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满
作为20世纪中国重要的文学家和思想家,鲁迅的小说作品很早就在英语世界展开了翻译与跨文化传播之旅,目前已出版有多种英文译本,例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在1941年出版的《阿Q及其他:鲁迅小说选》(AhQandOthers:SelectedStoriesofLuXun)、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在1990年出版的《狂人日记及其他故事》(The MadmanDiaryandOtherStories),还有英国企鹅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的《〈阿Q正传〉及其他中国故事:鲁迅小说全集》(TheRealStoryofAh-QandOtherTalesof China:TheCompleteFictionofLuXun)等,不胜枚举。然而,相比之下,鲁迅杂文虽然作为其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代英语世界的翻译和研究却付之阙如,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和重视。
近年来,美国汉学界相继有多部鲁迅研究的英文专著出版,例如庄爱玲的《文学的遗存:死亡、创伤和鲁迅对哀悼的拒绝》(LiteraryRemains:Death,Trauma,andLuXun’sRefusaltoMourn)、戴维斯的《鲁迅的革命:暴力时代的写作》(Lu Xun’sRevolution:WritinginaTimeofViolence)、柯德席的《中国散文诗:鲁迅〈野草〉研究》(The ChineseProsePoem:AStudyofLuXun’sWildGrass)等,其采用全新的理论视角对鲁迅及其文学作品进行研究和评价,在当代美国汉学界掀起了鲁迅研究的热潮。乘着这一股鲁迅作品海外研究的新浪潮,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在2017年推出了一部全新的鲁迅杂文英文选集《灯下漫笔》(Jottingsunder Lamplight)。该英文选集由美国波莫纳学院的庄爱玲教授(Eileen J.Cheng)和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的邓腾克教授(Kirk A.Denton)担任主编,汇聚了14位英语世界知名的鲁迅研究专家和翻译家,包括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的寇志明教授(Jon Eugene von Kowallis)、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胡志德教授(Theodore Huters)、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胡缨教授(Hu Ying)、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安德鲁•琼斯教授(Andrew Jones)、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安敏轩教授(Nick Admussen)、香港中文大学的卜立德教授(David Pollard),以及澳大利亚翻译家杜博妮教授(Bonnie S.McDougall)等,将鲁迅在1918年至1936年所创作的62篇杂文翻译为英文,极大地推动了鲁迅杂文的海外译介和研究,具有不可忽视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因此,本文以这部英文选集为考察中心,深入探讨其主题内容和翻译特色,揭示鲁迅独特的杂文话语和写作风格如何在英文中进行再现与重构,以期积极促进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跨文化传播。
自出版以来,《灯下漫笔》这部全新的鲁迅杂文英文选集,在美国汉学界和图书评论界均好评如潮。在图书封底的推荐语,美国波士顿大学的哈金教授写道:“《灯下漫笔》是一部经过精心翻译和编辑的优秀鲁迅杂文选集,这些杂文共同见证了一位文化巨匠的伟大。”①见《灯下漫笔》的封底语,中译文为笔者自译。美国威廉与玛丽学院的汉学家韩嵩文教授(Michael Gibbs Hill)也予以点赞:“这本书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世界文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它收录了鲁迅一些最为人所知的杂文和随笔文章,精彩展现了鲁迅作为学者的横溢才华和作为文化批评家和政治观察家的犀利与睿智。”②同①。
