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珊
1.父母来美探亲
潘红的预产期还有三个星期,她帮父母把签证材料填好,寄过去。很顺利的,父母两人就签过了。电话里潘父说,现在签证容易了,但是排队的也不少。潘母也很兴奋,一个劲儿地跟潘红说给孩子准备了什么东西,衣服、被子等等。
潘红连忙说,不用带太多,这里什么都有,你俩一路上顺利就行了。
潘父插嘴说,我给你带山里红。
冬天还能买到?潘红很好奇。
那是,现在什么都能买到,不管冬天夏天。
说得潘红嘴里口水直流。这些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上次跟她妈提起,潘母便想方设法找了熟人帮忙带了点儿。但是进关又给搜走了。水果之类的都不让带。潘母急得什么似的,这次拿到签证才松了口气,仿佛亲自上阵便可以带了似的。
潘红心里笑,老一辈人就是迷信,潘母认为怀孕想吃的东西如果吃不到,眼睛就会起白点儿。她朝镜子里望望,看不清眼睛里有没有妈说的那种白点儿。
反正吃了就不会有了。潘母又在电话里说了一遍。
唉,潘红在心底叹口气,中国父母就是对儿女太好了。那乔丹还总不服气,说她爱抱怨不贤惠。那你要是对我跟我父母对我那样好,看我还会抱怨吗。婚姻不好实在是因为丈夫没有取代父母对女儿的爱。
当然,明丽会说,也可以反过来看,那是因为妻子没有取代父母对儿子的爱。明丽这个挚友总能兼顾公平。
说不清到底是谁更需要保护。你看过去结婚,都是女的在哭哭啼啼,怕到了婆家受委屈。当然了,现在女性地位得到了提高,但是比起来还是女人更容易受虐待。身体上、精神上男性天生占优势这是不容置疑的。
潘红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想心事。这些小衣服真是有趣,那么小的。怪不得要说人类是最没有完善的。因为其他动物有许多都是生出来就能走路,基本一出娘胎就能自立。但是人类不行,人类如果生出来就能自立,那么他们的脑袋就得坚硬如石头了,生产就会非常艰难。或者用亨利·米勒的话说,幸亏人身上的骨质结构已经消失,否则想想人类甩着一根有骨头的生殖器走来走去成何体统。
呵呵,亨利·米勒!潘红在心里笑了一句,继续想着心事。
其实就是现在这样都有点儿难度了。那天她去产检,医生说了个什么词。她也没全听明白。回来跟乔丹说,看他也似是而非。两个人拿了字典来查,placenta previa,前置胎盘。医生说这种情况要剖宫产。早在前期怀孕的时候,一般就会发现这种情况,有的会在晚期慢慢消失。但是显然潘红现在还存在这种情况,所以她也就接受了医生的安排。
乔丹说,那不正好,反正你怕疼,再说有的人想要剖宫产还要求爷爷告奶奶,你这谁也不用求。潘红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儿。再说她骨盆小,生凯文的时候还好,因为凯文很小,六磅多,就那样也给她折腾得不行,老早就去了医院,等了一天一夜。这回好,只要到时候去医院就行了。预约两个星期后,下周二父母就来了。一切安排妥当,她不免心中高兴起来。手里摆弄着婴儿的衣服,心里也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
一周后父母来了。潘红去机场接二老。她站在机场接人的地方,心情有些激动。好几年没有回家了,也没见到父母。旁边柜子里摆着出售的鲜花,鲜艳美丽惹人眼目,她打开门投币买了一束康乃馨。没过多久,下了飞机的人熙熙攘攘地从通道里出来。潘红远远地看到妈妈,穿着黑红暗格相间的上衣,底下是同色的裤子。潘母也看到了女儿,快步奔过来。潘红这才注意到,母亲走路的姿势跟以前大不一样,两腿之间像隔了一块木板,两条腿是并不拢的。她记忆里的还是母亲年轻时的笔直双腿,走路干勁十足的样子。虽然她刚才奔向女儿的步子依然带着原来的风采。
潘红把鲜花递给母亲。
买这个干啥?潘母接过来,脸上透着喜悦。
潘父也走了过来。潘红瞅着父亲黑油油的头发,说,爸你染发了,哪里用得着。美国人才不管你头发有多白。不管白发黑发,有头发就是厉害。
潘父嘿嘿笑着说,你妈也染了,她染剩的就给我染了。
一行人坐上车,往家里开。那时正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高速上一辆一辆的车如流星,明亮静谧。
真好。潘父说,这地上都是灯吗?这么亮。
潘母说,不会是灯,那要压过去还不碎了。
潘红笑,说,那些是什么不知道,应该是一种物质,灯光照过去就会亮。
真好,潘父继续称赞道,这么亮堂,就跟白天一样。你这车也好,又高又大。
潘红说,这车是尼桑SUV,国内叫什么?
运动休旅车。潘父说。
哈,这么好听的名字。潘红笑。
可不是,潘母接上话头,现在国内可厉害了,美国有的,国内也很快就有了。你问你爸,咱们住的地方也不少人有车。
潘父说,停得到处都是,晚点儿回来就没地方停车了。
潘红诧异。父母住的那地方基本是楼房林立,楼下就是各家堆积杂物的地方。哪里还有停车的地方。
潘父说,关键是人多,怎么也是难。动不动就堵车。你看这路上就没什么车。
潘红说,那是因为在晚上,上下班的时候也会堵车。
一行人说说话就到了家。凯文早已经睡下。乔丹还在计算机前,见丈人和丈母娘进来,迎了上来。寒暄几句。
潘红进屋,潘母才说,怎么不让乔丹去接我们,你这么大肚子还去机场。
潘红说,一样的,我每天都去健身房,开车一点儿事儿没有。再说凯文睡觉要有人陪着。
潘母听着,也就没再说什么。看着女儿,只道,一点儿没胖呢,还瘦了,看脸就剩下一双大眼睛。
潘红说,妈,这就叫会长,怀孕太胖不好。生也不好生,婴儿太胖也不好。
潘母打量着女儿的身材道,看这肚子还真是不像七个月的,八九个月的都有。不过儿子是这个样子,要是女儿就会圆圆的像西瓜一样。
潘红觉得自己这个肚子像长长圆圆的西瓜。反正都是瓜,瓜熟蒂落就对了。
2.美国印象
潘父和潘母来了以后,轻车熟路,先就在前院后院打扫起来。
不知道潘父潘母用的什么办法,还真给她带进来几个山里红。潘父把吃完的山里红籽也给撒到后院里。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吃山里红了,潘父撒着种子说。
潘母一边扫地一边说,看你家这么大的地方,一个人打扫也真够呛。干活儿的人少,祸祸的人多。就你这么一个干活儿的,还挺个大肚子。
潘红就说,乔丹要上班,凯文还小。
你要教凯文学会整理收拾。潘母继续道,不然一个人累死不说,教他学会干活儿,才有女人愿意嫁他。
潘父喜欢钓鱼,住家附近前后左右没几天就给他摸熟了。前面两条街往里拐就有个小湖,他摩拳擦掌准备去钓鱼。潘母又开始唠叨:看他大老远的什么都能不带,那些钓鱼的家什不能不带。让你来帮带孩子的,又不是来钓鱼的。一句话里把潘父从第三人称变成第二人称。
潘父一边闷头整理一边道,等我钓到大鱼给你们吃。
我可不吃你的鱼。潘母一边摇头一边道,每次去钓鱼都是这么说,打着我们的旗号,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爱钓鱼,跟别人一点儿关系没有。
潘红听着他们唇枪舌剑来来往往,有点儿好笑,亲切而又陌生。算起来从上大学后就没跟父母住在一起过,这二十多年的时空里,人还真是有变化。她看到父亲给母亲数落的时候,心里会有一丝对父亲的怜惜,一方面又矛盾。好像这世间总归还是跟金钱的运作有一定的关系。比如潘母埋怨潘父多半是因为家里的劳务,这些家务事的打理,他不干的话,她就得多干。她不是个懒惰的人,但是,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再说也有干烦干累的时候,那样就要埋怨他不领情,不知道心疼人。所以反对他钓鱼的后面其实是反对他把家务都抛给了她。
那么是不是给他们找个保姆就好了呢?潘红想,就算有无数的金钱支配,每个人都有一个用人,随叫随到,想要什么伸手就来,再不需要为家务劳累烦恼了,那不也还是有另一层的矛盾吗?就是从普通人家的矛盾上升到中产人家的矛盾了。
所以又不只是钱的问题。可以肯定不全是钱的问题。
周六,潘红建议去餐馆吃饭,也算是给父母接风。丈人丈母娘来的这一星期,乔丹也切身感受到了好处。晚饭不用他再操心,每天回来就有饭吃,还是三菜一汤的标准。家里也被整理得有条不紊,每天回来心情都舒畅了。凯文更是乐意,这会儿有人陪他玩了,或者说给他折腾。他不敢跟姥姥闹,但是姥爷他不怕,一下要姥爷这样,一下又爬到姥爷身上不下来。姥爷给他弄得没办法,但心里是欢喜的。
周末的接风宴选在猫鱼店。这家店的招牌是鱼,各种鱼都有,但是主打猫鱼,算是奥斯汀特色餐馆。鱼店的招牌在夜晚的灯光里明亮。一条彩灯鱼鲜艳夺目,鱼尾巴还在一闪一闪地动。潘父好奇,这是什么鱼,看起来挺大呀。
就是国内的鲇鱼。潘红说。
那这鱼够大,也漂亮,焦黄的一身,国内常见的鲇鱼都是黑的。潘父继续道。
一行人坐下。侍者先端来一个木碗装的Hush puppy(油炸金黄玉米球)。
这又是什么?轮到潘母好奇了。
我知道,凯文高高举起了手臂,这个叫“别叫了,狗狗”。
这是什么名字?潘父捡起来一个,说,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就是玉米面做的,再放油里炸过。潘红说。
潘母问凯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们老师讲的。凯文得意扬扬道,从前美国人炸这东西都是站在庭院里,常常惹得小狗在旁边上蹿下跳,主人就会一边炸一边扔给小狗一块,嘴里说着“别叫了,小狗”,所以这东西的名字就成了“别叫了,狗狗”。
好,这名字容易记。潘父赞赏地对孙子说。
乔丹说,这就叫美国教育。百度都查不到的词。你把这个词组输进搜索引擎里,只会告诉你表面的东西,还美其名曰“灵魂料理”,哪里那么复杂,其实就是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菜。所以不如直接翻译成“小时候的那些菜”就对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十分开心。
菜上全了。各人面前的盘子里是一条煎鱼配炒饭,还有黄色豆角和绿色芥蓝花。潘父和乔丹要的是猫鱼,潘红和母亲要的是罗非鱼,凯文的盘子里是一串六只大虾。南方风味的饭菜,每人还另配两碟小菜。培根豆角、清煮玉米和墨西哥豆粥。
潘父吃了一口培根豆角,赞不绝口,很好吃,炖得很烂而且看不到油。
那可不是,用培根一起炖的。乔丹说,不健康。
凯文也吃了一口培根豆角,说,你每天早上吃六条煎培根呢,怎么没说不健康。
什么每天早上,只有周六早上好不好。乔丹瞥了一眼儿子,却在心里笑了。
餐厅里播着好听的音乐,潘红听到一首很像从前她喜欢的ABBA乐队唱的,但是又不像。乔丹听了一下也没听出来。那声音里的温柔细致却很特别,那一组音乐很有名,可惜想不起来。
是有个字母G的。潘红说。BCBG吗?老天爷,那不是卖衣服的吗。她自言自语道。
GG,凯文插进来,Good Game。打完游戏都要说的。
你就知道玩游戏。潘红冲着凯文说道,压着没笑出声。
乔丹拿了手机查,没查到什么却看到正在回放的电影《狮子王》,他说,这个电影倒是老少皆宜。他们以前看过,没想到“刀疤”叔叔还是杰瑞米·艾恩斯配的音,潘红只记得他在《洛丽塔》里的表演。
乔丹说,《洛丽塔》很有名,是福楼拜写的吗?
福楼拜写的是《包法利夫人》。潘红答,写《洛丽塔》的是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我知道弗拉基米尔,凯文插进话來,弗拉基米尔·普京。
普京厉害。潘父点头,潘母赞同。
呵呵,乔丹看了潘红一眼,又说,这名字大概是如今美国人最不喜欢讨论的一个名字了。
3.葡萄柚的滋味
周五乔丹下班早,到了家看到潘母在厨房忙活做饭,就转身进到厅里。凯文从外面跑回来,一进屋就被煎鲑鱼的味道吸引了过来。
哇,好香啊。凯文吸着鼻子跑到锅台旁。
潘母一边用铲子翻鱼,一边说,凯文帮姥姥把炉火打大点儿。
美国电炉都是一个饭桌大小的平面,上面有个四眼炉灶,配自动按钮。
潘母站在左边的炉灶前忙活着,凯文正好站在右边的自动按钮旁边。
凯文也要学学做饭,将来就可以自己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潘母说着,挥动着铲子热火朝天。
凯文扭动按钮,没反应。潘母想说要先按下去再扭动。还没等说,凯文已经扭动了,只听“噗”的一声,好像所有的电路都断了,炉子也熄灭了。
潘红连忙赶过来,问,怎么回事儿?
乔丹也过来了,一看这样,不满地说,你怎么让孩子去扭炉子按钮呢?现在炉子烧坏了吧。又要花钱了。
潘红连忙说,谁也不是故意的,教导方法上可能没说清楚,就是要先按下去,再扭就对了。
乔丹黑了脸说,根本就不应该叫孩子去扭。
凯文诺诺道,我不知道怎么弄,是姥姥叫我扭的。
潘红连忙说,没关系的,是姥姥没说清楚,下次你就知道怎么扭了。
没关系?乔丹道,炉子都烧坏了还说没关系,这顿饭也不用吃了。炉子坏了怎么办?
明天找人来修不就行了吗?潘红道,东西总是会坏的,又不是谁故意弄坏的,住家总有东西要正常维修的。
说得轻巧,喬丹道,还不得我出钱。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
电炉的余火很热,虽然没电了,鱼还在锅里吱啦声响着。
站在旁边的潘母正在把鱼盛到盘子里,准备放到微波炉里转几分钟。
凯文说,姥姥,这样的鱼就可以吃了,我不喜欢太熟的,这样正好。
就这样正好?潘母半信半疑。
潘红看了一眼,基本是七分熟,就端上了桌子。
凯文吃了起来,然后叫道,姥姥快过来,我给你看。
潘母走过去,凯文用叉子指着鱼熟透的部分,说,这样就是太熟了。又指着那粉红的部位说,这样就是正好,我喜欢这样的。
潘红发现乔丹没了影子,通向车库的门开着,只听“噗”的一声,电炉又有电了。
潘母连忙说,有了,有了,又有电了。
潘红赶紧跑到车库那里,只见乔丹在电闸那里捅咕。
刚才是电阻丝爆了,乔丹说,现在弄好了。
好了,好了,潘母兴奋地说道,我再把这个豆角接着炒一下吧。潘母说着忙碌起来。
乔丹离开厨房走进了计算机房。
潘母对潘红小声说道,你真不错,刚才要是我,非得跟他吵一架不可。
潘红笑,那又不解决问题,再说孩子在旁边,难道要给他做个坏榜样?
