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萍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菲利普·弗瑞诺的浪漫主义诗歌先驱之作《野金银花》(也译作《野忍冬花》)一经问世,便注定会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特殊的一笔。这首诗的灵感据说来自于一次寻常散步中诗人偶遇的几簇野金银花。这种说法虽然并未得到证实[1],却广为流传,或许是因为读者期待这样一首浪漫的抒情诗背后有一个同样浪漫的邂逅故事。读者对本诗的浪漫期待,或许也因为弗瑞诺本人并不以浪漫诗见长,而是因其对美国革命的广泛与深入的参与,被誉为“美国革命诗人”[2]191。其实,《野金银花》的浪漫主义元素比华兹华斯的浪漫诗时间还要早。从这个角度来看,弗瑞诺可以说是美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先驱[3]24。因为这首诗的独特地位,国内外对其已经有了全方位的解读。比较著名的有曹良成对这首诗形式与音韵的解读[1],顾佳页从结构和意象上的解读[4],Weatherspoon对这首诗语调和情调的解读[5]260等等。本文采用新批评所倡导的文本细读法研究这首诗的语言表达。本文的视角,既与传统的浪漫诗歌情调研究相区分,也不同于常见的音韵研究。新批评认为悖论是诗歌语言的最本质特征[6]3,通过悖论表达造成的语言和情绪上的起伏落差,诗人的情感得到立体表达,使诗歌成为一个有机整体[6]230。本文的新批评视角主要研究诗歌整体与立意上的悖论,和表达与意象上的悖论。这些悖论的精心设计与巧妙和解,体现了诗人高超的表达技艺,在无形中实现了诗人情感的升华。
首先,从立意上来看,诗歌的选题就是一个悖论。诗歌的标题直接表明了本诗的赞美对象——野金银花,而这迅速引起了读者的新奇感与陌生感。与传统文人墨客所推崇的玫瑰花、百合等不同,诗人要赞颂的是一簇野金银花。金银花是个什么形象呢?一般来说,金银花形象卑微,以藤蔓的姿态生存,常年爬行于地面。这种缠绕、扭曲的形象,不像树木般高大挺拔,也不似山峦那样险峻坚毅,实在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值得赞美的对象。同时,这还是一簇“野”金银花。“野金银花”的“野”字(wild),源自于古英语中的“wilde”一词,形容的是一种天然的、未经雕饰的状态。这种状态几乎和优雅美丽、气质端庄等形象毫无关联,鲜有文人对它进行描绘,更别说赞美。总之,“野金银花”这个形象绝不是文人墨客喜闻乐见的形象。然而,为这样一个形象,诗人却慷慨赋诗,这不得不令读者感到新奇与不解。其实仔细读过这首诗歌就会发现,这正是诗人用心设计的第一个悖论。诗人以小见大,通过对这卑微野金银花的赞美,探讨生命的价值。诗人认为,生命无贵贱,只要是顽强拼搏的生命,都是美丽动人的大自然永恒轮回的一部分。野金银花的卑微与弱小,和它代表着的生命力的强大与永恒,既相互矛盾,又相得益彰,令人耳目一新。
从整体上看,诗歌的四小节,通过环环相扣的悖论,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第一节中,诗人塑造了一个纯洁的、安静的野金银花,在荒芜的野外,顽强而优雅地盛开着。第二节诗中,诗人将目光从野金银花上跳出,从更高的角度认为是大自然在为野金银花提供庇护与灌溉。第三节中,诗人推翻第二节中塑造的家长式的大自然形象。他预见到了大自然终将通过冷漠的秋天之手,将野金银花带向凋零。从这里开始,诗歌的氛围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诗人前两节诗中刻画的那种安静与和谐的氛围被蒙上了悲伤的色彩。最后一节诗中,这种悲伤的色彩上升为强烈的哀叹。诗人哀叹野金银花生命之短暂,却同时透露出对于生命必将终结的坦然与平静。透过野金银花卑微的小生命,诗人发出了对生命与永恒的思考。这四个六行诗节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看似充满矛盾与悖论,实则表达了最朴实的四季更替与生命轮回,形成了一个个意义上的有机整体。
