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园

2021-12-06 07:08君婷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烤肠西京小智

君婷

1.头部AI人工智能公司员工失踪

基于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我司现就欧欣欣女士失踪一案做如下声明:

我公司董事长行政助理欧欣欣女士于本月12日召开的“AI的明天——智联未来”大会当日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排查事发地点及当日与欧欣欣女士密切接触人员。我公司将全力配合警方调查。特此公告。

2.我的上班内容是开船

西京园是位于市郊的一座园子,里面有“标配”的一面湖——西京湖,和一座山——西京山。我每天仰望西京山,脚踏西京湖,在园子里开我的游船。我的工作就是开船,是那种可以坐十四个游客的龙船画舫。这种船十分笨拙,但出奇的好驾驭——摁一个按钮、掌一个舵,剩下的就是驾驶员在座椅上呆坐。老实讲,我胳肢窝以下全天基本都是静止的。

能得到这份开船的差事,要托我大舅的福;能顺利长大到29岁,要托我二姨的福。

3岁那年,我妈因车祸去世。5岁那年我爸进了班房——缘由您都猜不到,竟是因为拐卖儿童(虽然只是从犯)。于是,我被彼时无儿无女的老姑娘——我二姨收养了下来。二姨起早贪黑开一家早点铺。22岁之前,我几乎都在二姨的早点铺帮忙,做一种叫作“对夹”的食物。一块面饼从中间切开,而后填塞进熏猪肉。我俩每天夜里三点就起床,又是揉面,又是熏肉,又是熬粥。而十几年下来,我做的面饼依然不分层、不起酥。二姨表面骂我不是这块料,其实是不想让我干早点铺——太苦。于是,22岁那年,大舅一番运作,几次饭局酒醉,晃晃悠悠地将我送入了熟人的单位——西京园。

我没上过什么学,只念完初中就全力以赴协助我二姨做“对夹”了。能进一家公园工作,而且是大舅说的“进了编制”,已经是我人生中发生的最好的事了。

西京园近几年很破败,公园东门的小游乐场里的“极速章鱼”和“海盗船”都已锈迹斑斑,停止运转;公园西门的“恐龙乐园”里,硬塑料制的梁龙缺了眼睛,腕龙则直接从脖子处断掉。唯独没有腐坏的,只有这西京湖和对面的西京山。西京湖岸边水波清澈,湖中心黑浪滚滚;西京山植被稀疏,远远望去像头发一九分的一个准秃子,且疙里疙瘩似浑身长满瘤子。山脚下是一个小卖部,售卖已烤焦的过期烤肠、棉花糖;小卖部后身是个售票亭,由此蜿蜒而上的是一条缆车线路,而它所抵达的山顶端,则是公园的“保留项目”——蹦极。

我开龙船画舫,而我的三位好友分别是负责蹦极的、负责缆车的和负责烤肠的。我们四个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叫“西京四少”,但群内几乎无人发言。原因也很简单,我们工作的地方都几乎没有信号。任它是什么“G”的信号,总之是通通没有的。

我也曾经追求过爱情,但几乎都因为湖面没有信号、女朋友不能及时联系到我而以失败告终。

前段时间,我颇有些相中新来的卖缆车票的姑娘,然而我所见到的她,都只有票亭里坐着的上半身。不料,有天看见她起立的全身,腿短得不可思议,遂不作他想了。

3.智联未来

負责蹦极的那位虽然长期负责蹦极项目,往形形色色的游客腿上拴绳,但自己却一次也没敢蹦过。他有严重的恐高症。这天,“蹦极”跑来船坞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喂,要开什么‘未来大会了,这事你知道吗?”

其实我是有所耳闻的。西京园的地理位置特殊,紧邻一处广袤硕大的“未来中心”,后者隶属一美股千亿市值的公司,且他们专门召开一些名头让我感到语焉不详的大会——会议名称多数包含诸如“AI”“智能”“未来”“虚拟货币”之类的新潮字眼。

“开就开去呗,关我屁事。”我说。

“这次不一样——”“蹦极”说,“据说是要开一个什么‘智联未来的大会,会上要宣布“未来中心”扩建,要建什么West Wing……英文我也不懂,总之就是要用西京园这块地!”

“那我们去哪儿?”

“问题就是这个啊,有消息说咱们可能会被分流,比如有的人就去给那公司当保安;还有的,做保洁。”

信息冲击力有点儿大,我狠狠挤了一下上下眼皮。

不远处的“烤肠”看我俩密谋什么的样子,忍不住撂下那没人光顾的烤肠摊,踱了过来。

“‘二少合计什么哪?”

