性语句与反映作者价值观的哲理小诗上,以脚注凸显中国经典的意象。阿克顿通过精减故事结构,使读者关注重点聚焦于主体故事的情节与具有中国风味的语言特色上。

(三)“以诗译诗”凸显唯美翻译风格

对于冯梦龙“三言”诗歌的翻译,阿克顿力求在保证诗意准确表达的前提下,以诗性的圆融译笔,自如地将冯梦龙笔下的中国风情,平稳过渡到符合英语读者诗歌阅读习惯的语言,形成了《四则训诫故事》诗词曲部分“以诗译诗”、文辞兼美的译语风格。

阿克顿重点突出了原著中诗歌及小说的诗意化部分,用诗化语言处理原作中略显通俗的表达,提升了译文雅韵。①阿克顿曾与人合译两部京剧,一部是与美国戏剧学家L.C.阿灵顿(L.C.Alington)所译《中国名剧》(Famous Chinese Plays),另一部与周一明先生联合译稿则湮没于战火中。在译介的技术层面,虽然阿克顿不会中文,在不识英文的私塾先生周一明指导下,只掌握了基本的汉语口语,但由于阿克顿是位现代主义诗人,曾有大量诗作问世,对英语诗歌语言的把握,使其译文遵循以诗语译诗为标准,从而突出了原著中的诗歌与小说诗意化部分的语言美感。见Edward Chaney,Neil Ritchie.Oxford China and Italy.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 Press,1941年版,第40页。阿克顿以优雅且诗意的笔法,将读者审美体验与语言唯美性并重,侧面展现了冯梦龙精湛的文字功底。在“以诗译诗”的翻译策略影响下,阿克顿对“三言”中诗词曲的细腻翻译,创造出比原文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美表述。当发现小说中起点缀作用、渲染场景的古诗词,阿克顿作为诗人的创作热情与译者的诠释欲望被同时激发了。这一点得到了美国汉学家西利尔·白之的肯定,“如阿克顿所译这般妙句,使所有中国文学爱好者,都亏欠他一个公允的美誉”,这些在原作中显得毫不起眼的小诗,“经阿克顿翻译后,反而成为作品的点睛之笔”。[7]41阿克顿将原著的通俗诗歌通过诗意化译语呈现出来,从而使市井言情小说变成了雅致唯美的文学故事。而且诗歌部分的唯美文风与情节部分的通俗白话,两相对比,更加突出了各自的语言特色,为译本语言缔造了雅俗并举、诗俗兼备的艺术张力。

“以诗译诗”的翻译策略,使得阿克顿译笔下的市井通俗小说译本,展现纯粹唯美的诗意化特点。阿克顿用唯美主义的翻译笔触,将文本中的人性美、人情笃融入景语情语传达的曼妙诗行中,以传神的文字再现晚明浪漫主义唯美文风,在另一重文学维度上再次通过唯美的文学语言呈现冯梦龙“三言”的丰富文学内涵。

结语

面对被誉为“明代白话短篇小说繁荣的标志”[14]的“三言”巨制,阿克顿始终将文本的人文价值与唯美意义放在解读与译介作品的首要位置。作为一名中西文化交流使者,阿克顿以作家与研究者的双栖身份,通过译本甄选,反馈其对“三言”文学价值的认同;以历史学家与学者的使命感,在学术上坚持严谨、注重细节,以合译规避东西方文化屏障;以译者与文学家的专业精神,力求实现从原版“三言”中还原诗化“三言”,以打造译著唯美性与人文性的精品意识,使《四则训诫故事》成为冯梦龙“三言”译本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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