在表达与意象上,诗人在四个诗节中都进行了大量的悖论设计。从表达上来说,诗人擅长通过颠覆语言本身意义的表达方式,给读者带来新奇的体验。从意象上,诗人将常见意象进行矛盾地刻画,突出诗歌的象征意义。表达上与意象上的悖论常常相互交织,相辅相成,难舍难分,这也是本诗最大的特点。
在第一节诗当中,诗人塑造了一个“野(wild)”与“静(comely)”的悖论:金银花既是野性不羁的,又是安静唯美的。一开头,诗人用“洁白(fair)”和“安静地(comely)”等词来形容他眼前盛开的野金银花。尽管与玫瑰和百合比起来,野金银花显得平凡而卑微,但是诗人并不吝啬他的赞美。“安静地(comely)”一词,词源上有合适、适宜的意味,也就有顺应时境、顺势而为之感。在野金银花生存的世界,周遭一片荒凉(silent,dull retreat)。要适宜和顺应这样的环境,金银花不得不充满“野(wild)”性,才能有生存的空间。但同时它又不可过度张扬,以免引来注意。因此,诗人刻画了一个既野性又柔美的金银花。这种形象看似自相矛盾,实际上是内外和谐、在情在理的。在野蛮地争取到一方净土后,这小小的野金银花只有低调、安静、柔美地悄悄绽放,才能得以生存。这是它正确且唯一的选择。
第三、四两句诗中,诗人构建了一个新的悖论:金银花所处环境之荒芜与这荒芜环境之温柔。首先,周遭环境是无人问津的冷落地带(untouched/unseen)。这种荒芜与冷漠,无疑是不利于野金银花成长的。在这种孤寂之中,野金银花独自绽放着,努力呈现这无人欣赏的美[7]。这些描述是消极的。但在这消极之中,一种积极的感情却跃然纸上:诗人用了一个词“问候(greet)”,来描绘野金银花积极伸出枝蔓,与这世界握手言欢的姿态。 “greet”一词,从词源上讲,有“欢迎”“主动靠近”等意思。这个词生动地表现了小金银花不卑不亢、积极乐观、顽强向上的形象。也就是说,虽然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荒凉地带,但对野金银花来说,这是一个让它充满生命力的美好乐园。
这一悖论,在这一节诗中的最后两句中和解。原来,正是因为这荒原无人问津,对于小小金银花来说,也就无人践踏、无人打扰,它才能悄悄成长,热烈绽放,展示自己柔美而强韧的光芒。
在本节中,诗人继续在悖论中呈现野金银花的顽强。首先,诗人用“避开(shun)”一词,刻画了一个矛盾的大自然的形象。诗人认为,是大自然将野金银花装扮得洁白低调,让它得以“避开(shun)”“俗世的注视(the vulgar eye)”。“避开(shun)”一词,既有被动躲避的意思,也有主动庇护的含义。它既能表达大自然对野金银花的冷落与忽视,也能表达大自然细心呵护、有意庇佑野金银花的样子。这个悖论,让读者开始感知到大自然的神秘与伟大,仿佛是大自然在暗处让这看似无人问津的小小野金银花蒙受恩泽。
紧接着,在本节的三四句中,大自然的力量被进一步放大。诗人认为,大自然为野金银花提供了“庇荫(guardian shade)”和“柔软的灌溉(soft waters)”。这样的描述,与第一节诗的荒芜和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一节构建的大自然冷漠的形象在这里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细心爱护野金银花的家长般的形象。