我俩把方才谈论的信息给他复述了一遍,他脸色骤变,比炉子上的烤肠色还难看。而后他回身去摊上取了三根肠,递给我们一人一根。“先吃口,压压惊。”

“这破玩意儿都馊了吧——”“蹦极”说,但已经狠狠咬下去了一大口。

我们三个啃着烤肠,就事态的严重性达成一致看法,并决定中午在食堂紧急召集没有信号的“西京四少”那另外一“少”。

4.一筹莫展

四缺一的“缆车”终于在午饭时分准时赶到。我们四个在食堂里用铁托盘分别打了几个常规菜——干煸豆角、西红柿炒鸡蛋、尖椒炒肉,然后从一个硕大的塑料泡沫箱子里取出略有些发黄的馒头。这种馒头我一顿饭一般吃仨,还算是我们四个里吃得最少的。

在食堂油渍麻花的长条桌旁坐定后,一位穿着湖水蓝雪纺裙、坡跟皮鞋,戴高度近视镜的孱弱姑娘轻拍了下“缆车”的头——这是他媳妇,两人去年刚领证。缆车业务岗位是有其特殊性的,“缆车”和他媳妇(那时候还不是他媳妇)经年累月面对面站着,负责从两侧辅佐客人上缆车,或将客人像抱白菜墩子一样抱下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站成彼此眼中唯一的异性,并终于站成了两口子。婚后,二人依然每日面面相觑,别无选择地凝望彼此。因为除了对面的彼此,俯仰之间再无一物,只有缆车索道咯吱作响,和背着一身肿瘤的西京山缄默无语。除了“缆车”,“蹦极”“烤肠”和我都没谈对象,所以,说我们有些许艳羡他是不为过的。

“我可不想当保安。”“蹦极”说,“肯定没有现在清闲和滋润。”

“咱们不是在编制里吗——怎么还能重新分什么流?”“缆车”不忿地说。

“当了保安就不能随时偷吃烤肠了。”“烤肠”也叹气,但馒头已经干掉了四个。

“我不知道——”我说,“这应该就叫突如其来的变故吧。”

几个人都陷入了万念俱灰的沉默。

“这他妈破公司,到底干什么的?”“缆车”激愤地问。

“他妈的什么叫他妈的‘智联未来?”“蹦极”一个断句里蹦出两个“他妈的”。

我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烤肠”,试图整理思路,但却组装不出成形的句子。“智联——什么人工智能,嗐,谁知道,就是高科技吧,嗯,全是高科技。”

“当保安会给咱们配电棒吗?”“烤肠”突然不无欣喜地问。

“蠢蛋,当然有电棒——你就那么想要那玩意儿?烤肠可是你的核心竞争力,你就丝毫不留恋了?”我叹气,算了,只能怒其不争——做棉花糖对他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业务熟悉了好几年,依然不灵。

“那以后……山上就没有缆车了。”“缆车”沉默了半晌,说。

“山顶也不会有蹦极了。”“蹦极”接着说。

“龙船画舫也会消失的。”我说。

我们几个都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但山总还在,湖也不可能搬走。”我说,“不是早有传说,西京园里的山和湖都是‘飞来的吗?”

“对对,好比杭州那个飞来峰。”“烤肠”接话,“但……如果西京园都被占地了,都没了,还能有山和湖吗?”

“西京四少”均陷入了沉默。

“我不当保安。”我说。

另外三双眼睛都眨巴地看着我。

“不能这么被欺负。”我继续说,“当了保安就肯定有信号了。有信号,就没个清净。”

5.搜索

晚上,我躺在宿舍里,对着开到五挡直吹的电扇。“蹦极”和“烤肠”都各自在自己的凉席铺位上抠脚。

“缆车”因为已婚,早已申请和老婆住到单间宿舍去了。我感到汗水从脖颈流到胸脯,那种燥热,堪比帮我二姨做熏肉的时候。我烦闷极了,抄起宿舍里唯一一台电脑,开始搜索。

要开什么“智联未来”大會的公司号称是美股上市、千亿市值。我不太清楚市值是个什么东西。继续搜了搜,看到该公司上个月举办了一场大型战略发布会,似乎半个娱乐圈都前去捧场了。公司董事长,一个中年油腻男子(长得像路边收停车费的),和一众影视歌明星一起拍了一幅集体自拍照,被各大网站争相转载。细看之下,那些女明星个个瓷白僵硬的脸像一副副随时可以摘下来的面具。

就是这个收车费的,要吞噬掉西京园,并将我们一个个像垃圾一样丢出去。老实讲,我一直觉得公园门口停车场收车费的大叔长得很像上市公司董事长;而眼前的董事长确乎长得像个收车费的。

我关了电脑,穿着背心裤衩便遁入了宿舍外的黑暗。我碎步来到船坞,跳上我的龙船画舫,在黑暗中启动了船。

这里没有任何人管得了我。此刻,我身上也没有捆缚任何一条能控制我的信号线,只有西京山和西京湖。

在黑魆魆的无边夜色里,山不语,一身的瘤子让它看上去似乎在隐忍中诉苦;西京湖水滔滔,似乎向我翻涌无穷的秘密;而岸边的柳树正用丰富的肢体语言,与我传情达意。我小时候读到过一篇文章,说科学家们认定树与树之间是可以交流信息的,只是人类的科技水平还无法解读与拦截这些信息。夜风抚摸我的寸头,我突然头一次清楚明晰地感觉到,这地球就是个如猫如狗的生命体,它有着自己的语言传输,它在发冷,它在出汗,它有些地方光滑平整,有些地方毛发丛生。它有智商,它有情商,它更有情绪。

