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一
当前对清代闽词的研究主要在清中后期,其中关于晚清词学名家谢章铤的研究最为丰硕,近年来也逐渐由清晚期上溯到清中期(乾嘉时期),特别是对这一时段闽词代表词人叶申芗的研究日渐深入。对清前期闽词的研究除了对其时最重要词人丁炜有所涉及外(1)罗贤淑:《论丁炜词之用调特色》,《海峡两岸之闽南文化——海峡两岸闽南文化研讨会论文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5—379页;王艳芳:《丁炜及其〈紫云词〉研究》,广州:暨南大学2018年硕士毕业论文。,主要体现在词集的文献收集整理。民国时期林葆恒辑《闽词征》(2)(清)叶申芗,(民国)林葆恒辑,陈叔侗点校:《闽词钞 闽词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网罗闽地自宋徐昌图、杨亿以至民国间词人作品,颇为繁富,其中就多有清前期闽人词作。今人刘荣平编著《全闽词》(3)刘荣平编:《全闽词》,扬州:广陵书社,2016年。煌煌五册,收唐宋至民国千余年间闽籍词人606家,词作13 352首,不仅对研究历代闽词贡献甚巨,对整个词学研究亦有重要文献价值和学术意义,其中可归为清前期词家的约有49人。刘先生另有《清代至民国闽词集编年( 1644—1949)》(4)刘荣平:《清代至民国闽词集编年(1644—1949)》,《闽江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第32—38页。一文,著录了清代至民国闽人词集和词话著作的版本、序跋、卷数、词篇数以及词人活动等资料,为从地域角度研究闽词者提供丰富翔实的文献资料。
实际上清前期闽词研究仍有可深入挖掘的空间。在清初云间词派、柳洲词派、广陵词坛和京师词坛所形成的百派回流、词风胚变的局面之后,“阳羡”“浙西”二派先后崛起,引领词坛一代风骚。当时许多闽地词人与这些地域的词派有广泛的交游酬唱,也合奏于此交响之中。涌现出的如陈轼、林云铭、丁炜、丁火阜、魏宪、吴应聘、龚锡瑗、杨士美、叶鸣鸾等众多词家,他们的创作对后世闽词发展也有重要影响,是闽词由宋元而晚清的发展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是促成清季闽词得以重盛的一个关键阶段。因此,对其进行整体研究,梳理其内在演化,从共时历时两个方面考察其词史作用和地位,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清前期指的是从清朝建立(1636)到顺康时期(1644—1722)近百年的时间段,此段闽词分期大约可一分为二,前者下限大约到顺治朝末期,后者则大约归属康熙年间;相应的词人群体也可依此时段划分。如果以是否侍奉新朝为标准,清前期闽地词人大致可分为三类:遗民词人、仕宦词人和未出仕词人。
遗民在汉语里有不同的意思,指亡国之民或沦陷区的百姓,也指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或者劫后余留的人民等。这里专指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在文学史上,遗民诗更是专名,一般特指宋元之际、明清之际这两个时期的遗民诗歌,清代诗人卓尔堪选辑的《遗民诗》十六卷,就又称《明遗民诗》。我们借用这个概念来作为清初闽地词人的一个分属,属于遗民词人的大概有以下几人。
陈轼(1617—1694),字静机,为明末清初福州遗民文人,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考取进士,后被授予南海知县一职。至南明隆武朝时擢升为御史,永历朝任职苍梧道,入清后不仕,归隐乡间,以遗民自居,致力于诗文词曲等创作。陈轼现存可考的作品有诗文词集《道山堂集》和剧本《续牡丹亭传奇》及其与金鋐、郑开极等合纂的《福建通志》(六十四卷,康熙年间刻)。他所交游的友人,大多在遗民文人思想上有共鸣之处,身上具备明显的遗民品质与志士情怀。尽管陈轼自1651年归闽后思想有所反复(5)参看张小琴:《陈轼生平考》,《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89—93页。,但从其入仕南明朝廷不仕新朝且与遗民志士多有交往的行径来看,陈轼称得上是一个遗民。
孙学稼(约1621—1682),字君实,号圣湖渔者,福建侯官人。祖孙承谟、父孙昌裔皆万历进士,人称“簪绂累代,高第名家”(6)高兆:《鸥波杂草序》,见孙学稼《鸥波杂草》卷首,福建省图书馆藏稿本。。学稼年十三成诸生,十七食饩,顺治间弃举子业,终生未仕。从顺治四年(1647)开始长达三十五年的漫游,每隔数年回家省亲。足迹南起八闽、北至燕赵、西抵甘肃、东达大海,直至在河南逝世。
