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椀婷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巨鹿之战(公元前207年)是举世反秦的决胜战役,秦军主力被击溃,项羽成为诸侯上将军。井陉之战(公元前204年)又称背水之战,是韩信强汉的战略性战役,韩信亦凭借此战成名。名战与名将,千百年来话为传奇,人们被冲天怒战、卓绝智计吸引了目光,便很少注意到历史的细节与传奇之下的“配角”——陈馀。
陈馀身为赵国的核心人物,亲历了这两场战争。巨鹿之战起于救赵,“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而军巨鹿之北。”[1](P389)“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余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巨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间自杀。卒存巨鹿者,楚力也。”[1](P3 130)以楚为主的诸侯军扭转败势攻破秦军主力章邯,于生死存亡中解了赵的巨鹿之围。“巨鹿一败,秦不复振”,巨鹿之战是反秦战争中最辉煌的一战,也是项羽最大的战绩,战后,诸侯将入辕门见项羽“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可想而知,这一战在诸侯军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波澜。背水陈兵、破釜沉舟的战法看似是绝路,却被项羽以震天的力战闯出生路,印证了《孙子兵法》中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这一战法势必会在诸侯军中形成讨论,总结经验。更不必说陈馀,他是巨鹿之战的亲历者、受惠者,战前请项羽发兵渡河,战后两军相持时还向章邯发去招降书:“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斧锧,妻子为戮乎?”[1](P394)令章邯狐疑不安,派人秘密与项羽约降。陈馀对项羽的战法非常熟悉,更隐隐有同道之意,“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这与项羽长于力战不谋而合。井陉之战前,陈馀道:“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1](P3 172),怕诸侯轻视,内里有向项羽的威勇看齐的痕迹。
与此相对,陈馀轻视韩信,即使韩信不久前以木罂计破魏下代。面对汉军东下,陈馀聚兵二十万于井陉口,占据地理优势,便不屑以计谋胜,未经可靠探查便道:“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袭我,亦已罢极”[1](P3 172),拒绝了李左车的战术谏。当井陉之战的序幕拉开,韩信摆出背水陈兵的阵法,赵军“望见而大笑”。《史记·淮阴侯列传》中一笔带过,只说赵军的笑,但可以想见,这亦是主将陈馀的笑。古今诸解多认为这是赵军嘲笑韩信不懂兵法,自断生路,但此前秦楚巨鹿之战中项羽同样背水陈兵,诸侯军却战栗畏缩,无人发笑。结合上文的分析,陈馀与赵诸将士亲历巨鹿之战,对这套战法非常熟悉,而韩信摆出“背水”的架势,无疑是班门弄斧,赵军并非不知背水陈兵的深意,只是认为韩信做不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嘲笑的不是背水阵法,而是著名的“懦夫”韩信“抄袭”项羽的战法,妄图模仿血勇而胜。
吕思勉先生曾讲:“历史上的事实,所传的,总不过一个外形,有时连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们根据事理去推测他、考证他、解释他。”[2](P2)从陈馀与赵军的笑中可以合理推测他们是在嘲笑韩信“抄袭”项羽。从时间上看,巨鹿之战发生于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二月,井陉之战发生于汉高帝三年(公元前204年)十月,两场战争的间隔时间不到三年,且巨鹿与井陉同属赵地,赵军对巨鹿之战的印象仍然深刻,于是看到韩信的“背水陈兵”自然会联想到项羽九战九胜的前奏——引兵渡河、破釜沉舟。
从巨鹿之战、井陉之战的局势对照来看,项羽方对应韩信方,章邯方对应陈馀方。巨鹿之战战前,反秦战争风起云涌,秦与各路起义军的势力互相消长。项梁在定陶大破秦军后,轻敌致败,战死定陶。楚军另一战线战况亦不顺利,沛公、项羽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于是引兵东退暂避。秦将章邯破项梁军后,转而渡河击赵,大破赵军。诸侯军两大势力大败,赵军坚守巨鹿城,秦军重兵压城,巨鹿危在旦夕。且诸侯军中的矛盾纷纷显现,楚军内部项梁身死,项羽勇悍,楚怀王并吕臣、项羽兵自将。项氏本为楚军之首,因项梁战败,势力受到怀王方的压制。赵军请救,楚怀王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北救赵,另派沛公西入关,拒绝了项羽的请命。《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1](P453),怀王诸老将忌惮项羽,不肯遣。