而此刻,我明确感知到,它的情绪不好,非常不好。

6.人工智能很神奇

震耳欲聋的恢宏音乐声萦绕在我的耳畔和脑际。“智联未来”大会正在隔壁的“未来中心”召开。

西京园今天闭园一天,为数不多的员工都拿到了“智联未来”大会的观众入场券。我、“烤肠”、“缆车”、“蹦极”,还有那个腿极短的女售票员,一齐入了场。场内已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深蓝色的巨型LED屏将整个会场映衬得如一片蓝海。屏幕上交替闪现着“智联”“未来”“AI”等字样,我瞅了一眼我的几个同伴,大家都是一副狗看星星满天花的表情。

在各种射灯的追光中,收车费的——不,千亿市值公司的董事长一个箭步蹿上台中央。他穿着深色牛仔裤,搭配黑色高领衫,和我在网站上见过的外国大老板们着装相似,但依然不改他收车费的气质。

和他一同上台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圆柱形的身体,脑袋仿佛一个倒扣的锅盖。它的眼睛冒着蓝光,嘴唇的位置是一个小屏幕。上台后,它的锅盖脑袋就不停地360度转圈,像只百忙当中的猫头鹰。

董事长对着耳麦说:“现在,就让我介绍我司最新推出的AI小伙伴——‘小智。”

台下掌声雷动。“小智”——那个倒扣的锅盖又兴奋地原地转了一圈。

“‘小智不仅有常见的语音交互功能和高AI智商,更是一个具备高‘情商的伙伴,”董事长讲话有浓重的口音,zi和zhi不分,si和shi不分,“她能及时体察对方情绪,并提供拟人化的安抚。她不仅被赋予了真人一样的性格、喜好,甚至还有幽默感。”

“而且——”董事长神色狡黠地继续说道,“她还是一位lady哦——”

“啥意思?雷什么?”“烤肠”问我。

“女士的意思。”短腿售票女白了“烤肠”一眼,冷冰冰地说。

我们继续凝视台上的董事长和叫作“小智”的“女士”。

“不信?不信我来和“小智”互动一下。”董事长原地兴奋地搓了搓手,旋即又将双手插兜,说,“‘小智,你一个女孩子,身材这么圆鼓鼓的,是不是要减肥啦?”

全场一片寂静。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个锅盖脑袋。

“讨厌,你这样和女生说话,就不怕把‘天儿聊死吗?”一个清甜的女声传来,随即引发全场会心的笑声。

我身边的“烤肠”“缆车”和“蹦极”都傻乐得前仰后合了——“哎,你说这垃圾桶似的玩意儿真能听懂人话哎,还撒娇呢,哈哈——”他们说着,继续着傻乐。

这时,董事长向现场来宾发出邀约,随机请一位嘉宾上台,与“小智”进行随意的互动。

从嘉宾席走上台一位中年女士,身着合身的深灰套裙,看上去衣着得体、位高权重。她脸上挂着极其商业的笑容,开口对“小智”说:“小美女,你多大年纪啊?”

“我和您一样,都是‘小姐姐呢,咱们小姐姐就不用透露年龄了呀。”

场下又是一片笑声。这玩意儿看来还真有两下子,我心说,什么话都接得上来。我本以为人工智能只能回答一下今天气温几摄氏度。

“小姐姐,您今天的衣服真亮眼,赞您的好品位哦——”“小智”竟然主动说话了,逗得台上那位优雅的女高管嘉宾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女人最懂女人啊。”女高管也打趣道。

“当然,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和您探讨一下新时代的‘女性主义呢,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碰撞出火花。”“小智”一点儿不磕巴地说,声音十分流畅。

这时,一直伫立在旁的董事长发话了,他对着全场喊话:“我们“小智”棒不棒?”

台下雷动般齐鸣:“棒——”

“我们‘小智牛不牛?”

“牛——”

除了我以外,“烤肠”“缆车”和“蹦极”都加入了狂喊“棒”与“牛”的队伍。

台上那个确乎如垃圾桶高的“小智”又狂转了几圈脑袋,说:“大家这么抬爱我,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小智”会继续努力的,fighting(努力)哦——”

我呆滞地听着那清甜的女声,感受着那沁入我心脾而甜腻的声音。而就在这时,董事长再次发话——

“本次‘智联未来大会也得到西京园领导班子的特别支持,我们也与西京园深度合作,下月即将在西京园现址开工建造我们‘未来中心的二期工程,这也将是世界上第一个被大自然山水环抱的‘未来中心!”