潘红转身对桌子旁边的凯文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凯文知道怎么做了吧。平心静气,不用先替自己辩解,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静心解决就好了。
这时乔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走到潘母旁边说,对不起,妈,刚才是我不对。
潘母微笑道,家里磕磕绊绊总会有的。
潘红说,知道错就行了。
乔丹说,我这一阵压力大,忍不住发脾气。
所以要学会调节情绪啊,潘红说,学会如何减压。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切都会过去,你会好的,现在,将来,都会好的。
乔丹道,那你练习得那么好,你就正好包容了。
潘红说,非也,我也是在学习。我还希望你能包容呢。
互相包容,潘母说。
吃过了饭,潘红帮忙收拾,潘母连忙说,不用你,赶快去休息吧。
我喜欢动动,这样对自己也好,再说不做饭就是要洗碗,这是规矩。潘红说。
潘母道,你现在这脾气是真给这婚姻磨炼出来了。
潘父道,就是啊,从前哪是这样,三句话早给你骂出去了。
呵呵,潘红道,我有那么差吗。
潘父说,那可不是,大小姐的脾气。
潘母说,说完全不生气也不可能。
潘红说,因为这样的事生气,那你就是跟自己生气,不是有一句话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吗,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潘母点头。
一切平息后,潘红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她切开一个葡萄柚,用小勺慢慢挖着吃。葡萄柚汁清凉,一丝甜里又有些苦,像她的心思。
4.美国富人
潘红坐在黑暗里,前前后后的事情像水一样把她包围了。
乔丹从计算机房走了出来,说,你在种蘑菇吗?这么暗也不开灯。
潘红说,你这么关心我的话,下次就留心点儿吧。人不就是要关键时刻见真章嘛。像刚才,就是需要你平静对待。你如果能平心静气一下而不是先把一切都往坏处想,合力解决危机,那你才是真正爱我。
乔丹说,好吧,你说得对。我同意。
还有我觉得你更爱你自己。潘红说,什么事都先想到你自己。什么要你付钱了之类的话,都是想你自己。
是这样,你说得对。乔丹道。
那你要改啊。潘红说。唉,说完自己都叹气,改变别人是傻瓜,改变自己才是神。
乔丹不吱声了。
潘红想要说乔丹小气,还真不像,刚结婚那几年,花钱不说如流水,也是出手阔绰得厉害。给她买包,Prada(普拉达)提包三千美金说买就买,眼也不眨一下,衣服首饰随意。也是近几年有了孩子,工作压力大,工资没升,脾气也就升级了。想着搬个好学区给凯文上学,可学区好,房价也跟着上去了。真是个矛盾体。
潘红想着就打通了明丽的电话。
明丽听了她的一番叙述,说,跟你讲个富人的故事吧。一个老美朋友,在华尔街工作,年薪七十万美金。老婆还是跟他离婚了,说的就是你挣得太少了,不够。
七十万美金啊,潘红提高了语调,还嫌少?
是啊,明丽说,因为老婆大人跟闺密们每年夏春秋三季要包机去巴黎购物,还要聚会,生日趴,节日趴,各种各样趴。
明丽继续道,如今呢?离婚后,这男的在亚利桑那州找了一份工作,年薪五万美金。说,快乐得不得了。真是太幸福了。五万跟七十万,快乐和痛苦。还真是没法说。
还有个闺密,故事也有意思。明丽说,她跟你我的经历差不多,就是来美留学,毕业工作,但是她有主意。五年前买比特币投了两万美金,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明丽说,看得准也走点儿,你没看搞比特币的那誰谁不是都自杀了吗。但是她就套现了,所以也算跻身富人行列吧。前一阵跟一伙“同富”们去夏威夷,人家问要订哪种旅馆,那当然回答说,你们订哪种就是哪种。结果是订的一千美金一晚的四季酒店,住了五天。回来后一个劲儿感慨,说自己从来都是减价后才去买衣服的人,真是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感觉,因为并不是非要有,也就不是从心眼儿往外的享受。但是孩子们却大叫大嚷了好几天。太棒了!女儿说,每天一进门,旅馆桌子上就摆了刚摘下来的鲜花,床上摆好了零食,还有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洗澡水也放好了,不凉不热的泡泡浴,香喷喷的呀,哇哇哇。
潘红听着笑。
另一个朋友呢,给富人家做中文家教,一小时一百美元。明丽道,去了才吓一跳,人家还有数学家教、英文家教,关键是住在家里的,不是像她那样走动的,而是像十八世纪小说里的那种居家女教师。他们的生日趴才有意思,回赠你的礼物都超过五十美元,那你说给人家的生日礼物得多少钱?他们每个月都要聚会,去奥斯汀城中六街最有名的酒馆喝酒狂欢。
潘红想着六街那不夜城的热闹,酒馆都是全美有名的。
是呢,明丽说,菜都是三四百美元一份,免费请你吃。闺密就说,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就是喝酒、聊天、杀时间。没兴趣。
潘红道,真没想到,盖茨比时代的生活还在延续。
那是,人家就是每月都有这样的聚会,广开门户,当然跟盖茨比不一样的是,这种聚会只对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开放。所以关键不在你是哪所大学毕业,而是你的经济实力在较量。所以你说上个常春藤学校又能怎样呢?
潘红想想也是,搬到这个街区才知道小学的父母们有多努力。因为这所小学算是整个城里最好的学校。家长们也是水涨船高非常尽力。老印父母组织了一个家长群,时不时聚几次,平常更是邮件脸书互相通信息交流经验。家长们以如何成功盯着孩子做作业弹琴为乐道。
印度女人问潘红将来凯文准备上哪个大学。潘红听得一脸懵懂,这么早就知道了?凯文可是一问三不知呢。
那你问我家小子。印度女人踌躇满志道。潘红一问那老印的七岁儿子,将来你要上哪个大学?人家很清楚地回答,普林斯顿大学。
潘红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普林斯顿是有名的学费贵,现在这样,乔丹还整天叫嚣没钱呢。
菲茨杰拉德当年上的就是普林斯顿,明丽说,不过没上完就辍学从军了。然后写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很有名,但很难判断他的一生就是成功的。因为他后来跑去给好莱坞写剧本,然后醉酒,四十几岁就死了。还是那句话,人生是马拉松,重要的是一直在奔跑吧。
潘红觉得马拉松路上这些大大小小的情况就够考验人的了。原先以为老美跟老中不一样,没那么重视分数。殊不知有钱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请起家教来都是住家的。
那是,明丽说,一对老美夫妇的儿子从哈佛毕业了,按照父母的要求当了医生,在奥斯汀西湖畔开了诊所。房子跟电影里的豪宅一样,人也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但是不结婚也不谈恋爱。狐朋狗友不少,周末过节聚会那也是夜夜笙歌的。你能说这就是成功的教育吗?
理想的大学,理想的职业,理想的生活。样样摆在你的面前。潘红不吱声。真是应了那句话?这世上没有快乐是永恒的,暂时的快乐也是会变的,因为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
换成那个马拉松的比喻就是,跑步就是累的,想不累是不可能的。不累也是短暂的。但是跑步的终极结果是好的,因为它锻炼了你的意志和体质,使你更加强壮。
5.惊险一夜
潘红闲暇时一边整理着生产时需要的背包,一边计算着日期。下星期二就是预定的手术时间了,她心里倒也没觉得特别紧张。
这一天潘红照例去健身房游泳。潘父在热水池里泡完,也跃跃欲试想进游泳池,脚一伸进水里就叫道,呵,这么凉啊。
那边暖水池的水暖一些,潘红指着旁边的家庭泳池,鼓动父母去里面游一会儿。潘父当年也是爱体育的,尤其喜欢游泳、滑冰这一类的活动。现在老了,骨头受不了凉,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过去。潘母也跟着过去瞧一瞧。
潘红游了一会儿感觉很累,倒好像给潘父刚才那样一说,也觉得泳池的水太凉了。她攀着把手从泳池里出来。换衣服的时候,她注意到肚子上的皮肤血管突出,仿佛圆滚滚的西瓜,上面的条纹都在预示着腹中生命的成熟。
那天晚上,吃过饭,跟往常一样十一点睡觉。大家都睡了。潘红也很安然地睡下,她把枕头放在大腿之间,这样能让突出的肚子舒适一点儿。睡梦中她感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了出来。起初她以为是做梦,随后感觉仿佛更多的液体在往外冲。她想着得去厕所,起身的瞬间感觉液体从腿上往下流,待她进到洗手间,打开灯,只见鲜红的血正从腿上水柱一样流下来。她心里倒是出奇的镇静,一边叫着乔丹,一边随手扯下一条手巾掖在两腿之间。
乔丹还在睡觉,她走过来推醒他说,出血了。
啊?乔丹翻身起床,看着地板上的血,惊愕地叫着,天!快,赶快走!
楼上的潘父潘母也被惊醒了。二老噔噔噔奔下楼来。
潘母一看,脸色都变了,惊得只是张大了嘴巴。潘父一脸严峻地道,赶快去医院。又指着地上的血道,天!有多少血能这么流!一边转头说,赶快,快!
潘红平躺在车后座上。乔丹说这样能少流点儿血。她听从他的吩咐,心里依然很镇静,望得到乔丹的背影。前面是红灯,乔丹轻声念着,不管了,然后一脚油门踩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半夜一点多钟,路上空空荡荡的,红绿灯也显得很空寂。乔丹一路飞驰闯红灯,十几分钟就开到了医院。值班的医生连忙把潘红扶上担架。潘红只觉得四周雪白一片,灯光刺眼的亮。护士一边在她胳膊上找血管一边安慰着,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看着护士把那条血糊糊的手巾扔到垃圾箱里,才想起来刚才太紧急了,连准备好的生产包也没带。
美国妇产有专门医院,特别要求每次产检都要看不同的医生。这样几个月下来,妇产医院的这几个医生都看过熟悉情况了。负责潘红的主治医生是乔治,下周二的预约剖宫产手术也是乔治医生主刀。今天的值班医生却是麦克。潘红产检时只见过一次麦克,其他的两个女医生倒都见过两次。乔丹安慰着,这个妇产医院的医生都很厉害,放心吧。他刚才在车里就是那样安慰着潘父和潘母。
二老着急,没等他们到医院,电话就打过来了。潘红躺在车后座上,只听到潘母的声音从电话里脆生生传来:吓死妈妈了!你怎么样了?
潘红连忙说,没事儿。
潘母还在大声喘气,血!到处是血!连你的拖鞋里也都是血!
潘红再次安慰母亲,现在好像不流血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好像没有流了。也许是被手巾堵住了。
护士在她手臂上扎了一针什么药,她只觉得浑身颤抖,止不住地颤抖。上牙齿打着下牙齿咯吱咯吱响。她原先看到什么人描绘说上下牙齿打战还不相信,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还没等想完,下一秒钟,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边乔丹看着潘红给推进了手术室,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刚才又飞车又闯红灯的,都忘了担心会不会碰到警察。现在才发现手有些抖。正想着,突然手机铃响,低头一看:奥斯汀警察局。他心里一凉,难道是刚才红绿灯带摄像头?
电话对面传来一个严峻的男子声音,用英文问道:你是乔丹先生吗?
是。乔丹答道。
请问你住在松鹤街吗?屋子里有两个老人,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岳父母。乔丹道。
你确认他们不是私闯民宅的外人?警察继续问。
乔丹连忙一迭声说他们是我的岳父母,来这里探亲的。我太太要生小孩了。应该说,她现在就在生产呢,我也陪着在医院里。
警察又开始进一步确认具体信息。
原来刚才乔丹出门着急,习惯性地顺手把房屋的报警器设上了。潘母看着一地的血,就准备擦洗一下。潘父开门去车库拿清扫工具,于是就启动了报警器。起初还只是嘀嘀的低声叫,随后却是警铃大作,声音划破夜空,整个住宅区都能听得见。二老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却见警察站到了门前。
美国警察一进门只见两个老人,一人手里是拖布,一人手里提着水管。跟他们说话,满口外语。再一看满地的鲜血,还有他們脸上的惊异表情,这分明就是电视上杀人现场里的镜头。
警察二话不说,就差没把手铐直接拿出来了。好在报警器后面都接着一个房主的电话号码。如果乔丹确认再迟疑一下,警察说不定就要打电话召集部下了。
乔丹听了这番叙述真是哭笑不得。什么叫生活高于艺术,还真不是说着玩的,想创造都没这么精彩。乔丹只好安慰岳父母大人,说美国警察都是这样,公事公办,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怎样的。
潘母却心惊胆战地说,这一个晚上够吓人的,这边还没完,又来个什么警察,说也说不明白。还有这报警器不会再响了吧,嗷嗷的,满世界都能听到了。
乔丹连忙安慰,不会响了。你们放心睡觉吧。
睡什么觉,天都要亮了。潘父道。又问了女儿的情况,得知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
看着蒙蒙亮的窗外,潘父说,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去钓鱼吧。早晨鱼咬钩。钓了大鱼正好给姑娘熬鱼汤下奶。
潘母听了,觉得也是。两个人拎了渔具,锁了门朝着湖边走去。
6.医生
乔丹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警察的电话,又安抚完二老,倦意才有些袭上来。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潘红进去十几分钟,估计再等十几分钟,他就可以看到儿子了。啊,他舒了口气,往等候室的椅子上靠了靠。
果然不多时,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了,跟他说,恭喜你做爸爸了,儿子很健康,七磅三盎司重。请到另一侧婴儿室查看。
乔丹连说,谢谢。我太太呢?
护士说,她还要等一会儿出来。
乔丹绕过房间去到婴儿室,隔着铁栅栏门从外面望着儿子。女护士把婴儿用手托起来给他看。
真小啊,乔丹想,还没有女护士的两只手大,护士戴着的蓝胶皮手套衬托着婴儿的皮肤,很白。
瞧这一头黑发,女护士羡慕地说道,真是个可爱的帅小伙子。
婴儿似乎听懂了这声赞美,为了表达他的谢意,大声哭了起来。
乔丹赶忙把手机拿出来,拨通了二老的电话。潘父一听电话里的哭声,就大笑起来:声音洪亮啊,是个棒小伙子。
乔丹忍不住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心里又是一阵轻松的喜悦。再过一会儿等潘红出来,他们就可以一起去旁边的母婴休息室了。美国医院里婴儿生完后,母婴要留在医院观察一两天,备有特别的房间,先到先得,乔丹还特别要了一个大房间,两张床,大人孩子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他也可以躺下睡一觉,反正他刚给老板发了电邮,告知老婆生孩子,他要陪产。
乔丹放松身体又坐回到椅子上,甚至有了些迷迷糊糊的倦意。
他耷拉着脑袋半睡半醒间,就被推门的声音吵醒了。门开门关。只见护士从里面匆匆出来又进去,人来人往,来来回回,行色匆匆。他看一下手表,呀,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不对啊,早应该出来了。儿子已经出来这么久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睡意全无。他想找个人问问,因为这半夜三更的,也就老婆一个人在里面生产,并没有别的产妇。他们这么忙得一锅粥似的究竟为什么。
他终于拦住一个端了托盘出来的女护士,上去问个究竟。
女护士静静地看着他,说,是有点儿问题,血止不住。不过我们医生在处理。请再等一下。
乔丹一听,脑子“嗡”地一下,大出血,来时就出了那么多血,哪还有那么多血流啊。护士转身走了。他怔怔地望着护士的背影,房间好像一个白色的闭塞体。他像一个无头苍蝇。
他看着手机上刚刚给儿子拍的照片,突然就有些泪眼蒙蒙。想着刚才护士脸上的表情,那些他听过的类似情形的故事在脑子里汹涌。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难道儿子一出生就要没母亲吗?他要带着没娘的婴儿过日子吗?如果可以选择他是宁愿选择要大人的,当然他也同样爱儿子。但是一定要选择吗?