孙学稼的遗民身份也向有争议。谢正光的《明遗民传记索引》未收孙学稼,钱仲联主编的《清诗纪事》未将孙学稼列入“遗民卷”,这使得其遗民身份存疑。但终其一生,孙学稼不仅不仕清朝,在明朝和南明也未出仕,康熙十七年(1678) 其还固辞博学宏词之荐。与孙学稼同时的福州人林云铭为其做《圣湖处士传》,“处士”之称所由便是孙学稼终生未仕的事实。孙学稼在其稿本《鸥波杂草》中提及明朝皇帝的庙号或陵寝皆换行并顶格,身处康熙朝却不避讳“玄”字。康熙五年(1666)孙学稼作《定西杂感》时便以“遗民”自称:“底事思千古?遗民泪数行”。高兆称其为“今世之谢翱、郑所南”。“唐王入闽越,开储贤馆以待士,宦族强半登进。学稼诸父昌祖、昌全皆居清要,父执多九列,独漠然自守。”(7)《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七三,见《清代传记丛刊》189 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317页。可见其明代遗民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8)参看吴可文:《闽中明遗民诗人孙学稼考》,《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74—78页。。
刘坊(1658—1713)原名琅,字季英,号鳌石,上杭在城里郭坊人。南明永历十二年即清顺治十五年(1658)七月初七生于南明王朝一个封建仕宦家庭,明亡之后祖父、父亲皆为殉节。
据丘荷公《刘鳌石先生传》和《刘鳌石先生年谱》(9)丘复:《刘鳌石先生传》《刘鳌石先生年谱》,刘坊:《天潮阁集》,龙岩:福建省上杭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88年版,第5—16页。,刘坊于1679年回到祖居地上杭。“馆于伯子家,临宅有榕树一株,盖百岁物矣。……每风雨良夜,予周行其下,或攀援而踞其颠,纵观丘原,俯仰八极,悠然深思,窈然遐想,更不知此身之为晋与为秦也。因取而名之曰‘天潮阁’”(10)刘坊:《天潮阁记》,《天潮阁集》第17页。。“天潮”者,天朝也,隐含“大明”两字,以示对明故国的眷恋。刘坊回上杭后,并没有定居下来,他“终年出游之日,常有十八九”。曾漫游浙江、江苏、江西,北游燕赵,南下广州,广交游,多读书,勤著述。他四处漫游,与抗清志士广为交往。诚如丘复荷公所云“家国之感,种族之悲,郁积于中,若鲠在喉而不能去,天荒地老而此恨无穷期!海枯石烂而此情不磨灭!”从行迹和心志来看,刘坊都可作为清前期闽地遗民词人的代表(11)参看郭义山:《明遗民诗人刘坊》,《龙岩师专学报》2000年第2期,第67—70页。。。
仕宦词人特指就仕于清朝政权的清前期福建词人,包括叶矫然、谢道承、林麟焻、丁炜、何龙文等。
叶矫然,字子肃,号思庵,福建闽县(今属福州)人。生于明天启六年(1626),卒于清康熙六十年(1721),顺治九年(1652)壬辰进士,官工部主事,出知乐亭县。壮年解组,著述以终。现存《龙性堂易史参录》《龙性堂诗集》《东溟集》《雁唳编》《龙性堂诗话初集》《龙性堂诗话续集》。叶氏界于官宦与处士之间,其早岁仕途较为通达,后壮年解组,绝意仕进。
谢道承,字又绍,号古梅、种芋山人,闽县(今属福州)人;谢宣子,林佶甥。生于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卒于清乾隆六年(1741),康熙辛丑(1721)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道承从林佶游,诗文轶出流辈,是当时闽中光禄诗派的重要成员。著有《汉魏碑刻纪存》《小兰陔诗集》,并主持纂修乾隆版《福建通志》。
谢道承宦名颇显,可作为清前期闽地仕宦词人的代表。此外,林麟焻也是一位重要的代表作家。林麟焻(1646—?),福建莆田人,字石来,号玉岩。康熙九年(1670)进士,授内阁中书,曾偕检讨汪楫奉使琉球。官至贵州提学佥事。少从王士禛游,以诗名。有《玉岩诗集》《竹香词》《列朝外纪》《莆田县志》等。麟焻于康熙八年(1669)举乡试,九年成进士,授中书舍人。二十年(1681),充礼部试分校,所选拔多是当时知名之士。康熙二十一年(1682),册封琉球国王,翰林检讨汪楫为正使,麟焻为副使。回京复命时,召对瀛台,麟焻陈述水程情况甚悉,升户部江南司主事,监督京太平仓。上任后,罢免一批污吏,多年积弊,为之一清。升户部广西司员外郎。康熙二十六年(1687),麟焻充四川乡试副主考,迁礼部郎中。三十三年(1694),出为贵州提学佥事。后朝廷拟授以布政司参议,未补官,他就回乡修葺故居“北村别业”,建书屋三间,名为“珠树堂”,日日与亲友在其间饮酒赋诗,不问外事。康熙四十三年(1704),福建巡抚梅鋗奉命修纂《莆田县志》,聘麟焻任总裁。麟焻考证品评,务必详慎,“无谢德挟刃之嫌”,为时论所推服。
丁炜(1634—1696),字瞻汝,又作澹汝,号雁水。少孤,弱龄补诸生,从仕后历任漳州教谕、河南鲁山县丞、直隶献县知县、户部主事、户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郎中、江西赣南分巡道、湖广按察使。所著诗文甚富,著有《问山诗集》十卷,收入诗702首;《问山文集》八卷,收入散文93篇;亦工于词,与当时著名词人朱彝尊、吴绮、徐釚酬唱往还,著有《紫云词》《涉江词》各一卷,今《涉江词》已佚,《紫云词》存词206首。