宋义骄于己之“先见”,掌楚军大权,驳回项羽的楚赵夹击之策,想令秦赵斗,坐收渔利,还称:“夫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1](P390)又遣子相齐,在危机重重的反秦之战中,巩固自己的势力。在宋义饮酒高会,为其子送行时,“天寒大雨,士卒冻饥”,楚军内部矛盾尖锐,人心浮动。项羽言曰:“将勠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1](P390)于是项羽晨朝斩宋义,威震楚国,名闻诸侯。赵军内部亦是矛盾重重,先有李良反赵杀武臣、邵骚,后有章邯引兵攻赵,巨鹿危急。张耳数次使人召陈馀,怨陈馀不肯相救,陈馀道:“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馀所以不惧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1](P3 129)但仍使五千人击秦,全军覆没。在此种背景下,诸侯军对秦军普遍恐惧。张耳之子张敖及各路诸侯皆来救赵,却“皆壁馀旁,未敢击秦”[1](P3 130)。《前汉纪·高祖皇帝纪卷第一》载:“初,宋义与项羽将五万。距秦三将。当王离与羽大战时。精兵四十万众。并章邯军故也”[3],可见双方战力悬殊。
再观井陉之战,汉二年,汉军于彭城大败于楚,“诸侯见楚强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1](P469),“三年,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即绝河津,反为楚”[1](P470),遂有韩信破魏下代,进而东下井陉击赵。但“信之破魏下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1](P3 170),另增兵三万则是刚招募的新兵,缺乏战斗经验,面对二十万赵军难免心生恐惧。韩信领兵长途北上,大军劳顿,且孤军深入后无援军,形势比项羽当年更为不如,项羽之所以敢以五万楚军击四十万秦军,恐怕与诸侯联军就在壁前不无关系。而赵聚兵井陉口占据地形优势,有本国属地依托,以逸待劳,由此观之,汉军几乎陷入必败之地。这与巨鹿之战的开局相似,双方各方面战力悬殊,发动者都是弱势一方,且都摆出了“背水陈兵”阵法,意图死战。相似度极高的开局,赵军必定有所察觉。项羽在前,韩信在后,项羽是九战九胜的西楚霸王,韩信是凭空拜将的无名小卒,那么自然是韩信在“抄袭”项羽,更不用说,韩信之前一直在项氏帐下。“及项梁渡淮,信仗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1](P3 166),后来汉王入蜀时,韩信才亡楚归汉,也就是说巨鹿之战时韩信身在楚营,那么在陈馀及赵军眼里,韩信的做法无疑是一种照搬。如此想法,与时人对韩信的印象不无关系。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记载韩信的前半生,落魄潦倒至极,“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1](P3 165)。他曾寄食于亭长数月,在冷眼中隐忍地活着,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直到有一天,亭长之妻“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1](P3 165),此时韩信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了,不得不怒,辛酸如此。无处寄食,他只能自己谋生,但明显不具备谋生之能,在城下钓鱼,满是饥饿落魄之色,一漂母见韩信饥色,为他带了数十日的饭食。韩信在连连冷遇中被善意相待,感激不已,漂母却怒之:“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1](P3 166)在发迹之前,市井之中,即使身长,常带刀剑,也被人笑作“中情怯”。淮阴屠中少年在众人面前道:“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1](P3 166)他带着刀剑,是出手杀人,还是俯身受辱?“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1](P3166),他在“孰视”后选择了隐忍,以极致的沉静面对挫辱,藏锋于鞘。没有人理解他,人皆笑之,以为怯。这就是时人眼中的韩信,可随意轻视、冷眼、嘲笑。所以,当赵方看到熟悉“背水阵”,没有戒心,只有“大笑”。
以陈馀为中心的赵方,不齿于韩信的“抄袭”行为,且双方明面上实力悬殊,韩信基本没有胜机,即使汉营兵将也不相信韩信“今日破赵会食”的宣言。但井陉之战的结果就是“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1](P3 173),韩信“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并接受李左车的建议,“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1](P3 175)。这一系列的胜果,就其表而言,实在令人费解:为何“抄袭”能够获胜?韩信真的“抄袭”了吗?
