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在日本的译介与研究

2021-12-07 09:11刘宇婷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卞之琳诗歌文学

刘宇婷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一、引言

卞之琳出生于江苏海门汤家镇,是中国现代著名的诗人、翻译家、莎士比亚研究者。代表作有《三秋草》《鱼目集》《慰劳信集》等。

卞之琳不仅在国内享有美誉,在海外也得到了一定传播,“为中国现代诗歌西播史增添了光辉的一页。”[1]因此,作为一个颇具价值的研究案例,不少学者关注卞之琳的海外传播,具体又分为卞诗自译与他者塑造两个方面。在卞诗自译研究方面,北塔仔细梳理了卞之琳诗歌的英文自译和发表的主要情况,总结了卞诗自译的作法与特点,认为在把自己的诗译成英文时,卞之琳更多地显现了他的诗人本色,随意、洒脱、变化甚至放纵,以意译为主。梅阳春等指出“广义的翻译规范伦理主导下的卞之琳的自译诗在西方世界获得了很大成功。(中略)也正是得益于卞之琳自译诗在西方世界的影响,西方国家才出现了专门研究卞之琳诗歌的著作,(后略)”[2]。他者塑造方面,周发祥详细考察了西方学者眼中的卞之琳,介绍了20世纪80年代末出版的四卷本汉学巨著《1900-1949 年中国文学导读》中对《三秋草》《鱼目集》等的详细解说,并分析了汉乐逸、程艾蓝等英语世界的著名汉学家对卞之琳作品的研究特色。张天骄等对欧美卞之琳研究专著进行了梳理和综述,详细介绍了著名的卞之琳研究者汉乐逸的著作,指出该书在西方世界不断得到推介和引述,反响巨大,引起了国内外学界的关注。

通过学术史的梳理,可以发现国内学者对卞之琳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做了诸多贡献,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但是,另一方面,也存在以下遗憾,即研究主要集中在卞之琳在欧美等英语国家的传播与影响上,忽略了与中国一衣带水、有着深厚文化渊源的日本。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目标国,日本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中影响最大、翻译最早、研究最为深入的国家之一。卞之琳在日本的译介与研究也具有一定的特色,有助于我们从他者的角度反观国内的卞之琳研究,为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提供新的可能性。

二、卞之琳与日本的渊源追溯

日本是卞之琳第一个居住超过3个月的外国国家。1935年3月底4月初,卞之琳赴日本京都,赶译中华文化基金会编译会约译的斯特莱切的现代传记文学名著《维多利亚女王传》,同年7 月回国。卞之琳这样回忆这段经历:“我在京都几个月客居(其间曾因访友和观光,小游东京、江之岛、宇治等地),总的说来工作是有成绩的,生活是愉快的,留下了美好的回忆”[3]。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时值伪满傀儡皇帝溥仪访日,卞之琳的好友兼在日本的向导吴延璆又是日本便衣警察的监视对象,导致卞之琳的行李被查抄,并被传讯,在警署折腾了一个下午。“我个人在日本短暂的客居中,享用了清佳环境、廉宜生活,在基本上有如春光明媚的一段时间里,也飘掠过一分阴影”[4]中的“阴影”指的就是这次事件。卞之琳还以此经历为素材创作了诗歌《在异国的警署》。此外,卞之琳脍炙人口的代表作《尺八》创作于日本滞留期间,《断章》《鱼化石》的创作灵感来源也可以追溯到当年在京都的旅居。

卞之琳不仅客居过日本,还曾在中国会晤过几位来自日本的学者。1979 年11 月卞之琳参加全国文学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期间,以宇田礼(时任东京都立大学讲师,研究中国近代诗)为首的文艺工作者代表团求见卞之琳等人。卞之琳与其在北京饭店会晤,宇田礼回国后在杂志《朝日周刊》第22卷18期(1980年5月2日)上发表了《粉碎四人帮后的中国文艺界》一文。

此后,日本青年学者(现广岛大学名誉教授、中国文学研究专家)三木直大分别于1981年8月19日和1986年8月12日两次拜访卞之琳。于1981年8月进行的访谈后被整理成《八个问题的回答及其他:卞之琳访谈》发表于《新诗评论》2018年总第22辑上。该辑还刊载了三木的《我记忆中的卞之琳先生》。