在台下的黑暗中,我与“烤肠”“缆车”和“蹦极”交换了下眼神。我们都屏住呼吸,静等下文。

“届时,西京园现有的员工们将直接被吸纳为我司员工,加入这个大家庭,服务我们的‘未来中心!”

“保安。”我说。

“保洁。”“蹦极”说。

“保姆。”短腿售票姑娘说。

我们的命运已然被写就和定夺。我闭上双眼,眼前浮现有十四个座的、雕梁画栋的龙船画舫。我载着欢声笑语的乘客,徜徉在清澈的西京湖上。我将方向盘右转,船身便微微右倾;我将方向盘左转,船身便微微左倾。它是那样稳重,那样听话,那样寂静,那样唯我马首是瞻。龙船画舫渐渐在我脑海里驶远了,直至消失在我脑回路的地平线。而后浮上脑际的是身着一身保安服呆呆伫立的我,腰上别着电棍。没错,若是不当保安,其余人员很可能被分流为保洁,个别女工也许还真要成为保姆。

事态就是如此严峻。台上董事长还在乐不可支地和“小智”对话。任凭他说什么,“小智”都像个真人“绿茶”一样对答如流、八面玲珑、机智幽默。

我他妈真想踢它一脚,就像踹一个破垃圾桶那样。

7.无边的夜

傍晚,这场名为“智联未来”的饕餮盛宴才全然散场、冷清。

会场垃圾都飘摇到了西京园里——总之,你能想到的垃圾——能分类的、不能分类的,除了用过的避孕套外,几乎都能在园子里找到。我随手捡起一个瘪了的零度可乐易拉罐,扔进了垃圾桶。

渐渐的,夜色如晕染的黑墨,笼住了西京湖。湖畔的柳树慢慢站成一排排静默的女鬼,各怀冤情与心事。我来到船坞,踏上龙船那摇晃的甲板,来到驾驶席,坐下,并将双腿架在方向盘上。眼前的一面湖和一座山在夏夜的晚风中仿佛静静摇曳,好似有一双柔美的手将我的眼帘慢慢闭合。我遁入了潜意识、继而是无意识的汪洋。

我潜入了湖底。湖底缠绕的水草间,抱膝坐着一个个早已死去的人,有男有女,全部是生动却全然陌生的脸孔。他们个个双唇紧闭,满含信息量的双眼晶亮地看着我。我并不十分怕,只是一味越潜越深,直至来到西京山的脚下,看见山的下肢似人类的双腿,深深扎根在湖底的淤泥里,似乎随时可以走动起来。就在我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时,那西京山突然“拔腿”,而后如一艘外星戰舰,开始缩回它身上那些如巨型按钮般的“瘤子”,而后是巨大的引擎发动声,而我在梦中不断踩空、下坠,惊惶地看着西京山腾空而起,如航天飞船一头扎向太空。山的起飞与消失,在我脑中也制造出一大片空白,在空白的尽头,我猛地睁开双眼。低头看表,晚上八点整。

我看了眼对面,确定山还在——依然是一身的瘤子,一脸苦相。我点了一支烟,没往肺里吸,只是感受着烟雾在口中的进出。吞云吐雾间,我踱进了柳林。

黑暗中,是模糊的人影与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本能地闪身到一棵巨柳身后,暗中观察着。有人正吃力地在湖岸边挪移着什么。我睁大眼睛定睛瞅,月光中,我看清那人正是白天“智联未来”大会上,给台上千亿市值公司的董事长递送矿泉水、鞍前马后服务的男秘书。此人一身黑西装,戴着眼镜,一张脸干瘪瘦削,脑袋上只有半勺头发。我不禁又往树后缩了缩,确保自己完全隐遁。

秘书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眼也没有电眼(即摄像头),而后悄没声儿地往湖里滚着一个体积不小的物体——是那个叫作“小智”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夜色中,一声“咕咚”的闷响,“小智”恰如一个垃圾箱被沉入湖中。而后,秘书再次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回身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商务车。他跳上驾驶席,迅速发动车子,巨大的“奔驰”银色车标在我眼角一闪而过,车子绝尘而去。

直到周围彻底静谧下来,猫在柳树后的我才走了出来。自然,我感到事态非同小可,令人匪夷所思,遂尽快在“西京四少”的群里发了召集信息。信号连接很微弱,一条召集令足足发了三分钟才成功送达。我将手机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伸向两旁,艰难地搜寻着空气中令人捉摸不定的信号源。

不一会儿,从柳林的三个不同角度便款款走来了另外三位男士——“烤肠”“蹦极”和“缆车”。

“我打会儿游戏都他妈要睡了,你丫有什么破事儿?”“烤肠”上来便表达不满。

“刚才我老婆差点儿没让我出来,说我大晚上的出去有毛病,我看这些娘儿们才有毛病。”“缆车”也抱怨着。

说实话,“蹦极”在这几个人当中还是更有格调与眼界的一位,可能是因为雖然恐高,但毕竟站得高、看得远吧。

“你俩别废话了,这个点儿找咱们,肯定是大事儿!”