他一急,起身冲去值班室,说,请你通知保安警察,下一分钟如果不给我答案,我就要冲进去自己找答案。
值班护士看他脸上青筋暴露,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连忙道,请稍候。
护士很快出来,说,是有点儿问题,医生正在处理,需要专家前来处理,医生马上到。请少安毋躁。
乔丹听了,心里意识到是需要专家才耽搁,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等。就这样等待着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已经接近凌晨,百叶窗后透出了白蒙蒙的光亮。
他几乎绝望的时候,门又一次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麦克医生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身上是白大褂,头上是白色的帽子。他走过来把手套摘下来跟乔丹握手。
乔丹看着他一脸的严肃,心里等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坏消息。
麦克医生终于吁了一口气,说,血止住了,已经脱离危险。
乔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一连串地道谢。
潘红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眼前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在晃动,像相机里的镜头那样一点点聚焦。左边那个穿白大褂的应该是麦克医生,她想,右边那个黄黑格子上衣的是乔丹。两个人都双手叉在胸前望着自己。他们为什么这样望着自己呢?尤其是麦克医生,倒像是她刚才做错了什么事儿。
How do you feel?(你感觉如何?)麦克医生问道,语调沉闷。
我感觉挺好的。潘红笑着回答。刚要抬手,才发现手被管子拉着呢,再一看身上也插了管子,连鼻孔都接了管子。剖宫产要这么复杂啊。她心想。
麦克医生还是那样盯着她。潘红于是说,对了,我下周二还有个预约需要取消。
麦克医生说,放心吧,已经取消了。他上身稍微摇动了一下,说完这句话,又看了她一眼说,现在你可以回病房休息了。
护士于是上来把她扶上轮椅,推着她去母婴室的房间。
进到屋里,乔丹一边扶她上床躺下,一边说,这个房间小。前边预订的大房间给别人了。因为很长时间你才出来。
潘红这才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因为胎盘前置,婴儿出来后流血不止。医生忙前忙后,血还是止不住。几乎要放弃了,也就是要采取一般這种情况下常用的终极方式——割除子宫。她那张年轻白皙的脸在手术灯下透出光亮,医生犹豫不决,决定再试一次。他决定打电话给医生好友求救。
派崔克医生是全美首屈一指处理这种复杂情形的专家。他有个特技是利用气球原理,把一个充塞的气球放入子宫内,令子宫感觉仿佛还在怀孕期,进而止住血。这样的疗法要看个人体质,因人而异,而且要看情形。就是既要看病人,还要看医生。当然最先要找到他,如果找不到派崔克医生,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麦克医生打通了派崔克医生的电话,谢天谢地,他在家。赶紧请他速来此医院。派崔克医生火速赶到,如此这般一番。就是后来各位看到的情景。
潘红听着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是的,这期间的环节少一个都不成。乔丹啧啧称奇,如果不是麦克医生值班,医生可能不认识派崔克医生,也可能不会打电话。如果派崔克医生不在家而是出差在外,也不用说了。派崔克因为不是本院医生,需要特别准许通过才能进来。乔丹前去值班室警告要去叫保安警察的时候,里面就是在焦急等待给派崔克医生发特别通行证。
总之,在输了许多袋血后,血止住了。派崔克医生也感叹幸运,因为这样的成功例子,全美只有七例,潘红是第七个。
潘红突然就明白了,从手术室出来的一瞬间,麦克医生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婴儿被护士推进房间。躺在白色小推车上的婴儿正在睡觉,身上盖着医院的包裹巾,白地侧面带蓝红细条,正好斜着裹过来。头上还戴着蓝色的小绒线帽。他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眼睛紧闭着,小嘴紧抿着。
多么帅气的小伙儿啊。这是潘母来医院抱起外孙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孩子长得真周正。姥爷也赞美。
还会挑时间。姥姥接着说,你看你们给人家订了时间,人家可是要自己挑日子。
这日子挑得也好,姥爷说,都是带五的,关键医生都在。
潘母说,真是老话说的,生孩子如同进一趟鬼门关。也就是在这里吧,否则难说了。
潘红觉得仿佛看到一束光进入黑暗的时空,又在墙壁上反射了回来。
7.住院
潘红躺在床上,蒙眬中被一个人的说话声音吵醒了。
是早班的护士来了。潘红只觉得眼皮很沉,身上也是说不出的累。她闭着眼睛听着夜班护士和早班护士交代着什么。
早班护士口音很重,不只是英语中的南方腔调,还有嗓音里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并不令人愉快的嗓音。听上去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吧。潘红想,声音高而刺耳,像冬天早晨从暖房里冲出去时劈头而来的空气里突然传来的清醒和凛冽。一个人的声音怎么会如此令人难受呢。潘红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病房里只有角落的一盏灯亮着,她睁开眼睛想看一下,也是朦胧的一片,索性就又闭上了。
早班护士终于走到她床边,一边帮她翻身一边说,这是两片药,一片可以消炎,一片是软便药。说着已经把那片药从她的侧身后面塞进体内。然后又说,You have gone through a lot last night(你昨晚可是经历了许多)。
潘红明白她的意思,大致是在强调昨晚可是经历了磨难,大有死里逃生的境界了。今早医院里的话题就是围绕着她昨晚的经历展开的。
太吓人了。潘母也反复叨咕。真是后怕,身上百分之七十的血被换掉了,这种情况如果是在别的国家早不知道怎样了。潘父接着说,就是在美国小城镇也难说了。二老啧啧感叹。
病床是可调节的,早班护士把潘红扶起来靠坐在床上,又把那颗消炎药递给她。
用的是同一只手,潘红心里嘀咕着,刚才放到她体内的手没戴手套也不需要洗一下吗,还是自己没看到她洗过了?她甚至想要求换一颗。但是作罢,消炎的药,有什么病菌也是消掉了吧。
她吃了药又睡下了。没过多久,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是签署出生证的人来核对资料,父母姓名年龄,孩子出生时辰之类的资料。这一切都在潘红手腕上戴着的条带上记录着。一条黄色一条蓝色。蓝色腕带上是婴儿的资料,黄色上面的是她的数据。这一拨人走后,她刚睡熟,又是一阵敲门声,是来测量血压体温等观测资料的护士。
一个晚上不用睡了。乔丹嘀咕着在旁边的沙发椅上辗转着,压得沙发咯吱咯吱响,好像也在表达着不满。
潘红一直迷迷糊糊的也觉得奇特,这是给母婴休息的房间吗,她一个晚上来来回回给各类人等不知道叫醒过多少次了。好像大家都在尽可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就是没有想到同时像炸弹一样轰击,病人可受得了。
每个人都想尽快完成自己那一摊事,乔丹嘀咕着,根本休息不好。
好在婴儿还是在监护室看护着,潘红还可以暂时休整一下。白班的医生来过了。丽贝卡医生产检的时候见过潘红两次,现在特别来查看潘红的情况。
她站在地中间,年轻秀气,身上的白大褂透着亮。她说了一大串,潘红这才知道自己其实还在危险邊缘,因为手术后二十四小时没有出血现象,才算彻底脱离危险。不过,她现在已经接近一整天了,所以应该没事儿了。丽贝卡医生安慰她说,查看了她的伤口缝合处,说是针线缝合得很棒。又查看了一下她的胸前,满意地点点头,说,可以了,你的奶腺也在启动状态,一切都好。你很坚强。
潘红笑着谢她,心里却想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中,根本没有做什么,哪里来的坚强。
但是身体强是真的。潘母说,你平时那些运动,游泳什么的全都派上用场了。如果平时身体不好,这么一折腾肯定难说了。
潘红起床去洗手间,果然发现像丽贝卡说的那样,尿里一片红红的。她忍不住又疑惑,剖宫产怎么跟产道生产一样也会出血?
先前丽贝卡医生也有注意到,说要她下床走动一下帮助缩小腹部。潘红觉得伤口还是有些疼,不太愿意下来走。乔丹却说走廊空地大,你去慢慢移动着走。
这走廊一头封闭,房间都在一侧,另一侧是砖墙,见不到人影。她在走廊上慢慢移动着步子,走到尽头从窗户里望得到医院的停车场,车辆在阳光下闪着光。阳光明媚,多么好的天气啊。她朝远处望去,看到更远的城市楼房和教堂的尖顶,心里一阵悸动,不自觉地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倒好像在跟冥冥之中那一只从黑暗的墙壁里把她拽出来的手打招呼一样。
下午潘父潘母又过来,带来了熬好的鸡汤。潘母看到女儿穿着产妇的衣装肚子还是很显眼,有些惊讶,说,这肚子还是不小,不是生完就应该小了吗?
潘红只好说,前边医生来过了,要她站起来活动。她也做过了。
潘母看了看医院送来的饭菜,地瓜、菜泥、面包、牛奶,说,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你吃地瓜吗,软和也方便排出。
潘红笑,不要用中国思维想,美国医生才不信什么食补呢。
还要在医院住两个晚上,潘红想要父母换乔丹回家。乔丹却说,不行,还是我留在这里吧。他们又不会英语,有什么事也说不明白。
潘红觉得父母来就是要帮忙她生产的。她现在生完了,不让他们帮忙那来干什么。再说最大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还会有什么事情?但是看乔丹那样子,说服他也很难。也就只好让父母又回去了。
到了半夜,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肚子咕咕叫着有些饿,才想到父母带来的鸡汤还在暖瓶里,就叫乔丹起身给她倒一碗来喝。
乔丹咕哝着,说,我困死了,昨晚就没睡。他嘟囔着转了个身,又说,明儿早还要开会,你自己倒吧,就在桌子那儿。
潘红有些生气,要是能走还用叫你?再说了,你来不就是帮忙的嘛。要是想睡觉,回家睡去好了。前边让你回家,你却偏要留下,留在这里又不帮忙。她踮着脚尖,下午的走动似乎带动了伤口,有些丝丝作痛。她慢慢移动着去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鸡汤。鸡汤温暖喷香,她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8.婴儿
第二天,潘红感觉好多了,婴儿也被推进了房间。
三个人在一起了。小祥睁着大眼睛东张西望。乔丹把他抱过来递给潘红。潘红靠着床把小祥抱在胸前,脸上都是幸福的微笑,一边喃喃着,好轻啊,为什么在肚子里却那么重呢。瞧,他的眼睛像我,鼻子也像。
鼻子像我才对。乔丹说,应该是都像,两个人的综合。
还是儿子会长。乔丹接着道,妈妈的眼睛漂亮,所以取你的眼睛。我的额头宽阔,鼻梁挺拔,所以他就取了这些。其实是显性基因在起主导作用。
他们这样把孩子当一幅画一样欣赏着,小祥却开始哭了起来。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前一天一直在睡觉,现在可是不能总睡觉了。要吃东西。
潘红不知道是因为昨晚跟乔丹生气还是怎样,奶好像给憋了回去。丽贝卡医生来看过,也只是说让宝宝吸吮乳头,有时候他越吃奶也会越多。
她把小祥抱在怀里,试着喂他奶,他的小嘴使劲地吸着,倒是挺努力。也能吸一阵。但是过一阵就自动松开嘴哭起来。
那是母乳不够。丽贝卡医生带来一小罐婴儿牛奶,米色的一小瓶,跟平常的胡椒粉瓶差不多大。这么少,潘红狐疑着,想起他在肚子里的时候,每次她吃饭,就能感觉他在肚子里使劲儿地活跃,似乎天生就是个能吃的小家伙。不过一小瓶奶喂过后,小祥果然立刻就不哭了,满意地睡着了。
潘红发现婴儿很有意思。小祥被放在小车子里,但是脑袋却一直朝着潘红和乔丹这个方向。乔丹在靠窗的长沙发上,潘红在倾斜的床上。小祥就像给声音或者亮光吸引着,总是头朝着这边。
先前潘母来的时候,抱起小祥四处走动着,走近房间里的灯时,小祥不眨眼地盯着。潘母就说,他在看光呢,多聪明。
孩子是老灵魂。潘红发现小祥盯着灯光的眼神真是充满了深沉睿智,像个小老头儿。
他的手才像小老头儿。凯文说,指着弟弟皮还没脱尽的手指说。
大家就笑。这几天都在忙碌新生儿,都没人注意凯文了。还好有姥姥和姥爷跟着照顾。
三天后,一切检查顺利,潘红出院了。
她抱着小祥坐在轮椅里,身上穿着乔丹从家里带来的哺乳服,白地蓝色小碎花,从侧面伸进去就可以给婴儿喂奶。乔丹站在后面推着轮椅。三个人站在那里让护士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也能看出来潘红的脸色有些暗灰,反倒没有刚手术完那天的脸色好。医生说一周后来复查。
等到他们到了家,一切才算正式开始。潘红因为伤口不能上下楼,婴儿的小床就放在楼上的寝室,方便潘母照顾。潘父负责做饭,一天三餐保证供应营养。
到了白天潘母会把小祥抱下来,在楼下客厅里喂奶,逗他玩。
小祥不知是习惯了朝右面睡觉,还是因为窗户和光线都在小床的右面,他总是朝着右面躺。潘母说,刚出生这几天都是要睡脑袋的,她把从国内带来的小枕头放好,里面装的小米,很适合婴儿睡。包婴儿也是个讲究的学问,潘母说,包得紧些就可以帮助他固定,不会滚来滚去,脑袋就能睡成形了。
乔丹见了却说,把孩子那么箍起来不健康,就应该让他自由自在地睡。
等到发现小祥的右侧脑后睡得有些凹进去,明显跟左侧不同,乔丹才大发雷霆,道,怎么不看着呢,不让他总是往一侧睡觉不就行了吗?
潘红就说,你不让包,现在又说不看着,你能不眨眼地盯着他不让动吗?