此外还有几位词人官职不是很高,但同样可列入仕宦词人一类。其中之一就是何龙文。何龙文(1642—1691),字信周,号夙庵,晋江人。清康熙八年(1669)省解,官长泰教谕,迁汀州府教授。中康熙戊辰(1688)年会魁,丁内艰服阙,补殿试,授翰林院庶吉士,旋以疾卒。
与遗民词人不同,这一类作家未出仕并非留恋前朝因而不与新朝合作,而是出于其他原因未得入仕。
魏宪,字惟度,福建福清人。顺治间诸生,有《枕江堂集》,也曾主编《补石仓诗选》《诗持》《燕台送别诗》等选本,并参与《清诗初集》《国朝诗的》等选本的编订。《四库全书总目》共著录清初人选清初诗六种,署名魏宪的《百名家诗选》就是其中之一。对于魏氏在选政上的建树,谢正光先生在《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中给予了高度评价:“当时之大家,如黄传祖选《扶轮集》《续集》《广集》《新集》,邓汉仪选《诗观》初、二、三集,魏裔介选《观始集》《溯洄集》,陈允衡选《国雅初集》,亦不足望其(即魏宪)项背。”需要说明的是,卓尔堪辑《明遗民诗》卷三虽收录魏宪《西湖春晓》等诗,魏氏祖父魏文焲亦是嘉靖十三年举人、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兵部郎和广西按察使(一作左布政使)等职,但惟度不属遗民无疑。其编撰的诗选名为《皇清百名家诗选》,入选者多达官显宦,名公巨卿,不乏所谓的“贰臣”钱谦益、吴梅村等人,他也把自己的作品列于末尾。朱彝尊因为其诗没有被收入这部诗集,牢骚满腹,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有入选,只是因为官阶太低,但其实这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当时著名的遗民诗人屈大均、顾炎武等人的作品也没有收入,这也可见出魏宪的思想倾向。
这一类词人还有几位,罗列如下:吴应聘(1608—?),字宾于,号丹崖,崇安人。顺治十八年(1661)恩贡;杨士美,字在中,建宁人;赵炎,字双白,莆田人;林煐,号昆石山人,侯官人。有《蚓吹集》;邱恢德,字则宇,将乐人,诸生。
以上是我们对清前期闽地词人做的一个简单划分,这种分类固然对作家的交游、立场,所受的人生价值观念和文学审美观念的影响来源以及其作品主题、风格有一定的解释力和参考意义,但不过是划分作家类别的一种方式,作家作品的主要类型、地域区隔或者可能所属的词学流派等等也可以是分类的依据。
清前期许多闽地词人活跃在同一文化圈中,如林云铭与其时闽地词家多有交往,起到一个枢机作用。其为叶矫然《龙性堂诗集》作跋云:“思庵叶先生,余总角时砚席友也,深思积学,尤嗜声诗”(12)叶矫然:《龙性堂诗集》卷首,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藏刻本。,可见相交日久。二人对孙学稼的文学成就也颇加赞赏。叶矫然在《龙性堂诗话续集》中说:“予见其嗣君蔚若出其《兰雪轩诗》,几二千余首,读之大惊,令抄所尤心赏者八十余首藏弆。”(13)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043页。林云铭也认为孙诗“凡二十余年中,海内山川形势、道里险易、文物土风,靡不睹记”,“故其为诗浩瀚逶迤,顿挫沉郁”(14)林云铭:《挹奎楼选稿》卷六,康熙六年刊本。。
现存文献又显示林云铭和龚锡瑗(字卫公,晋江人)、魏宪、陈轼多有以佛学活动为媒介的交往。鼓山道霖、道霈和尚积极提倡禅净兼修,其提倡净土念佛行,不遗余力,闽地词家多与之有佛学上的探讨。林云铭有《报为霖和尚书》《再报为霖和尚书》,体现出较深的佛学造诣。《鼓山为霖和尚示修净土旨诀》(15)清康熙二十三年鼓山涌泉寺刊本,鼓山现行刻本为民国五年重刻本。一卷为道霈撰,内收录《温陵龚岸斋居士请示修净业法语八则》《答龚岸斋居士净土八问》等,收入《续藏》,岸斋即锡瑗也,前又有龚锡瑗序。《霜叶吟》一卷为释法新著,清康熙间鼓山涌泉寺写刻本,集中与一时名士如福清魏宪、侯官高兆等多所酬唱,卷首有晋江龚锡瑗、闽县陈宗柏、侯官陈轼序。
更为重要的是闽地词人的填词唱和和词学交流,这一时段最为著名的闽地词人丁炜诗词皆工,其从弟丁火阜亦深受影响。丁火阜,字韬汝,晋江人,副贡生,有《沧霞词》。集中有几首是直接赓和其兄长的,如:
《澡兰香》(秦淮午日灯船,同黄俞邰征君、龚蘅圃主事、家观察兄赋)
汀蒲战雨,水荇牵风,绿涨青溪渡口。船张雪幔,灯剪冰丸,好趁浴兰佳候。听十番、凤管鹅笙,节接灵鼍竞奏。旧谱新声,尚是开元妙手。 侵夜骊珠争吐,九井龙翻,荡开星斗。波光潋滟,倒映阑干,人面蒸霞中酒。画帘中、笑语盈盈,半露缃裙纨袖。指檐角、初月如钩,漫催清漏。(16)刘荣平编:《全闽词》,第766页。
此阙题序中言及同和者有黄虞稷(字俞邰,晋江安海人,后寄居南京)、龚翔麟(号蘅圃,浙江仁和人)。黄词如下:
《澡兰香》(船灯)
华林旧苑,草蔓烟消,剩得钧天乐府。轻舠几叶,素幔深垂,又试蒲榴箫鼓。掉绛旌、忽殷晴雷,鲛室鱼龙欲怒。十部横吹,响遏高云还住。 衔尾中流瞥见,梦醒疏窗,浴兰儿女。星河灿影,柳岸摇阴,一片珠光齐吐。闪波心、不定双眸,疑是金镕电舞。倩谁人、唤起明蟾,争妍三五。(17)刘荣平编:《全闽词》,第724页。