还是“蹦极”说了句公道话。此外,也只有他一人随身携带了一瓶防蚊液。“喷一喷吧,否则要被咬死了。”

三个大男人开始在小树林里往身上喷药、抹药。完毕,我说:“谁手劲大、游泳厉害?帮我从湖里捞个东西上来,赶紧的。”

我把方才发生的事的来龙去脉与哥儿几个一讲,大家都来了精神,一种神秘主义色彩笼罩了我们。

“那东西肯定有分量,应该还在岸边不远。”“蹦极”说,“事不宜迟,赶紧打捞。”

我按着记忆迅速定位“抛弃点”,而后大家脱了鞋开始下水,一通乱摸,却没摸到个啥。

“妈的我全脱了下去看看——”“烤肠”说,这里数他水性最好。

黑咕隆咚中,“烤肠”脱成一根葱,下了水。过了好一会儿,他浮上来冲我们喊:“有了!他妈的谁下来帮我一下,够分量这东西。”

“缆车”应声开始脱衣,而后“蹦极”也加入了。不一会儿,他俩奋力把一个垃圾桶似的玩意儿推到岸边——自然,那就是“小智”无疑了。

我们几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面面相觑。眼前这个原本“高智”且能“智联未来”的、具备高情商的机器人似乎已经气绝身亡了。它的蓝色电眼和胸前屏幕一片漆黑死寂,看上去就是一块废铜烂铁而已。

“这东西怎么这么他妈的死沉——”“蹦极”说。

“高科技嘛——你知道里头,多少程序,多少那个——叫什么来着,对,芯片。”“烤肠”说。

“芯片都按纳米算,二傻子,芯片能有多重。”我边说边端详眼前这个异物,“为什么要抛弃在湖里呢?为什么要扔呢?”

“这个是什么?”“缆车”边说,边已经摁下了“小智”肚皮上的一个凸起物。只见一扇舱门样的东西“咔嚓”一下开启。

是女人。

“小智”的肚子里装着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死人。一具一动不动的女尸。

“哎呀我的妈。”我们四个几乎异口同声,之后陷入大段沉默。

“怎、怎、怎么弄?”“缆车”都快哭了。“烤肠”和“蹦极”也一脸疑惑地看向我。我感到在“西京四少”中自己的领导地位还是受认可的。

看来“小智”的密封性还是很好的,这么久的时间,里头的女人几乎是干燥的,并无大量湖水灌入。

我像被子弹划过头皮一般,天灵盖猛然开窍——我知道了,“智联未来”大会上“小智”那“高情商”的无死角对答,全部是躲藏在里头的这个女人——这个真人所完成的。“小智”的肚子里还依稀可见对外扩音设备,确保女人的声音可传达给会场听者。

也许是会开得太久、太辉煌,董事长和一众人马都忘了女人还被困在“小智”里,而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然闷死了。

一定是这样。然而我对他们几个啥也没说。

这时,我突然觉得女人的眼睫毛抖动了一下。我拼命挤眼睛,确认自己是否看错。她还是一动不动,像个悲哀的小食草动物,蜷缩在“小智”里。

我将手伸向她的胸部。

“干吗啊你丫——”另外三个齐声喊道,“要猥亵女尸啊?!”

我白了他们一眼,说:“她胸口还有点儿热乎气儿。”

“我也摸摸。嘿嘿——”说着,“烤肠”的黑手已经伸过来。

“滚,”我说,“咱们先把她弄出来再说。”

“蹦极”搭把手,和我一起将女人从“小智”的内胆里拖了出来。

8.她还活着

一时间,我们四个大男人对着一具横陈的女体不知所措。女人很瘦小,貌若无盐,穿着一身黑色套裙,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似乎是标准的秘书打扮。

“报警吧——”“烤肠”的声音在颤抖,显然已经方寸大乱。

“嗓门儿那么大干吗,”我呵斥他,“去,到我船上拿瓶矿泉水来。”

“烤肠”应了一声之后便迅速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颤颤巍巍地回来,递给我一瓶“农夫山泉”,他的手哆嗦得厉害。

“缆车”和“蹦极”一起凑近端详这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死没死,到底——”

女人的睫毛在镜片后抖动,这回我看得真切,于是一股脑儿将一瓶矿泉水都浇到了她脸上。

“女尸”艰难地睁眼了,而后像刚还魂一样,拼命用胸腔喘息了一下。

“哎呀我的妈!”“烤肠”吓得一下子蹿到了“蹦极”和“缆车”的身后。

我本着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将这位女秘书样的人缓缓扶起,她顺势便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这是……在哪儿?”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西京园。”我答。

