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
一
那些日子,父亲极为讨厌狗,确切地说,是憎恶。
我家前院靠近大门的位置,长着一棵桃树,已有碗口粗。那是个初夏的傍晚,桃树上的桃子仅有蒜瓣大,亏得茂密叶子遮掩,否则就像扒光衣服的瘦毛孩儿,看着很寒酸,很可怜。太阳已经滑到西山顶,橙色晚霞将我家破烂院子镀上一层夸张的色彩,母亲腌咸菜的缸仿佛贵金属打造,显得格外大气。炊烟从暖色的屋顶缓缓升起,院中弥散着干白菜炖粉条的味道,执着,绵亘。我在厢房做作业,母亲在正房堂屋忙晚饭,一派祥和。
直到父亲尖厉的叫骂声响起。
父亲轻易不骂人。他是个看上去高大威猛其实有些懦弱的人,对生活中逆来的事总能做到顺受,而且他还爱看书,四大名著、《福尔摩斯探案集》《十万个为什么》他都看,看得眼睛老早就近视了,一个农民下地干活儿还必须戴着镜片厚如瓶底的近视镜,远看像个算命先生,十分不伦不类,为此没少被村里人笑话。
我和母亲同时冲到了院里。
父亲带有颤音的骂声还在院内回荡,人已不见踪影,院门口胡乱地撇着他那把木柄有了深色包浆的锄头,由于用力过猛,锄刃将干硬的地面砍出一道口子,像是金色的大地在痛苦呻吟。随即,我和母亲看到了桃树下那一笼三黄鸡苗,笼子是烂的,鸡苗是死的,死相很难看,横七竖八,破羽烂衫。母亲也嗷的一嗓子,瘫在了地上。我则疯子似的冲出大门,朝父亲的背影追去。
鸡苗是被狗咬死的。
朱皇帝钦赐的鸡名,也无法赦免这几十只三黄鸡苗惨死在狗嘴之下。父亲将鸡笼子放在桃树下,是想让小鸡们早点接触大自然,若能吃掉几条树上落下的虫子,长出那么几根漂亮羽毛,也是好的。小鸡们在笼子里,笼子在院子里,所有人都很放心,不会想到它们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出意外。事后我想,这场惨案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在此之前,我曾上过一趟厕所,那时院里还天下太平。显然,猫没那么大力气破坏铝丝笼子,除了狗,而且还是一条智商很高、闷头作案的狗,一条冷血无情、贪得无厌的狗,否则,小鸡们不会遭此横祸。
我干活儿不行,但身轻如燕,很快撵上了父亲。由于激动加跑动,他呼哧呼哧地喘,脸色变得有些狰狞,厚厚的眼镜片滴上了汗珠,看着像要炸裂开来。他正朝村北方向跑,在我看来,前面有金色的树木,金色的花花草草,金色的石头墙和金色的房屋,唯独看不到金色的目标。
“爸,谁家的狗?”我试探着问,声音听起来很怪异,像嗓子眼儿卡着哨子。
“你咋知道是狗?”父親脚下一趔趄,差点跌倒。
“难道有狼?”我扶了他一把。
“是条黑狗!”父亲继续朝前奔去。
“谁家的?”我又问。
“我要打死它!”父亲说着,猛然刹住脚步,从地上捞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就在这个瞬间,前面那片金色树木的暗色阴影下,有条更暗的狗影子闪了闪,箭一般朝北山坡蹿去。是条黑狗,就是它了。我脚下发力,追得愈加坚定。祸害一两只也就行了,还恶毒地搞种族灭绝,这样的狗,打死也罢。我是个忠诚维护家庭利益的孩子,何况家里还很穷。为改变被闲人们笑话的尴尬局面,父亲曾一度想把读进脑子的书变成财富,为此勒紧一家人的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东打听西咨询,进了这五十只三黄鸡苗,期冀小鸡变成大鸡,而后鸡生蛋、蛋生鸡,利用这些鸡实现人生逆袭。可如今,眼瞅小鸡们长到了手掌大,翅膀尖变了颜色,却一个不留神,葬送了狗嘴。
是可忍孰不可忍。
管它谁家狗呢,管它好奇还是肚饿呢,逮到了,定打死。我和父亲追得更猛,更迫切了。然而,愤怒使我们忽略了一个常识,我们是为夺命,狗子是为保命,且一方两足,一方四腿,显然没在一个水平线上。这是一条更护老巢或者说更懂迂回战术的狗,它没有朝家的方向跑,而是黑旋风一般朝山坡掠去,一会儿左突,一会儿右奔,将我和父亲累得面无血色嘴唇发白,父亲甚至嘴角酿出白沫,眼镜狼狈地卡在鼻头上,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抖动,看似随时会飘然坠地,咔嚓散架。最终,在一片灌木丛前,我们失去了狗的踪影。此刻,西边的橙色早已消失,天地被一团氤氤氲氲的黛色所笼罩。
我和父亲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返回家中。
这时,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母亲已打扫了惨案现场,五只小鸡被狗吃了,咬死四十三只,还有两只侥幸逃出了铝丝笼,在桃树旁的一簇月季花中被发现。
“这两只鸡给你了,当鸟养吧。”父亲对我说,而后撇下我和母亲,撇下鸡笼子和几十只小鸡尸体,径自回屋,没吃饭就躺下了。
我却忙碌了好一阵子。先是将破鸡笼的铝丝拆下来一部分,编成一个小笼子,将两只大难不死的小鸡放了进去,挂到桃树上。接着又在树下挖了一个坑,将那些不幸罹难的鸡苗安葬。来年,这棵树一定能多结桃子。
从这天起,父亲就与狗结下了梁子,只要有狗靠近我家,或者在下地途中见到游荡的狗,他必打之。由于视力不好,他的攻击值并不高,很多时候未能得逞,有一次还差点被咬了脚后跟。
二
大概受了书本的熏陶,父亲养鸡失败后,并未颓丧在勤劳致富的征程上。翌年春暖花开,他斗志昂扬地买回一头母猪,启动了大猪下小猪、小猪变大猪的发家模式。那时,两只劫后余生的三黄鸡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已长成大鸡,毛色油亮,体形健硕。只不过,令我和父亲都很生气的是,当初他是按五十只母鸡买的鸡仔,为此,还专门看过如何通过观察鸡屁股挑选母鸡苗的书,谁承想,仅存的两只鸡长大,就有一只是公的——雄赳赳气昂昂,不下蛋光打鸣,除了吃肉一无是处的公鸡。当这只色彩斑斓的三黄公鸡飞到桃树上扩胸仰脖吼出第一声鸣叫时,父亲气得撇了手中书,从堂屋门槛上站起身,抄起那把包浆完美的锄头,想敲死它,以掩盖这百分之五十的谬误。好在我及时拦住了。
“它现在是我的。”我说。
父亲仍一脸怒色。
“一公一母,下的蛋能孵小鸡。”我又说。
父亲终于卸去力道,将锄头靠在桃树上,摘下眼镜,对着天空照了照,又戴上,“这样,基数小,太慢。”说罢,他回屋去了。
其实,我也有过将这只公鸡变成炖鸡的冲动。
去年中秋,两只三黄鸡在小笼子里显得很挤了,白天我将它俩放在后院,晚上再圈进笼子挂到高处。后院是几分菜地,院墙也严实,在我看来是安全的。这两只鸡我早给起了名字,一只叫大玲,一只叫小玲,偏偏小玲成了公鸡。但那时,小玲还没有打过鸣,在我眼里虽然长相有点跑偏,还是期待它能下蛋的。后来我想,可能小玲也想掩盖自己的真实性别,才迟迟没有做出打鸣的举动。
是个周末,太阳挺好,天空瓦蓝瓦蓝的,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我写作业累了,就来到后院,在晾台上铺张凉席,打算沐个日光浴。大玲和小玲正在菜地里捉虫,时不时会有一只蚂蚱或蛐蛐被它俩惊起,慌不择路撞到我身上,它俩就伸着脖子撅着屁股朝我冲过来,企图逮到,却十啄七八空,看着很好玩。惬意会导致放松,放松就容易犯困。我正是爱睡觉的年纪,何况本来就嗜睡,盯了一会儿两只金黄灿烂的鸡,我的眼球开始呆滞,眼皮开始沉重,最终合上了。
我是个逢睡必梦的主儿。
一片金光闪闪的麦田,穗子密不透风,像竖起的金针墙壁,却有条黑狗泥鳅般穿行其间。天地无风,静谧灿烂,本没有我,我是突然出现的,浑身赤裸,也是金光闪闪,指甲盖都迸射出金子般的光泽。我挥了挥手,密实的麦穗离开秸秆,蜂鸟一样飞到了半空。我没见过蜂鸟,书本上都没见过,但我就是确定麦穗变成了蜂鸟。这些金灿灿的精灵在空中盘旋,飞舞,幻化出各种奇妙的图案,有妲己的脸,西施的身,蒙娜丽莎的眼神,还有我们英语老师的胸脯——那真是世上最饱满的胸,美极了,庄严极了。我瞪大眼睛,沉迷于这黄金的世界,正欲腾空而起,扑向那庄严,体验那金色的温暖,却猛然发现蜂鸟群疾速聚集,形成一支支利箭,雨点般朝我射来,想躲避已来不及,那些箭直直地射在我的眼睛上,我一下子疼醒了。眼前果真有箭头,尖尖的,黄黄的,还左右摇摆……是小玲的喙,我登时火了,抬手扇了它一巴掌,将小玲扇下晾台。这只该死的鸡,八成是把我在深度睡眠中快速转动的眼球当成了可口的虫子,差点没啄瞎了我。但我舍不得真将小玲炖了,我被它那身斑斓的羽毛吸引了,我想若是个男人,有着小玲这样的外貌也是可以傲视群雄的。作为劫后重生的一只公鸡,小玲有它存在的理由。
然而,自从母猪贞子到来后,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爱从大玲小玲那里切一大块下来,放到贞子身上。之所以将这头长相并不可爱的母猪唤作贞子,在于它那双睥睨世界的猪眼。父亲将它赶进新建的猪圈后,我第一时间过去看新鲜,当时贞子也很新鲜,正在不大的圈里四下探索,还朝院墙外黑色电线杆上的两只花喜鹊哼了哼,最后看见我,它停了下来,白多黑少的眼珠也不动了,直勾勾地瞪着我,它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有来自猪世界的怨怼,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恐怖片中从电视机里缓缓爬出的贞子——以毒攻毒,我就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入夏后,父亲给我下了道命令:在母亲每天三顿喂贞子一桶猪食的基础上,我负责为贞子踅摸青饲料。我想这道命令的缘由在于想让贞子温饱思淫欲,早日有精力和体力发情怀孕,多多产崽子,为我家的勤劳致富贡献力量。前提是我必须先贡献力量。