结合上文的分析,韩信确实有“抄袭”的嫌疑,而他在部署“背水陈兵”上也落实了这一点,或者说他是故意这样列阵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信深知双方战前的局势对汉军不利,也早已对赵军的胜机做过分析,因此十分忌惮李左车的计策——“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1](P3 171)于是韩信事先便“使人间视”,做好了情报工作,知其计不被采纳,才敢引兵遂下。仅如此,还远远达不到破赵的目的。在这场力量对比悬殊的战役中,汉方的胜机就在于打乱敌军,以弱胜强,韩信接下来的战法便由此展开。他采取双线战法,一明一暗。止舍后,千里之军危困重重,不宜久战,韩信谋略已定,创“拔旗易帜”之法——于夜半时分,选轻骑两千,每人持一赤帜间道而行,令见赵空壁便拔赵旗立汉帜,这是暗线。明线的任务是深入诱敌——在夜半拔旗易帜部署完毕后,紧接着使万人先行,以大战人数摆出大战姿态背水陈兵,以项羽旧例进一步加深赵军轻敌心理。果然,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时分,“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1](P3 173),韩信以旗鼓张声势,以久战进一步迷惑赵军,使其不疑有诈且战上兴来,而后韩信、张耳佯弃鼓旗,将赵军引入水上军。汉军两位将领亲自诱敌,一个是举世皆可轻的韩信,一个是与陈馀有深仇的张耳,于是赵军出与汉军又疾战,赵军空壁争汉旗鼓,此时赵军彻底被“必胜局面”迷惑,追逐韩信、张耳。二人入水上军,又激励汉军士气,使之知此战与主将同生共死,背水一战只能求胜。赵军此时与汉军的明线大军激战,坚壁已空,而汉军暗线的两千奇兵等候已久,驰入赵壁,拔赵旗易汉帜,造成汉军攻占的假象。明线中汉军殊死战,赵军未胜,归壁时却发现处处皆汉旗帜,大惊,“以为汉已皆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掳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1](P3 173),战至此刻,胜负乃分。
此战韩信凭借一奇一正两条线的顺利会师,形成赵军大乱,汉军夹击之势,将战术之妙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方面用明线将己之劣势转化为优势:背水陈兵和身先士卒,就是告诉汉军向后无退路,向前则与主将同生共死,以此激发新兵死战之勇;另一方面将敌之优势转化为劣势:对赵军来说井陉口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在汉军派暗线奇兵拔旗易帜之后,反而成了地形限制,二十万之众陷于逼仄的空间,让汉军形成夹击之势,无法转圜。明面上摆出来的所谓“抄袭”是为了诱敌,利用赵军轻敌心理,以背水阵为引,迷惑之。相较于陈馀担心“诸侯谓吾怯”,赵军大笑,想必正中韩信下怀。明线在明,作为暗线的掩护,此战的点睛之笔是暗线中韩信独创的“拔旗易帜”,若无此,即使背水陈兵激发新兵血勇,在多种作战优势明显的赵军面前,也无济于事。其实韩信在战场上活用器物出奇制胜的先例已见于木罂破魏之战,他的才能在井陉之战前便有所显露,但还没有引起敌方大范围的警惕,只有李左车忌惮。在陈馀和大多数赵兵眼里,韩信不值一提,但实际上韩信与项羽并为秦汉之际最善战之人,陈馀与赵军对韩信的轻视,是普遍而狭隘的愚见,他们只看到表面呈现,没有进入本质层面。从这一角度来看,在群雄并起的秦汉之际,陈馀必有一输。