二丁词及黄词都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龚锡瑗现仅存一词亦为咏丁炜园中玉兰。
闽地词人还存在同与他地词人交往的情况。叶矫然《龙性堂诗集自序》:“乙未,再入都赴选人,适吴香为同门留京师,晨夕谈。香为好吟诗,诗成辄趣予和,且为言作诗之法:‘古今体韵脚迥异唐宋人,下字不同’。津津不厌。予笑不言。”(18)叶矫然:《龙性堂诗集》。可见二人既为同门,在诗学上也颇多交流。而陈轼集中有一阙《虞美人》即题为“吴香为复作妒词,诸友索和,嘲之”,明确指出与吴氏填词唱和。那么,叶、陈二人或有通过吴香为进行词学交流的可能。结合前文所言林云铭和叶矫然、龚锡瑗、魏宪、陈轼等都处于同一文化圈中,又都致力于词之创作的情况来看,清前期闽地内部是存在一定的词坛互动的。
这些词人与当时词坛大家也有交集。点检史料,可爬梳出不少事迹,略举如下:顺治十七年(1660)初冬,孙学稼在杭州遇朱彝尊,后朱氏渡江南下,学稼作《送朱锡鬯时与翁山师同渡江》:“离亭一棹逐潺湲,握手江枫叶正殷。灵运今过斤竹涧,支公好买剡中山”,将朱彝尊比作谢灵运。从中略可窥见二人交游情况。
王晫,字丹麓,钱塘人。闽人王九征(字明侯,侯官人)、郑郯(字官五,闽县人)二人皆有《千秋岁》(赠王子丹麓五十初度奉次原韵)与之唱和,而其时词坛名家毛奇龄亦有《千秋岁》(和王丹麓自寿原韵),徐釚则有《青玉案》(题王丹麓听松图)一词。
林云铭有《满江红》数阙,其一题为“用辛稼轩韵和唐济武太史见赠,济武以翰苑抗疏罢官,究心理学,兼通丹诀”。唐梦赉,字济武,号豹岩,又号岚亭,淄川(今属山东)人;其二题为“再叠前韵,和吴宝崖见赠,宝崖英年好作词赋,唐济武太史少所许可,独见之而心醉”。吴陈琬名或作陈琰,字宝崖,号芋町浙江钱塘人;其三题为“三叠前韵,送游子六归闽,子六精于天学,著有《天经或问》前后集”。游艺,字子六,号岱峰,建阳崇化里人,宋儒游酢后裔。
林鼎复(字道极,一字天友,长乐人)有《满庭芳》二阙,一阙题下云“丙辰花朝,荆溪集,和陈其年、史云臣诸子”,另一阙云“春杪,同云臣、其年、枚吉泛舟西溪,小饮南磵山房”。陈其年即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史云臣即史惟圆,字云臣,别署荆水钓客,江苏宜兴人,有《蝶庵词》,是阳羡词人中的“荆溪一派”的健将。
丁炜更是与当时诸多词坛大家颇有往来,其中包括王士禛、朱彝尊、陈维岳及其兄长陈维崧、徐釚、吴绮、梁清标等。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记载此一风流盛况:“澹汝由漳平教授,官湖北廉访,治甓园,延宾客。竹垞、薗次、纬云、蘅圃诸公,朝夕唱和其中。酒酣以往,艳歌一曲,引商刻羽,宠柳眠花,其风流真难数数觏也”(19)(清)谢章铤著,刘荣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校注》,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8页。,言下不无歆羡追慕之意。在为《紫云集》所作序言中,诸家亦颇多称美之词。丁澎评曰“众美悉臻,诸韵咸备,不出一格,直可睥睨宋元”,朱彝尊云“《紫云词》流播南北,盖兼宋元人之长”,徐釚则说“其所作直能上掩和凝,下追温尉,举凡芊绵韶令、雄奇排奡,无不各臻其胜,洵乎合辛、柳、秦、黄、姜、史诸家而集大成者也”(20)丁炜:《紫云集》,泉州市图书馆馆藏清咸丰年间丁拱辰刻本。。各词作间亦杂有名家评点,以吴绮、徐釚、朱彝尊、陈维岳为多。
丁炜所制和词亦涉及同时代者,包括朱彝尊、梁清标、纳兰性德、董俞、龚翔麟、王士禛、吴绮、林公韫及从弟丁火阜等,计有《潇潇雨·落叶,用江湖载酒词韵》《十二时·峡江阻风,用江湖载酒词韵》《满江红·泊滕王阁下,用棠村词韵》《大江西上曲·郁孤台晚眺,用棠村词韵》《御带花·重九夜用侧帽词韵》《风流子·秋尽友人邀猎,用侧帽词韵》《踏莎行·落花用玉凫词韵》《八归·癸亥端午,寄怀龚五蘅圃,即用红藕庄词韵》《水龙吟·过扬子江,用衍波词韵》《南乡子·秋怀,和薗次作》《七娘子·癸亥七夕,和薗次作》《龙山会·戊辰九日重登黄鹤楼,次林公韫韵》《浪淘沙·岳州阻风,和林公韫韵》《行香子·闲适,和韬汝》《江月晃重山·晚登虔州望江楼,和韬汝》《减字木兰花·闰六月十五夜立秋,和韬汝》《风入松·初秋访薗次灵山道院寓斋,用韬汝韵》共十七阕。丁炜可视为与词坛频繁互动的典范,也起到援引清词复兴风气影响东南海滨福建的桥梁作用。
总的来说,清前期闽词达到一定的艺术水准,体现出某些时代性与地域性兼具的特点。