“我哪儿知道猪都喜欢吃啥?”我说。
“只要你感觉人吃了死不了的东西,什么苋菜呀、灰菜呀、马齿苋啥的都行。”父亲一只脚蹬在圈墙上,一只手叉腰上,一只手扶眼镜,像亲临前线指挥战斗的司令员,若近视镜换成望远镜,就更威风了。
“你说的这些菜,我都没听说过。”在仰慕父亲之余,我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父亲显然为我知识的匮乏吃了一惊,他将眼镜摘下来,在衣角上擦了擦,戴上,叹了口气,“你呀,平時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就是人揪菜、落菜、麻麻菜……”
我长长地“噢”了一声。
父亲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说:“红薯秧也行,最好是嫩尖,富含蛋白质和各类维生素。”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父亲说的那些野菜,街头巷尾、田边地头都有,但采的人也多,想弄一筐并非易事,红薯秧就多了去了。我家住在村西头,出了门再往西去,不过百米,南一块北一块,到处都是红薯地,有我家的,更有别人家的,简直就是青饲料的储备地。红薯秧长得太旺盛,反而不利于红薯生长,需要定期打尖提蔓,只要不肆意祸害,在谁家地里割上半筐子尖尖儿,也不会挨骂。
我欣然接受了任务。
但我忽略了两个关键问题:作为一个腼腆敏感好面子的孩子,去割人家地里的东西,对我而言并非易事;其次,猪这种畜生胃口极好,吃挑了嘴,一顿没有绿色菜调剂就显得不耐烦。贞子不耐烦了,我就会不耐烦。无论骄阳高照、酷暑难耐,还是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我每天都要去采一筐野菜或者割一筐薯秧尖回来,这很考验一个孩子的耐性。
我特别讨厌阴天下雨时去办这件事。脚下是一踩一跐溜的烂泥,身上是黏糊糊的雨衣,雨水顺着袖子淌到手上,握着的镰刀也滑溜溜的,像攥着一条冰冷的死蛇,人的整个身心都仿佛要霉烂掉,这种情形下,还要撅着屁股去割红薯秧的尖尖,好几次我都差点割到自己的腿。
怕啥就会来啥。
盛夏的一个傍晚,放学时天空还只是阴着,可当我跑回家,放下书包拿起筐子镰刀准备去割猪草时,一个大霹雳在北山顶炸响,将半个世界都照得晃了晃。站在桃树下,我愣了片刻,思考去还是不去,就在这时,父亲打猪食面子回来,见我还在磨蹭,吼了一句:“站树底下,等着雷劈哪?还不赶紧的,一会儿真下起来啦!”
我撒丫子跑了出去。
三
雨,铺天盖地下了起来,空气中的土腥味很快被斜斜的雨线打压下去。
我的确调头往回跑了十几米,可当我意识到跑得再快也改变不了被淋透的现实,我又站住了。这么回去,贞子晚上就要少吃一顿青菜,就会因心情不好而睡不踏实,从而影响情绪,它已经到了该闹圈的时候,却总是四平八稳心平气和,很有深居闺阁不问种族延续的凛然范儿,这不能不让人着急。父亲早在邻村找好了种猪,就等贞子的表现了,我不能因为怕雨淋而让贞子继续拖延下去。
哆嗦了一下,我振作精神,重新向红薯地进发。雨比几分钟前小了些,仍唰唰的,整个世界就剩下这种单调的声响,使我陷入了忘我的状态。挨淋算得了什么?浑身冰冷算得了什么?要想发家致富,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而言,小孩子也要付出艰辛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然有。我不免气愤,这种无处化解的愤懑令我穿过了自家那块红薯地,向雨幕的更深处而来。其实,我也不是有意放过自家的地,而是实在不能再在这片地上割了,它已经被我割成了瘌痢头,不加节制地光顾它,我想最后别说红薯了,搞不好连红薯秧子都所剩无几。不是我想当小偷啊,是贞子的肚子逼迫我这么干的。想到这里,我的脚步加快了,在水济济的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这声响一度盖过了令我沉陷的唰唰声,同时也一下一下将我内心的恐惧拍打出去,像对心灵的一次洗礼。
在一块三面被高高的玉米秧遮挡的红薯地头,我停下了脚步。这家人真是大手笔,栽了这么一大片红薯,足有两亩多地,倘若产下果实仅用来自销的话,想必这家人一年四季顿顿红薯,打红薯嗝、放红薯屁,也要吃到红薯烂掉为止。多么贪婪的地主啊。找准秧子又黑又亮极茂盛的位置,我将背上的筐卸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抖了抖也有些僵硬的镰刀,准备开割。突然,一缕不同于雨声的动静传入我的耳朵,像是孩子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哭声,又像一匹狼垂死前的呻吟,无论怎样,这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是会令人警觉的,也会觉得匪夷所思,或者说,是恐惧。我慢慢恢复站姿,极目四下看去,绿色的红薯地,绿色的玉米地,灰色的天空,白色的雨线,风我看不到,但观察那些木呆呆站立的玉米秧,我知道风也没有了,这个世界除了我,似乎再无活物。
父亲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也看过,书本上的内容告诉我,凡事不要想得太简单。
若在平日里艳阳高照,我被村人们看见,无非提醒我一句不要乱割伤了薯秧的根,而此刻,环境阴沉,人的想法难免也阴沉,他们会以为我在搞破坏,或者是个想干大坏事的大偷。我当然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尴尬境地。将脚下的筐朝远处踢了踢,我紧握镰刀,侧耳倾听起来。在没能确定周围环境安全之前,我不会再为贞子备食。
雨线似乎比刚才更稀疏了,给声音的传递提供了便利。我没听错,果真有时断时续的哀嚎声,那声音虽说不大,却很执着,牵扯着我的魂魄朝前摸索,我的身体也只好瑟瑟发抖地跟了上去。声音是从红薯地的最里头发出的,再往前走,就是与玉米地的交界处了。我瞪大眼睛在密匝匝的玉米秧中巡睃,里面除了鬼魅般摆动的叶子外,并无异常。我用力咳嗽了一声,给自己壮胆。那嚎叫声果真停了,头顶上的蒙蒙细雨也停了。世界陷入了更诡异的沉寂中。
“屁也没有!”我甩了甩镰刀上的雨滴,自言自语道。
“嗷——吼——”再起的叫声,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竟有些恼火。事后多年,当我偶尔回忆起这一刻时,突然明白一个可笑的事实:不成熟的自尊心能让一个■孩子变得盲目勇敢,这大概是孩子有时做事不管不顾的缘由吧。前面是一蓬更茂盛的绿色,红薯秧与各种杂草混作一团,互相攀比,长得有点夸张,像是平地起了个绿色的鼓包。我确定,那鬼叫一般的声音,就是从鼓包中传出的。手中有镰刀,胸中有胆量,我小心翼翼地朝前又迈了几步,幸亏是小心地挪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一团蓬勃绿色中,竟然有一口塌了沿的土井。
嚎叫声连续了。狼?哦,不,我们这个地方有山,但早没了狼的踪迹,我父亲小时候倒是在山上见过狼,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再分辨,是狗叫。我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回了肚里。
一只浑身泥水的狗,一只狼狈不堪的狗,正在七八米深的枯井中仰脖干嚎着,后背上隐约还有一块溃烂的伤口。看到探进它视线的我,它停止了嚎叫,就那么委屈地仰脖望着我,嘴里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哼唧声,似乎在央求我。
我直起身,扭头就往家里跑,到了红薯地的这一头,还不忘将空筐子拎上。
“爸……狗……”我气喘吁吁地奔进屋子,父亲正在炕头上躺着,手里举着一本《如何让母猪尽早发情》。现在的人为了赚钱,什么难为情的书都敢出。我心里哼了一声。
“什么狗狗的,好好说话。”被我扰了情绪,父亲有些不快。
“一条狗。”
“狗有啥好稀奇的?”
“井里有一條大狼狗。”
“哦?”父亲慢慢坐了起来。
我将事情简单叙述一番。
“这么说,你没割薯秧回来?”父亲问。
我愣了。只得点头。
父亲叹了口气,“别管狗了,去换件衣服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急了。
“那是狗。”
“狗命也是命!”