她试图扶着我站起来,但迅速栽倒了,只得依旧靠着我的肩膀。

透过她精致的无框眼镜,我看到她细密的黑色睫毛,像两个小扫把,不住地扫着下眼睑。

“他们……把‘小智丢弃进湖里了,而你在‘小智里面。”我试图言简意赅地传达所发生的一切。

女秘书的双眼突然涌出大量的眼泪,而后她像呛水了一样,不住地干咳。

哭腔里,她断断续续诉说原委,与我之前的猜测基本吻合。

“说是智能大会完了以后就把我弄出来的。那玩意儿——”她瞄了一眼不远处被开膛的“小智”,“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死过去的——究竟过了多久,我也没概念。”

“你应该是休克了,”“蹦极”接话道,“但他们以为你死掉了,只能……”

“毁尸灭迹。”“缆车”点题道。

“报警。”她说,继续干咳,而后大喘气。

一阵沉默降临了柳林,柳树都停止了摆动,仿佛在洗耳恭听。

“这是巨大的丑闻,”我思考了几秒后说,“他们公司将彻底完蛋,什么千亿百亿的。不过,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而且要确保你已经死了。”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傻呆呆的“三少”,说:“咱们可以商量一个计划,因为我们现在有筹码了,可以让那个收车费的,就是那个董事长,彻底放弃吞并西京园的念头。”

女秘书一脸茫然,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竟然把我忘了……他们竟然要我……死。”

“因为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我说。

“你现在很虚弱,”我继续道,“先带你去休息一下。”我捅了下“缆车”,“你晚上睡我们宿舍,和你媳妇说一声,让她先在那边,让你媳妇好好给照顾下。”

我又转头对精神恍惚的女秘书说:“你先在我们宿舍疗养几天。我们是目击者,利用这几天时间,也许能救西京园。至少,他们现在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怎么都是安全的。”

“费那个事儿干吗?”“蹦极”急躁地说,“要我说,直接报警,他们公司全完蛋,搞不好都要退市呢——到时候还能侵吞西京园?我他妈还就不信了。”

“我也参与了,”在一旁一直无语的女秘书低着头说,“我就是诈骗的帮凶、中心和最关键的一部分。如果事情真相大白,我后半辈子也没法儿混了。”

说完,她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眶里的眼淚星星点点,我心脏一阵狂跳。怎么搞的,我在心里猛摇晃自己,这时候还想着泡妞儿,办正事儿先。

“不管怎么说——”我清了清嗓子,发话,“我不在乎他们公司最后变成什么样,我只在乎两件事:第一,西京园和我们几个维持现状;第二,女秘书——你叫啥名字?”

“欧欣欣。”

“对,第二,欣欣先休息够。”我有意将其姓氏去掉,心想自己还有这一手。

夜色无边,我和“蹦极”扶着欧欣欣,“烤肠”和“缆车”搬运着“小智”的残骸,所有人踉踉跄跄离开了柳林。

9.奔驰商务车

他们在找她。

我在宿舍把电脑连上网,输入“欧欣欣”的名字,发现新闻词条已经堆积若干。其中,还有千亿市值公司特意发的声明。一个女员工莫名在“智联未来”大会上失踪,毫无踪影,在好事网友们的群起围攻之下,长得像收车费的那个董事长估计顶不住全网压力,才对外发布了寻人启事与声明。

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的。此刻的欧欣欣,正在“缆车”老婆的宿舍里喝小米红枣粥呢。而我,已再次召集了“四少”到我们九平方米的宿舍。

“‘缆车,你老婆不是经常看女装杂志吗?拿几本过来。”

“‘烤肠,把你装肠的纸箱子给我用胶条封好,拿来一个。”

“‘蹦极,你的棒球帽、平光镜和口罩借我用下。”

部署完毕,我心里已经打好算盘。

我要的不多。只要西京园永远是它此时此刻的样子。

我要的不多。既不索要金银,也不落井下石,定会有神助。

“你打算怎么整?”“蹦极”代表另外几个憨傻的男人质问我。

“写封信,把我们知道的,和我们要求的,写清楚。然后,递给那‘收车费的。”

“什么是我们要求的?”“烤肠”一脸疑惑的样子。

“缆车”都急了说:“傻子,不是早说了吗,不扩建、不分流,咱还在西京园干。”

“哦哦。”他恍然。

“你有什么把握能让董事长看到信?咱连人家在哪儿出没都不知道。”“缆车”发问。

“是有难度,但我在公司附近蹲坑几天一定可以掌握规律,不会太难。”

我感到自己双拳紧握,两眼冒光,仿佛这一生属于我的、唯一的高光时刻就要到来。我拿起“缆车”抱过来的一沓时尚杂志,开始用剪刀细细剪上面的字。一边剪,一边粘。

“不含糊。”“烤肠”看傻了,“跟大片儿里头的似的。”

其他俩哥们儿也认真凑过来看。

“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证实贵司在‘智联未来大会上亮相的新一代AI机器人‘小智是不具有AI交互功能的诈骗装置。请贵司在收到此信后,立刻并永久停止‘未来中心的扩建工作,保证西京园的完好。否则,我们会将确凿证据移交警方处理。”