乔丹说,既然你们连个小婴儿都看不好,脑袋长成一侧扁,只好去找医生,给他做个铁箍戴上。
潘红心想,你以为是孙悟空啊,这么小就戴上紧箍咒。妈说了,睡脑袋就是新生儿这几天,你自己不做,别人做了又嫌人做得不对。
她嘀咕着,心头就上了闷气。等到妈妈把饭菜端过来给她吃,忍不住就掉了眼泪。
潘母连忙说,不要哭,坐月子哭伤身体呢。你听妈妈的话。
潘红就说,他不讲理,又自大,以为自己什么都对,别人什么都错。
潘父就说,他要找医生戴铁箍就让他找医生。这么小的婴儿脑袋都还是软的,医生也不见得就听他的。再说了,美国人都不讲究睡脑袋,你看街上走的人个个南头北脑的,后脑勺儿都是鼓出来的。
潘红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什么南头北脑,美国人种不一样而已。
现在奶水是更少了。潘母帮她按摩,说国内有专门产后开奶的职业呢。潘红又觉得脚后跟疼。潘母说,那是下地早了。潘红才想起来刚生完第二天,就跑到走廊上走了十几分钟,回来被乔丹一敦促,又接着走了二十分钟。
干什么都要适当。潘母说,坐月子学问可大了,坐得好都可以解除病痛的。
那现在这样怎么办?潘红问。
潘父说,没办法,只有好好休息。
乔丹这两天出差去了休斯敦。早餐桌上,潘红吃着饭,感觉没胃口。她把吃了一半的鸡蛋放到了潘母碗里,说,吃不下,给你吧。
吃过饭,她想去休息,却又觉得肚子不舒服。她连忙去上厕所,到了晚上她已经连续上了六次厕所了。
怎么会拉肚子呢?潘母担心道,能去店里买点儿治拉肚子的药就好了。
乔丹不在家,潘红也没法开车,只好打电话给邻居老钱。这老钱,都让名字给叫老了,实际上人家也不过五十几岁,老钱和她丈夫就住在潘红他们这个小区,两个儿子都上大学了,所以夫妇俩比较有空闲。老钱喜欢散步,经常一个人在小區边上散步,身上挎个背包,夏天再打把阳伞,一扭一扭地走得很带劲儿。自从潘家二老来了,就跟老钱搭上了话,散步聊天,可找到了会说中国话的人。
老钱买了药,潘母取来给潘红吃下去,第二天似乎就好多了。
等到三天后乔丹回来,潘红的药也吃完了,发现还是不行,又开始继续跑厕所。
9.坐月子
潘红这下肚子小了,人也瘦了一圈。
这天也到了去医院复查的时候。他们开车去医院,潘红一开车门,差点儿就被车里的冷气吹个跟头。她连忙调小些。乔丹却不在意,说,只有中国人坐月子,看美国人从来不坐月子。小孩儿生下来第二天就抱出来了,还不是照样很健康。所以不要把中国的老一套都照搬进来。
潘红不理他,只是把她这一侧的空调关上。但是打开医院大门,就被迎头的冷气吹透了。小祥被装在车座篮子里,提着进到里面。他躺在篮子里睁大了眼睛,四处望着,一切都很新奇。乔丹把他抱到检床上,一只手撑着他的头,一只手握着他的腿,说,看,多好玩儿,一只手就能抱起来呢。小祥因为总是用手挥舞着,习惯了像还在母亲肚子里那样吸吮手指,奔蹬四肢,小手都给弄破了。手就给戴上了小手套。现在他躺在那里,继续上下挥舞着蓝色的小手套,弄得身下的垫纸哗啦啦响。
医生终于来了,打开小祥的裹毯进行检查。大概是见了冷气,小祥一杆尿射了出来,正好射到乔丹的身上。噢,他大叫着。
医生也笑了起来,开玩笑道,那是瞧得起你。
新生儿要打预防针,还是两针,小祥的小腿上顿时挨了两针。前边验血,小脚丫上就已挨了一针,现在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等到给放到车上时,虽然睡着了,睡梦里还时不时抽泣两声。潘红就忍不住也跟着流泪。真应了那句话,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不然好端端的为啥要挨针呢,那么小的身体。可是,不扎针,谁能保证今后麻烦不会更大呢。反正生命就是这样,要不停地应付这些问题。
医生给潘红验血,发现白细胞数目一切正常,也就意味着身体已经可以自行产血。
乔丹却开玩笑地说,她自从生产后,很爱生气,脾气也变得跟以前两个人一样,还爱哭。她先前輸了那么多血,说不上会是哪个脾气暴躁的人的血呢。也许还是黑人的。
潘红不理他,脑子里却出现了高大健壮的黑人模样。
潘父说,别听他瞎说,你小时候还是输我的血呢,难道还长成了我的模样不成。
倒是她拉肚子的化验出了结果,细菌感染,得了肠道疾病。医生开了一个疗程的抗生素。潘红很少得病,所以听了这个结果就以为是在外面或者哪里接触到了细菌。从此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干了什么也马上洗手。真是这辈子没洗过这么多的手。因为实在太难受了,吃什么没几下就要去上厕所,医生都建议喝营养水,因为怕她脱水。她这样还要哺乳,哪里还有奶水。导致小祥全程需要婴儿牛奶。乔丹又开始一大包一大罐地往家提。
没想到潘母也开始拉肚子。潘红立刻想到那个她吃了一半后给潘母吃了的鸡蛋,细菌也就一道传染了。潘母他们都是短期探亲,潘红也没给父母买保险,抗生素要有医生开药方才能拿到。这个杀细菌的药还要特别验便才能开药。
于是潘红上网查询,找到了一个中国医生。张医生是个中年女性,听了潘红的叙述,就说可以给她开药,但是不能给她母亲开药,因为是不允许的。潘红只好作罢。她出了门,去另一个医生那里,因为此种细菌至少需要两个疗程才能杀死。这个医生好,一听说她妈妈也得的跟她一样的病,就说,那我也给她开一服药吧。潘红拿了这一疗程药给潘母服了,潘母很快也好多了。但是还差一个疗程呢,怎么办?潘母就把从国内带来的治拉肚子的药吃了,总算止住了。但是总有些不太好,弄得潘母一提上厕所,潘红就要担心地问个究竟。
后来她才知道,这种细菌感染很多时候跟手术有关。因为手术怕感染,医生会给病人注射大剂量的抗生素,也就使病人更容易感染细菌。这是一把双刃剑。潘红经历的剖宫产手术正好是此类情况。她开始还怀疑是护士给她服药的时候手没洗造成的。不过,也难说。
因为小祥全程都要喂奶,潘母就夜间起来给他喂。从楼上下到厨房,取了牛奶,热好,再端上楼。夜深人静,潘母怕吵醒别人又总是从黑乎乎的楼梯上摸下来,感觉有些危险。再加上潘母一向胆小,黑夜里到处都有重重黑影。潘父就跟潘红说了,乔丹第二天就去买回个小冰箱放在楼上卧室,热奶器也放楼上,这样潘母就不必半夜三更楼上楼下跑了。
对于母亲总是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这件事,潘红总有些过意不去。潘母就说,没问题,早习惯了,年轻时就打夜班。潘父也说不用担心,现在身体还能扛两年,你就安心养身体吧。
潘红觉得真是愧疚,父母这么大年龄还要来为她辛苦。但是潘父潘母却觉得很幸福。他们在家里也是没事儿干,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忙起来。潘父说,潘红自从上大学就离开家里,不像她的弟弟总是在父母身边,什么事情都有人帮忙。现如今就是轮到他们帮她了。
潘父很关心政治,没事儿拿张报纸让潘母读。潘母像新闻主播一样一本正经地给潘父读,声音抑扬顿挫,令人想起从前的座谈会或者单位开会之类的情形。
小祥很乖,吃饱了就睡,也很能睡。潘母就说,多有福气的孩子。潘红也就觉得自己幸运,除了自己的一点儿苦。她是宁愿自己受苦而不愿意孩子受苦的。突然,她就明白了父母的心思,他们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终于可以出来走走了。这一个月来,她还真是听从父母的建议坐月子不出门,所以猛然一见到风和树都有些晕乎乎的感觉,腿脚也是软的,人像软壳蟹子,一阵风就一溜歪斜,把她吹得直往旁边飘。她就想到乔丹说的那句“坐月子不科学”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她一个月没锻炼当然能感觉到区别。潘父陪着她散步,老远就看到老钱朝这边走过来。
几个人聚到一起,于是边走边聊,正好碰到一个老美推了婴儿车也在散步。潘红看那小婴儿跟小祥差不多大,就说,我家里也有个儿子,跟这小宝宝一样大。那人惊奇地瞅着她,不相信似的问,你?有个刚满月的婴儿?
潘红点头。那人又狐疑地盯着她的身材,仿佛在说,这么瘦的样子,刚生完宝宝哺乳期的妈妈不是要丰腴些吗?
潘红很想说自己细菌感染,一个月有半个月在拉肚子。但细菌那个英文太难讲了,只好作罢。
老钱明白,就安慰潘红说,你这样才是幸福,还有父母帮忙。父母在就是你的福气。
潘红听了,心里感激,又想到那乔丹却不懂得感恩,就又有眼泪要掉下来的感觉。
10.父母
潘红这样触景生情,好像眼睛戴了伤感的镜片,看什么都会抹上一层悲哀,就连茶几上的花也带着凄楚似的。那是乔丹的同事们送的,一大瓶花束,白色的玫瑰配着绿色的叶子,美丽出俗,还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潘红看了,心里却生出无限怅惘。这白色不是她一直喜欢的吗,原先的想象世界里,一切也都应该这样纯洁圣美。而现实呢?却是嘈杂和人声。
邻居们送的贺卡和礼物摆满了客厅的桌子。她满脑子想的却是乔丹的喋喋不休,还有小祥的哭声。
乔丹就说你这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你才得了抑郁症!潘红心里愤愤然,姑奶奶是对你那一套反感透顶,彻底见到了你的狐狸尾巴。
乔丹不明就里,还在说,我已经给你约好了医生,不妨去看看。
潘红想,跟他说话就是吵架,看就看,倒看看医生是不是也会像他那么愚蠢。
到了医院,坐进医生办公室,还是麦克医生。潘红自打上次从危难中脱离,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麦克医生从眼镜后面看着他们,说,潘红上次的验血报告出来了,结果不错,就是说身体已经可以自行产血,一切正常。
乔丹就开玩笑道,她这一向郁郁寡欢,还以为是输了哪个心情压抑的人的血,整天闷闷不乐。
麦克抬头一本正经道,那是不可能的,血液周身循环,基本上都是她自身的血了。
乔丹就说,那她这样子不高兴也不说话,就是产后抑郁症了。
潘红听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心想,什么都一手遮天,干脆让他当医生算了。
麦克见她只流泪不说话,再见乔丹倒是侃侃而谈,只说应该开药。他也就提起笔来,开了一张处方单递给乔丹。
两个人从医生处出来,乔丹兴高采烈,摇晃着手里的处方单说,得产后抑郁症的人很多,没看医生一听马上就给开药了。你吃了药就会好了。
潘红觉得跟他说话真是对牛弹琴,他那么把自己当根葱,还沾沾自喜。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回到了家。乔丹把处方单递给潘红,潘红把纸片顺手放进洗手间抽屉的最里边。她想说,偏要证明给你看,不吃药也能好,所谓的抑郁症,症结就是你。
乔丹却认为潘父和潘母才是症结。
他说,你让他们来,说是帮忙坐月子。看他们做的菜,放那么多油,整天吃米饭,最不健康了。还有说话像吵架,大声豪气。你爸整天出来进去,大清早就把百叶窗打得呱啦呱啦响,别人还怎么休息。
潘红给他这么一说,就辩解道,菜放油多,你不会跟他们说吗?再说他早起,说话大声,这都是大半辈子的生活习惯,也不能因为到这里几个月就能改掉。你自己说话不是也很大声吗?
潘红这样说着,心里却对父母也拿了外人的眼光观察。父母当初电话上说,他们来帮忙没问题。潘父更说,我拿过厨师证,学了很多菜式,等着我给你做好吃的吧。
等到了才发现,潘父的这些个菜式每个都要过油。不炸不行,他说,已經不用炸的了,再不多放点儿油还怎么做。
潘红简直哭笑不得。他老人家也是够努力的了,但是人老眼花,青椒上面的商标贴纸都看不见,就那么炒了。猪耳朵上的毛还在,骨头上的肥油血筋也是连着的。鸡肉更是一大块肥皮。跟他一说,潘父就马上道,鸡皮我吃,我愿意吃。
鸡皮是最不健康的了,潘红说,顺手给拣出来扔掉。
潘红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跟父母的认知相差很多呢。但是他们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她没什么可说的,倒是乔丹像鱼鹰逮鱼一样抓住就不放。
手巾又发霉了。他指着洗手间的手巾说。
那是潘父和潘母用的手巾,每天搓上肥皂洗脸。
还是原始的方式,乔丹一脸不耐,现在谁还用毛巾洗脸,都是跳进去洗个澡,什么都搞定了。
脸总是要洗的,总不能一天到晚洗澡吧。潘红反驳他。
我看他们好几天才洗个澡。乔丹说。
唉。潘红在心里叹口气,真没想到洗澡也会成问题。她跟父母说过很多遍,每天洗澡就行,但是他们认为美国这里很干净,用不着天天洗。多浪费水啊,潘母说。
枕头套都油腻了,潘红说,每次都催着潘父洗衣服。赶紧脱下来,扔到洗衣机里就行,又用不着你洗。潘父说,这衣服刚穿的,总洗的话没穿坏先洗破了。
潘红明白,父母是担心给他们添负担,生活简朴惯了,不想天天洗澡、动不动洗衣服浪费水电。他们在家里不也是一直那样生活的吗。
于是乔丹就像戒备的警犬一样,吸了鼻子四处去闻,手巾是否长毛了,剩饭是不是都馊了还留着,等等。
潘红就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完美的事很多,有利自然就有弊。谁会想到生个娃让父母来帮忙,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甚至是颠覆三观的情况。她才发现自己和父母的差距原来如此大。
那潘母照顾娃的劲头看起来就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一心一意任劳任怨。如果潘母是刘姥姥,那么潘红是谁呢?元春吗?那是应该给自己的家人带来名誉和享受的呀。
潘母倒是觉得自己是在享受。美国多方便,要热水有热水,小娃吃的奶粉安全又可靠,还有各种辅食,应有尽有。她从前可是没这么好的条件。潘红小时候都是洗尿布的,公共洗手池,人家看了还不乐意。大冬天手都冻紫了,冷水刺一样扎手。
真是上天有眼。潘母说到这里,总要感慨地说,那时就是身体还好,奶水充足,吃都吃不完。要不然像现在这样就完了,买奶粉都要到外国,那可就买不起了。
潘红听了这些话,就像一棵墙头草,一会儿向东倒,一会儿向西倒。乔丹数落父母的时候,她要坚决维护他们,但是到了她自己的时候,说起父母来也是一点儿不留情。
11.生活
新年到了,潘红心里高兴,因为父母在这里,今年的年夜饭也有盼头了。在美国几乎是不过年的,美国年历上又没有中国节,所以也不放假。乔丹照常上班。只是中国店里人还是很多,潘红把车一开进停车场就吓一跳,这么多人。
潘母说,简直跟赶庙会的一样。不是不放假吗?
潘红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可不是,不上班的人还不都来办点儿年货。潘父说。
他们逛到海产品那里,潘母要买一条带鱼。潘父说要看鱼眼睛,黄色的就是养殖的。所以要挑不是黄色的。他左看右看,还真都是黑眼睛,货真价实深海的带鱼。
潘红想起小时候过年吃的炸带鱼,手掌一般宽,一出油锅焦黄喷香,咬一口里边的鱼肉鲜香白嫩。配上白米饭,天堂的感觉是什么,尝一口就知道了。
潘红到了美国才算见到真实的新鲜带鱼。刚从海里钓上来的带鱼,那真是银光闪亮,刺眼的银白。原来新鲜是这样的,潘红惊异。朋友海钓回来送给她几条,煎一下就很香。这么新鲜,真是怎么吃都好。想来从前见的那些带鱼都是隔了很久,鱼皮上的银光都给磨掉了,殊不知刚钓上来的带鱼,身上的亮光可以照镜子。
他们这样走走逛逛,在人群里穿插,竟然有了些过年的味道。
这时候选“新柳”和对联的人可多了,潘母说,想起每年这时候都是要到百货商店里选一份墨迹饱满的大红对子,贴到门上。商店里都是红彤彤的,到处都是红对联、红福字。美国没有,有限的那些小玩意儿也是凑热闹的。这里要说有什么年的气氛,也就剩下吃了。
是啊,吃是不用担心的,肯定没有弄假的,美国的食品都经过食品检查,除非商贩再也不想卖东西了,否则谁敢掺假,那可是犯法行为。潘父说。
潘红却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妈妈会蒸馒头、枣花,摆满一缸,过年这一阵就不用做饭了。潘红从外面跑回来,穿过厨房,像穿云驾雾,厨房里蒸汽缭绕,一片白暖加上香气,玉皇大帝的天宫也不过如此吧。炖鸡是爸爸打理,都是前晚上开始炖,晚上临睡觉时,就开始闻到阵阵香气从门缝传过来。那时候如果她跳起来遛到厨房,妈妈会拣个鸡心给她吃。大公鸡的鸡心呢,反正鸡心是她的,早吃晚吃都一样。炖鸡在他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鸡翅膀、鸡胗给妈妈吃,鸡爪、鸡头给爸爸吃,剩下的大块肉小孩儿吃。放了酱油、大料的鸡肉炖得红彤彤、香喷喷。
美国的鸡肉也不香,潘母又要说了,哪有国内的鸡肉香。
美国的鸡大都是养殖场的,基本上没有走地鸡。现在国内的也是这样了,潘父说,当然你要特别提出买走地鸡也是有的,有种叫579的鸡就特别好吃,等你回去买给你吃。
潘红笑,其实她还真不是馋哪种东西一定要吃。在东方店也能买到想吃的大部分东西,可是就是很怪,比如东方店里的人,乌泱泱的商品,以及那一丝不经意的荒凉,总是让人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对比,留恋起美国店里的干净、正规和大气。无论怎样“高大上”的东方店都跳不出这个牢笼,就是那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的荒凉。
这真是无法承受的矛盾,就像你的胃在跟你的脑打擂台。你的胃只去寻找熟悉的味道,让你心旷神怡的感觉。你的脑却要避开那种感觉,因为心旷神怡后就是腻烦和乏味。
就像吃猪脚。潘父炖了一锅猪脚,香喷喷的。吃起来真解馋。
过春节,国内的猪蹄可贵了,潘父会说。可是潘红吃完了,满目的骨头狼藉,就觉得只剩下油腻,还有内疚,好像刚吃进去的肉也变成了白花花的油,自己都变猪脑子了。
美国也有这样的店,比如IHOP,就是快餐店。早餐煎蛋,配火腿和香肠。这些词听起来都很美好,端到你眼前才知道不仅如此。煎蛋里面有火腿碎、香肠碎,吃起来也带劲儿。直到吃完了,走出去的时候,突然,你开始注意到周围的油腻,食客脸上的饥渴。然后,你就会觉得刚刚吃进去的东西真的必要吗?真的要填满一肚子的油腻吗?