“是狗就该死。”
“不是所有狗都该死!”我急赤白脸道。
父亲坐在炕沿上,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盯了我一会儿,笑了。父亲的牙很白,这得益于他一天两遍从未间断的刷牙习惯。我知道,救狗这件事,有戏。
当我和父亲再次来到那口枯井旁时,天空中竟然出现了雨后晚霞。在瑰丽的余晖中,红薯叶子和杂草上的水珠迸射出奇妙的光,将一口破井衬托得有了梦幻般的美。那条狗见我重新到来,看到了生的希望,艰难地站起身,仰着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父子俩,目光不敢移动,唯恐我们再从它的世界突然消失。父亲不愧是读书多的父亲,从家里出来前,特意寻了一条长长的井绳。稍事喘息,他熟练地在绳子一端打了个活扣,而后将这个绳套慢慢地朝井下续去。
“别把它勒死了!”我惊呼。
父亲没搭理我,继续放着绳套,直到与狗嘴平齐。几乎没过脑子,我已经趴在了井沿上,全然不顾身下的湿漉漉。我以为那狗会躲闪,谁知它仅是犹豫一下,就将头伸进了套子。在我的惊讶中,父亲开始缓缓收紧绳子。狗先是仰起了头,接着伸出了舌头,接着前腿开始离地,它的耳朵朝后背去,它的后腿也悬了空,它开始翻白眼了。当狗被完全吊起来时,父亲加快了拽绳子的速度。
我闭上了眼睛。
四
在我的极力恳求下,父亲勉强同意将这条脏兮兮的狗暂时收留。
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尽管不知道这条狗能在家里待多久,有着起名癖的我,还是给它起了个名字:赛虎。这是条母狗,谁又规定母狗不能叫赛虎呢。大玲、小玲、贞子、赛虎,这几个家伙各占据院子一角,非同类不沟通,却不影响这个院子真正地热鬧起来。
“找到主家,必须送走。”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我给赛虎后背上的伤口抹碘伏。
“先得治好它啊,否则,会死的。”我说。
父亲哼了一声,站起身将堂屋门口的灯打开了,立即有小飞虫冲了上去,将灯泡团团围住。借着灯光,我看清赛虎的伤口里已有米粒大的蛆虫在蠕动,我用一根小树枝,将它们一一挑出,踩死,又将半瓶碘伏倒在了狗背上。从始至终,赛虎忍着没动,只是用一双充满感激之情的狗眼望着我。它知道我在做什么。本来,父亲将它拽上来后,我俩还担心被咬,都不敢上去解绳子。这条狗大概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趴在泥地上,只是将脖子仰着,用所剩不多的气力摇晃着尾巴。关键时刻,还是父亲奓着胆子过去,迅速取下了绳套,而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我急忙跟上,走了几步,发现这狗也跟着,且一直跟到了家门口。
“不能让它进。”父亲站大门口,拦住了我们。
“天都黑了,让它去哪儿?”
“它是狗,不怕黑。”
“总得给它口吃的吧?”
“家里没有给狗吃的东西。”
“不让它进,你就别救它。”我抛出了撒手锏。
父亲没词儿了,扶了扶眼镜,进屋去了。
我为赛虎抹完药后,母亲开始喊吃晚饭。听到动静,贞子在猪圈里哼哼起来,但我没搭理它。今天,它必须少吃一顿加餐了。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母亲问起这只狗的来历时,父亲竟用他那破了万卷书的脑袋认真推导了一番赛虎落井的过程。
“它应该是与别的狗打架,落败了,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慌不择路,最终狗失前蹄,落入井中。由于惊恐,最初它没有发出动静,或者是昏迷了,直到一场雨将它淋醒,恰恰被儿子给发现,我速度快,吊上来还没死。”父亲说罢,颇有些得意。
母亲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炒鸡蛋,算是对父亲的肯定。饭桌上的气氛很是融洽。趁着这种氛围,我端着碗出了屋,来到拴赛虎的厢房门口,从旁边将喂大玲小玲的铝盆踢过来,朝里倒了半碗饭,又慢慢踢给赛虎。它看了我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以为父亲能把这条狗留下,谁知第二天开始,他就四下打听,问有没有人家丢了狗。这让我有些不快。好在,一连几天,父亲几乎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大家都不知谁家丢了这么一条青色脊背的棕色大狗,也没见谁家养过这样的狗,村里倒是有几条黑狗。父亲有些沮丧,没找到赛虎的主家也就罢了,还寻丢了想打死的那条黑狗。
我却暗自高兴。
赛虎来到我家一周后,后背的伤口明显见好,也就在这天下午,贞子闹圈了。
父亲有些激动,当即就命令刚放学回家的我和他一起,赶着贞子去邻村配种。我当然不想去,这哪是一个孩子可以跟着去干的事?但父命不是那么可以轻易违抗的,而且我怕他拿赛虎说事,只得忍了,拿了一根树枝,恹恹地跟在父亲身后,抽打着兴奋的贞子朝邻村而来。路上,我总想与父亲和贞子拉开距离,奈何父亲背着手走在前面,对猪不管不问,若是我不紧撵着贞子,它根本不走直道,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甚至想冲进路边的菜园子吃点时令蔬菜,很是讨厌。看来,广阔的大自然的确能够稀释欲望,猪更如此。
正是人们有空闲的时候,路上总能碰到下地干活儿回来的,也有坐在门口等待今天最后一顿饭的懒汉们,这令我比去偷割人家的薯秧还忐忑,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再看父亲,在前面背着手,昂首阔步的,好像他是刚刚赢得一场比赛的冠军。我很来气,忍不住用树枝朝贞子的屁股甩了一下,它却猛地一缩臀,站住了。
“不能打它屁股,它会以为有公猪上身呢。”该死不死的,老鳏夫百顺恰好路过,嚷嚷道。
我的脸欻地红了。
“三叔,还没做饭哪?”父亲对百顺说。父亲就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论上辈分,好像不这样不足以体现他是个读书人。
“仨饱一倒,哪个都不少。”百顺咧嘴笑道,黑长脸大概没洗,每条褶皱中似乎都埋伏着陈年老灰,“这是去配猪啊?”
“闹圈了。”父亲停下了脚步。贞子也停下,扭着脖子望向百顺。
“闹圈好啊,现在一窝小猪可卖不少钱哩。”百顺说着,走到贞子旁边,观察了一番,“嗯,真是头骚情的猪!”顺手在猪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奇怪的是,贞子这次没有缩屁股,而是朝路边沟冲去,像一辆肉色小坦克,刨起一溜黄尘。百顺哈哈大笑。
父亲也笑。
我却气得够呛,冲下路边沟,用树枝抽了几下猪耳朵,使贞子明白了今天的主要目的,又朝前奔跑十几米后,回到了路上。而后,我不管落在后面的父亲了,赶着贞子朝邻村的方向疾走。
当暮色笼罩整个村庄时,我和父亲赶着心满意足的贞子回了家。此行唯一让我稍感好些的是,到了养种猪的独眼老张家,当老张头打开圈门,将一头牛犊般的棕色大公猪放出来时,父亲很明智地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去外面的小卖部给老张头买包好烟,待我慢悠悠回来,猪世界的基因延续已经完成。
对人来讲,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每天一顿的野菜或者红薯秧,我再也不敢耽误,会准时扔到贞子面前,它受用得也很坦然。终于有一天,我确定它的肚子开始大了,这种大,绝不是因为肥。父亲得知后很兴奋,又开始查书本,想确定母猪肚里能有几只猪仔。可惜,书本没告诉他这种能看穿猪肚皮的知识。
“头一胎,下个十头就行。”他又开始计算十头猪养到多大卖最划算,算着算着,就有喜悦溢满了他的脸。
我暗自好笑。活了十四年,我还没见谁家母猪头胎能下那么多呢。父亲是不是想致富过于迫切,有些糊涂了?