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向英语读者大力推介《灯下漫笔》这部英文选集,在其官方网站介绍道:“鲁迅被广泛认为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虽然鲁迅在英语世界主要以其两部短篇小说而闻名,然而他却是一位多产且富有创造力的杂文家。《灯下漫笔》收录了62篇鲁迅杂文的英译文,其中20篇杂文为首次翻译,展现了鲁迅作为杂文大家的多才多艺和作为文化批评家的卓越才华……鲁迅的杂文时而带着绝望的色彩,时而充满着悲情、幽默和无与伦比的嘲讽和睿智,记录着自己生活和时代的动荡变化,为中国的社会和文化提供深刻的洞察。”③详见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官方网站对《灯下漫笔》https://www.hup.harvard.edu/catalog.php?isbn=978067474425 7&content=review.的图书简介与评论,中译文为笔者自译。获取时间为2021-04-18。《洛杉矶图书评论》的评论家丽兹•卡特(Liz Carter)对这部鲁迅杂文选集大加赞誉:“《灯下漫笔》经过周密的组织和策划,精选了鲁迅的一些最优秀的杂文和随笔文章。这是一部人们期待已久的鲁迅杂文选集,揭示了鲁迅内心的矛盾和不确定性,而不是对此予以掩盖……虽然大部分的英语读者对鲁迅知之甚少,但希望通过增加对他的文学作品的接触,能够引起人们对这位20世纪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大师有更多的兴趣。”④同③。美国的《出版家周刊》也对《灯下漫笔》的出版进行评论:“庄爱玲教授和邓腾克教授编辑和出版了20世纪初期中国著名作家鲁迅杂文的英文选集。这些杂文多数是针砭社会时事,讽刺尖锐,言辞犀利。每一篇杂文字字珠玑,充满了鲁迅深切的悲悯情怀……总而言之,这部鲁迅杂文选集是一个国家在不确定性和社会转型中挣扎的真实写照,不仅是关系到20世纪初期的中国社会文化,同样也与当代西方息息相关。”⑤同③。
早在20世纪50年代,我国著名翻译家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曾先后翻译了四卷册的英文版《鲁迅作品选集》(SelectedWorksofLuXun),由我国外文出版社在1956年首次正式对外出版,后来多次重印。该英文选集收录了鲁迅的小说作品和部分杂文,使英语读者有机会能够比较全面阅读和接触到鲁迅优秀的文学作品。在《灯下漫笔》的前言里,两位主编首先肯定了杨氏伉俪在鲁迅文学作品的海外译介和传播中所做的重要贡献,但是同时也直言不讳地指出,杨氏伉俪所翻译和出版的鲁迅杂文至今已超过半个世纪之久,英译文的表达有点生硬,显得不够自然,有些译文甚至包含对鲁迅原文的修订和删减;而且,由于杨氏伉俪的英译本按照出版时间的先后顺序对鲁迅杂文进行编排,对于不熟悉鲁迅其人及其所处的20世纪中国社会文化的西方读者而言常常不知所云,无法对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产生较大的吸引力[1]7。因此,《灯下漫笔》的两位主编将国际上的优秀鲁迅研究学者组织起来,形成一个高水平的学术翻译团队,在2017年9月出版了这部全新的鲁迅杂文英译选集,使西方的广大读者终于有机会走进鲁迅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精彩杂文世界。
《灯下漫笔》英译本经过精心的策划和编辑,主要以我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所出版的《鲁迅全集》为底本,精选了鲁迅最有代表性的62篇杂文作品。该英文选集按照主题思想和内容进行组织结构,分为“自我反思”和“文化反思”两大部分,具有鲜明的主题特色,生动展现了鲁迅思想的发展和嬗变及其心路历程。20世纪中叶,杨氏伉俪所出版的《鲁迅选集》英译本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对鲁迅杂文进行编排出版,然而,由于大部分的英语读者对于鲁迅及其所处的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不甚了解,无法在英译本中领略到鲁迅杂文话语和笔法的精彩绝妙之处。因此,《灯下漫笔》英文译本采用全新的组织结构,根据鲁迅杂文的主题思想进行选材和归类,简明清晰地解释鲁迅所处的中国社会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以便英语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和欣赏鲁迅的杂文作品。
第一大部分的标题为“自我反思”,收录了鲁迅20篇重要杂文的英译文,按照不同的主题再细分为两节。第一小节主要选录了鲁迅的一些自序、题记、书跋和自传体文章等12篇英译文,按照鲁迅杂文发表时间的先后顺序进行编排,包括《〈呐喊〉自序》(1923)、《〈华盖集〉题记》(1926)、《〈坟〉题记》(1926)、《〈阿Q正传〉的成因》(1926)、《我怎么做起小说来》(1933)等。在《灯下漫笔》的前言里,两位主编指出,“事实上,我们对鲁迅生平和创作动机的了解,很大程度上都来自这些前言。与鲁迅作为文学战士的公众形象相反,他的自画像却常常揭示了一个饱受质疑、矛盾重重的人”[1]8。通过阅读鲁迅这些自序、题记和自传体文章的英文翻译,英语世界的读者可以首先借此深入了解鲁迅文学创作所处的中国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对鲁迅其人其文有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第二小节的主题词为“纪念”,精选了8篇鲁迅回忆和悼念已故的学生、朋友和师长的杂文,例如刘和珍君、韦素园君和章太炎先生等,其中还包括当时的一些公众人物,例如电影明星阮玲玉。在某种意义上,鲁迅这些纪念性文章可以说是他关于旧日记忆的反思和议论,以表达自己对逝者的深切悼念,因此两位编者将之也归入“自我反思”这一大部分。