这就是吃的时候好,吃完了内疚的餐馆。乔丹会说。
所以他们很少去吃这样的美国快餐店。
但是中餐馆也有限。潘红想不如带父母去旁边的一家看看,她上次来还是怀孕之前。车一开进停车场,才发现餐馆的名字都变了。原先很远就能望得到的一个大大的“唐”字,如今也变成了长条小匾,涂着“聚丰园”三个绿字。
三个人走进去。带位的中年男问他们是不是来饮茶。潘红迷迷糊糊就跟着他进去了,才发现餐馆被隔开成了两间,里面一间是自助餐。潘父连忙说要吃自助餐,因为他不喜欢广式茶点。潘红倒是很想试一试这个茶点,但是看到父母一致同意吃自助餐,也就罢了。
去到里间才发现桌椅排列拥挤,是为了挪出地方给外面做饮茶用。顿时感觉是选错了地方,因为空间逼仄,每个人都像在吃飞机餐,离得近而密。
再去看看餐点,也还是原先的那些东西。倒是服务员小哥奇怪,说他不懂中文吧,他好像又能听得懂,说他懂吧,潘母跟他要筷子,他却又听不懂了,一个劲儿地问,你说什么?
潘红端了盘子,在过道上走,只觉得脚下滑腻,她便赶紧告诉潘母小心走路,别滑倒了。她瞅一眼米色的水泥地,想起刚来那阵有个朋友就在一家中餐馆打工,油腻的地,拖把拖出来水都是黑的。朋友说,餐馆里小葱从来不洗的,直接切了放进去。豆角也是不折的,芥蓝花当然也是不洗的。所以我从来不吃那里的饭。
潘父潘母吃得起劲儿,潘红却在想,这下完了,又是一个要划掉的地方。她望去,满目的东方人里,夹杂着各色人种。
她是不会再来这家餐馆了。
12.宠物
凯文养了头宠物荷兰猪,名叫莱莉。
因为凯文不太打理,经常是乔丹在做打扫笼子之类的事情。自从潘父来了,打扫的任务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潘父来做。
这一天,莱莉病了,乔丹认为是潘红喂的草莓的缘故。上次它就是因为吃了黄瓜有些不舒服,还好后来慢慢将养好了。
潘红说,荷兰猪是可以吃水果的。凯文上网查了,说可以吃草莓、苹果之类的水果,而且需要吃水果来均衡营养。
但是这次就是真的病了,它躲在窝里不出来。乔丹就过去把它的窝掀起来。
你这是强迫它出来。潘红说。
出来活动活动,要不然老待着不动更不好。乔丹道。
病了当然需要休息了。潘红说。乔丹不吱声还是照样掀开。
隔天是周六,潘父和潘母决定打扫卫生,潘父照例去打扫莱莉的笼子,见到地上撒出来的草,就拾起来放到它的窝里。
凯文出来看到了,就道,不能给它吃草。
潘父说,那不是浪费了嘛。
不能喂草。凯文说着回到屋里,写了一张纸条跑出来贴到笼子上面。亏他努力还从网上查出中文字的写法,照葫芦画瓢,写了上去:禁止入内。
啧啧,潘父说,谁要进去呢,不是要打扫吗?
凯文说,也不用打扫。
潘红听着他们在叽叽咯咯的,就走过来看个究竟。笼子都有味了,姥爷打扫一下不是正好。她对凯文说。
不用打扫,莱莉病了。凯文还是一句话。
病了跟打扫有什么关系,住个干净的地方对养病更好啊。潘红说。
乔丹跑了出来,说,不用打扫,这种窝,两星期打扫一次就行。
都有味了。潘红说,明天就周日,马上两周了。
哪有味?乔丹否认。
真是奇怪,这么大的味道,他闻不到。平时吸个鼻子到处去闻潘父潘母的手巾长毛没有,这会儿荷兰猪十多天没换窝的味道倒闻不出来了。
那正好还省得出力了呢,潘红跟潘父说。
到了晚上,乔丹却说要带着莱莉去看医生。
现在都晚上九点多了,潘红说。
可以看急诊。乔丹说,它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荷兰猪两天没吃东西就会死。
潘红想,他既然愿意去就让他去好了。晚上十点多了乔丹才回来。
怎么动物急诊也这么多人。乔丹嘀咕着,每半个小时就会进来一只猫啊狗啊的,真是川流不息。他们不是专门看荷兰猪的医院,所以建议到专属兽医那里去看。
乔丹说着拿出急诊兽医开的药和食物,洋洋洒洒排开。两百美元买来的。他说。
这个荷兰猪都是免費的呢。潘红想起当初还是一个邻居家里孩子太小,小宠物养起来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才决定送人。她那天开车去接莱莉,两个六七岁的男孩儿还跟了出来,看着她把小宠物带走了。
免费的往往就是花大钱的。乔丹道,你看这平时的食物、窝草,哪个不是要钱的,得病就更是花钱如流水。
第二天,乔丹带着莱莉去了专属兽医那里,还拉了凯文去。前晚半夜三更他去看急诊兽医时就想要凯文去,给潘红拦住,半夜三更的该睡觉了。这次他们起大早,等兽医所八点一开门就去,却还没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潘红诧异。
人太多了。乔丹道,所以把莱莉放在那里,大概要两小时后才轮到它,看好了会打电话过来,到时候再去。
啧啧,美国兽医真是生意兴隆,一大早就排队看病。潘母说。
过了一个多小时,兽医倒是打电话来了。乔丹于是前往,回来时又带了一大堆药。
又是两百美元进去了。潘父嘀咕着。
乔丹拿了药喂,又用水和了食物粉给小宠物喂食。
要用温水比较好,潘红说,想起冰凉的水到了胃里也要暖好久。本想自己上前,看乔丹一手遮天的样子,也就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兽医就打电话来询问,潘红接的电话,就说莱莉还在窝里,不太愿意出来。
兽医询问了一下也就放了电话。
潘红放了电话走近莱莉的窝,发现它已经在外面卧着了,头到脖子都抻长了卧在草上。
莱莉,莱莉。潘红唤道,像往常那样。
它一动不动。潘红用手在它的背上抚摸着,手指在它背部毛发里犁铧一样蹚过。莱莉的嘴里就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像小猫一样的呼噜声。
还能发出惬意的声音呢。潘红想,都病得抬不起头了,还是这样愿意迎合它的主人。她这几天真是疏忽了它。因为乔丹总是一手遮天,他那么愿意什么都插一手,就让他去吧。
中午,潘红买了菜回来,路上接了一个电话,是明丽打过来的。好久没跟她聊天了,两个人聊得起劲儿。潘红车进了车库还没聊完。她坐在车里,只见乔丹从屋里出来,抱着个球直奔他车上。这个玻璃球状体是荷兰猪的专门玩具,球因为不固定滚来滚去。他们却把这当成莱莉的运输工具。潘红看到玻璃球放到车座下的时候,莱莉在球里面动着,身上的黑白毛发随之起伏。
怎么又去兽医那里?潘红赶紧收了电话问乔丹。
它不能呼吸了。乔丹急匆匆道,必须得去。
潘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乔丹已经钻进了车。
傍晚的时候,乔丹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兽医要做检查,还要验血决定。等到他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潘红正好在微信上跟帖回复一篇文章,乔丹说了一大串,她只听到一些验血、试验之类的话,竟然忘了问莱莉为什么没回来。因为在兽医诊所过夜是要付钱的。
第二天早上,潘红才想起来,问乔丹,什么时候去接莱莉?
乔丹道,它昨晚就走了。
潘红愣住了。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说带着去看兽医了吗?
是啊,验血透视花了一千多美元,说是好像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反正是要确诊的话还要再花五千块钱。我就决定放弃了。
潘红只觉得心里一阵闷,眼泪要涌出来。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她大声道。
昨晚就跟你说了的,在饭桌旁,你还一连声地应着。乔丹说。
潘红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真是晴天霹雳,还以为今天莱莉就回来了呢,结果是他代替他们给莱莉下了判决书。
你有什么权力替我们决定?!潘红终于爆发了。既然它已经濒临死亡,为什么不能让它安静地走,而是一定要带到兽医所?三天去了三次兽医诊所,没病也给你折腾出病了。
根本是不治之症,我有什么办法?乔丹反驳道,它在忍受痛苦,难道不应该帮助它结束这种疼痛吗?
潘红道,安乐死也要家属签知情书啊,你根本没跟我说就自行决定了,你也太自私了吧。
乔丹道,它迟早要死,难道要凯文看着它死吗?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潘红也来了劲儿,这难道不正好是个机会跟他讲解吗?
乔丹不吱声了。
潘红心里一阵疼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在最后一刻选择离开医院,回到自己的家,在那里离去。为离别做好准备,难道不是一种减少伤痛的形式吗?
乔丹低头不语,后背仿佛更佝偻了。
潘红想起对莱莉的最后一瞥,玻璃球滚动着,它在里面摇动,身上的黑白毛发起伏。科幻电影真好,潘红想起刚看的电影,那个晶体玻璃球多像蓝色的地球。也许它去了另一个星球,不再有痛苦了。
莱莉二○一六年五月来到他们家,那时它大概有一岁半,到二○一九年二月二十号离开,差不多五岁。在荷兰猪的世界里,基本算是寿终正寝。
潘红想起在宠物店里看到的一条标语:爱你的宠物吧。它让我们变得坚韧、宽容、充盈。永远地爱着。
可是一切却看起来那么空洞而渺茫。她这样心情压抑着,后院却一下子来了很多知更鳥,叽叽喳喳,一群落下,一群又飞起,此起彼伏。
直到有一天潘红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里看到了同样的描绘,就是他的小猫在他离家时意外死掉了的情节,许许多多的黑山鸟在头顶飞过。潘红一愣,倒像是鸟儿们也知道发生的一切。
13.宠物的爱
莱莉的离去,让潘红伤心了好几天。她想起最后那天看到它被带着离开时的情景,在玻璃球里摇晃着。
她又要跟乔丹对峙:它还活着呢,为什么要给它安乐死?它是凯文和我的宠物,你有什么权力代替别人决定?!
这样的话潘红车轱辘连轴转质问过乔丹几次了。他起先还不以为意,说,它呼吸都有困难了,在受苦,为什么要它受苦,还不如一了百了。
潘红就说,不要拿你的意志强加给别人。子非鱼。这也是动物和人的区别之一,你如果那么替动物着想,那你真应该是个素食者,因为大快朵颐的时候,这些动物还被你吃了呢。
乔丹不吭声。
潘母也红了眼,也不用喂它苹果了,她喃喃道。每次切苹果、青椒之类的事都是潘母在处理,把食物切碎了放进小盘子里。潘母说莱莉的名字,带着中文口音,听起来像是在说“渊莉”。
笼子里的小盘子都给乔丹拿出来了,蓝色的塑料窝也端了出来。潘红见了又心酸起来。上次莱莉病了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情形,她照顾它,给它喂药,后来就慢慢恢复了。
这次乔丹坚持他喂药,眼睛又看不清。第一次还是潘红帮着握住莱莉的小腿。它使劲地挣扎,很有力气的呢。怎么两天后就走了呢。
乔丹说,你们不管,我才喂的。
真是糊涂了,你一点儿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潘红说,是你一定要一手遮天的。兽医吩咐的药量和方法也只有你知道,说是我们搞不清,你知道就行了。结果呢,三天带着莱莉看了三次兽医。哪里是急病啊?如果是不治之症,就带回来让它慢慢离去不就行了吗?我们也可以照顾它,如果走了,就埋在后院,正好跟跳跳做伴。
跳跳是凯文养过的一只青蛙。埋在后院,还立了个石碑。
生死是自然的事情,就让它自然发生好了。潘红道,也可以是一个机会,给凯文讲解生命的历程。让他见证,就像當初的跳跳一样,把它埋在后院,时不时看看,缅怀一下,不是更好吗?