然而,比起贞子的怀孕,赛虎的肚子也在变大,才真正让我激动不已。那天我没去割薯秧,而是割了筐野菜回来,累是累了点,看到贞子吃得很开心,风卷残云的样子,我也很开心。之后,我在院子里晃了一会儿,见赛虎趴在我给它搭的简易狗窝旁吐舌头,过去一看,发现它是没水了,于是给添了点。当它站起来吧嗒吧嗒喝水时,我发现了赛虎的变化,它的肚子比过去鼓了,奶袋下来了。
赛虎竟然揣着狗崽子。
五
父亲很少正眼瞧赛虎。我一直想改变他对狗的看法——并非所有的狗都该死。
这个周末的下午,地里没啥活儿干,父亲看书累了,便从门槛上站起来,将那本飞了封皮的书卡在门把手上,背着手来到院里,望见挂在桃树上的鸡笼子,他来了兴趣,像个大人物那样踱了过去。我正在狗窝前训练赛虎坐下起立,见他那么专注地观察笼子里的大玲小玲,急忙噤了声,唯恐惹到他。不久前,我将笼子重新编了一下,比过去大了很多,但长成大鸡的双玲两口子关在里面,仍显得挤。
“怎没把它俩放后院去?”父亲问我。
“大玲下了蛋,经常被小玲偷吃。”我说。
“那你该把公鸡圈起来才是。”
“圈了小玲,大玲也就不下蛋了。”
父亲显然没想到会这样,皱眉思忖片刻,打开笼子,将小玲从里面拎了出来。如今,小玲至少十多斤了,胸宽背厚,看着很沉。
“抓它干啥?”我有些担心。
父亲没说话,拎着小玲来到赛虎面前,蹲下,将鸡脑袋送到了狗嘴边上。小玲的瞳孔放到很大,脖子伸着,紧盯赛虎,看上去一点也没惊慌。反倒是赛虎后退了一步。
“爸!”我叫。
父亲没理我,对赛虎说:“来呀,吃它,给,吃它……”他不停地用鸡嘴戳着狗嘴。
我害怕极了,我知道,只要赛虎有一点非分之举,它的结局就会很惨,要么被端上桌,要么被赶出门。父亲显然又想起了那四十八只三黄鸡苗。“爸,猪饲料该打了吧?”我想转移父亲的注意力。
“这是条成年狗,光下命令不行,还要让它知道疼。”说着,父亲从旁边拽过来一根木棍,点着赛虎的头,“你要是敢吃家里的鸡,定打死!”啪的一声,棍子打在赛虎脚下,折成了几截。
我和赛虎都吓坏了,一连几天,我小心翼翼,赛虎也小心翼翼。每当父亲出现在院里,它都老老实实地在窝里趴着,尽量减小目标。我呢,努力避免大玲小玲和赛虎同时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中,防止他那储满书的脑袋里产生联想,又对赛虎心生厌恶。如今,赛虎来家里有些日子了,一时半会儿,父亲再也找不到它的真正主人,且赛虎是揣了小狗的,母凭子贵,备不住它的命运就改变了呢。
在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后,我找个机会,将赛虎的事跟父亲说了。
“我早看出来了。”父亲哼了一声,“吃的又不多,肚子却越来越大。”
“狗来是财呢。”我说。
“福兮祸兮!”说罢,父亲扛起锄头,干活儿去了。
我急忙背上筐,去给贞子找野菜。
天气越来越闷热,贞子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脊背开始下榻。但若论鼓肚子的速度,显然贞子不如赛虎,我也开始偷偷给赛虎增加营养。现在,它完全把这里当成家了,看家护院很是称职,毫无二心。有几次,我偷偷把大玲小玲放在这个院,它俩过去跟赛虎抢食,赛虎仍很大度,任它们抢。关键是,每当我放学回来,才进院,赛虎就会嗖地从狗窝里蹿出来,不顾有孕在身,摇尾晃腰的,让人心生感动。
我开始憧憬院子里有一窝狗的情形,那该多热闹,多富有生活气息啊。
同时照顾大玲小玲、贞子和赛虎,这令我很充实。我的作业并不多,还经常没有,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孩子来说,家里穷点也是天堂。何况我的父母很勤劳,父亲的确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出去打工,但他很顾家,也舍得把力气使在庄稼上,粮食不少打,我家不缺吃喝。钱,无非也是用来买东西。有了东西,还赚那么多钱干吗?
白天跑东跑西,杂活儿没少干,夜里睡觉就会很香。
这一夜,子时前后我却被惊醒了。围绕身边的蚊子似乎喝饱了,不再嗡嗡乱叫,窗外传来沉闷的雷声,有一道道来自遥远地方却很明亮的闪电在院里窜动,令人心神不宁。我想了想,确信鸡笼子被我放到了厢房,院里也没有啥可怕浇的,索性盯着窗户发起呆来。我是见惯了电闪雷鸣的,可今晚的雷声听着发闷,传过来整个房子都在晃动,窗玻璃像是有无形但有力的手在推,随时会碎裂的感觉,那电光也格外刺目,仿佛电母就站在院子里,一下接一下努力着,将墙上的壁虎照得清清楚楚。我听见赛虎像是嚎叫了一声,接着又恍惚听到贞子的嗷嗷声,侧耳细听,又没了它俩动静,想来各自缩回窝了。我也赶紧用褥单将自己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闪电熄灭,雷声也消失了,接着一股极闷热的空气扒着窗户朝屋内扑来,像是院里掀开了一口巨大的滚水锅。未等我将开着的两扇南窗完全关死,瓢泼大雨就哗的一声下了起来,紧接着外面狂风大作,我看见后院的那棵大桑树跳起了舞,脑袋拼命摇晃,甚至贴到了地上迅速积起的水面,像女人在洗头。
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我用褥单蒙住了脸。
狂风暴雨猛然停歇了,世界陷入了沙漠一般的沉寂。那些细细的沙粒缓慢流动着,没有一点声响,似水,如烟,在我的脚下萦绕,亲吻着我的脚趾,痒痒的。我缓缓地蹲下来,发现沙粒之间有小小的嫩芽在迅速朝外伸探,几乎在眨眼间,密密麻麻的嫩芽长到了筷子高,茎叶是白色的,每株上面還顶了一朵奶白色的小花,花有七瓣,晶莹剔透,美丽得令人想哭。再细细看去,花瓣上皆有一句七言,有的是心海无界万事宽,有的是天涯何处觅知音,有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有的是……突然,一声熟悉的喊叫声在耳边响起,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没错,是父亲,这声音太熟悉,一下子让我想起四十八只三黄鸡罹难的那一刻,他发出的来自心中地狱的吼叫声。再看窗外,阳光灿烂,已是大亮。
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赛虎把大玲小玲给吃了!仅穿了条短裤,我趿拉着拖鞋奔出房间。
阿弥陀佛,赛虎无恙,正在狗窝里伸着脖子朝猪圈方向张望。也对,鸡在笼子里,昨夜风再大,风也不会打开笼子的技巧。我的心仅安稳了那么一下,待看清猪圈前父亲的样子后,它嗖地又悬到嗓子眼儿,我下意识捂住了嘴,唯恐心脏噗的一声跳到泥地上。
父亲蹲在猪圈前,双手抱着头,样子很痛苦。旁边,墙外那根电线杆被风雨刮倒了,搭在墙头上,折断的那半截像死人的手臂,耷拉在墙头上,一动不动,被刮断的电线顺着墙壁垂到地上,也是一动不动。
父亲被电了!
我也嗷的一嗓子,冲了过去。那是我亲爹,就算他再近视,再讨厌狗,再不会赚钱,他也是我爹啊。慌乱使我忘了应该拿根木棍啥的,可当我跑到父亲跟前,发现自己的小心实属多余。父亲没事,只是在叹息,在绝望。有事的在猪圈里,是贞子。贞子直挺挺躺在水汪汪的猪圈里,肚子鼓鼓的,像胀满了气,腿儿像四根硬邦邦的短棍插在上面,看着很冰冷,很诡异,很令人脑袋发蒙。
“爸,猪死了?”我的声音在抖。
“唉!”父亲叹了口气。
“猪不是会游泳吗?”
“电死的。”
我这才发现,还有一根电线从墙头斜斜地甩过来,像勾魂索一样蜿蜒在猪圈里。
六
百顺是第一个来我家瞧热闹的。
“愣着干啥,找人抬出来,杀了卖肉啊?”百顺探着兴奋的长黑脸,盯着圈里的死猪说。
父亲没搭理他,先去院外拉了电闸,而后用锄头将两根电线挑到了墙头上。这时,陆续又有几位街坊闻讯赶来,一个个同仇敌忾地咒骂着昨晚天气。父亲在人群外站了一会儿,摘下眼镜仔细擦了擦,戴上,在我担心的目光下,拨开众人跳进猪圈,动作猛了,溅起的粪水将裤子搞得一塌糊涂。
我回头望了一眼在堂屋门口抹眼睛的母亲,利索地甩掉拖鞋,也跳了进去。
父亲攥住了死猪的两条前腿,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去拽两条后腿。冰冷,像冰棍那么凉,凉得我一哆嗦。
“你去拽耳朵。”父亲说。
我乖乖地去拽耳朵了。
有两三位邻居也跳了进来,帮我们父子俩朝外抬。死猪很沉,肚里像揣了铅块。初升的太阳打在人们身上,打在粪水中,搅起一团臭气,搞得人们满脸是汗。三折腾两折腾,死去的贞子被抬出猪圈,放到了板车上。整个过程,父亲一言不发,眼镜上溅了污水,也没去擦。
“拉到六指儿家吧,我跟他说说,能给个合适的价。”一直旁观的百顺说。六指儿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卖猪肉的,早年也杀过猪,由于右手多了根小指头,我很怕他,每次见他在村中央的小卖部前摆摊,总是躲得远远的。逢年过节,家里买肉,都是母亲去。
听了百顺的话,父亲抬头望了望恣肆的太阳,摇摇头说:“这是死猪。”
“六指儿也不卖活猪啊?”百顺嘿嘿地笑了,“放心,我只要点下水就行。”
“性质不一样。”父亲不为所动。
“有啥不一样的?就是没放血呗,贱点卖不就得了。”百顺又说。
周围人也都附和。
想到为了改善贞子的伙食,自己付出那么多辛苦,我也想劝父亲把死猪卖掉,但见他紧绷着脸,没敢吱声。
“不卖。”最终,父亲一锤定音。
“那你想咋处理?”百顺不解。
“埋掉。”
百顺摇了摇头,嘿嘿笑着走了。众人也一个个散去,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爸,真埋掉?”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埋。”
“埋哪儿?”