第二大部分的标题为“文化反思”,总共收录鲁迅42篇杂文的英文翻译,按照主题再细分为三节,分别为“论传统”“论艺术和文学”和“论现代文化”,每一节都收录了14篇鲁迅杂文的英译文。第一小节的主题为“论传统”,收录了《我之节烈观》(1918)、《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919)、《灯下漫笔》(1925)、《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1926)、《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1935)等多篇鲁迅杂文。与其他两节相比,这一节为《灯下漫笔》所占篇幅最大的部分,长达将近80页。在这一节的作品中,鲁迅对中国传统封建文化和礼教展开了深刻犀利的批判。第二小节的主题是“论艺术和文学”,精选了鲁迅从1919年至1933年对这一历史时期的中国文艺现状进行评论和反思的杂文作品,例如,《对于批评家的希望》(1922)、《革命时代的文学》(1927)、《文艺与革命的歧途》(1928)、《现今的文学的概观》(1929)、《上海文艺之一瞥》(1931)、《小品文的危机》(1933)等。第三小节的主题为“论现代文化”,主要收录了鲁迅对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万象进行文化批判的杂文,例如《娜拉走后怎样》(1924)、《论照相之类》(1925)、《现代史》(1933)、《电影的教训》(1933)、《拿来主义》(1934)等。在这些精选的杂文作品里,鲁迅不时引用易卜生、泰戈尔、萧伯纳、托尔斯泰等作家和思想家的精彩言辞针砭时弊,对民国时期的中国社会文化现象展开了猛烈的抨击。这一部分的杂文从“论传统”“论艺术和文学”到“论现代文化”的多维主题建构,形成了综合完整的有机体系,有助于广大的英语读者对鲁迅的社会文化批评观有全面的认识和了解。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指出:“‘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 鲁迅处在黑暗势力统治下面,没有言论自由,所以用冷嘲热讽的杂文形式作战,鲁迅是完全正确的。”[2]然而,如何将鲁迅独特的杂文话语和写作风格翻译为英文,与西方英语读者顺畅地展开跨语言文化的交流和沟通,无疑让英译者面临着高难度的翻译挑战和考验。鲁迅先生本人认为,“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3]。在题为《鲁迅:处于“中间”的批评家》的前言里,《灯下漫笔》的两位主编明确指出,此处鲁迅杂文英文选集的编写旨在于“提供清晰准确的翻译,让专业人士和广大的普通英语读者都能接触到鲁迅的文学作品”[1]7。为了能够让广大的英语读者阅读到忠实准确的鲁迅杂文英文选集,国际鲁迅研究领域的14位资深汉学家和翻译家齐聚一堂,携手将62篇精选的鲁迅杂文翻译为英文,其中大部分是为这部鲁迅杂文选集而重新翻译的。由于目标读者为英语世界的广大读者,这部鲁迅杂文英译本主要以英语作为语言媒介进行对外译介与传播,中文仅在杂文题名和附录中零星点缀出现。
《灯下漫笔》的两位主编也亲自参与了鲁迅杂文的翻译工作,其中庄爱玲教授本人就翻译了这部选集的17篇鲁迅杂文,包括《华盖集》题记、《且介亭杂文》序言、《小杂感》等等。庄爱玲教授曾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学位,一直在美国高校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已发表和出版了多部鲁迅研究相关的英文论著,如《文学的遗存:死亡、创伤和鲁迅对哀悼的拒绝》《别求新声于异邦:鲁迅、文化交流与中日友好的神话》等。作为鲁迅研究专家,庄爱玲教授将鲁迅的杂文语言艺术翻译得非常精彩。以鲁迅《小杂感》中的这一段奇文为例。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4]556
Revolutionaries,counterrevolutionaries,those apathetic to the revolution.
Revolutionaries are killed by those who are counterrevolutionaries.Counterrevolutionaries are killed by revolutionaries.Those apathetic to the revolution or mistakenly identified as revolutionaries are killed by counterrevolutionaries; or they aren’t mistaken for anything at all and are killed by revolutionaries or counterrevolutionaries.