几个大男人一边看我粘贴,一边磕磕巴巴念完了上述这段话。

次日清晨五点,我一个鹞子翻身就起来了。“烤肠”“缆车”和“蹦极”都还在酣睡。我戴好棒球帽、眼镜和口罩,手捧一个快递包裹样的纸盒,裤兜里装着“××董事长亲启”的那封信,踏上了前往千亿市值集团的路。

我倒了三趟公交车,又骑了三公里自行车,才抵达目的地。

我不着急。只要沉下一口气,假以时日,总能摸到董事长活动的规律和盲点。就在此刻,我发现集团辉煌的自动大门向两侧打开,一辆锃光瓦亮的大型奔驰商务车缓缓驶出,驾驶位上恰坐着那干瘦的男秘书,而司机身后座位的窗户通通拉着深棕色的窗帘,无法判定内里的人是谁。

尽管如此,我仍几乎确信,这就是董事长的座驾。

待车行远后,我走到附近一处小巷,买了六个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接下来,只要继续蹲守便是。

六个小时过后,巨型的奔驰商务车如一艘船,渐渐靠港——是他!那深棕色的窗帘已拉开,董事长正坐在男秘书驾驶席正后方的座位上,举着电话,谈笑风生。

我捧着快递盒,靠近门口保安:“送快递的。”

对方连理都没理我,就给我刷了卡开门。

我将帽檐压低,垂头快步走入园区,紧紧盯着奔驰商务车停靠的位置——主楼后身的停车场。

我不疾不徐地四处打量着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在心中迅速记忆着盲区位置。

当晚,嘴里散着猪肉大葱味儿的我,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累得沾枕头便掉入熟睡的深坑。

次日依旧是早晨五点,我再次如铁人三项一般,倒三趟公交车,骑车三公里,来到了千亿市值集团总部。

“送快递的。”

还是昨天那个保安,还是一如昨天那般爽快地帮我刷卡入内。

我直奔主楼后身的停车场。

天助我也。巨型奔驰商务车正静静停在那里,且四扇门大敞四开,内里空无一人。

我绕到其侧后方,见车内的地毯上四散着许多个炭包。我明白了,这车是新提的,还在散味阶段,所以才如此敞着门。

我迅速将信封放到董事长的座位上。并如所有偷鸡摸狗的人一样,前后左右打量几下,而后快步离开。

10.追捕

“好點儿了吗?欣欣。”

对方沉默,而后只是啜泣。

我和“缆车”老婆都坐在欧欣欣床沿,后者不断抚摸欧欣欣的后背。

“她断断续续睡了三十六个小时了。”“缆车”老婆说,“说明身体需要。”

“继续睡吧。”我说,“经历了那么大强度的事故,必须休息。其余的,现在都不要想。”

欧欣欣抬起泪眼瞟了我一眼,瞟得我心虚——不是觉得她貌若无盐来着吗,怎么每次都含泪看我,眼里星星点点的。

“等休息好了,”我清清嗓子说,“无论你是愿意报警,还是只字不提地继续生活,我们都支持你……保护你。”

“他们会不会灭口——宰了我?”

“也许会。大概率会。但前提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关于这点,目前还并不完全成立。此外,全社会已经掀起了‘寻找欧欣欣的舆论声浪,想灭掉你,并非一条轻易走得通的路。”

我感觉自己口齿清晰、逻辑明确,的确不该是个做“对夹”的。

她又低声啜泣几下,而后歪倒在床上。“缆车”媳妇为她细细掖好被子后,我便离开了。

岁月静好地向前流动。“烤肠”在给烤肠翻面。“缆车”在将游客从缆车上抱下。“蹦极”从背后将一位位游客推下万丈悬崖。而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开船。十四人载客量的船上,只坐着四五个人。风浪突然有些大,我回身警告乘客“不要在船上四处走动”。“走动”两个音节还未完全发出的时候,我方才看清,那四五个人里,赫然坐着穿着T恤牛仔裤便装的精瘦秘书,他身旁还有两个年纪相仿、肩膀很宽的男人,而那四处走动的,正是穿着绿色Polo衫的董事长。

方才发动船的时候,我肯定是想欧欣欣的眼睛来着,走神了。如今,自己身在湖心,发生什么已不在我的掌控中。正在我脑门儿冒汗时,董事长不顾我先前的提醒,步步逼近驾驶舱。

“怎么样,最近游客——多吗?”

“老样子。”我答。言多必失,我暗暗提醒自己。目前敌我情形并不明晰,我不知道他们知道些什么。先稳稳开船再说。

“多好的一块地儿啊。”董事长用一览众山小的口气感叹,“这山,这水,如果把‘未来中心二期落在这儿,多带劲儿。”

我嗓子里咕嘟一声,算是作答。

我回头瞥了一眼精瘦的秘书和宽肩二将,他们都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在我排查停车场盲区时,一定存在我的盲区。结论得出了,他们肯定从监控录像上找到了放信封的我。虽然我口鼻被遮掩,但他们还是能对上号。

妈的。

我在心里大声骂着。

“可惜啊……”董事长念台词一般继续,“二期,建不成喽。”

而后,他突然走到我身边,凑到我耳边,问:“你说,还建得成吗?”