1987年7月10日,日本汉学家秋吉久纪夫在李芒教授的引见下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与卞之琳见面会谈。此前(1985年2月),卞之琳曾接秋吉久纪夫自北京大学寄赠的1981年4月出版《潮流诗派》105 期一册,其中有秋吉所译《长的是》、《一个闲人》两诗,由外国文学所转到时待要联系,秋吉已回日本,因未及晤面。“在名家如林,贤俊辈出的日本中国学界,几十年潜心于中国现代诗歌翻译与研究的,九州大学名誉教授、文学博士秋吉久纪夫当数第一人。”[5]

三、卞之琳在日本的译介历程

众所周知,翻译,作为沟通不同文化的桥梁,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译者,作为参与或引导不同文化对话的中介,在促进交流、消除隔膜等方面亦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代社会尤其如此。卞之琳想要走进日本,与日本读者对话,首先必须通过译者的翻译与介绍。

早在1936年10月1日,卞之琳开始发表诗作不久,他的《归》《航海》和《断章》就被一位叫作矢原礼三郎的日本诗人兼电影评论家译成日文,发表在文学同人刊物《面包》第5卷第10号上,这是卞诗在日本的第一次传播。矢原礼三郎出生于中国,中文流利,很关心当时中国的诗坛,在中国诗人主持的诗歌杂志上发表过中文诗,并与臧克家有过亲密来往。在该期杂志上他还翻译了臧克家的《民谣》《生命的叫喊》和《元宵》。在《培养土:面包诗集》(〈中国新诗人集〉、1941年)译者附记中矢原这样评价卞之琳与臧克家:“卞之琳,作为译者,我不认识他,所以为了寻找适当的译词,我费劲心血。他是一位在抒情精神中不忘转向人生绝望的诗人。他俯视群小古典诗派的人们,是一个想要创造属于他个人诗歌世界的新进新人。顺便说一句,《归》等三篇出自卞之琳的诗集《鱼目集》。臧克家是中国新兴诗坛的权威,据说他每天都会收到大批想成为诗人的地方青年的信件。作为所谓的正统派诗人,他的建设指导作用是巨大的(后略)。”[6]从上述评论可知,矢原充分肯定了臧克家在诗坛的权威与影响力,与臧克家并列,他选择卞之琳的诗歌作为译介的对象,则从侧面说明了卞之琳的朝气蓬勃与诗歌艺术的独特之处。

无独有偶,1939年11月,日本著名的汉学家武田泰淳在《中国文学月报》第56号上发表《臧克家与卞之琳》一文,也聚焦这两位诗人,称他们分别为生活派和法国派·知性派的代表人物。彼时,武田刚从中国战线归来,因此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对当时中国诗坛的实时感受与反映。在文中,他译介了卞之琳的四首诗,分别是《距离的组织》《鱼化石》《断章》和《寂寞》。其中,相比前两首,他认为后两首更好懂一些。武田这样评价卞之琳:“我觉得法国派·知性派的老大是卞之琳。自己偷偷定义谁谁是老大,很有意思。并且,我独自把卞之琳、何其芳和李广田称为知性派三人组。因为我喜欢像神一样显示自己的威力,将无法理解的中国文人称为某某派。他们三人的诗与臧克家相比,非常晦涩。精神的复杂所致。如果不先精通瓦莱里的精神政治学之类的话,可能无法翻译吧。”[7]武田虽然反复强调卞之琳诗歌的晦涩与难懂,甚至流露出了些许作为译者的不自信,但是他“对那种藏有精神上秘密的新诗感到一种新鲜的惊讶和难言的期待”[8]。众所周知,武田泰淳是“一位有着浓厚中国情结的文人,一生中撰写了大量研究中国文化、文学的学术作品,创作了许多涉及中国或中国人的中国题材小说”[9]。而《中国文学月报》是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会刊(1935.3-1948.3)。“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宗旨是:否定官方化的日本汉学和支那学,追求学问的自由和研究的创新。当时日本的中国研究是清一色的中国古典典籍的研究。竹内好、武田泰淳、冈崎俊夫等一批年轻学者勇敢地站出来挑战整个日本的中国研究界,誓言要与现实中‘活的中国’接触,并强调这种接触的重要意义”[10]。正是基于这样的宗旨,同时代的臧克家与卞之琳的诗歌才得到汉学家武田泰淳的译介,发表于《中国文学月报》,在日本得以传播。