Revolutions,re-revolution,re-re-revolution,re-re…[1]209
由于“革命”二字在鲁迅的原文以不同的形式多次反复出现,很不好翻译。在《鲁迅作品选集》英文版的第二卷,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直接把这一段话删减了,没有翻译出来。然而庄爱玲教授却巧妙地将鲁迅这一段奇文通顺流畅地翻译为英文,并在文末注释中向英语读者进一步解释“革命”二字的中文含义,并指出最后一行的原文“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意在模拟机关枪开火的声音,这使英语读者很容易理解和欣赏鲁迅独具特色的杂文语言艺术。再如《小杂感》的另一处文字:
刘邦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
而后来仍有族诛,仍禁挟书,还是秦法。
法三章者,话一句耳。[4]557
Liu Bang wanted to eradicate the violent ways of Qin and made a pledge to the elders that there would only be three rules.
Afterward they still executed clans and banned books,all of which were the laws of the Qin.“Rules”are just empty words.[1]210
杨氏伉俪的英译本没有《小杂感》这一段话的译文,直接将之删减了。相比之下,庄爱玲教授不仅将这一段忠实地翻译出来,而且在注释中详细说明“约法三章”的典故出处及其基本释义,帮助英语读者更好地理解鲁迅杂文中所使用的历史典故及其内涵。此外,在杨氏伉俪的英译本中,被直接省略了,但是庄爱玲教授按照底本将鲁迅的全文完整地翻译为英文,没有任何增删,使英语读者第一次有机会可以阅读到鲁迅这篇杂文的真实全貌。
《灯下漫笔》的另一位主编邓腾克教授(Kirk A.Denton)曾在1988年获得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博士,现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的中文教授,同时也是英文学术期刊《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ModernChineseLiteratureand Culture)的主编。早在1996年,邓腾克教授(Kirk A.Denton)曾编著了《现代中国文学思想:1893-1945》(ModernChineseLiteraryThought:Writingson Literature,1893—1945)。这部研究专著由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收入了《〈呐喊〉的自序》《论第三种人》《论照相之类》《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和《摩罗诗力说》等鲁迅5篇杂文的英译文,曾荣获美国1996年度的最佳学术图书奖项。此次作为《灯下漫笔》的主编,邓腾克教授在组织和编写鲁迅杂文选集英译本时,并没有继续沿用以前的旧译文,而是积极组织和邀请不同的学者进行重新翻译,精益求精,真实再现鲁迅独特的杂文话语和写作风格。不妨以鲁迅写于1932年的杂文《论第三种人》为例。杨氏伉俪在《鲁迅作品选集》英文版的第三卷将这篇杂文的题目译为“ On the ‘Third Category’”。《现代中国文学思想:1893—1945》一书所收录的《论第三种人》基本沿用了杨氏伉俪的翻译,也是将其译为On the “Third Category”。然而,邓腾克教授在组织和策划《灯下漫笔》英译本时,特地邀请了美国康奈尔大学的鲁迅研究专家安敏轩教授(Nick Admussen)来重新翻译《论第三种人》等多篇杂文。安敏轩教授没有沿袭以前的旧译,而是将这篇杂文的题目翻译为“On the ‘Third Type of Person’”,显得更为忠实于原文。再如,《论第三种人》文中关于第三种人的定义,鲁迅写道:
但在“第三种人”,就是“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又不免有一种苦痛的豫感:左翼文坛要说他是“资产阶级的走狗”。[5]
杨氏伉俪的英译文:
But members of the “third category”,that is,those who “cling for dear life to literature,” cannot escape the bitter premonition that Left-wingers will call them “flunkeys of the bourgeoisie”.[6]
安敏轩教授的英译文:
But the “third type of person” — that is to say,“a person who keeps a death grip on literature”— is unable to escape a stabbing premonition: that the leftist literary circle is going to brand them “running dogs of the bourgeoisie”.[1]238
若进行仔细比较,可以发现以上两版英译文在翻译策略和方法上迥然相异。如“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这个词组,杨氏伉俪将之翻译为“cling for dear life to literature”,而安敏轩教授将之译为“keeps a death grip on literature”;再如“资本主义的走狗”一词,杨氏伉俪将之翻译为“flunkeys of the bourgeoisie”(资本主义的奴才),而安敏轩教授则将之译为“running dogs of the bourgeoisie”(资本主义的走狗)。显然,杨氏伉俪采用了通用的归化翻译策略,尽量淡化鲁迅原文话语的异质性和陌生感,以便保持英译文的可读性,力求其易解。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译作者的任务》一文中曾指出,“文学作品的基本特性并不是陈述事实或发布信息。然而任何执行传播功能的翻译所传播的只能是信息,也就是说,它传播的只是非本质的东西。这是拙劣译文的特征。但是人们普遍认为文学作品的实质是信息之外的东西”[7]。在《灯下漫笔》杂文英译选集中,安敏轩教授以异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为主,尽量不改变鲁迅原文所用的修辞格和形象,倾向于在英译文中保留鲁迅杂文的异质性话语特征,积极彰显原文内涵的语言和文化特色,使鲁迅幽默、睿智和嘲讽的话语刺客精神跃然纸上,更加原汁原味地再现了鲁迅杂文匕首投枪式的犀利写作风格。