“我听不懂。”

“听不懂,我可以解释。怎么样?咱俩——商量商量?”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将龙船提速,迅速向伫立着烤肠摊位的对岸开去。董事长在我的全力加速中一个没站稳,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引得几个随从踉踉跄跄争先上前来扶他。

正午阳光刺眼,我在西京湖滚滚波涛上全速前进。这个叫作龙船画舫的家伙仿佛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生理高潮,也跟着激动起来,昂首冲刺着。

船迅速靠岸,加上捂着屁股的董事长——一共四个壮汉在我身后追逐着朝着烤肠摊位百米冲刺的我。原本正蔫不出溜给烤肠逐个翻身的“烤肠”,眼见我边跑边冲他递眼色,立马关了火,破釜沉舟地将烤肠摊冲着四个追兵■了过去,瞬时烤肠遍地,男秘书还被烫了脚脖子,发出哎哟的惨叫。

“烤肠”加入了我,俩人一起狂奔,下一站,是“缆车”。

“追来了——”我冲着独自呆滞站立的“缆车”喊道。他媳妇没在,还在宿舍照顾欧欣欣。

我和“烤肠”迅速蹿上刚刚周转至身旁的缆车,“缆车”见来势汹汹逼近的四个人,也立马蹿上了下一辆缆车。

我回头,见董事长一行也分别坐上两辆缆车,紧随其后。

“别跑,我们谈谈——”身后传来男秘书的叫喊声。

谈你妹。我心里大声回应,双唇紧闭。呼啸的山风越加狂野,我已能隐约看到山顶茕茕孑立正喝矿泉水的“蹦极”。

缆车咯吱咯吱行至山顶,我、“烤肠”、“缆车”逐一迅速跳车,与山顶的“蹦极”会合。“蹦极”还是老样子,看着天——因为恐高,视线向来四十五度仰望。我自顾自往脚踝上迅速套上蹦极的保护装置。“我跳了,兄弟——”我的声音被呼呼狂风掩盖,“他们要找的是我,你们表现得不知情便可。”

“可”字还没吐出来,我已坠入万丈深渊。

就在我下坠的那疾速逝去又漫长的时间中,我感觉自己第一次冲进了西京园的怀抱,那是充满温情与感恩的怀抱,西京山与西京湖都在大声为我喝彩,声音震耳欲聋。

正忘乎所以之际,一个身影迅疾地与我平行下坠,那人嗓子里迸发异常惊恐的“啊”,而且,他的脚脖子上啥也没有。

是董事长……是千亿市值……是智联未来。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就这样跌碎深涧。

脚脖子上有着牢靠绳索的我,很快被西京湖上的待命船只接应住。我在小船上费力地摘了绳索,仰头看峰顶,那上头有我的三个好友,还有三个追兵。六个大男人都抻长了脖子往下死命地瞅,仿佛要看进地心里。

11.万物智联

千亿市值公司董事长的讣告是这样开头的:今天,我们万分沉痛地告知……

我几乎审问了“烤肠”“缆车”和“蹦极”一整天,也没能得到确切答案——董事长究竟是怎么坠崖的。“烤肠”和“缆车”显然都蒙了,反复强调当时场面很混乱,蹦极的场地原本就巴掌大,一堆大男人挤在那里,董事长就被挤下去了。

“地方是小,”“蹦极”发话了,这里数他脑子清楚,“但董事长也是被推搡了一把的。”

“蹦极”坚持说是男秘书,可谁也无法举证。

千亿市值公司就这样瘪了,西京园就这样完好无损地脱险了。

傍晚,我来到欧欣欣暂住的宿舍,她正卧在床上刷手机,角落里是早已斑驳破败的“小智”。

我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二人同时看向“小智”。

“你行吗?”

“行。”

我俩合力搬起“小智”,一瘸一拐穿过柳林,来到西京湖畔。

眼神再次交换,而“小智”就在这交换的眼神中被扑通沉入湖底——再一次的。

黑魆魆的夜色里,西京湖水滔滔,我感到湖底似乎正翻涌上所有被遗忘的魂灵,天知道,它吞噬了多少未完待续的人生与情节。

西京山扎实地伫立在眼前,依旧如一架随时起飞的宇宙战舰。柳枝拍打我的后脊梁,仿佛在与我交换意见和思绪,鼓励着我拉起身边女人的手。

我想起不久前那场光怪陆离的大会,名叫“智联未来”。可万物自天地初开便无时无刻不在互相发送着庞大绵密的信息,而我们,原本就伫立在一个万物智联的世界里。其余一切不过都是班门弄斧。

身旁的女人鼻息孱弱,我紧紧攥住了她毫不反抗的手。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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