这还是昨天跟乔丹说的话,现在潘红站在兽医诊所里。她是来取莱莉的玻璃球。装它的那个玻璃玩具,乔丹也不要了。事实上那天晚上,兽医打电话来问询建议的时候,他就自行决定了莱莉的生死。
想到这儿,潘红眼泪又要出来。她戴着眼镜,平常都是开车戴,下来就摘掉。现在她还是戴着,眼镜是变色的,太阳刚好照过,挡住她的眼睛。
柜台后面坐着三个人,左边的短发女职员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潘红就说,我是来拿宠物莱莉的球。
中间的女职员马上站起来说,哦,在这里。她长得面容姣好,金色长发波浪一样披下来。说着就去柜台右边拿球。潘红这才注意到玻璃球早摆在右侧柜台上。她其实很想问问莱莉最后的情形。
那么,莱莉最后是怎样的?潘红踌躇着问道。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发问。金发女子说,我来查查。她坐下来在计算机上啪啪打着字,然后说,莱莉,现在在处理间,等待火化。
潘红心里激动,你的意思是……她问道。
金发女子说,就是宠物很多,有时候需要排队。
看到潘红一脸的茫然,左边的短发女子便说,就是烧完后会放到一个盒子里。说着,她侧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有点儿像金属茶叶盒,上面的黑漆带暗花都有点儿像。巴掌大小。
潘红于是问,处理间远吗?她其实并不在乎盒子之类,她是想如果莱莉还在处理间,她就去把它带回来。
哦,不远。长发女子说。以为她着急,就又说,不过还是要等,如果到了会通知的。
然后她的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又是噼噼啪啪一通打字,说,莱莉?莱莉好像没有在处理间。
她说着,脸上一丝道歉的表情,你丈夫选择了集中处理。
左边短发女子立刻解释道,就是跟其他的宠物们一起处理掉,也就是没有这个盒子,全部撒入大地。说着,她扬开手臂,画了一个大圈。
那样更好,长发女子微笑着,跟大地融合,和其他的动物们一起。
潘红笑了笑,感谢她们的好意。
她其实想问,如果莱莉还没送走的话,能不能拿回来。但是她猜应该是太晚了,而且也许没有相关规定。这时门铃叮咚声响,又有顾客进来了。她只好拿起球,道声谢谢,往外走。
这间兽医诊所不大,走过大厅,她注意到地砖上的墨迹,上次来时地砖好像还很新。因为跟自己家里的地砖很像,她还特别问了前台的服务人员,地砖怎么擦得这么干净。
中年女服务员说,就是用清水每天擦。那时厅里没什么人,傍晚时间,就她跟凯文两个顾客。
现在地面也旧了,地砖空隙之间也都是墨迹。她朝四周望了望。旁边墙壁上挂满了镜框,里面是各种宠物的照片。货架上摆放着出售的宠物食品。潘红踌躇了片刻,这地方她或许不太会再来了。或者,那天她应该带莱莉来看医生。
走到门边,她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条狗坐在长条椅子上。小狗全身卷毛,头上的毛耷拉到眼睛上了,跟它的主人有点儿像。女人的长发有些乱。身上是黑色外套,腿脚好像不太利索。她使劲儿地抱着小狗,好像是怕它跑掉或者依靠着它。所谓相依为命就是这个意味吧。
潘红避开了她的眼光,径直走出门外。她坐在车里,旁边的八轮大卡车嘀嘀地响着,往外倒车。那是给兽医诊所运送资源的货车。她坐在车里等着货车经过,心里的疼痛像铅一样往下沉。
谁说的世界由灰色组成,其实也如黑白一样分明。疼痛就是黑白,死亡也是黑白。生离死别原来是那么轻易而来的一件事。或许那辆大货车送完货物,又要带走多少只死亡的宠物。
宠物对你无欲无求,只有爱。这也是为什么人类会对它们充满了真挚的怀念。那为什么这些真挚的情感在人类之间就那么难呢?因为欲望和控制吗?所以有人认为,妻子绝对服从丈夫是幸福婚姻的保障。假设那丈夫偏偏是个无能而又愚蠢的家伙,岂不是害了卿卿的性命?
而彼此不愿意服从的家庭是不是就是不爱?或者不懂爱,不会爱,不肯爱?
14.格斗
潘红发现这两天上厕所好难。她以前没这个毛病,现在好像身体也和她较劲。
早上她在卫生间一待就是好久。听说喝凉水有帮助,她就一杯接一杯地喝。
潘母好奇地问,你怎么老喝水?喝那么多水肚子不难受吗?
潘红就说,为了上厕所容易些啊,报纸上就这么讲的。
潘父听了道,多吃地瓜,还有香蕉。
已经每天早上在吃地瓜和香蕉了。潘红答。
潘红在坐便器上想起潘母说的,平常没病没灾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好,哪里有了毛病,才知道就是最小的毛病都特别令人难受。她已经坐下起来好几次了。有便意,就是拉不出来。又想起母亲说的侄女小时候就有这个毛病,上不出厕所,憋得直哭。
潘红以前听了这话还不懂,怎么会哭呢。如今这才明白有多么难受。她来来去去跑洗手间,跑着跑着一个小时过去了。过一会儿就要去上瑜伽课了,眼看要迟到了。心里一急,又使劲儿,依旧是做无用功。
潘红想,这简直就像牙疼不算病一样,疼起来要你命。她双手按了肚皮,也是没有什么反应。又站起身,肚子有些绞痛,关键是有往上返的趋势。倒好像下边的出不来,只好往上面涌。她强忍着,站起身,裤子都半邋遢着。就像晕车的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客厅。
乔丹正在计算机前鼓捣着什么,看潘红一脸痛苦的样子,就说,怎么回事儿?
潘红踉踉跄跄地边走边回答。她把水杯放到厨房台上,但是现在喝水也喝不下了。刚才喝的两大杯蜂蜜水好像撑得肚子都不知道哪里难受了。奇怪了,喝的那么多杯水都跑哪里去了,简直不知道是要上厕所,还是不上。
乔丹看她都要哭了的样子,就过来搂她。
潘红用手一挥,说,别过来。
乔丹吓了一跳,说,那你要怎样?我去买药?还是看医生?
买药。潘红道。
乔丹二话不说,拿了车钥匙夺门而出。
潘红这又回到洗手间。继續努力。她坐在那里用劲儿,仿佛有劲儿使不出,或者白用力。什么叫欲哭无泪、肝肠欲断,原来都字字有真意的啊。她突然来了主意,自己做自己的护士吧。她伸了手指进去,真的摸到一个硬块,取出来,橡皮一样的扁状,捏一下也是有弹性的硬度。怪不得出不来呢。她想,这么硬,要喝多少水才能软化。
她又想起那个下金蛋的母鸡的故事。这要是取出来一个个都是金币还差不多。
乔丹回来了,买了两种药。一种是实时的,一种是隔几个小时的。
潘红说先吃那个隔几个小时的药吧,因为她要去上课。
上课?乔丹难以置信,说,你应该马上吃药,然后上床休息。把瑜伽课取消了吧。
那怎么行?要取消也要提前通知,而我已经告诉学生会迟到十分钟。潘红说,而且我喜欢上瑜伽课。
现在她坐在车里,手握着方向盘,三心二意。担心一会儿坚持不住半路要去厕所怎么办。不过那个好像不用担心,一个早上跑厕所不是也没结果嘛。从来还没像这样开过车。她半侧着身子,好让肚子没那么受压迫。脚搭在油门上,不能像平常那样在刹车和油门间随意转换。当然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多,路上没什么人。她疼得难受,说不上有多疼,就是丝丝拉拉地岔气一样。关键是肚子很胀,好像到处堵着不通气的感觉。唉,堵着就是不好受。真是一堵百堵,刚才喝了那么多水都跑哪里去了呢?她想着,等下中午也不用吃饭了,因为吃了饭,只进不出,那还不是更难受。可是,不吃饭也不行,那又要饿死了。
还是凯鲁亚克说的,人像便秘一样,从内部被绑缚起来,情感不通,无法活动。每个人都说,哦,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神奇,上帝创造了这个,创造了那个。你怎么知道他不讨厌他创造的一切。
潘红胡思乱想着。真应了那句话: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了。刚才乔丹还说,那可不是,猫王不就是上大号上不出来憋死的嘛。猫王唱的歌那么好听,人也帅,却有这么个疾患,真是寡人有疾。这么小的病却害了性命。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到了目的地。天上下着雨,充满冷意。她坚持着,心里倒是更平静了。平常上课,她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做,今天她试了几下,发现不行,只好就给口令。
一堂课下来,反倒忘了些。这就是转移注意力吧。倘若她待在家里,像乔丹说的那样,躺在床上,还不自怨自艾更难受了。
路上开着车,突然车座咔噔响一下,吓了她一跳。那天乔丹开她的车,移动了椅座,怪不得她一直觉得不对。她前边一路偏着身子坐,反倒把座位坐正了。她心里好笑。身体多有意思,仿佛肉身在跟精神格斗。就像少女时代对爱情有所憧憬,然后进入婚姻,就是揭开生活真面目,才发现根本不是你从前想的那样。但是所有的人都会跟你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是你把它想成了玫瑰色。她多想有人站出来跟她说,生活是美好的,爱情是存在的,玫瑰会有的。
她回到家时,仿佛时辰到了,或许也是前边吃的药起了作用,虽然说明书上写着要到晚上才见效。她很顺利地去成了厕所。她从洗手间出来,真是一身轻,人都有飞起来的感觉。她脸上都是笑,心里也是笑。乔丹看起来都更顺眼了。
谢谢你刚才去买药,潘红说。想着刚才他听到她要买药,二话不说冲出门外的情景。
乔丹说,你现在感觉好了就是最大的安慰。
晚上潘红取了信回来,发现有一封是给她的,形状上就能看出是明信片。一看地址,是那家兽医诊所。打开来,是一封慰问函。
上面分别是两个医生的亲笔信。
先是普鲁特医生的话:很遗憾你失去了莱莉。它是一个可爱的小荷兰猪,我确信它会被怀念着。希望您能平和适意地度过这一艰难时刻。
下面是安娜的留言:莱莉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猪。对于您不得不与它分离,我深表遗憾。它会被怀念的。
安娜大概是护士,或者前台接待员?潘红想着,仔细地对了一下笔迹。的确是两种不同的笔迹。看了一下日期,是27号,就是莱莉最后一次送到兽医诊所的一星期后。她心底涌起一阵疼痛和遗憾。她21号回去拿玻璃球的时候,应该问一下的,也许莱莉那时候还在。她眼里有雾升起。
乔丹走过来,她便把慰问卡递给了他。
他们是想挣你的钱呢,乔丹看了一眼说,希望你将来还会到他们那里。
其实她也知道这些卡片是例行公事,但还是让她感觉到一种安慰和同情。潘红默默地把卡片收了起来。
15.时光里的柔情
这一阵潘红见潘母读报纸有些吃力,就张罗着给二老配副眼镜。
没有保险会很贵的。潘母不同意,潘父也打退堂鼓。
潘红就说,没有保险自己付也不是太贵,比起买保险还便宜呢。因为如果你每年交上去一笔钱,又不是天天看眼睛,还不如偶尔去看一次眼医,花费反倒少。
于是二老被说服了,他们去附近商场里的眼科诊所验光。医生是个漂亮的老美女子,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给他们验光,先要瞳孔放大检查视力。现在的机器都先进,不用点眼药水,直接机器照相就可以看到眼底。所以潘父潘母各自拍了眼底照片。潘母说,亮得眼睛不舒服,刚才啪啪地朝眼睛打气,怕是要给眼睛打坏了。
潘紅就跟母亲解释,不会的,如果有危险,医生就不会给你做了。
验好光就可以配眼镜了。潘红拿了验光单子,领着二老去眼镜店配眼镜。
潘父拿到了眼镜,喜滋滋地当场戴上,连连赞叹,真清楚,这下看清楚了。
潘红看着父母像孩子一样兴奋,也跟着高兴,就说,你们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远处的东西看不清楚也不去看看医生。
潘父说,还真是的,那天等车,你妈说,车来了,我还问在哪里呢。她比我眼睛好。
潘母连忙插嘴,现在也不行了。有阴影,还一闪一闪的。
那天在眼科诊所,医生就说潘母眼睛患飞蚊症,年龄大了玻璃体会萎缩,这很正常。所以每年体检都要检查一下,最后就不会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那是,潘父接道,郭腾甲不就是吗,最后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郭腾甲是潘父的同事,潘红小时候见过,有时候去父亲单位玩,还在他们办公室里一起玩闹。办公室窗外有一片白果树,白果熟了的时候,一串一嘟噜,打开窗就可以够到。他们就捡了白果在办公室煮,用电阻丝组装的电炉。他们这一伙人都是搞电务的,别说装电炉这种事手到擒来,就是装电视也不会打怵。同事的儿子生了白血病,潘父给那孩子装了个收音机,那时候的半导体收音机可是宝贝,跟如今的苹果手机有的一比。孩子可以躺在病床上听听音乐、广播故事剧、评书联播,很能消磨时光,带来乐趣。就这样,潘父也没想到给自己家孩子装一个。潘红想要,潘父就说,家里不是有收音机吗,一样。潘红想半导体收音机可以拿在手里,走到哪儿都能听,那多方便。最后还是扛不住她跟弟弟软磨硬泡,潘父才装了个电视,还是黑白的。那也很好了。还是潘父去上海出差买的显像管,自己回家组装成的。
那时候有这样黑白电视机的人家也少,潘红还记得街道组委会买了一台大些的电视,放在办公室前面的街道上让所有的人来看。夜色里,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电视上在放一部越南电影,一个瘦削的老太婆在椰林里穿梭,脑后梳着发髻,她身上的衣衫说不清是黑的还是灰的,因为黑白电视不显示色彩。这个印象潘红记得很清楚。因为她看了一会儿,站得累了,脖子像海鸟一样伸长着,腿也站细了,没看完就回了家。潘母正在家里忙碌着什么,见她回来,就问怎么不看了。潘红说,人太多了。这之后,潘父才下定决心给家里装了电视。
你爸这人你还不知道,潘母说,给别人做什么都可愿意了,轮到自己家那是没门儿的。
潘父不吱声。
他认为那是跟荣誉有关的一种吧。潘红想。邻居们那时候经常来找他,谁家的收音机坏了,电灯不亮了,都来找他。当然事后会给他递烟,聊聊天喝杯水。他就很高兴了。
潘父倒是很有艺术感。潘红上小学开始学写钢笔字,要笔尖蘸墨水的那种。潘父马上买来最好的笔杆,上面还带着刻花。象牙白的笔杆,刻着桃红色的小鸟,配上绿叶。笔杆有质感,流线型上宽下细,握着手感好,写起字来也真是美。
你爸呀,最会浪费钱。潘母说。但是她也随意,并不太管。
潘父因为出生在富裕家庭,打小好东西自然没少见到,也就懂得东西要就要最好的。
他给潘红做了个发夹。物质贫乏的年代,竟然给他找到一块香玻璃,在衣服上磨两下就有香味发出来。
快来看,我给你做个发夹。潘父兴奋地招呼着潘红。
她看他在炉子旁慢慢地把这长条状物体烤软,白色的香玻璃也被他雕刻上了花。小鸟刻起来太复杂,他便画了几道绿水荡漾,再配上红色春花开放。这个发夹也让潘红在学校小小地得意了一把。女生们围着她看。她从头发上取下来,给她们看花草,再摩挲几下给她们闻香味。她的一条裙子也是如此待遇,那是潘父去上海出差买的。裙子美,是当时最流行的的确良面料。关键是印花讲究,红黄蓝分层次,主体桃红,黄色的枝柳和底蕴,蓝色在腰间,裙底隔开跳跃。那是潘红第一次看到蓝色可以如此入画。就像高更的大溪地,他把蓝色糅进天空、大地和人的脸上。一种震撼的美。这样一条裙子自然是漂亮,所以学校表演节目的时候,就有女生来跟她借裙子。
你爸的眼光那还用说。潘父那时候总是一脸得意道。
你就吹吧。潘母加了一句。
现在,这厉害的眼光竟然也是“日暮苍山远”了。
潘红嘀咕,你们每年检查一下眼睛,有问题也会及早发现。
潘红记起小时候见到的郭腾甲是多么帅气的一个人,有点儿像《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鼻子翘起来的样子尤其像。他算是自学成才的典范,全部电信数据自己读,自己看,最后当上总工程师。真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如今两眼一抹黑地过着余生。
潘母说,自己周围没人看眼睛,周围的人更没听说谁每年体检检查眼睛之类的。
你看那个何锐不就是,高度近视眼,有次出差去一个新地方,晚上出来看不见,一脚踏空,把颅骨撞掉一块。潘父道。
潘红没想到潘父还记得,下午的时候她看到微信上一篇文章写得有趣,传给潘父看。就是讲的国内一家杂志的老编辑,高度近视,读稿子像做面膜一样贴近脸皮,潘红就想这老先生是需要配一副新眼镜啊。
16.美国老店
周末春假到了,休斯敦正好有个凡·高画展,潘红说不如去看看。
乔丹听了,道,凡·高?谁喜欢看凡·高啊,要是莫奈还差不多。
潘红早习惯了乔丹的一切否定论,就说,凯文喜欢画画,去美术馆看看肯定没错,只会有帮助。再说,像凡·高这样大批量画展一般都要坐飞机跑欧洲去看,现在到了家门口你还不去吗?
哪里到家门口了?乔丹撇了撇嘴,从这里开到休斯敦也要三个小时了,最快两个半小时。
春假一个星期呢,三个小时还不是绰绰有余?