令读者惊奇的是,这样温柔的画面在接下来的两句诗中再次被推翻。诗人感知到夏天正在悄悄地“消逝(quietly、goes)”,也预见到野金银花必将“衰败(decline)”。在这里,诗人使用了又一个表达上的悖论:“安静(quietly)”一词本来是刻画一种温柔、恬静之感,可是这里诗人用“安静(quietly)”来描述时间无情的消逝,颠覆了词语本身的含义。这种颠覆很快引起读者的陌生感。紧接着,诗人又用了一个很巧妙的词“退回(repose)”。“退回(repose)”一词描绘的是一个主动的动作,主动从优渥环境撤回到一个相对艰难、不像当前这般舒适的环境。这一动作,似乎将金银花的必将死亡,看作是金银花的自主选择。同时,这个画面似乎和诗人预见到的“衰败(decline)”相矛盾。“衰败”的结局是生命的终结,而“撤退”的结局只是暂时的休憩。这一系列的悖论表达了诗人对生命之短暂的思考。诗人认为,大自然的轮回虽然会给野金银花带来甘霖与庇荫,但是也必将结束它短暂的生命。而野金银花自己却似乎并不抗拒,它通过自己的妥协与参与,协助大自然完成轮回的规律。也就是说,野金银花与大自然就生命与衰退这一崇高主题,达成了一种凄美的共识。总的来说,这一节的结束,标志着诗人的情感从对生命的热情歌颂,开始转变成对生命逝去的悲叹[8]。
从第三节开始,诗歌的情绪正式转为悲伤,诗人对悖论的设计也更加激烈。在第三节一开始,诗人就用“击中(smit)”一词,迅速构建了一个与常识相悖的野金银花形象。“击中(smit)”一词从词源上来讲,一般是表达一种被强大力量深刻影响的感受。也就是说,这个词暗示了一种强大的野金银花的力量。诗人认为,这看似小小的野金银花,实则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深深击中。这柔弱而卑微的野金银花如何能拥有这般强大的力量呢?这便是第三节诗中的第一个悖论。紧接着,诗人为野金银花的即将“衰败(decay)”而感到惋惜。也就是说,尽管野金银花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它却终将敌不过轮回的力量。或者说,诗人认为,不管这击中诗人的力量多么强大,在大自然面前,都将无差别地消逝(future doom)。这一悖论,实际上更加强烈地表达了诗人对这小小野金银花的高度赞美,突出了诗人对野金银花即将消逝的生命感到悲伤的情感。至此,诗歌的基调正式从积极的赞歌转向悲伤的挽歌[8]。
第三四两句诗继续加强这种挽歌的悲伤气氛。预见到野金银花这无法避免的命运后,诗人联想到伊甸园里曾经盛开的鲜花,它们也都无一例外走向了消逝。在这两句诗中,诗人将伊甸园的繁盛景象与野金银花所处的荒凉地带进行对比,令人意外。这种对比造成了一个新的悖论:繁荣与美好的伊甸园和这无人问津的荒凉之地,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将遵循大自然的节奏,进入生命的轮回。这个对比继续推翻之前构建的大家长式的大自然形象,表现了大自然对生命的冷漠,将诗人的悲伤情绪进一步放大。
在这一节诗的最后两句中,秋天登场了。秋天一向被文人墨客视作大自然摧毁世间万物的无情之手。济慈的《秋颂》(ToAutumn)中,秋天被刻画成大自然的刽子手,无情而冷漠地将一切生命从这世上抹去。在这一节诗中,弗瑞诺对秋天有着类似的刻画。诗人认为,秋天带来“无情的严霜(unpitying frosts)”,毁灭一切在夏日盛开的花朵。在这里,诗人对秋天的冷漠进行了描绘:它所到之处,所有生命被无情抹去,不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vestige)。至此,诗人对生命必将消逝的命运进行最强烈的哀叹。这种哀叹不由得引发人的思考:如果一切生命最终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这卑微的小金银花,顽强地在这荒芜之中盛开,绽放自己的芳香,这种积极的生命力、顽强的品性,是否毫无意义呢?