第一,基本褪去明词散曲化的特点。陈轼《桃园忆故人》(读书)一阙:“纤纤玉指翻缃缥。帘外风枝清悄。揭过牙签多少。一阵脂香缭。画屏闲几微吟了。惟有洛神赋好。不学男儿潦倒。偷揣登科稿”(21)刘荣平编:《全闽词》第686页。,有点散曲意味,但这类词作不仅数量较少,且用辞不似明词那么俚俗,创作态度也不似明人般玩世。总体看来,清前期闽词更具其时词坛的雅化倾向。本来清代词学复兴就是建立在对明词流俗的反拨基础之上的,而这又主要是通过对《草堂诗余》的否定开始的。在清人看来,以《草堂诗余》为代表的明词之俗,从音律上而言体现在“排之以硬语,每与调乖;窜之以新腔,难与谱合”(22)(清)朱彝尊:《水村琴趣序》,《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初编本。,从下字用语上看,体现在“卑者鄙俚淫亵”(23)(清)谢章铤著,刘荣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校注》,第305页。,“陈言秽语,俗气熏人骨髓”(24)(清)朱彝尊:《词综·发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2页。;从主题立意论,体现在“意多柔靡”(25)(清)文廷式:《云起轩词自序》,文廷式著、何东萍笺注《云起轩词笺注》,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1页。。由于曲的影响,导致明词整体风格上向曲“滑落”,降至晚明,时尚小曲更是形成了“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成诵”(26)(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47页。的繁华局面。但这种风气到了清代就被扭转了,其时词人不仅填词更为雅驯,且提出了不少崇雅反俗的词学主张(27)参看杨雨:《悲情之“雅”与欢娱之“俗”——试论明末清初词学思想向悲情之雅的复归》,《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18—26页。。
就清前期闽词而言,这种雅化在两个词人群体中各有侧重:遗民词洗去明词之谑浪,官宦文人词则汰去明词之低俗。明清易代与一般的改朝换代不同,在汉族士人看来是异族入主中原,这对其心理有着巨大的冲击力。这个时候的文人与南宋词人一样,用词抒发其亡国之恨、黍离之悲,改变明词的卑靡意格成为时代风气推动下的必然趋势:“明清易代之际,江山文藻,不无故国之思,虽音节间有未谐,而意境特胜”,“文坛豪杰之士,所有幽忧愤悱缠绵芳洁之情,不能无所寄托,乃复取沉晦已久之词体,而相习用之,风气既开,兹学遂呈中兴之象”(28)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后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25页。。我们前面提到了清初闽地遗民词人刘坊,其一般的村居小词《踏莎行》,也是蕴含“家国之感,种族之悲”,展现出《诗经》的风雅精神;而即便不是遗民的一般词人如魏宪,在特定情境下的词作同样有家国之思:
《水调歌头》(忆金陵)
白下旧游地,燕子浪掀天。秦淮花柳如雾,绮阁斗云妍。尽日笙箫沸起,人在醉乡深处,终夜抱琴眠。岂意钟山树,衰飒绕寒烟。 渡扬子,登北固,思悠然。金焦影里,江月依旧向人圆。浮玉门前留带,瘗鹤江滨埋石,佳话忆当年。空有江南曲,流恨入新弦。(29)《全闽词》第678页。
金陵为六朝故都,同时也是前明开国定都之所和南明弘光政权所在地,经行此处,词人不能不有所感慨;末句“空有江南曲(一作后庭曲),流恨入新弦”更是半明半晦地表达出这种哀思。在这么一种思潮影响下,词回归到中国诗歌的“风雅”传统之中,自然而然摒弃了明词的流俗。
而仕宦词人词作的雅化则是另一种表现。由于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政权稳固之后的清政府采取相对宽容的文化政策,汉族士人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这以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为代表。朱彝尊博学鸿词试中第后,前期作品中所表现的出入之间的矛盾彷徨不复存在,转而追慕南宋雅词。汪森在《词综序》中就指出:“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30)(清)朱彝尊:《词综·发凡》。。朱彝尊自己则说:“去《花庵》《草堂》之陈言,不为所役,俾滓窳涤濯。以孤技自拔于流俗。绮靡矣,而不戾乎情;镂琢矣,而不伤夫气。夫然后足与古人方驾矣。”(31)(清)朱彝尊:《孟彦林词序》,《曝书亭集》卷四十。其《红盐词序》亦云:“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词愈微,而其旨愈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意。”(32)(清)朱彝尊:《红盐词序》,《曝书亭集》卷四十。不过其学习《乐府补题》所作的咏物词,却丧失了南宋遗民词的精神内核,远离了比兴寄托传统,其追求的“醇雅”实际上脱离了风雅精神。
受其影响,丁炜创作大量咏物词,《天香·龙涎香》《水龙吟·白莲》《摸鱼儿·莼》《齐天乐·蝉》《桂枝香·蟹》五阕所咏之物与调名,完全同于宋元间周密、王沂孙等十四位词人共制之咏物词集《乐府补题》。所作《丹凤吟·寄赠施琢公靖海侯》“敬颂伐谋睿藻,殊褒信比方召盛。麟带师中锡,羡凌烟图冠,丹券书永。春融花柳,好侑雅歌清兴”云云更是设语高华,“所谓词人盛世之黼藻”(33)(北宋)黄裳:《演山集》卷三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从弟丁火阜《六州歌头》(九日临江楼讌集,同观察家兄)亦是如此:
江枫散锦,正露白霜稠。携橘琖,带萸佩,系三驺。上层楼。八境夸名胜,凭章水,通梅岭,记昔日,眉山老,此曾游。谁念荒台,寂寞看词赋,尚识风流。叹登临我辈,今古几人留。身世悠悠。等虚舟。 纵浮名好,输(疑作书)在手,有杯酒,可忘忧。兼槛外,山似绘,翠凝眸。爱沙鸥。点点来蘋渚,相近舞,劝觥筹。康乐醉,饶逸兴,谱清讴。唤起商飚瑟瑟,多情帽、肯恋吾头。笑问筵上客,瘦比菊花秋。因甚闲愁。(34)刘荣平编:《全闽词》第766页。
此词虽有些许物是人非之感慨,但通篇造语雅洁,化用诗句浑融无迹,如“叹登临我辈,今古几人留”化用《晋书·王衍传》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句,“唤起商飚瑟瑟,多情帽,肯恋吾头”化用《晋书》典实及杜诗《九日蓝田崔氏庄》“笑倩旁人为正冠”句,“笑问筵上客,瘦比菊花秋”则用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人比黄花瘦”意。
第二,对五代两宋词学及其时词坛主要流派兼收并蓄,体现闽地文学固有的精神。以丁炜为例(35)黄立一:《论清初闽词作家丁炜的取法路径》,《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第87—91页。,其既承云间派推崇五代北宋小词,至有“熨贴似《花间》语”(朱彝尊评丁词《双调望江南·乡思》)、“《金荃》遗制”(朱彝尊评《荷叶杯·水亭小酌》)、“香倩胜温尉”(陈维岳评《阳台梦·城南》)、“悽惋处酷似李重光”(徐釚评《添字昭君怨·听邻闺琵琶》)之誉;但同时他又受朱彝尊影响,致力于咏物雅词长调的创作。在此之外,他也自觉接受其挚友陈维岳之兄陈维崧的影响。陈维崧《曹实庵咏物词序》云:“仆每怪夫时人,词则呵为小道。傥非杰作,畴雪斯非?”(36)(清)陈维崧:《陈维崧俪体文体》卷七,《湖海楼全集》,清光绪十九年刻本。以诗为词是陈维崧尊词体的主要内容,而以诗为词之内涵,主要是以诗歌的现实精神,扩大词的境界,丰富词的表现手法,咏物、怀古、纪游、抒情、叙事、酬唱、赠别、艳情、悼亡、题跋,“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而往往直抒胸怀,不假寄托,从根本上改变了词的抒情表现方式。陈维崧词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贯注豪放感激稼轩词风的词作,对此丁炜亦心有戚戚焉,它自豪地宣称:“坡老才华,幼安旌节,百代同为客”(《大江西上曲·郁孤台晚眺,用棠村词韵》)。此外,丁炜还有和纳兰性德与王士禛的词作,取径颇广。
而这并非只有丁炜一个孤例。丁火阜多有花间体小令,林麟焻《水调歌头》(钓龙台怀古)取法苏辛,张远(1649—1723),字超然,自号无闷道人,福建侯官人,其《鹧鸪天》则与陆游词及清初曹尔堪词风相近。叶鸣鸾(字燕龙,福建侯官人)《惜分飞》(感旧用毛泽民韵)用北宋词人毛滂词韵,潇洒俊逸,情韵特胜,词风亦与毛词相近;《浪淘沙》(过扬子江)一阙则与蒋捷词《一剪梅》(舟过吴江)神似。甚至有词人和明词,萧正模(1653—?),字本端,将乐人,其有三阙《满江红》分和文征明、王世贞、杨慎词韵。尽管清前期闽地词人留下来的词论并不多,但从他们的创作可见兼收并蓄而非拘囿于门户的词学精神。
这种文学精神并不只在词学中展现,而是闽地文学固有的文化传统,其兼收并蓄背后的精神是推崇正统。在他们看来,就词学而言,五代、北宋、南宋及清初云间词派、广陵词派、浙西词派、阳羡词派都代表某种正统,是值得效仿的对象,这与明清时代福建文坛、诗坛推崇唐宋散文与盛唐诗风、摹拟复古的文化心理是内在相通的,与偏居一隅向往正统文化的心理有关。因此,清前期闽词固然取径较广,风格多样,且神肖前人,但无可讳言,缺乏某种自我树立的精神,这也是闽地文人如林鸿、高棅所具优长与不足的原因所在。
第三,不同群体之间特色鲜明。我们前面从某种角度对清前期闽词作家进行分类,大致分为遗民词人、仕宦词人和未出仕词人三类。从现存词作来看,这三类词人的词作从主题到风格都有较大差异。遗民词人之词即便不直接抒写黍离之悲,也多有寄寓。如陈轼《苏幕遮·绿杨天》可能暗含故国之思,刘坊《西江月》(南岳望月台)、《踏莎行·老树当门》词写漫游,实际上这类漫游有访寻明季遗老联结抗清志士的目的,因此风格往往沉郁悲凉,体现出遗民词的鲜明特色。
仕宦词人词作则较为清雅,有些官位较高的词人词作还带有庙堂之气。如龚锡瑗《画堂春》(丁雁水甓园六月玉兰)一词:“红云刚映绿荷塘。惊看琼芷呈芳。瑶台仙侣斗新妆。悄倚斜阳。 玉骨自来无汗,冰肌还似凝霜。却愁深夜露华凉,浥损罗裳。”(37)刘荣平编:《全闽词》第808页。设语清华,化用苏词《洞仙歌·冰肌玉骨》十分贴切,体现仕宦中人的审美趣味。此词所写的甓园主人丁炜亦复如此,他有许多从选调用律到炼字炼句都十分秀雅的作品,朱彝尊在丁氏《八归·癸亥端午,寄怀龚五蘅圃,即用红藕庄词韵》词后即下这样的断语:“选声练字,追美南宋”。未出仕词人则多写闲居生活,风格清新,有时带有落拓文人的疏狂。