1992年,土曜美术社出版秋吉久纪夫编译的日文版《现代中国诗人 卞之琳诗集》,为国外出版卞之琳诗作专集开创了先河。诗集(诗112首,随笔6篇)共由六部组成,分别为诗集《数十行》《三秋草》(1930-1934);诗集《鱼目集》《装饰集》(1935-1937);诗集《慰劳信集》及其他(1938-1958);《访美杂忆》及其他(1980-1989);后记与诗论等;卞之琳的侧影与经历。所使用的底本主要有《卞之琳诗集 雕虫纪历1930-1958》(增订版)(1979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等诗集、随笔集以及在报刊发表而尚未入集的作品。从底本的选择,可以深切地感受到秋吉教授的认真、细致与用心。此外,每首诗还附有创作日期,基本上都是卞之琳在秋吉久纪夫制作的编辑目录中亲自填入的时间或初版时间,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关于诗歌的选择,卞之琳曾这样称赞秋吉:“以我自己的创作为例,我在1950年朝鲜战争初期,十一月间,出于敌忾激情,一口气连写了一系列抗美援朝诗,多半在报刊上发表了,编成一集《翻一个浪头》(我现在连这个诗集名字都怕提及)(中略)。说来像有点奇怪,《慰劳信集》这本诗,我自己经过半世纪的主观审读和客观反应,只从中仅仅删去了两首,而《翻一个浪头》,只经一、二年就被我自己全部作废,只存留了三、四首较为亲切而还有点艺术性的。现在从此废集中秋吉教授也只选了我可以同意的一、二首,堪称高明”[11]。由此可见秋吉久纪夫与卞之琳存在相同的审美,对卞之琳的诗歌有着深刻的理解与认识。在编译者后记中,秋吉教授还回忆了他与卞之琳诗歌的初次相遇以及翻译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困难与思考,亦从中可以感受到他的认真严谨与苦心孤诣。秋吉教授编译的这本日文版《卞之琳诗集》如今收藏于日本全国六十多家大学图书馆(包括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等日本一流大学)、日本近代文学馆、国立国会图书馆内(截止2020年9月)。据后述佐藤普美子教授所述:“在现代诗研究中成果最为丰硕的是秋吉久纪夫先生(九州大学名誉教授)。先生调查诗人的各种相关资料,进行实证研究,为我们建构了现代诗研究的基础。特别是土曜美术社出版发行的中国现代诗人翻译系列具有经典价值。关于卞之琳研究,我认为秋吉先生编译的《卞之琳诗集》(土曜美术社,1992年2月)迄今仍然是最优秀的介绍与专著。”

四、日本的卞之琳研究特色

卞之琳不仅在日本得到了译介,还有学者对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1984年9月,即两次拜访卞之琳的间隔期间,三木直大对《装饰集》进行了细致的文本分析。这篇论文后由陈圣生节译为中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编的《中外文学研究参考》(1985年第8期)月刊上。

1992年3月,也就是《卞之琳诗集》出版次月,秋吉久纪夫发表了《卞之琳的〈尺八〉一诗的内蕴》,可以想象论文是秋吉在编译工作的基础上撰写的,研究与编译两者相辅相成。该篇论文完成后,秋吉寄给卞之琳征求意见,后由何少贤译成中文,于1993年发表于中文期刊《新文学史料》第4期。卞之琳这样高度评价说:“……正赞赏他取《尺八》(诗)和《尺八夜》(文)而舍《警署》,反而引起了他找出了初发表后者的《水星》月刊和仅收入后者的《鱼目集》第三版,现在写论文谈前者就紧紧联系了后者,言之凿凿,自然成理,妙”[12]!

此后,关于卞之琳的专题研究论文也陆续发表。最新研究有佐藤普美子的《新诗阅读与感性创新:从武田泰淳的〈臧克家与卞之琳〉谈起》等。佐藤是驹泽大学综合教育研究部中文系教授,在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诗歌方面研究造诣颇深,在《诗探索》《汉语言文学研究》等中文期刊上也发表过相关文章。此外,她还活跃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中国文艺研究会、东方学会等日本中国文学研究学会,并担任日本中国学会的评论员。她关于卞之琳的一系列论文在日本的中国诗歌研究学界引起了一定的反响。

从整体来看,日本的卞之琳研究主要呈现以下三个特点。

首先,关注作品本身,重视文本细读。日本的卞之琳研究多从作品本身出发,对文本进行细致解读与剖析。例如三木直大在《卞之琳〈装饰集〉的世界》中从“装饰”引出了《断章》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接着,他紧扣文本,指摘说:

《断章》是根据最初作为行为主体的事物后来转化为客体这样的意象写成的,其结构给人一种主客体反复不断地交换的暗示。如果只抓住“看”或“装饰”的涵义,那就仅仅带来自己意识的无限循环;更重要的涵义还在于:这种意识活动是对于“相对”的事物的自觉认识。因此,那个被装饰的梦不是自己的梦,倒可能是“别人的梦”。卞之琳通过《断章》这首短诗的写作,将自己的意识结构呈现在读者面前。也就是说,诗人尝试创作一首“纯诗”,从“装饰”这种偶然性所支配的东西中似乎发现了纯粹的自我。(后略)[13]

这样的分析紧扣作品本身,考订索隐,论述翔实,具有一定的特色和参考价值。

第二,提供解读卞之琳的新角度、新观点。一些日本学者研究卞之琳的角度有别于我国学者。例如佐藤普美子在《卞之琳与洛庚·史密士:〈西窗集〉(1936)札记》中首先指出被选入《西窗集》的英国作家洛庚·史密士及其散文《小品》受到了许多学者的忽略和忘却,但是,史密士具有反讽、幽默与忧愁的散文小品在行文方式、意象、气氛、感觉上与卞之琳的诗文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似是而非之处。因此卞之琳极有可能多少受到过史密士的影响和启发。接着,她通过具体比较卞之琳的《装饰集》和洛庚·史密士的《小品》中有关时间的作品,探讨了两者的异同。在具体的分析过程中,她借鉴的是日本著名哲学家大森庄藏的著作《时光不流逝》和《流水与淤水》,指出卞之琳的诗“能让人感觉到我们人生中无疑有‘逾过铁壁的孤独,从自我跳到他者’的时刻。他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富有新颖的时间感觉而发人思考的空旷性的境界”[14]。这些观点的提出丰富了我们对卞之琳及其作品的认识。

第三,中国学者的活跃。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各方面的交流频繁。中日学界也紧密合作,互通有无。早在1996年4月,日本的《中国文化论集》第5号上就刊载了中国学者刘祥安的论文《海外寄稿软风柔波诗情似水:中国现代诗人卞之琳等诗中的江南意象》。其后,2003年1月,孟桂兰在《下关市立大学论集》上发表《中国现代派诗中雨的意象世界——试析戴望舒、卞之琳的雨象诗》。2010年11月,姜涛在《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报》(24)上发表《“看风景”的诗学:当代诗的政治可能性--卞之琳〈断章〉与萧开愚〈下雨〉之比较》。这些高质量的论文对于卞之琳在日本学界的传播与理解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促进作用。

五、结语

以卞之琳为例,通过上述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在中国现代诗歌在日本的传播过程中,精通中文的汉学家与研究者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相较于其他文学体裁,诗歌具有独特的表现形式与高度凝练的语言表达,因此它的跨文化传播面临更多的困难。要想促进中国现代诗歌在日本的传播,需要的是更多的专业人士参与其中。那么,日本的汉学家与研究者是如何走上翻译与研究中国现代诗歌的道路?笔者有幸与前述驹泽大学佐藤普美子教授取得联系,并通过邮件方式与其进行了交流。

据佐藤教授讲述:“其实,我当初对于作为语言学的中文并不太感兴趣。之所以选择中文专业,是因为高中时,在汉文课上,我知道了《聊斋志异》,觉得当中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很有意思。充满了幻想与想象力的世界,让我感受到了日本文学与西方文学所没有的一种精神的自由。我一心想阅读这种奇妙、有时甚至是荒唐无稽的故事,这便是我选择中文系的原因。”在求学过程中诸多前辈学者和老师对她产生了深刻影响,例如“在本科阶段,东京大学的丸山升老师曾经作为非常勤讲师,教授我们中国现代文学。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所谓的文学研究是研究作家个人的内部世界和作品表现,因此解读与时代、历史息息相关的作品的社会性,让我觉得很新鲜。我在茶水女子大学的指导老师是研究古典诗歌的佐藤保老师。从佐藤老师那里我学到了踏实仔细地解读每一首诗歌文本的乐趣。每个词都有它的历史,发现其中蕴含的多重含义,让我觉得很惊喜,也是我立志进行文学研究的契机”。由此可见,日本读者与中国文学的接触机会以及其他汉学家、研究者的引导是影响中国现代诗歌在日本传播的重要因素。我们应该从这些方面入手,来助推中国现代诗歌在日本的传播。

猜你喜欢
卞之琳诗歌文学
诗歌不除外
卞之琳《断章》
我们需要文学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卞之琳的苦恋
诗歌岛·八面来风
沈从文:帮人无须更多理由
卞之琳苦恋张充和:爱情,是你窗外的风景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