相较于韩信,陈馀的成长历程在《史记》中所占篇幅不大。《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记载:“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1](P3 121)这一段未言及陈馀家世,但青年时,他曾数游于赵,以“好儒术”为人所知,且素有贤名。富人嫁女,也是陈馀社会声望的侧面反映。但在此之前,陈馀并没有与贤名相匹配的事迹流传下来。他前期的人生轨迹与张耳相似,名声在外,富人期许,借此名声更显,二人的友情一部分也建立在相似的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1](P3 122),面对秦的搜求,二人的应对甚妙,既可谋生也可借此掩人耳目。此间应是张耳谋划,因为太史公还记录了另外一节:“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然之。”[1](P3 122)这一节还可与韩信“胯下之辱”对读,不同的是韩信深沉收敛自明其意,而陈馀冲动易怒,需张耳“蹑之”才能克制。韩信无友提携,但能自洽,而陈馀与张耳反目后,也听不进李左车的劝谏,张耳于陈馀是“父事”的朋友,所以陈馀前期能虚心接受张耳的建议,而旁人的意见,他便未能认真对待。再加上陈馀被韩信一贯以来懦弱无能的形象迷惑,忽略了他破魏下代的战法、战绩,甚至连对方的实际兵力也未探查清楚,以为不过数千,更不用说发觉汉军“拔旗易帜”的两千轻骑了,一误再误,最终被汉军夹击,身死泜水。
陈馀“好儒术”,隐含着一个信息——并非真儒,“术”是外层的,贤名也是外层的。上文提到陈馀早期并无与贤名匹配的事迹流传,只有“数游赵苦陉”、娶富人女等记载,是否可以据此推测陈馀少年时凭借儒术游赵,招致贤名,进而得富人嫁女,更兼与已有名望的张耳结为刎颈交,贤名便愈发传扬。《史记·张耳陈馀列传》中有明证:“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馀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1](P3 123)太史公寥寥数语将二人贤名流传之深广刻画毕现,陈涉是举世反秦第一人,他和左右之人皆听闻二人乃贤人,而且不是简单的听闻,而是“数闻”。如此贤人在正值扩张之际的陈涉看来,自然是一大助力,于是张耳、陈馀便加入陈涉的起义军,参与北略赵地。开启了由声名而起,带兵攻城略地,建立自己的势力的征程。可以说陈馀后来的势力都来自最初的“贤名”,他始终活在“名”的光环下,享受由此而来的尊敬与助力,未免有流于表面之嫌,而活在表层的人往往不自觉地易怒、自大、看轻旁人,这间接导致了巨鹿之战中张耳、陈馀友情的破裂。巨鹿之战前张耳被秦军围困巨鹿城,情况危急,数次使人召陈馀相救。而当时秦军势力正盛,陈馀兵少不敌,不敢冒进,张耳大怒,派使者责让陈馀,一番争执后,陈馀派五千人令使者“先尝秦军”,最终“至皆没”,而张耳不知。巨鹿之战项羽得胜后,巨鹿城危机解除,张耳与陈馀相见,责问使者何在,二人又起争执,误会更深。文中“陈馀怒”出现了三次,每一次都是矛盾的激化点,且不谈强敌面前得全情谊与性命之难,且不谈劫后余生的张耳对挚友不救的愤怒,只谈陈馀的处理,面对好友的责问,他未能以情谊为重,未能忍得一时之怒劝解转圜,整个过程未见其贤,未见儒者风度。而前期的韩信沉静地面对挫辱,沉静地面对落到尘埃的命运,他活在深层空间里,世人的嘲笑、冷眼,于他反而是掩护。活在表层的人只能看到表面,活在深层的人才能纵观全局,所以陈馀空有名声但看不懂韩信,韩信世人皆嘲但能看穿陈馀,或许正由于此,韩信敢以三万新兵远上攻赵。