“埋到他们挖不出来的地儿。”说罢,父亲将锹镐放到板车上,拉着出了门。我急忙在后面幫他推。我们父子俩一路西行,街上虽然仍有积水,好在是实地,不算难走,但到了我家红薯地附近,变成了泥道,就举步维艰了。直到此刻,我仍不知道父亲想把贞子埋到哪儿去,只得龇牙咧嘴帮他推车。
“咧嘴更费力气。”父亲回头对我说。他脸上全是汗,眼镜已经朦朦胧胧的了。
我急忙把嘴抿上了。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我突然明白,父亲是想把贞子埋到那口枯井里。嗯,埋那里,也算是下黄泉了。尽管有些可惜,我还是替贞子感到一丝庆幸。
一连三天,父亲始终在忙碌,一车又一车地将院子附近的垃圾往枯井里运,后来没垃圾了,地也干了,他又起土朝井里倒黄土,终于在最后一天傍晚,将那口井填死了。我是第一个参观者。放了学,背着书包我就赶过去了。井口周围的杂草不见了踪影,那口枯井也变成了平地。当时父亲不在,我站在庄稼地中间注视着这片新土,足有五六分钟,突然,有风吹过来,我浑身一激灵,扭头一口气跑回了家。从那时起,有两三年,我都不敢往那块地去,总觉得贞子正从土层中探出头来,用它那白多黑少的眼睛幽怨地凝视这个世界。
父亲累了,躺在炕上足足睡了两天。这期间,我和母亲小心翼翼的,唯恐惊扰了他。
爬起来重新下地干活儿后,父亲的话更少了,有时在看书的时候,会走神,会盯着院里的猪圈愣上好久。他乃一家之主,他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气氛。一连十几天,我们家都是死气沉沉的,好像我们损失的不是一头猪,而是全部未来。
直到这天早晨,我起床出来上厕所,一切才有了转机。
太阳起得也很早,六点多钟就已红彤彤的,又大又圆,还不是很热。空气也很清新,像是被雨水过滤了一遍,但昨夜并未下雨。揉着双眼,我来到前院,撒了尿之后,想去厢房把大玲小玲挂到桃树上去,却惊讶地发现,赛虎的窝里不正常,有一堆东西在蠕动。我又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小狗。过去一数,六条毛茸茸的小赛虎。
我一阵狂喜,忘了要干的事,转身跑回屋,“爸,妈,赛虎下小狗啦!”
母亲一脸惊喜地走了出来。父亲正在后院刷牙,听到我的喊叫,肩膀哆嗦一下,嘴里噙着牙刷站起身,慢悠悠进了堂屋,见我和母亲欢天喜地往前院来,他也跟上了。
“哟,不少啊,六个!”母亲说。赛虎似乎很满意母亲的惊喜,抬狗眼望了望母亲和我,水汪汪的眼眸中闪着波光。
“哼,都是赔钱的货。”父亲嘴角冒着白沫,含混说道。我正心生不满,他已蹲了下去,将牙刷从嘴里拔出来,指点着几只小狗,数了数,“要是六头猪也行啊。”
父亲一提起猪,我和母亲的兴致全没了,又不敢多说啥,只得散去。母亲回堂屋准备早饭,我则朝厢房而来,打算先把两只鸡安顿了,再趁父亲不在时,给赛虎加点餐。谁料,才迈出去几步,就被父亲叫住了。
“这些狗崽子满了月,你就负责处理掉吧。”父亲朝地上吐了一口牙膏沫。
“怎么处理?”我心头一颤。
“随你。”说罢,父亲也回屋去了。
我脑袋一阵发蒙,直到小玲在笼子里打了个憋屈的鸣,才将我从迷茫中唤了回来。
小狗们很可爱,赛虎也是个好狗妈,在我偷偷给它每天加餐的情况下,奶水充足,几个小家伙长得很快,毛色也好,一个多星期过去,全都睁开了眼,像十二颗水晶在狗窝里闪动,迷死个人。然而,一想到再有二十多天,我就必须把它们处理掉,我心里就像塞进了六块冰坨,拔凉拔凉的。
一个月,说慢也慢,说快,那就不仅是快的问题了,简直一睁眼一闭眼的事。父亲也没再重复他的命令,只是每次从狗窝附近经过时,瞥向赛虎和它的孩子们的眼神冷冷的,别说赛虎了,连我看了都心中一凛。我知道,父亲是担心这七条狗怎么养,一旦送不出去,满院子跑狗,一顿饭吃上个十斤二十斤粮食,他不心疼才怪。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没少跟人打听,几乎见到可能的目标,我都要问人家一句:“想养狗吗?我家有六只非常非常可爱的小狗……”然而,村里人都在忙着如何赚钱,没人有那心思听我的话,况且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猫啊狗的,乐意养狗的人,家里早就有了,不乐意养的,你就是白送他一条二郎神的哮天犬,他都嫌腰太细毛太短。
小狗们一天天长大,开始在院子里四下探索了,这让我越发心急如焚。
这天傍晚,我背着书包正蔫头耷脑地朝家里走,被坐在路边石头上听收音机的百顺给叫住了。
“听说你家狗下崽子啦?”百顺关掉了收音机。
我没搭理他,继续朝前迈着螳螂步。
“跟你说话呢,怎么还不如你爸有礼貌?”百顺站起身,拦住了我。
“三爷爷,您待着哪。”我违心地说了一句,想尽快摆脱他。
“这就对了嘛。”百顺嘿嘿地笑了,黑脸上的褶子挤成了黑菊花。“想把狗送人?”他问。
“你想要?”我心头一喜,随即又沮丧了,“给你也喂不起。”
百顺竟然没急,“谁说我想要啦?你拿集市上去卖嘛,总会有想买的。”
“会有人买?”
“林子大了啥鸟没有。”
“谢谢三爷!”我给百顺鞠了一躬,之后甩开双腿朝家飞奔而来。
七
瞧父亲的阵势,我能把几条小狗卖出去,简直是半夜做梦啃猪蹄,想得美!但面对跌跌撞撞满院子跑的狗崽子们,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更做不了别的梦,索性就无为而治,不管我了。
这反倒激发了我的斗志。
熬到周末,我把大玲小玲撒到后院,在它们的笼子里垫上一件破衣服,将六条小狗塞了进去,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去了十几公里外的镇上。这天镇里有大集,我想碰碰运气,万一呢!
好久没来大集上转一转了,霍然发现有钱人越来越多,好像市场上的东西不用花钱一样,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阳光下,人们你推我搡,摩肩接踵,一派喧嚣。地上的浮土被无数双脚卷起来,在无数个膝盖下起起伏伏,很有一种虚无缥缈仙世界的感觉。闻着诱人的油条、烧饼、肉饼、豆腐脑、朝鲜面的味道,我在人群中如一条笨拙的鱼,左冲右突,最终在集市另一头人流稍显稀疏的地方,找到一块屁股大的空地,总算有了立锥之地。我先是站着,后来发现这样突出不了狗笼子,于是又坐下,将六只小狗摆在了脚尖前,这样,我这个卖狗的意图就很明显了。
却没人来问。
我可怜巴巴地注视着每一个朝我这里走来的人,希望他蹲下来,买不买的另说,问一问价格给我点信心也是好的,但是没有,人们匆匆来又匆匆去,好像我和六条小狗是隐形的。即便如此,我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吆喝,再说也没什么可吆喝的,我只听过沿街买狗人的吆喝,没听说还有卖狗的喊,这是农村,猫狗就跟地里的土块一样,没啥可稀奇的。
太阳一尺一尺地朝头顶上蹿,又一尺一尺地朝西边天空溜。
已是午后时分了,集市上的人至少减了大半,我的六只小狗仍无人问津。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狗崽子们也饿得直嗷嗷,好在我出来时用瓶子装了点水,我们才能支撑到现在。日头越来越毒辣,刺得人睁不开眼。勉强眯着眼又四下看了看,我决定,等上半个小时,若还没人来问,就打道回府,下次再說。
有个矮胖子朝我这里走来,腆着大肚,眯着小眼,手中拿着一把小纸扇,一会儿挡在头顶,一会儿在腋下扇动,小短腿频率很快,迈的步子却不大,样子有些滑稽。我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却自己的难熬。很快,矮胖子像一坨滚动的肉,滚到了我面前,我以为他会停下来,也给予我一点关注,谁料人家极顺畅地滚了过去,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把目光又投到了人多的方向。
啪,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小伙子,这犬是卖的吗?”矮胖子弥勒佛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他竟然杀了个回马枪。
“当然!”犹如清泉沐浴全身,我顿时来了精神。
弥勒佛点了点头,蹲下来,仔细观察着六条晒蔫了的小狗。
“若是全要,可以便宜点。”我心中迅速盘算着。每只若能卖二十元,就是一百二,就赚大发了。
“嗯,”弥勒佛又点了点头,“这犬的品种还不错。”
还有这样的买家?我不禁心花怒放,“这可都是好狗!”
“是犬。”弥勒佛纠正道。
“有何不同?”他文绉绉的样子也影响了我。
“首先,犬比狗大。”弥勒佛将收起来的扇子伸进笼中,挑起一只小狗的前爪,“其次,犬呢,是有二十个脚趾的,狗只有十八个,这是本质区别。”
我的眼睛瞪成了牛眼。
弥勒佛很满意我的反应,接着又说:“你看,犬的脚踝上是多一个脚趾的,叫作‘獠,是捕猎时的利器,而狗则没有。”
我彻底被他折服,频频点头。
“三百元一只,卖吗?”弥勒佛突然问。
我大吃一惊,人都结巴了,“呃……哦……卖……卖。”
弥勒佛没理会我的表情,眼神依旧盯着狗笼子,手却从兜里拽出一沓钱来,“不过,这笼子得送我。”
“送……送……”
他笑了,点了十八张大钞,放到我颤抖的手中,而后拎起狗笼子,腾云驾雾般消失在了人群中。
天啊,我碰到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傻蛋!噢,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神仙、大仙人、大菩萨!处在狂喜状态下的我,还不忘將裤腰带解开,把钱塞进里面短裤的口袋,重新扎紧腰带的我,成了一个富人。这感觉,就是再饿上一天,也是爽的!