第四,声律选调体现清初词特点。从声律看,清前期闽词作家的词作大抵合律,但有的长调慢词出律处亦较多。需要指出的是,何龙文、张远、刘坊等人留下的词作虽然不多,但都音律谨严,值得注意。叶鸣鸾和丁炜留存词作较多,则时有出律的现象,但总体上音声谐美,可谓本色。如《探春慢》一调为姜夔所创,丁炜同调“游西山用姜白石韵”一阕几无出律,且谨守白石家法,上面第三句及上下片结句例作拗体,姜词此三处分别为“风沙回旋平野”“小窗闲共情话”“梅花零乱春夜”,丁词为“春光回满芳野”“白头僧共清话”“禁城灯火初夜”,不仅词境令人伫想,声韵亦宛然可歌。《湘江静·舟上万安,用史梅溪韵》103字只有“旧”“况”二字出律,且上去入声的选择与史达祖相近。如上片第三、四句史词作“渔榔四起,沙鸥未落”,丁词作“山云过眼,汀花送客”,几乎字字同响。
从选调看,则有依据欲写词意选择词牌名的现象,丁炜词的这个特征比较突出,如《柳梢青》写春来柳青;《潇湘神》写湘灵鼓瑟;写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用《鹊桥仙》;写“南安游真觉寺,登东山绝顶”用调《绕佛阁》;因夏日与其弟韬汝谈及家园旧栽荔树,选调《荔枝香近》。其他词人也有这个现象。如杨士美词有“梅边丹灶冷,云际陆泉空”句,选调《临江仙》;赵炎词写情迷归路:“归去。归去。芳草几曾迷汝”,选调《如梦令》。孙振豪《虞美人》词写本意:“悲歌帐里情千古。恋恋非歌舞。意气何曾有尽时。能下英雄双泪是蛾眉”;刘坊登南岳望月台调寄《西江月》。当然,这只是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并不代表所有词作都是如此。有些词人选择词调还是以表现内容的情感类型为依据的。如林煐表达“酒酣时,乱击案头壶,声呜咽”的“壮怀千叠”,选择声情激切的《满江红》就颇为本色。林云铭以押入声韵《念奴娇》写愁,也是当行。
最后,清前期闽词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地方风物入词,体现乡邦情结。这个时期的词人好写地方名胜,如林麟焻《水调歌头》(钓龙台怀古):
衮衮江山丽,登览亦雄哉。茫茫云水无际,胸次起崔嵬。人道越王当日,铁马金戈割据,曾钓白龙来。伯业已销歇,俯仰只荒台。残炤里,草树外,角声催。沿江战舰排列,横海靖氛埃。一片银涛雪浪,千古蜗争蚁斗,广武笑庸才。庾信最萧瑟,词赋只悲哀。(38)刘荣平编:《全闽词》第771页。
今福建闽侯县南有汉东越王馀善钓龙台。相传馀善曾于此钓得白龙,以为己瑞,因筑坛,后人呼为越王台。宋代以来福建文人多有题咏,蔡襄、林鸿、谢章铤皆有诗句题咏。
崇安人吴应聘有两首长调写武夷风光,将乐人邱恢德则有一词写福建省将乐县城南的玉华洞。此外,叶鸣鸾《风入松》写送林僩士还闽,中有“而今种柳闽南”句;谢道承《满江红》纪念明初守濮州的福州人林素斋夫妇,推尊其为“历闽山、四百有馀年,钦双节”;许琰(1688—1755),字保生,号瑶洲,金门人,尝居同安。有《满江红》(舟过金塘山,经俞大猷平倭碑处),都体现对乡邦风土人物的特殊情结。
前文对清前期闽词的分期分类、作家的生平交游和词学交往、作品的风貌以及这个时段闽词的主要特色做了一些介绍,在此基础上,我们试图从共时历时两个方面,既放眼于整个清初词坛,又聚焦于历代闽词之发展,探索清前期闽词的词史意义。
首先,从共时角度而言,清前期闽词鲜明地反映了清初词坛的发展轨迹,与整个词坛发展若合符节。云间词师法南唐、北宋,创作闺词,在“绸缪婉娈”的外表下寄托家国之恨。这在当时影响很大。不仅“西泠十子”、广陵词坛诸人均尊承云间词学,清初词坛诸名家如王士禛、吴伟业、陈维崧等亦无不紧步其后尘。流风所及,其时闽地词家陈轼、林云铭词风亦较相近,特别是陈轼的遗民情怀亦往往托之于艳情。并且由于云间派对王士禛、陈维崧等人亦有影响,故而闽地下一阶段的词家如丁炜这类词作也不少。
而在清初云间词派、柳洲词派、广陵词坛和京师词坛所形成的百派回流、词风胚变的局面之后,“阳羡”“浙西”二派先后崛起,引领词坛一代风骚,闽词作家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以康熙朝开设博学鸿词科为界,几乎所有参加考试的汉族文人,其文学创作无论内容还是风格都发生了明显转变,其中以朱彝尊为典型(39)李明军:《怀柔文化政策影响下的清初词风嬗变——以朱彝尊、陈维崧为中心》,《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21—27页。。收录于《茶烟阁体物集》中的咏物词,虽以《乐府补题》为范本,但与南宋遗民词人之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形式上的相似,精神上的差异甚为明显,有的学者认为是朱彝尊对《乐府补题》比兴寄托精神之背离(40)张宏生:《朱彝尊的咏物词及其对清词中兴的开创作用》,《文学遗产》1994年第6期,第96—108页。。另一方面,朱彝尊论词论词体推尊南宋,于南宋词人中又特别推崇姜夔、张炎,这是对云间派专法南唐北宋的反拨。受此影响,我们可以看到其时闽地词人不仅师法南宋雅词的作品大量增多,而且蕴含于其中的是润色鸿业的“醇雅”。