井陉之战中,所谓“抄袭”项羽——背水陈兵,只是表面的布置,内里有沉而隐的新变——拔旗易帜。但在陈馀为首的赵军视角下,他们只看到韩信故意放出来的“抄袭”,丝毫没有察觉他暗线的谋划,也没有发现安插在赵军的眼线。其实陈馀有机会发现韩信的部署,只要他加强戒备,在己方阵营严阵以待做好巡逻,并注意收集汉军情报,那么韩信就会有所顾忌,暗线也不一定能顺利进行。或者更早,如果陈馀未曾轻敌,听取李左车“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计策,那么井陉之战的结局很可能会改写。而陈馀却只因韩信前期的落魄而轻敌,没有深思“胯下之辱”的内涵、考察韩信为何拜将,更没有重视“破魏下代”的木罂计。“祸莫大于轻敌”,陈馀武断地将韩信看作庸人,将“背水陈兵”看作抄袭,没有看到真正危险的“拔旗易帜”。主将判断有误,即使赵军占据地理优势、主场优势、战力优势也挽救不了败局,正如《孙子兵法·行军篇》所道:“兵非贵益多,虽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夫唯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4](P60)
陈馀与赵军眼中的“抄袭”也属无羁,战场万变,没有各方面完全相同的战局,也不存在可以机械复制的战法。巨鹿之战与井陉之战同样在赵地,同样有背水因素,同样有双方战力悬殊的背景,甚至参与的人物也有重合,但只是形似而已,两场战争的内核完全不同。巨鹿之战是项羽及楚兵在国恨家仇积压下的生死之战,勇力震天;井陉之战是强汉弱楚的战役,没有生死一线的背景,形似而神不似,但陈馀在战前就轻视韩信,不屑汉军,又拒绝李左车的建议,只看到“形似”抄袭,没有看到深层的不同。且战法上的模仿,是常规的学习,“夫善法古者,师其意而不泥其迹”[5](P254),背水阵法也并非项羽独创,商周时期武王伐纣便开始运用,春秋时期秦晋王关之战,秦穆公为雪崤山、彭衙战败之耻派百里孟明等率兵攻晋,《史记·秦本纪》载此战孟明“渡河焚船,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以报崤之役。晋人皆城守不敢出”[1](P246)。由此可见,秦汉之际背水阵法的运用并非石破天惊的首创,而是早有先例,比起“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4](P22)这种常规法则,背水陈兵是兵行险招,但并非完全不可取。韩信更不是不懂“背水阵为绝地”[6](P1)、“绝水必远水……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4](P59),而是以其弊求其利,达到激发新兵血勇、前阵不败的目的。
陈馀之败,败在轻敌与误判,因轻敌而误判对方“抄袭”,由此愈发轻敌,根本原因是心胸不开,见人见事多在表层。陈馀身怀“贤名”,往来多“贤士”,因此识别不了韩信落拓之下的深沉;好儒术但仅限于“术”,学兵法只学常规战术,以不用诈谋奇计为常,忽略“兵者,诡道也”,所以识别不了“背水阵”背后的变化。《孙子兵法》开篇明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4](P7),陈馀在战前不光轻视韩信,更轻视这场战争,全程“不察”,占尽战前优势,最终却落得国灭身死,令人唏嘘。
在实际应用中抄袭与模仿不过一线之隔,戴着有色眼镜看模仿,模仿就成了抄袭。不同的是模仿往往蕴含着创新,而抄袭则是没有进行个人加工的机械照搬,带有很强的贬义性。韩信的“背水一战”,言其模仿要比贬其抄袭更加贴切,且这一战的点睛之笔是独创的“拔旗易帜”,前方依托背水阵,不断诱敌深入,为后方的两千奇兵创造条件。如果陈馀未曾武断判定韩信“抄袭”,而是因其模仿提高警惕,那么战局仍有可能扭转,但历史没有如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关于“抄袭”的话题千年不衰,其中又有多少因误判而导致的失败?所以,不要轻易地判定抄袭,继而否定,“抄袭”可能是蕴藏新变的模仿,也不要只看表层,表层的懦弱还可能是深沉者的保护色,虚怀若谷、慎其始终方是深层之质、长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