回家的路上,不是我在蹬自行车,而是它在载着我飞。当我冲进家门,满脸是汗地跑到父母面前,将那一千八百元钱摆在他们面前时,世界一下子宁静了。
父亲连说了三遍“怎么可能”,而后竟然红了眼圈。
母亲也开始抹眼角。
于是,我又添油加醋地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番,父母这才恢复常态。
“今晚给你炒鸡蛋,炒六个!”母亲搓着衣角说。
“大玲今天又下了个蛋,还是双黄的。”父亲也笑着说。
他的话令我突然想起来,大玲小玲的笼子没了,今晚它俩如何安身呢?得知我的担忧后,父亲利索地站起身,“好办,我现在就给它俩搭个窝,不耽误晚上住。”
八
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们娘儿俩说,财不外露,更不能让人知道一条狗崽子卖了三百块。我和母亲郑重地点了头。谁承想,不到一周,几乎全村都知道我家有一条值钱狗了,纷纷前来赏赛虎。造成这种局面的,恰恰是父亲自己。
那天,父亲下地干活儿回来,拉着一板车收割的大豆秧,松松垮垮、枝枝丫丫,像拉了一座山,将他整个人埋在秋收的灿烂中。他埋首前行,古铜色的脖子探伸着,脊背一耸一耸,像蠕动在大地上的一只老龟。
“大书生,歇会儿呗?”父亲路过百顺家门前时,老鳏夫扯着公鸭嗓喊他。
父亲和车同时顿了一下,又向前惯行两步,停住。“是三叔啊。”父亲腾出一只手,扶稳歪斜的眼镜,从豆秸中探出脸去,朝百顺笑。
“你家的小狗卖了?”百顺转着收音机的旋钮,里面传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很聒噪。
“啊……是。”
“真卖了?”百顺关闭收音机。
父亲想走开,又觉得不太好,“真卖了,养不起啊。”
“我还想要一只哩。”
“早说啊。”父亲顺口搭音。
“多少钱卖的呀?”
父亲心里咯噔一声,他想编个数,又不擅撒谎,一时脑袋被抽成真空,嘴巴却张开了:“三百……”
“三百?一条?”百顺腾地站起来,“金狗啊?”
于是,父亲多了个同行,不是帮他推车,而是催他快走。路上,百顺又用他那满口四环素牙的破嘴,拉扯了几位好奇心比猫都强的闲人,转圈围住父亲的豆秧车,押镖一样,浩浩荡荡地进了我家大门。赛虎见状,从窝里冲出来献上一顿狂吠。父亲本来就烦,听了狗叫,脑袋就有点大,恨不得一把火将豆秸点燃。“别叫了!”他吼了一句。赛虎吓了一跳,立即偃旗息鼓,但仍警惕地注视着几个闲人。自从狗崽子被卖掉后,它比过去谨慎了许多。我曾试图给它做心理辅导,告诉它咱家不可能养那么多狗,小狗们去的地方比这里吃得好睡得香,但收效甚微。父亲后来对我和母亲说,当时,他极厌烦百顺等人对赛虎的评头论足,又拉不下脸撵人家走,只得由他们去了。
“看这狗身子,狗腿,多壮实。”有人说。
“尾巴,多长,多粗。”又有人说。
“过去没注意,还真跟柴狗不一样……”百顺说得最多,还蹲下来数狗的奶头,“看着还有奶水哩!”
“想喝啊,去啊,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吧?”有人揶揄道。
一句话挠了几个人的胳肢窝,闲人们嘻嘻哈哈笑了起来。直到我母亲听到动静,从后院赶过来,这伙人才识趣地散去。我父亲干完活儿,将大门关了,而后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赛虎发呆,直到狗缩回窝里,又将嘴埋进腿中,他才站起身。看看院子,桃树在,猪圈在,狗和狗窝在,一切如常,父亲这才踏实了些。
但我家有一条好狗的事,仍随着被秋风吹落的枯叶,飘飘悠悠在村庄的角角落落转了个遍,想瞒是瞒不住了。比起父亲,我更担心。我担心的倒不是财已外露,而是赛虎的未来。一连多日,每次上学前我都会特意跟赛虎告别,唯恐回来就见不到它了。好在,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杨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赛虎也早就换上了过冬的毛,它依旧在我家院子里好好地待着,兢兢业业盯着大门口。
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
这天晚饭期间,父亲吃着吃着,突然停止了咀嚼,捏着半张饼,表情僵硬起来。我以为他硌到了牙或者咬到了舌头,忙投去关切的目光。
“开了春,种桃树。”父亲含混地说。
我和母亲同时停住了筷子。四下看看,也没见啥能诱使人联想到桃树的东西,筷子倒是木头的,桌子也是木头的,但那都不是桃木,饭桌上也只有一碟咸菜、一盘炒土豆、几张饼和四个碗,头顶的灯是仅有十五瓦的小灯泡,屋子里不是很亮堂,这一切都无法与桃树产生任何关联。
“为啥?”母亲问。
我也含着一片土豆看父亲。
“今年桃子值钱。”父亲说。
“咱家的桃子可是一分钱没卖成啊?”母亲说。
夏天,院里的桃树至少结了半筐桃子,不巧得很,正赶上贞子被电死,父母都沒心情搭理那些桃子,我倒是吃了不少,还偷偷给赛虎和大玲小玲喂了一些,从它们的举动看,桃子很好吃,起码不难吃。我眼睛都不眨地等待着父亲的后话。
“那棵桃树品种不行。”父亲端起碗,喝了口粥,“我听说,好品种的桃子,一斤能卖两块多!”一口粥似乎瞬间变成热量,父亲的脸显得容光焕发。
“再好,种一棵两棵的也没啥用。”母亲说。
“要种,就种一片。”父亲说。
“哪有本钱?”母亲问。
父亲笑了,笑得很小人得志。在他的目光中,我恍惚看到一点苗头。
“卖狗的钱,再加上点,就够了。”父亲坐实了我的猜测。
母亲也笑了。
父母都笑,我也只能笑。饭桌上的氛围就格外温馨,仿佛我们眼前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大蟠桃,就等着王母娘娘召开会议了。我很佩服父亲,他看似书虫一个,其实无时无刻没在想着如何发家致富,他的这种脾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使我觉得世间没有啥事能把人彻底困死,只要肯钻,总会在生活的大口袋上钻出一条通道来。这一夜我的心情格外好,像是我家已经成为富裕户,作为一个不缺钱的少年,我怀揣着各种愿望进入了梦乡,做了个色彩温暖的桃花梦。第二天上课时,身心仍萦绕着甜蜜的味道,看每一位女同学,无论高矮胖瘦,都是俊的。
然而,我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在课间就被冷风吹散了。
“闹鸡瘟了!”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同学说。平日我很讨厌他,但现在他说的话,我没法不听进去,这毕竟事关大玲小玲的身家性命啊。
“瞎说。”我反驳。
“我姥姥家养的鸡昨天都死了。”好像死了鸡是光荣的,鹰钩鼻将鼻孔都显摆了出来。
“你姥姥家在哪儿?”我有些紧张。
“白塔村。”
“白塔呀。”我的心落回了肚里,“离咱们村还有十几公里呢。”
“这是鸡瘟,瘟——你不懂吗?传得可快了。”鹰钩鼻显然不满意我的反应。
“危言耸听。”我撇了撇嘴。
“我家西院的鸡也死了!”鹰钩鼻趾高气扬地说。
我一下子傻了。他家在村东,我家在村西,有点距离,但与到他姥姥家的距离一比,岂不是伸胳膊就能划拉到?