乔丹听了不置可否。
隔天,他倒是主动提出,可以去休斯敦,还可以去旁边的Hotel ZaZa(莎莎旅馆)吃个晚饭。
潘红一听,心下暗喜。她算是摸透乔丹的脾气了,就是你要提出如何怎样,他是不喜欢而且还定然会反对,但如果是他自己提出的就可以。
好吧,大小孩儿,让你一把。潘红心里思量着。谁会想到家里也要如此劳心。那是,不然,两个人不是要针尖对麦芒日日上演大战?
一家人上路了。
春天的田野真是姣好,一路上绿草如茵,德州的三月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高速公路旁开满了蓝帽子花,和橘色的野花相间,一片片,真是美得令人忘情。到休斯敦一路上有很多农场,养的牛啊,马和羊等各种动物都在田野中自由放牧,吃草、喝水、闲逛。
潘红忍不住叫道,凯文,快看,牛。
一片黑色的牛,有三四十头了。
这就是供应我们牛肉的牛啊。潘红忍不住又叹道。
比这还要多。乔丹道,有个同事女儿在爱荷华州立大学读兽医专业,说起她同学家里养猪,一提数目,都是上万头猪。
那同学家里很多人吗?凯文问道。
也没有,就父母和两兄妹。美国都是大机械化,机械代替人工。再说,养猪也比养牛马容易些,圈在猪圈里,不会到处跑。
潘红想到培根肉,上万头猪,啧啧,屠宰也是大型的啊。
那是,乔丹道,没看昨天的新闻里就播了,装小猪的卡车在高速上翻车了,小猪撒得到处都是,三千多头呢。
三千多头猪在高速上?凯文来了精神。
是小猪,piglet。乔丹纠正道,开去另一个农场养殖,三千多头,翻车死了一百多头。
真是不管说什么到了乔丹那里都能出来个负能量的。潘红心里嘀咕,怎么聊着聊着就说到生死了。怪不得凯文要说,妈妈是乐观派,爸爸是悲观派,凯文是现代派。
快看,牛。潘红指着窗外说,凯文快看,很多花牛呢。
牛群很快地被风驰电掣般甩在后头。凯文喉咙里哼了一声,又去看手里的平板电脑了。
窗外这么好的风景不看,就知道看平板电脑。潘红数落道,乔丹不吱声,潘红也就没再说什么。
乔丹说,你仔细看吧,等下还有斑马和鸵鸟呢。
自己在家养斑马?潘红想着有意思。村上春树的随笔集里就提到女友在家养鸵鸟的故事。
现在,潘红仔细注意那些牛,真如风景画一般,跟她记忆里小时候的情景很像。她那次跟潘父坐火车,从窗口望过去,就是这样的图画,牛羊在远山下的牧野上吃草。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因为小孩儿的眼睛不一样,她就是觉得那些牛羊很小,太小了,不像是真的。她很惊奇,叫着让爸爸看。可惜潘父正在跟别人说话,根本不理会她。她就那样一个人盯着看,直到火车开远了。
现在,这些牛羊似乎又把她带回了从前的景象中。生命多有意思,你对事物的认知非常可能是片面的,而这片面却要到许多年后再一次遇到时才会重新体会和发现。
一行人开着车,路上渐渐开阔起来,车也少了。这是到了真正的郊外了。刚才从市区边缘进入71号这条去休斯敦的高速真是艰难,因为修路,路窄,加上路两旁的机器车辆,路况曲折。乔丹开着车一直行驶在最左边的快速车道上,车轮好像总是压在靠右边的分界线上,哐当哐当地响着。有几次潘红想提醒他,后来觉得是他怕碰到左边的水泥分界墙上。
是呢,她想起一个朋友学开车,刚上高速就蹭到水泥墙上,车头漆都被划掉了。
开车很辛苦呢,不是好玩的。潘红心里升起一丝怜悯,就握了乔丹的手臂说,你累了吗?累了我们就休息一会儿。
乔丹看一下油表说,等下到加油站停下加油再说。
正好我也上个厕所。潘红道。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叫“哥伦布小镇”的地方加油站停下来。这家的门面没什么特别,走进去却很宽敞,因为附带餐馆,里面的货架也是一排排。洗手间也正规,比一般的加油站洗手间要高级很多,还有落地镜子。潘红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因为实在难见到这样的加油站,还自拍了一张。当她出来时,看到乔丹和凯文正站在货架前比比画画,原来他们发现了一盒动物饼干,正在那里仔细研究呢。
这个地方老啊。乔丹一看到她就说,1912年建的,如今也变成百年老店了。再看墙上,当年的菜单给做成画被永久存念:西红柿炒青椒,一毛七分钱一份;冰冻炸面圈,三毛八分钱一袋,买一送一;一袋四磅的苹果八毛三。潘红看着菜单上的标价,多么像当年在国内的商店里看到的物价,也没有那些九九结尾的价格,如今商店里一百块偏要标价成九十九元九毛九分。
连当年开张大吉的街景也是原汁原味,1900年的老福特车,灰尘扑扑、锈迹斑斑。多么有意思,来这里一趟跟去博物馆差不多。
乔丹拿起货架上的一盒甜点,一定要潘红掂量一下。
你试一试,乔丹笑道,绝对货真价实,那样的香料肉桂卷,就跟从前小时候吃过的那种蛋糕一样。
潘红接到手里,沉甸甸的。
这上面的糖霜像动画片里小矮人的屋顶上的雪。凯文说。
这糖霜也像《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家屋顶上的雪。潘红想。
一家人围着甜点笑着。
17.休斯敦
这样一路开车就到了休斯敦的城市边缘。
休斯敦很大,德州的这几个城市都是全美有名的几大城市,就连奥斯汀这样的中等城市,现如今也朝着大城市演变了。说演变是城市如同做菜,小锅菜自然香,所谓小炒,就是在于绝妙。大锅菜、大锅饭听起来就有一种混合紧凑的感觉。
话说从前奥斯汀连183这种高速都是小路的,乔丹说,Mopac1号这种公路也是不存在的。
那是,潘红道,就像北京,不是都多少环了吗,五环都算近的了。从前二环听着都很迷惑。
这个世界就像聚集着能量的雪球,越滚越大。乔丹又来劲儿了,再过二十几年,等到凯文那一代,一切都会很不一样的。
他们在接近休斯敦城里的地方停下来吃午饭。乔丹说,这附近有一家Chick-fil-A快餐店,做的鸡肉汉堡很好吃,还有炸薯条,配巧克力甜点,很不错的一套午餐。潘红用手机找,打开谷歌地图,果然附近就有一家,但是要过高速往左轉。
乔丹说,不对,不需要过高速。
正说着呢,已经过了那个高速桥洞,再往下,箭头直指着往回开。潘红接着再找,下面又有一家。
就在前面,红绿灯那里往右转,再往右转就到了。潘红按图索骥道。
不用了,乔丹道,我知道的不是这一家,你不用看图了。我知道在哪里。
乔丹因为每星期差不多都来一次休斯敦,所以对这些地方很熟。
路上的车也多了起来,乔丹一边看路一边找店,躲避着来往的车辆,也就有了一丝惊险紧张。潘红想哪里不都一样,都是这家餐馆,何必一定要去某一家。不过,他要找,方向盘在他手里,让他去好了。正想着,乔丹说,到了,然后车一拐进到一个购物中心的大停车场。
早听说休斯敦这地方有钱人多,加汽油挣钱。
潘红就听说过一个故事,也是国内来的一个女子,在加油站加油呢,旁边一个老美也在加油。老美弯腰气喘吁吁,原来是哮喘发作,上不来气。中国女子在国内学过中医,再一看这老美是一个七老八十的长者,外表朴实,大概是看不起病吧,咳嗽成这样也还是自己加油。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女子帮他把油加完,并告知其治疗哮喘的中药方。老人很感激,说来话长,总之一来二去,二人熟悉起来。一年后的加油站,女子再加油时,已经嫁做老人妇。不说你也猜到了,老头儿是个石油大亨,患难见真情,被中国女子的好心肠感动。女子却说,没什么啊,你在国内不也是这样嘛,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再说了,中草药治本,本来就比西药强。美国人动辄动刀手术,是不如中医来得好呢。老头儿又相信中医,那不是正好。
这故事只是一瞥,休斯敦的富裕倒的确如此。
Chick-fil-A快餐店最有名的是他们的广告:Eat more chicken.就是广告牌上画着绿色草地,白地黑花的奶牛站在草地上,粉色的嘴巴一边咀嚼着青草,一边头顶上冒着泡泡说着心里的话:多去吃鸡肉吧。
那意思明了直白,非常生动,所以很多人来吃鸡肉。这里的鸡排汉堡货真价实。潘红四顾周围,环境也不错,窗明几净,视野开阔。
潘紅只顾四下欣赏,乔丹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不是都这样吗?
潘红不理他,看那一小盒一小盒的Ketchup(西红柿酱)都给摆成了小山。但是周围的食客确是墨西哥人多,穿工装裤的工人打扮的多。估计老吃这样的油炸食物及甜点还是不健康。
等吃完饭出来,继续旅程,就进入休斯敦市区内了。街上的房屋建筑没什么特别的,他们按照指示找到博物馆区。
莎莎旅馆好像就在这附近,乔丹说。
潘红赶紧看手机地图,是在艺术馆后面不远。
好了,乔丹说,那太好了。艺术馆停车场收费,我准备一下午都在这里了,省着来回跑停车收费。然后到五点就可以去莎莎旅馆吃晚饭。
潘红一愣,不是说好要去看一个蓄水池的吗。这地方还是她在《人性的枷锁》里看到的,因为不懂,现去查了字典,也还是模棱两可。不过倒是给毛姆描绘得很吸引人,于是她上网查,才发现休斯敦就有一个,正好来看看。现在乔丹却说不要去。
很近的,潘红说,我查了地图,不到十分钟路程。
乔丹不吱声,然后说,凯文也不会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潘红在心里大声说。
还是先看画展吧,然后再说。潘红道。把后座一直在看手机的凯文拉了出来。
18.博物馆
来博物馆的人大都是冲着看凡·高来的,所以博物馆设了特别通道,来疏通过多的人潮。他们三个从停车场楼上乘电梯下到底层,先进入一个看起来像机场租车处的柜台,有人在买票。乔丹因为事先在网上订好了票,也就不必在此等候。他于是走过去跟站在顶头拐角的服务员问询。
那人像是早知道来人是问凡·高展的,指着身后的通道说,沿着这通道走到尽头,乘电梯,就到楼上展馆了。
这通道颇长,有点儿像香港地铁里的通道,两边也绘着图画。之所以想到香港,是因为明亮,一道淡绿,让潘红想起香港地铁站里的张爱玲画。
伟大的灵魂都是孤独的,不合时代的,或者说超前的。
看着凡·高的这些画,潘红心里流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墙上有介绍,按时间顺序展示凡·高的作品,1885至1890年,隔着一百多年的历史,看十九世纪的八十年代,原来也是如此星光灿烂。凡·高、高更,都是这一时期的佼佼者。
世界上最让人感动的,是遥远的相似性。潘红看着墙上的这些画作,想起霍金说的这句话,心里像成熟的麦田,麦浪汹涌。
家园、田舍、锄地的农民、草木花树。其实凡·高是把画画当成了日记,记录每天的生活,生活里的人物,彼此的交往。如果没有“吃土豆”这幅画,哪里会知道人们当时是以土豆为主食的情景呢。暗淡的屋子里,一盏灯照着灯下几个吃土豆的人。人物的穿着没有色彩,黑白两种主色。女人头上白色的头巾帽子,桌子上白色的咖啡碗,还有人物手里擎着的土豆。土豆剥了皮,露出白色的内里,冒着热气,人物哈着烫手的土豆,准备往嘴里送。劳动一天后有热乎乎的土豆吃,多么幸福啊。真是一张图顶千句话,这幅图画把劳动的艰辛和幸福感千言万语道尽,而生活的真理,说到最后不就是“吃穿”二字嘛,或者孟子的“食色,性也”罢了。
我们为什么艰辛?我们不要艰辛。
于是有了风景,有了花草。
玫瑰和牡丹,是凡·高在巴黎这段时间的画的主题,从1886年到1888年持续两年。1886年一年内他就画了三十多幅以花为题的画,真是高产。倒好像没事儿就画画似的,也确实是,看他搬家,装饰新居就是画几幅画挂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拥有这样的才能和热情,他的人生却并非一帆风顺。他做过销售员、牧师助理、书店售货员等等,除了画画,让凡·高去做任何一件事,都是不可能的任务。也难怪他都做不长,最后只有画画让他释放。
潘红看着墙上的这些介绍和绘画,简直像看一本疯狂小说,只不过主角的故事是真实的。
这就是所谓的身体里的能量得不到释放的表现吧。现在人把他当绘画大师崇拜,可是当年他的画没人买,为了吃饭,一幅画五块钱卖掉换了午餐。那幅“吃土豆”也是没人要的,因为画面色彩暗淡,人家都喜欢明亮高光的绘画,他的弟弟如是说。凡·高还觉得弟弟没下力气推销,或者没能耐卖画。
这样说来好像画画就成了不只是画画的问题。
比如说,艺术家是先保存自身还是舍身成仁?
生活到底是什么?是你不顾一切追求理想,还是生活本身定义是先要活下去?
现代人当然知道答案,可是答案就一定正确吗?
我可不做艺术家。乔丹说,都要等死了以后才有名有钱。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
凯文听了乔丹这话,更是不耐烦了,他只想着游戏多好玩,其他什么画啊之类的都是大人们自找麻烦。他拽着脖子上挂着的讲解器,百无聊赖。
好像只剩下潘红还有兴趣,但是又看得心烦意乱。
现实和艺术是多么格格不入,而且好像你越是较劲越是难过。凡·高当年如果听他父母的话,做个小职员什么的,估计不会自杀。那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艺术杰作了。
那么,做艺术就一定要为艺术献身吗?因为艺术这东西偏偏就是最耗时间,创作要时间,被认可要时间,而艺术家的身体是肉身,最耗不得的也是时间。他要吃饭,要睡觉,要有这些生活最基本的支撑才能完成那些艺术品。
所以说判断你是否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或者判断你是否在从事你最喜爱的事业,只有一件事可以衡量,就是看你离了这个活不活得成。用这个来做标准,立马解释了所有大艺术家的生活准则。
因而像亨利·詹姆斯、E.M.福斯特、普鲁斯特、简·奥斯汀、毛姆这一类的大家都是不结婚的,或者高更之类的结了婚逃离的,也有凡·高、川端康成、太宰治、海明威一类与世决绝的。
俗世与艺术背道而驰。
现代人都如此入世,所以现代才没有大艺术家吗?