而在此稍前,阳羡派的崛起则是清初词坛最引人注目的现象。从广陵词坛培养出来的陈维崧,康熙六年底返回家乡宜兴与同里名流往复唱和,形成了清初稼轩风创作的第一个高潮,促成了阳羡派的形成。以《今词苑》的编刻为标志,阳羡派在康熙九年迎来了其发展的高潮。阳羡派主张以诗为词,发扬诗歌的现实精神,扩大词的境界,丰富词的表现手法,并且往往直抒胸怀,不假寄托,从根本上改变了词的抒情表现方式。可以说包括丁炜在内,当时闽地绝大多数词家也多采取这种表现方式,创作出不少杰作。
其次,顺康时期的闽地词人积极地与当时整个词坛互动,交汇于清词中兴的洪流,生动展现了其时词坛中心与边缘的互动。顺治十七年(1660)初冬,孙学稼在杭州遇朱彝尊,与之有文学上的交往互动。丁炜被王士禛归入“金台十子”,更是与当时诸多词坛大家颇有往来。此外,丁炜还为徐釚《词苑丛谈》作序,在序文中不仅详述徐氏“丁卯秋,访余于鄂渚官舍”求序的词坛互动,并且明确提出“诗与词,均《三百》之遗也”、“夫词者,诗之余而乐之绪也”等词学主张,还梳理了由宋迄今词学发展的历程,批评了明代本事类词话“考证不精,则缪讹相袭。体裁罔辨,则俚雅杂收”(41)(清)徐釚撰,唐圭璋校注:《词苑丛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页。的粗疏,提出许多很有见地的见解,是一篇弥足珍贵的词学文献。此外如前文提到的王九征、郑郯、林云铭、陈轼、林鼎复也与异地词坛有交往互动。
通过对这些文学交往事实的回溯,我们可以看到清初闽地词家与同时期词坛大家的频繁互动。由于闽派诗学、词学一向秉承的兼容并蓄、多元兼取的理念,其对于主流词坛的吸收也就更为全面,其反向作用的面向相较于其他地域的词人也更加广泛。
最后,清前期闽词开启清初闽地填词风气,赓续两宋传统,为后世闽词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同是闽人的谢章铤曾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吾闽词家,宋元极盛,要以柳屯田、刘后村为眉目。明代作者虽少,然如张志道以宁、王道思慎中、林初文章,亦复流风未泯。又继以余澹心怀、许有介友、林西仲云铭、丁雁水炜、韬汝火阜。雁水与竹垞、电发友善,其名尤著。”(42)(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校注》,第4页。实际上,在两宋的辉煌过后,闽地词风一度衰歇,张以宁、王慎中皆以诗文名家,词作并无足观。说明代闽词“流风未泯”的谢章铤同时又说:“闽中词学,宋代林立,元明稍衰,然明人此道本少专家,昧昧者盖不独一隅。”(43)(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校注》,第547页。闽地填词风气的重新开启实要到明末清初,在前后两批词人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不俗的创作业绩,让一度衰歇的闽派词学得以合奏于清初词学复兴的交响之中。
在清前期诸词家之后,叶申芗对闽中词学贡献尤为卓著。他名列清词百家,《小庚词存》深于言情,清疏真率,影响了清代及近代闽中词人。词学批评上,叶申芗继承了闽中词学兼收并蓄的传统,“主情”的词学观开启了近代闽中词人重情的词学理论。叶申芗辑录的《闽词钞》是一部褒扬闽词创作成绩的词选,开创了闽中词学乡邦文献整理的风气。叶申芗重视词的声律,其词音律谐美,《天籁轩词谱》《天籁轩词韵》填补了闽词人在声律理论上的不足。《本事词》所辑材料对词学研究有“知人论世”的重要参考价值(44)阮娟:《叶申芗对闽中词学的影响》,《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11—15页。。其官至少詹事的父亲叶观国亦工词。但说“还原清代闽中词学的发展进程,则会发现,叶申芗以其个人之力对闽中词学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45)阮娟:《叶申芗对闽中词学的影响》,第11—15页。则似不够全面,这忽视了清前期闽地词家集体所取得的成就,忽视了他们对清代闽派词学的发展所奠定的基础。实际上,陈衍《石遗室书录》评小庚词:“词宗北宋,亦不专学苏辛”(46)李厚基等修,沈瑜庆、陈衍等纂:《福建通志》卷二五《艺文志》,1938年刻本。,卢前《饮虹簃论清词百家·叶申芗》云:“行诗法,门径亦深深。高格倘容思量细,过庭书谱耐追寻。枝叶不堪吟”(47)陈乃乾辑:《清名家词》附录(第十卷),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谓其以诗为词,叶申芗填词的取法路径和创作路数不能说没有受到这些前辈同乡词家的影响。
总之,从历时、共时两个维度,闽地、全国两个视角来看,清前期闽词具有一定的词史意义,对于闽地词学的发展来说尤其如此。对其进行考察,对全面了解清初词坛生态与闽地词体发展历程都有所帮助,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