我预感事情不妙。
九
小玲现在打鸣非常有规律,早晨五点至六点,它会鸣叫六次,那颗核桃大小的脑袋里像是有块电子表,中午它会在午饭时打一次,傍晚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再来一次引吭高歌,而后它就完成任务,去享受作为一只骄傲大公鸡的美妙生活了。与小玲不同,大玲每天一副闷头闷脑的样子,除了吃睡,就是下蛋,春夏秋冬,一天一个,是我们一家人营养成分的调剂师。这两只幸运的三黄鸡,在日复一日中,俨然成了我们家庭的一部分。鸡鸣狗吠,这才是农村的日子嘛。
对于大玲小玲的安危,我当然在乎。
放了学,我一路狂奔跑回家,书包都没放,直奔后院鸡窝。大玲正在窝里趴着,小玲器宇轩昂地在窝前踱步,看似在酝酿今天的最后一次高歌,一切正常。我平复了一下心绪,缓慢猫下腰,从大玲屁股后头摸出一枚热乎乎的鸡蛋,褐色的,个头不小。整个过程,大玲仅是扭动脖子看了我几眼,眼神深邃,没有丝毫不情愿。我的心这才彻底踏实下来。
晚饭时,父亲吃着炒鸡蛋,还特意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像是在奖励我。接着,他开始憧憬他的桃园。他说,他计划好了,开春先买上六十六棵桃树苗,讨个吉利,就栽在西边那块红薯地里,离家近,方便打理。他也查过书本了,那块地适合种桃树。至于院里这棵老桃树,权当练手艺的对象了,剪枝啊,疏果啊,施肥打药啊,等一切都熟悉了,桃园也就该结桃子了。届时,若是桃子长得大,长得多,他就在外围扎一圈栅栏,只留一个门进出,如此,他就是桃花岛岛主了。
“那我就是黄蓉!”我兴奋地接话。
这时,窗外传来小玲的叫声,可能天气冷的缘故,它今天叫得有点晚,叫声也有些沙哑,但比过去绵长,我甚至从这起起伏伏的鸣叫中听出了旋律,像是一首老歌的调子。我的心情大好,父母的心情也大好,当我用筷子夹着一块鸡蛋去喂前院的赛虎时,竟没受到呵斥。夜里,我睡着睡着,突然醒来,侧着耳朵听了听窗外的动静,静谧如空,并无异常,在这瞬间,迷迷糊糊的我,仿佛被一股温暖平和的幸福感包裹着,剩下的梦都是美好的。
然而,待新的一缕阳光将我从酣睡中唤醒时,一切却发生了逆变。
我起来晚了。不仅我起来晚了,父母也晚了。我们都很惊异,问谁谁都没听到鸡叫声。确认这一点后,我大叫一声,撇了才拿起的书包,直奔后院鸡窝。晚了,也完了。大玲小玲都在窝里,却是直挺挺的,鸡冠子早没了血色。
鸡瘟,该死的鸡瘟,像沉沉的夜色,像黑黑的死水,漫过了后院,汇集到鸡窝,将死亡之气浸入大玲小玲的身体,将它们的活力一点点吸干。两只鸡都死了,死得静悄悄,死得冷冰冰。我的全身也在发抖,即便是红灿灿的阳光抚摸着后背,我仍感觉身心都是冷的。这时,父母也赶了过来,我们一家三口站在鸡窝前,沉默不语,像在集体默哀。
几分钟后,对于如何处理这两只死鸡,父亲和母亲争执起来。
“埋了吧,入土为安。”父亲说。我赞同他的意见,却有点不舍。
“安安安,你就知道安,大肥猪你埋了,我知道你伤心,就认了,”母亲抹了抹眼角,“这两只鸡,留给孩子解解馋也是好的。”我赞同母亲的意见。毕竟,与贞子相比,大玲小玲分量轻了许多。活着,两只鸡是大玲小玲,死了,就恢复了鸡的本质。鸡已经死了,入了肚总比埋进黄土要划算。况且,当初小玲还差点啄瞎我的眼呢,如今补偿一下,也未尝不可。想到这儿,我的伤心轻了许多。
父亲最终妥协了。
这天放学回家,才进院门,我就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赛虎见我回来,兴奋地从狗窝里冲出,又是摇头又是晃尾,一副讨好样。它的热情,使我彻底从失去大玲小玲的伤心中走了出来。鸡不如狗,狗通人性。
两只鸡整整炖了一大锅。
吃饭的时候,最初我还是心有戚戚,感觉盆里的每块肉都有灵魂,那些飘飘忽忽的热气就是,它们在注视着我,想要诉说什么。不过,我最终还是耐不住这些灵魂的香气,抓起一只鸡腿大快朵颐起来。父母也在吃,尤其父亲,他吃得更仔细,连鸡肋都一根根地剔干净。
“爸,这闹了瘟的鸡,吃了不会有事吧?”我突然问,接着又伸手拿起一根鸡翅膀,也不知是大玲还是小玲的。
父亲正在撕咬的嘴停了下来,眼镜后面的目光茫然了一下,而后含混地说:“这个……高温是可以杀菌灭毒的,对吧?”他望向了母亲。
母亲镇定地点了点头。
一连三天,我们顿顿有肉。我想,富裕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为了让大玲小玲死得其所,我将所有鸡骨头都赏给了赛虎,让它也过个节日,从而彻底忘掉了它的狗崽子们。大概是骨头吃多了,第四天早晨我去上学前,见赛虎的眼角糊满了眼眵,黄黄的,看着很恶心。放学的时候,我特意从村医那里拿了瓶红霉素眼药水,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都花完了。那是父亲从卖狗的钱中抽出一点奖励我的,统共五十元,我计划用一年的。我满怀爱心地抱着赛虎的脑袋给它点眼药水,期待它的眼睛很快复原,谁知到了第二天,它的眼睛依旧被糊死了,我只得多给它滴了些眼药。几天过后,赛虎的眼睛才有所恢复。
这天傍晚,我顶着北风刚进院门,就见父亲和一个比他还高的白脸壮汉,面对面站在狗窝前说着什么。担心父亲要将赛虎卖掉,我急忙走了过去。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就是我们厂子跑丢的追月,错不了!”壮汉蹲下去,抓住赛虎的一条前腿,指着它肚皮下的两小块青色毛发说。赛虎非但没有咬他,还在拼命摇尾巴,像是对我一样。这让我很不爽。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叉着腰叫道。
壮汉嘿嘿笑了,“我听你爸说了,当初是你救的追月,谢谢啊。”他松开赛虎的腿,把那只手伸向了我。我哼了一声,没动作。“我们厂子不仅有追月,还有逐日,那是条公狗,都是黑背牧羊犬,是准备育种养小狗的。”
“赛虎可不是什么黑背,你看,它后背一点不黑,是青色的。”我急急地辩解。
“哦,对,黑背也不一定都是黑色脊背。”壮汉有些得意地解释。接下来,他不再理會我,而是很热络地跟父亲聊了起来。看父亲那副神情,已被他说动。壮汉说,这条叫作追月的黑背,本在他们造纸厂的大院里圈着,跟那条公狗一起,有一天,他想在院里让它俩跑一跑,就将它们放了出来,他临时有点事,进了一趟屋,待出来时,两条狗都不见了,派人寻了一两天,也没寻到个踪影,第三天的时候,逐日跑回来了,浑身脏兮兮的,还有伤,看样子是跟村里的狗打架了,但追月却再也没了消息。见我一脸的怒气,壮汉接着解释说,他们的厂子离我们这里有二十多公里,他怎么也想不到追月会跑到这里来,前天,他路过我们村,下车到小卖店买包烟,无意中听到人们议论我家的赛虎,越听越像追月,于是一番打听之后,今天前来认领了。
“我不知道什么追月逐日的,这是我家赛虎,谁也不能把它牵走!”由于激动,我浑身发热,早没了进院前的冷感。
“不让你白养这么久,我给补偿的……”壮汉说。
“大人之间的事,你就别掺和了,回屋写作业去吧。”父亲在一旁说了话。
“没作业。”我说。
“你……”父亲有些生气。
“贞子死了,大玲小玲也死了,绝不能再没有赛虎!”我突然吼了一嗓子,接着大声哭起来。我的哭相很有气势,还学着街坊婶子们拍打着大腿,把两个大人惊住了。
“没事,我不急,反正找到了,再说,今天我也拉不走它,”说着,壮汉掏出烟来,递给父亲一支,“过两天我再来吧。”
令人更生气的是,父亲本不会吸烟,却笑眯眯地接过了烟卷。
十
翌日,为了保护赛虎,我学都不想去上了,结果被父亲呵斥几句,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熬到放学时间,出校门我就急匆匆往家赶,进了院,见赛虎还在窝里趴着,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赛虎,过来。”我叫。之前,我一进门它就会出窝迎接,今天还有些拿捏,看来,它也意识到快要走了,对我爱答不理的,让人有些生气。
赛虎出窝的动作显得很古怪,像是睡觉睡迷糊了,两条后腿有些抖,但它的眼睛已经恢复,不再有眼眵,只是不如过去亮了。看来,这鸡骨头,尤其是瘟鸡的骨头,还是不要给狗吃啊。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心软。
“来,立一个。”我对赛虎说,想跟它拉近一下关系。
听到命令,赛虎腰背一挺,想往起站,谁料试了几下,两条后腿始终吃不住劲,根本站不起来。
“怎么了?赛虎。”我担心地蹲下去,仔细观察它的腿,并没有扎什么东西。“立一个!”我又命令。
赛虎挣扎着朝天空挺了挺身子,舌头都吐出来了,最终还是笨拙地坐在了地上。我心想坏了,赛虎这是病了。急忙跑进屋找父亲,将赛虎的情况叙说了一番。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是不是吃了鸡骨头闹的?”我问。
“是不是都不打紧,咱们吃了不也没事嘛。”父亲说。
“人不是狗。”我气呼呼地应道。
“狗比人皮实。”父亲说罢,不再理我,去看他的书了。
这一夜,我没睡踏实,总在琢磨该如何治一下赛虎,也期望天亮后,真像父亲说的那样,它啥事没有。后半夜,我被尿憋醒,还迷迷瞪瞪地去了趟狗窝前,赛虎好好地在睡觉,发现我来了,还摇了摇尾巴,我放心了些,浑身哆嗦着赶紧又跑回屋钻进了被窝。
天亮了,没有太阳,外面冷得很,我的汗毛都在收缩。
背着书包朝外走的时候,我又去看了看赛虎,令人伤心的是,它的后腿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见我过来,它拖着两条腿从窝里爬出来,像是昨夜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已经生命垂危。我的眼泪唰地淌了出来,蹲下去抚摸着它的脑袋,那泪疙瘩就砸在了上面。赛虎不知所以,依旧讨好地望着我,眼神里满是依赖,后腿废了,尾巴仍在无力地摇,地面荡起了一丝浮土。
“你等着,放了学我就给你买药去,钱都花光了,也要治好你的腿!”我拍了拍赛虎的头,站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大踏步朝外走去。身后,赛虎哼唧了一声,在跟我道别,抑或是回应刚才我说的话。
放学时,我再次进了村医的家,将赛虎的情况跟这位本村叔叔详细地叙述了一番,恳求他想想办法,开一服吃了就能好的药。
“这个……”叔叔显然被我的要求难住了,“狗该由兽医来治的。”
“都是活物,上下差不多的。”我焦急地说。
“嗯……”叔叔沉吟了片刻,“按你所说,这狗先是糊眼接着瘸腿……”
“不是瘸,是瘫。”我纠正道。
叔叔白了我一眼,接着说:“应该是有炎症导致,或许是伤及神经了。”
“赛虎会疯?”我惊道。
“不是那个神经。”叔叔说着,看了看我的双手。我急忙从口袋里摸出那几十块钱,“叔,你给开药吧,要足量的。”
村医给赛虎开了几包花花绿绿的药,让我拿好,早晚各一顿,先让赛虎吃吃药再说。从他家里出来,我心想,这些药花光了我的全部零花钱,但愿能治好它,倘若不能,我也算尽力了。这么一想,惆怅又塞满心中。
远远地,我就望见家门口停了一辆带车斗的汽车,走近看,斗子里还放着一只铁笼。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跑进院。那个白脸壮汉果真在,而且正跟父亲争吵。
“真不是故意的……”父亲面红耳赤的。
“不是故意?这才两天,怎么会瘫了?”壮汉的态度与那天截然相反,凶神恶煞的。
赛虎已经缩回窝中,在里面惶恐地望着。
“叔,这狗病好几天了。”我过去说。
“好几天?鬼信。”壮汉点着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喷出的烟雾将胖脸团团罩住,看着更吓人。
我将那几包药举给他看,“赛虎吃了鸡骨头,你没来之前就病了,你看,现在它眼角还不干净呢,昨天早晨就有点拉腿儿了。”我解释说。
壮汉瞟了一眼药包,而后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窝里的赛虎,停了一会儿,他还掰开狗嘴端详片刻,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狗眼。“这狗彻底废了,你们赔吧。”
我和父亲面面相觑。
“听说你们卖小狗卖了不少钱?”壮汉站了起来,将烟头丢到地上,蹍碎,“小狗的钱我不要,就要赔偿大狗的。”
“这狗可是我们救的!”父亲急了,脖子上的筋鼓了起来。
“救它不假,但是你们也害了它。”壮汉用脚尖挑了挑赛虎的下巴,赛虎就那么憨憨地任他去挑,“本想今天带它走,还要感谢你们一下,看来,你们也并非什么好心人。”
“爱要不要,想赔钱,没门儿!”父亲的嗓音都变了。
“没门儿!”我也喊。
壮汉冷冷一笑,“没关系,那我就去派出所报案,让警察来处理……”说着,迈步就要朝外走。
父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发现他的身体还摆了几摆,似乎要晕倒。
“等一下,”父亲拦住了壮汉,“赔多少?”