诗的最后一节中,诗人给出了答案,和解了第三节最后的这个悖论。首先,诗人在前两句诗中描绘了一个看似矛盾的野金银花形象。诗人用“小东西(little being)”的说法,来形容他看到的野金银花。这个表达既有轻蔑之意,也有一种爱怜之感。这是本节中的第一个悖论。这和本诗的标题以及第一节中作者对野金银花的塑造已经非常不同。在标题与第一节中,野金银花的“小”更多的是卑微和弱小,是一种自身命运不受掌控的“小”。而这里的“小”,则多了一分轻巧可爱。野金银花既是卑微的,也是娇小的;既是弱小的,也是可爱的。紧接着,诗人用“到来(came)”一词描述野金银花的诞生。从词源上来看,“到来(come)”一词源自古英语“cuman”,透露出的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态度。这一简单的动作表现了野金银花鲜活的生命力。这也与第一节中的描述相悖。第一节中,野金银花被认为是在大自然的庇护下才得以生长,是一个相对被动的形象。而在这里,野金银花变成了一个积极争取、主动探索的形象。它主动地、热情地“来到(came)”这个世界,并尽量享受生命,绽放光芒。这个悖论,再次点明了诗人对生命的思考:微不足道的小生命,也能在积极与主动的生命过程中,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
接下来的两句诗中,诗人用对话的风格进一步加深这样的情绪。诗人将野金银花拟人化,称之为“你”。这样的称呼,意味着诗人此刻抒发的情感适用范围扩大,不再只针对于这小小金银花,而是世间万物[8]。在这样随和的对话中,诗人说出了全诗最脍炙人口的名言之一:“If you nothing once, you nothing lose。”这两句诗被不同的读者解读为不同的意义。有人认为这两句诗表达的是如果一个人不曾拥有任何东西,那么也就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这种解读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却过于空洞,无法解释“拥有”和“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如果稍作联想,将这两句诗解读为“如果你的生命毫无作为,那么你的消逝也将毫无意义”是否更贴合本诗的主题呢?诗人是在通过这随和而友好的对话,告诫读者:在我们有限的一生中,如果碌碌无为,逆来顺受,这样的生命将是没有意义的,消逝之后也将毫无印记;而积极争取,努力实现自我的生命,即使弱小如这一簇野金银花,也将随着大自然的轮回一起,成为永恒。正是野金银花这顽强的生命力,在荒芜中自得其乐地享受孤独的泰然自若,在贫瘠中不卑不亢地追寻庇荫与灌溉的豁达心态,才使得它能够绽放出直击诗人灵魂深处的强大魅力。即便终将消退,它也将在这广袤的天地中留下令人瞩目的惊鸿一瞥。
在全诗的最后两句诗中,诗人说生命之短,“不过(but)”是短短一瞬。“不过(but)”一词的使用,强调了生命的短暂,突出了诗人的无奈。同时,诗人还用“脆弱(frail)”一词表现生命之弱小。在这里,诗人已经从简单地谈论一簇金银花的生命,升华到了探讨人类命运与存在意义的高度。但是,在讨论这样深刻而沉重的话题时,诗人却选择了随和的对话风格,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出深刻的道理。这个悖论与前面一样,看似矛盾,实则合情合理,准确地传达了诗人的观点:人类生命确实短暂,但是人类为生命做出的努力是永恒的。生命的轮回是大自然的规律,人类无法避免;但同时,正是有了人类的参与,大自然的生命轮回才显得更加凄美动人。
这一簇小小的金银花,引发了诗人如此深刻的思考,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阅读这首四节小诗时,读者仿佛在与诗人进行一场辩论。诗人一步步地构建了生命与希望,又亲手摧毁这种希望,发出对生命消逝的哀叹。接着,诗人再次颠覆了这种哀叹,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并对这种意义的永恒表示赞叹。对诗人而言,时间是永恒的、无限的。在这无限的时间长河中,生命却是短暂的、有限的。正是生命的有限性,让生命得以绽放出独特、顽强的美。而这独特、顽强的美,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逐渐凋零,完成它轮回的宿命,和大自然一同成为永恒。整首诗中,诗人用朴实的语言,讲述了深刻的道理,从平凡的野金银花到对人类生死的思考。这些悖论,在四节诗的层层递进中,使诗歌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让读者慢慢深陷在这一环扣一环的悖论与矛盾中。在这里,诗人还借野金银花之境遇,抒发了对美国国运的思考[9]。当时的美国正经历革命,风雨飘渺,远离欧洲大陆,像极了这野金银花所处的境遇。通过这首小诗,这位革命诗人的浪漫情怀得到抒发,或许这也是诗人对美国革命的美好祝福,认为这荒芜必将给美国带去绽放光彩的未来。两个世纪过去了,这首诗仍然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诗中处处充满悖论,实则整齐圆满,既体现了诗人高超的诗歌素养,也寄托了诗人对现实的思考、对生命的思考,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这首诗将继续激励更多的人心,在当代读者心中产生新的共鸣,在文学的长河中继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