由于《灯下漫笔》的翻译团队主要由英语世界的鲁迅研究专家和翻译家组成,具有良好的学术研究背景和高超的翻译技能,因此这部选集的翻译可谓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传神逼真地再现鲁迅独特的杂文话语和笔法。例如,鲁迅著名的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段话的翻译: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8]
杨氏伉俪的英译文:
“To be wronged but not to seek revenge” is forgiving.“An eye for an eye and a tooth for a tooth” is just.In China,however,most things are topsy-turvy instead of beating dogs in the water,we let ourselves be bitten by them.[9]
安德鲁•琼斯教授的英译文:
To “bear the trespasses of others without correction” is the path of mercy; “an eye for an eye,a tooth for a tooth” is the path of justice.In China,most paths run crooked: not only won’t we beat a drowning dog,but we also get bit by it in return.[1]160
译者安德鲁• 琼斯教授(Andrew Jones)曾在1997年获得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中国现代文学的博士学位,现为该校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的中文教授和系主任。在此部《灯下漫笔》英译本中,安德鲁• 琼斯教授负责翻译了《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青年必读书》《上海的儿童》《野兽训练法》和《玩具》等多篇杂文。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英译文中,杨氏伉俪将“落水狗”一词译为“dogs in the water”,却没有把原文的关键动词“落”字翻译出来;而安德鲁• 琼斯教授的译文“a drowning dog”则更加活灵活现地反映出“落水狗”的恐慌与狼狈不堪;而且,他把文中的“恕道”“直道”和“枉道”分别译为“the path of mercy”“the path of justice”和“crooked paths”,淋漓尽致地再现了原文特有的话语和修辞特色。此外,安德鲁• 琼斯教授还在文末注释中向英语读者补充说明了这段话中的两个引言出处,即分别来自《论语》和《圣经•旧约》。如此高质量的英译文在《灯下漫笔》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就整体而言,《灯下漫笔》的翻译风格与杨氏伉俪迥然不同,更加倾向于在英译文中保留非透明的异质性话语,积极倡导异化翻译策略及其文化实践,尽量彰显鲁迅原文独特的话语和修辞特征,使广大的西方英文读者得以有机会更深刻地去认识和理解鲁迅的杂文作品。
随着近年来英语世界鲁迅研究热潮的兴起,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组织策划和出版的《灯下漫笔》英译选集汇聚了国际鲁迅研究领域的14位顶尖专家和学者,精彩展现了鲁迅作为20世纪初期中国文化巨匠的睿智与卓越才华。由于拥有高质量的学术翻译团队,《灯下漫笔》的英译文不仅传神地保存了鲁迅杂文“原作的丰姿”,忠实准确,而且通顺流畅,具有较高的可读性,在“信”与“顺”之间取得了较好的平衡,为鲁迅杂文的英文翻译设定了新的学术标准,让鲁迅优秀的杂文作品走进了广大的英语读者大众的阅读视野。
为了让鲁迅杂文更好地“走出去”,《灯下漫笔》英译选集还在书后为西方读者提供了详细的注释,多达20页左右,补充说明鲁迅杂文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等相关信息,并引导感兴趣的英文读者进一步阅读相关的参考文献,开展更加深入细致的鲁迅研究。该英文选集还在行文中适时穿插了8幅与鲁迅相关的照片和图像,包括鲁迅的留日相片、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演讲的照片、鲁迅亲笔撰写的诗歌书法作品等,图文并茂,无形中增加了的阅读趣味性。
《灯下漫笔》英译本以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英文翻译,详细的英文注释和说明,无疑将极大地促进鲁迅杂文作品“走出去”,吸引更多的英语读者走进鲁迅那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精彩杂文世界,使他们得以有机会更深刻地认识和了解20世纪中国伟大的文学巨匠鲁迅独特的杂文话语和写作风格,积极促进和推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海外译介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