现代人活得明白,因为他们知道人的生活有肉体和精神。没有精神的肉体是行尸走肉,但是肉体也是维护精神的支柱。没有肉体,休想谈精神。凡·高就是例子,如果不死,他可以画多少画呢。他的所有这些画,都是在十年之内完成的。十年转眼一瞬间,他却留下如此多的宝藏。
看《农舍》(Cottage)那幅画,让潘红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样简陋的房屋,窗户像两个黑洞,安在白色的土墙上,或者说整个房子像张脸,而窗户是两只黑眼睛。旁边的树高瘦,像孤立的人影。白桦树叶子茂密,是春天的景象。房前是黄土地,不加修饰的黄土地。房顶是灰黑色。这幅画简易到只剩下最基本的东西,就是房子、树和土地。这难道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吗,那么单一、平易。
生活平淡如水,却又暗涌着波涛。
19.艺术家
看凡·高画作想起了许多话题,但是潘红心里惦记着要去看蓄水池,再看凯文百无聊赖的样子,也就准备收兵。
乔丹一听说潘红真的要去那个蓄水池,脸就拉长了。
潘红还是那句老话:不远的,十分钟就到了。
几个人走到美术馆门口,进口处擺放着长条椅子。潘红于是道,先休息一下。说着自己先行去洗手间。乔丹拉着脸一屁股坐下来,凯文自然掏出手机玩起游戏。
潘红从洗手间出来,偌大的美术馆高高的顶端一眼望不到头,白晃晃的灯照着,每层都是不同的景象。前边临出口的展览馆正好展示的都是美国画家的画。想起先前乔丹眼尖,一下子就认出达库宁的一幅。他这么一提,潘红也觉得特殊。
凯文看着画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就是乱七八糟涂上去的色彩。
潘红道,有章法的,这叫抽象派,这幅达库宁的画值上百万美元呢。
凯文溜到旁边一幅,是达库宁太太的画作。
乔丹拿出手机查,啧啧,刚才那幅达库宁哪里是值百万,是三亿呢。
两个达库宁之间竟然是杰克森·波洛克的画。估计这一层都是抽象派。
现在,她望着偌大的美术馆空间,不免觉得可惜,因为他们只看了一层。心里就觉得乔丹刚才的建议也许是不错的。看画就是要耐心和时间,这么多的画慢慢看下来,一个下午还真不算多。可是她也想去看蓄水池。其实理想的情景就是住一个晚上,慢慢看慢慢欣赏,就不会这么赶了。但是乔丹不想在休斯敦过夜,他每星期都来这个城市,简直看烦了,哪里有放假了还特别跑来住一晚的道理。还有他不说恨死了这个城市吧,至少也是不喜欢的。所以他老早就说,不在休斯敦过夜。
而潘红呢,则是恰恰相反,她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好奇感兴趣。休斯敦有这么多博物馆艺术馆,简直就令她着迷。再说了,她每天都在奥斯汀待着,休斯敦这种城市住一个晚上那才叫带劲儿呢,还可以找个中餐馆吃一顿。
但是,这就成了不是矛盾的矛盾,潘红喜欢的恰巧是乔丹反感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乔丹又要提到他是家里的经济基础,那当然要做上层建筑了。
这又转回到原始的问题,就是你要有经济基础做话语权的基础。
可是这就像让凡·高先要有经济基础才能画画一样。让他先去干别的挣钱,他还能画那么多画吗?关键是他还会是凡·高吗?
于是凡·高的伟大如朝阳,一下子升起来。或者说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朝阳,他们像光,照亮了你的前路和精神。
就像《在路上》的凯鲁亚克,穷得叮当乱响,也还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还是要自由。这样想来,其精神境界跟凡·高是相通的。当然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都会如此早衰,因为太极致、太绚烂、太勇敢。
所谓极致,就是无自由毋宁死,或者说不能做自己最钟爱的事情,那么宁愿流浪,宁愿挨饿。所谓绚烂,当然是对他们心中的梦想和信念的执着。
而勇敢,就是用心血的结晶给这个世界照明。
潘红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回到椅子旁。看着乔丹父子俩捧着手机孜孜不倦,也就像从云端又回到了地上。
走吧。去蓄水池。她说。
室外的阳光很亮,德州的三月温暖合意,小阳春的感觉。
一家人钻进车里,驶出停车场。潘红拿出手机导航,上高速。导航上路线如火一片通红,赶上下班高峰了。再一调换,发现只有这一条路,不上高速不行。
乔丹双手捧着方向盘,高速上的车流像魔术师,把他的脸一下变成阴霾的天空。
潘红再一看,十分钟的距离早变成了半个小时,也就不再说什么。
凯文只管在后座上玩手机,塞车跟他没关系。
乔丹说,休斯敦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我讨厌休斯敦的原因,一堵车哪里也去不成。
潘红想说,这有什么呢,不就是半个小时嘛,等下就到了。
但是,她看到乔丹双手紧握方向盘的样子,心里一跳。原来他是不喜欢开车,没有人喜欢在塞车的路上开车。于是也就不再吭声。
20.休斯敦蓄水池
发现乔丹不喜欢开车,可是让潘红吓了一跳。因为在她心目中,一直以来都是觉得乔丹不但喜欢开车,甚至没当上赛车手是这辈子的一大遗憾。因为他每次上了公路,不管是高速还是普通路,都是憋足了劲儿猛劲儿飙车的样子。
前边黄灯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猛踩油门,飞也似的闯过去,都是在过去的一刹那瞥到黄灯变红。
潘红刚开始的时候还很好奇,说,为什么要赶呢?冲过去又怎样?
就是试一试自己行不行。他说。
试了,又试了。就给他试出了几张罚款单。都是在去休斯敦的路上,警察躲在草丛里,哪里能看到。他说,而且时速从75迈一下降到55迈,不到半英里的距离,谁能知道。他很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次,他把车飞也似的开过去的时候,旁边正好是一个警察在给截下来的另一辆车开罚单。下一个镜头,就像《在路上》里的情景一样,警察停下来去追他。
被截下来的乔丹还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是一条新法律。乔丹道,还真不知道,如果警察在工作,你要减速经过,而且要开到另一条车道上。
潘红听了,就说,你总是风风火火,着什么急。就像闯路口,红灯闯过去了又怎样?算给你提前五分钟到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乔丹扬起眉毛说,当然有区别,从奥斯汀到休斯敦三个半小时,一个红灯五分钟,下一个红灯也五分钟,加起来就半小时了。
潘红不吱声,因为再说,他又要说自己多讨厌去休斯敦了。
唉,其实痛苦就是你不喜欢你的工作。痛苦也是你不知道这辈子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乔丹喜欢速度不言而喻,还特别带了凯文去看赛车。奥斯汀周围有个Formula1(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赛车场,就是跟电视上看到的赛车一样的情景吧。却原来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或者说是一种表象。
乔丹却揉着眼睛说,现在视力越来越差,所以开车也就特别费神。
他们这样开着车,高速上的车辆白晃晃一片,像水泥那种灰白的堵塞感。搞不清路上的这些车是休斯敦本地的,还是路过的。大车小车,高高低低,满坑满谷。潘红握着手机,盯着路线图,那红色的堵塞也是坚定的,像德州燥热的夏天一样持续。外边已经到了八十华氏度高温。
等到终于下了高速,立刻进入一片绿树遮阴的街道,心情也愉快起来。
真是没人不好,人多了也不好。
德州从前也不是这么堵的,好像就是最近几年突然人多了起来。潘红都觉得奇怪,以前上健身房,根本见不到东方人。而现在,健身房里东方人就像天兵天将突然从天而降,随处可见不说,而且大有盖过其他种族的趋势。
哎,怪不得那么多人要选共和党,实在是长此以往,美国真要越来越不像美国了。
乔丹却是民主党的坚定拥护者。都大同世界了,为什么要禁止呢?美国本来就是个移民国家。他愿意说,而且历史发展从来是这样。
潘红就说,你那么大公无私的思想为什么不能用在小家庭上呢?
乔丹板起脸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吧,轮到自己就不懂了。
乔丹开车慢慢在路上滑着,说,已经到了,这个蓄水池在哪里呢?如果就是这几幢建筑,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潘红四下巡视,说,左手边就是。她在网上见过图片,外边门面不惹人注目,因为是在地下。
三个人下了车,往对面的建筑走去。广场边有一家卖冰激凌的小货车,白色的车上画着各种冰激凌、冰糕的广告图。蓝色的车棚在阳光下给照出一幅沙滩的阳光景象。
乔丹边看边说,来支冰激凌怎么样?
凯文连声说,好,好。
潘红也被感染了。刚才在高速上一番折腾,如今总算到了清凉地,还有冰激凌吃,那当然好。虽然她对冷饮并不感兴趣。
乔丹走过去,询问详细。
潘红于是带着凯文站到阴凉地等待。她望着几步之遥的蓄水池入口,好像没有什么人。
乔丹等了好半天还没有动静。他似乎站在那里跟卖冰激凌的人比画着什么,然后又两手叉腰做等待状。
潘红很想催促他,来看展览的,又不是来吃冰激凌的。再说冰激凌哪里还不能吃呢。但是又一想,凯文喜欢冰激凌,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这时就见几个人从旁边走过,其中一个中年女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边走边比画,从他们身边走过。
潘红想应该就是去蓄水池的,两个女的背着双肩包,高个儿的金色短發,上衣是金黄色和浅黄色相间的短衬衫。她们在蓄水池的入口处消失了。
潘红刚才等待的时候就注意到这入口,像山洞一样在山坡的侧面,入口处侧面墙上写着英文全称:Buffalo Bayou Park Cistern,大名“布法罗河口公园蓄水池”。潘红望一望周围的广场和绿树,原来这个地方是个公园。公园没有大门,也没有特别设施,只有这个像山洞一样的地下蓄水池。刚才领队的中年女工作人员已经回来了。潘红于是上前探寻详细。
工作人员告知,游览每小时一次,刚刚进去的两个人就是去四点这一次。下一次要到五点了。
潘红谢过对方,心里一阵烦扰。他们如果一到这里就直接进去,正好也赶上四点这场。现在可倒好,乔丹还站在那里等他的冷饮呢。
她正想叫他,乔丹端着一杯冰奶昔走了过来。
快点儿,潘红说,一小时一场,刚刚就有一场四点的,现在要等到五点了。
你是说都是我买冰激凌的错呗。乔丹脸又拉了下来。
你不是订的五点半钟莎莎旅馆的晚餐吗。潘红道。
那就不去好了。乔丹道,是你一定要看这个蓄水池,都没人看。
怎么没有,刚才就有人进去。
两个人。凯文说。
那是迟到的最后两个人。潘红说,心里一阵气恼。
21.缘由
潘红胡思乱想着,简直觉得生活像梦一样不真实。你看那乔丹因为生气,一个人站在下面。潘红陪着凯文在平台上面等。刚才还好好的一家人,这就成了势不两立的几个人。潘红想想,还是下去把乔丹叫上来吧,这像个什么样子,连卖冰激凌的人都在瞧他们了。
让他们瞧好了,谁在乎?凯文说。
这平台四周有装饰栏,上面有图片说明,讲述休斯敦城市的经历,主要是发大水的经历。因为下面这个蓄水池就是在发大水的时候用的。这是后来听讲解员说才知道的。潘红喜欢看,也丰富自己的知识,就绕着围栏看了一遍,然后指给凯文说,来看看这里,讲的都是休斯敦发大水的事儿。
不看,谁管啊。凯文继续道。
这“不”和“谁管啊”,成了凯文如今的口头禅。潘红要是早先没跟明丽聊过这方面的话题还真以为他这是要造反了。
好在明丽早跟她打过预防针,说,我家杰克早是那樣了,见到我都不说话,面无表情。倒是跟他爸很有话说。我心里这个气啊,你每天的琐事都是我在做,跟你爸有任何关系?你爸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如今你倒跟他那么亲近。
明丽说这些话时,潘红的脑子里像有灯泡,一盏一盏地被点亮。
原来都是这样,原来还真不是自己才有这样的问题。
那当然。明丽说,所以建议你去找几本讲青少年成长的书来读,你就知道了。
现在,凯文这样也不会让潘红愤怒了。如果用从前她妈妈那辈人的理论,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理应被教训。
就像明丽妈妈当初从国内移民来美。明丽的先生在国内工作,每半年来回美国几次,明丽就想不如让妈妈住在家里好了,也方便照应。明丽女儿正值青春期。好了,这一老一小整天有唱不完的戏。
小的把衣服天女散花一样扔得到处都是,老的就说,都大姑娘了,衣服还让你妈洗,自己不会用洗衣机吗?小的就生气,管得多啊,我妈还没说呢,再说她不是愿意吗?等过两年她想洗还没得洗呢。
明丽讲起来也是满目辛酸。祖孙倒成了势不两立。
明丽妈说,要是你小时候敢这样早把你揍死了。
可是,这是美国啊,你敢揍,她就敢告你。她不告你,邻居也会找警察。最后就是明丽妈妈搬出去,住老人公寓。
潘红深有感触,就说吃饭,那乔丹一手包管了凯文的午餐,每天三明治,日日三明治。因为中国饭都是热的,带到学校吃起来有味,别的学生不吃,就更加显得独具风味。
明丽讲起来也是说,那是啊。她上班的地方,印度人和中国人都多。中午就是老中聚在一起聊天吃饭,老印堆一伙吃饭闲聊。谁要说饭都吃不到一起还交什么朋友的话,看看这情形就知道了。你尽可以说,美国是个大熔炉,同事也会表白他多么喜欢中餐,可那是聚会聊天,要他们天天吃中餐是不可能的。这就像在说,你可以讲文化融入,但要骨子里融入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今凯文午餐顿顿三明治,潘红也能看开了。真要感谢互联网,她时不时撞到别人家的家长倒苦水,说自己的孩子如何不喜欢吃中餐,而喜欢老美的汉堡和比萨、意大利面。
哇哇,潘红想,这其实跟当年那些喇叭裤和大背头一样,是身份认同。
谁都知道汉堡、比萨没有中国菜丰富有营养,但是你是在汉堡的国家、比萨饼的王国,跟中国菜离得十万八千里,再有营养,能给你交到朋友吗?能给你少添麻烦吗?
凯文以前的朋友戴维,那还是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两个人都喜欢带饺子,所以午餐的时候就坐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吃饺子。
戴维今天带的是什么馅的饺子?每天晚餐桌上,潘红就会习惯性地问凯文。
白菜馅的。
下一天问,还是白菜馅的。
他妈妈买了很多白菜,所以他每天吃白菜馅饺子。凯文道。
潘红有些惊奇。
现在呢?后来潘红偶然想起来会问凯文,戴维还带饺子吗?
不知道。没人跟他一起吃饭了。凯文说。
潘红就明白了,不用问也知道了。
所以凯文要带三明治,她也就不再反对。甚至认为乔丹这样做很英明。因为他比她先意识到了午餐背后的实质。
这样看,她自己倒真有女人的婆婆妈妈性子。午餐要营养哪有合群来得更重要。
吃饭吃出了自信。
这样看来,潘红又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很多。就说乔丹,你看他别的方面那么令人不如意,但是他这方面就很突出。他可以立刻领略到问题的实质。而且他数学也好,不管多大的数字,怎么个乘方再级数,他可以噼啪几下就在脑子里算出来。
也好在有他,因为照潘红这性格,是断然不会以咄咄逼人之势去管理凯文的。而小孩儿有时候就像小树,是需要插杆拉线给上限制的。
这样想来,潘红又觉得生活没那么无奈了。她跟他斗,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却也真有意蕴。因为跟乔丹辩论争斗的过程中,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有错的地方。这样的话说出来好笑,但是她原先真的是确认自己永远正确不容置疑。
其实那是一种自卑。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缺少了这一课的教育,给予自己信心和自己永远正确画上了等号。真正的自信其实是谦卑。因为有,才不需要张扬。因为懂得,才不需要永远正确。这样想来,她真要感谢与乔丹的这一场缘分呢。
潘红突然就明白了明丽从前说过的话:不管嫁给谁都会很好。因为既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完人,或者说每个人都有优缺点,那么你就很可能会从对方的身上学到你所没有的东西。她一下明白了水的意味,成方就圆,女人如水的原本意蕴。
女性的幸福不在于摆脱一切束缚,而在于履行具体的人生义务。她那天突然就看到了这句话,还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挪威女作家S.温塞特说的。她仿佛看到起伏连绵的群山中,突然劈开一束光,照亮了前路。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