壮汉站住,回头看了看窝里的狗,又看了看我们父子俩,“也不讹你们,这个数。”他晃着两根手指。
“两百?”我问。
壮汉更恼了,“至少两千!”他叹了口气,“这都算便宜你们了,多好的狗啊,被你们给祸害了。”他还抹了一把脸,很沮丧的样子。
我不让父亲给,母亲也跑出来阻拦,父亲一副很痛苦的神情,我们三口在堂屋门前拉扯,那壮汉就站在大门口冷冷地看着,像是欣赏一场穷苦人家的情景剧,很令人气愤。可惜,最终父亲还是把两千块钱给了他。壮汉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赛虎,上车走了。北风顺着街巷呼呼地朝我家院里灌,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桃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孩子在哭。直到夜里钻进被窝,我还在微微颤抖。身心冰冷的状态下,我进入了梦境,在那个无边无垠虚无缥缈的空间里,贞子、大玲、小玲化作三颗流星,朝我疾速冲过来,吓得我一下子醒了。
拿了我家两千块钱的家伙,不会是个骗子吧?那可是父亲要用来建设桃花岛的钱啊!
我从炕上坐了起来。
窗外有风,夜空晴朗,繁星如烟。有猫头鹰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很是瘆人。
对呀,若他是个骗子,至少赛虎是熟悉的,否则为啥没咬他?唉,也许赛虎被瘟鸡的毒给毒傻了。鼻子一酸,我在黑暗中抽泣起来。
十一
像是一只大手按在人的胸口上,日子过得有些憋气。
最憋气的该是父亲,家里不可能再翻出两千多块钱了,他的桃花岛主梦因那些纸做的价值符号而轰然破碎。而我憋气的是,赛虎的病情虽没有继续恶化,也没见好转。我用蘸了菜汤的面团裹着小药丸喂了它半个多月,它依旧只能拖着两条后腿走路,远看像一只海狗。可惜,这里是农家泥巴院,不是能够畅游的大海,它每天唯有在狗窝附近爬行,一拱一拱,一蠕一蠕,看着很滑稽,也很绝望。当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染白了大地时,赛虎的食量骤减,很快瘦成皮包骨头。我认为它熬不到腊月。让人稍感安慰的是,自那个白脸壮汉走后,再也没人来赏狗或者认狗了,赛虎真正成了我家的。但它还能不能护院,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冬天,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还是有些空闲的。父亲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外出打工到腊月才能回来,他物质上穷,时间却很充裕。没了农活儿,他就坐在家里看书,一本接一本地看,家里没书了,还去别人家淘换,村里人都知道他爱看书,有本老皇历也乐意借给他。母亲对父亲很容忍,哪怕他看书挡了路,也从不对他吆三喝四,我认为这是父亲的书生气折服了她,才换来我家的长治久安。这个周末,阳光很好,父亲坐在堂屋门槛上看一本《山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凸眼珠离书页越来越近。母亲在堂屋搓玉米,时不时会抬头望一眼父亲,眼神中溢满了欣慰。我屋里屋外晃荡了一會儿,最后拿着半个馒头来到狗窝前,想再喂一喂赛虎。
看到我的身影,赛虎前腿撑地,将自己从狗窝里拖出来,嘴巴张着,尾巴缓慢摆着,像一条进化得可以上岸生活却又缺吃少喝的鱼。
“吃点东西啊。”我掰下一块馒头,递到它嘴边。赛虎闻了闻,没张嘴。“再不吃东西,你该去找贞子了。”我说。
赛虎打了个喷嚏。
天不冷,我见厢房窗台上有块旧纸板,便拿了过来,打算坐下慢慢喂它。谁料我刚把纸板放在地上,赛虎就眼珠一亮,张嘴叼住了。
“怎么,你要垫窝?”我以为它是嫌窝里凉。
叼着纸板,赛虎看了看我,见我并无怒色,于是前爪按着纸板撕咬起来。我笑了,认为它也过得无聊,想撕纸玩。但赛虎再次出乎我的意料,把撕下来的纸片直接吃掉了,且很过瘾的样子。
“爸,爸!”我惊呼。
“一惊一乍。”父亲从书本上抬起头,眼镜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像是他的脸上有太阳。
“赛虎竟然吃纸!”我喊道。
父亲缓慢站起身,狐疑地走过来,“哟,它吃纸干吗?”
“它是不是疯了?”我担心地问。
仔細端详一会儿,父亲摇了摇头,“不像。”
“那它干吗不吃馒头却吃纸?”
“我哪儿知道。”
我有点失望。在我看来,读书破万卷的父亲,应该无所不知才对。估计看穿了我的心思,父亲从兜里又掏出一团纸,扔给了赛虎。相较于纸板,这团纸似乎更吸引它,赛虎叼住三下两下就吞进了肚。
“八成缺什么营养,没事的,多给它喝水就行了。”父亲说。我知道,这是他无奈的解释,但也只能如此了。我从屋里拿来热水,倒在赛虎的水碗中,将原有的冰坨给化开了。赛虎又吃了一会儿纸板后,埋头吧嗒吧嗒喝了很多水,看上去的确精神了些。
哎,这憋屈的日子,狗都憋神经了。好在不是疯。
进入腊月,外出打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每个人都光鲜亮丽神采飞扬的,好像在外面挣了大钱。往往这个时候,是父亲最蔫的阶段,他几乎不出院门,即便是需要磨面粉啥的,也是母亲和我拉着板车去。他不开心,我更不开心,整天也垂头丧气的,因为别人家里常常飘出炖肉的香味,我家却总是白菜炖粉条。若说还有让人满意的地方,就是赛虎尽管彻底瘫了后腿,但不仅没死,还比过去强了许多。我早把它的链子解开了,它可以像海狗那样在院里自由爬行,速度倒也不慢。只是,无论家里再来谁,它都不叫了。知道它爱吃纸后,我用过的旧本子都不卖了,没事时就扔给赛虎嚼一嚼,它来者不拒,剩菜剩饭配着纸板纸团,却也维持了它的命。
过了年没多久,随着村里的男人渐渐外出,大地也缓缓苏醒,向阳的墙角开始有嫩嫩的草芽冒出了尖儿。有人来找父亲,想让他跟着一起出去打工,父亲思来想去,没点头。但他也没闲着,接连几天,晚饭后他会悄无声息地出门,直到快睡觉才回来,去时脸色不好,回来时更不好,仿佛夜色在他的脸上涂了一层黑。直到最后一天夜里,他回来时,脸色变了,红扑扑的,像在哪儿喝了二两酒。
“看!”父亲坐在炕沿上,从兜里变出一沓钞票,在手中啪啪摔打着。
我和母亲同时瞪大了眼。
“哪来的?”母亲问。
“借的呗。”父亲说。
“借钱干啥?”母亲问出了我的话。
“买树苗!”父亲神采飞扬道。
“还种?”
“必须种。”父亲仰面躺下,将那些钞票举在眼镜上方,对着灯光鉴赏着,“我还就不信了,在村里就不能赚钱啦?”
在这一刻,我感觉炕上躺着的父亲就是观世音菩萨,有万道金光正从他身上迸射出来,将不大的屋子照耀得金碧辉煌。父亲从未借过钱,但他为了梦想,不惜抹下脸去求人,足见意志多么坚定,动力多么澎湃。书上说,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父亲一定能取得成功,他一定会成为桃花岛岛主,那我就有机会当黄蓉了——不,是郭靖!
我家的氛围,再次回到了才卖掉六只狗崽的时候。
春天,裹着毛茸茸的温暖,推着圆滚滚的希望,朝我们这个小村庄扑面而来。选了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齐上阵,将父亲小心翼翼买回来的六十六棵桃树苗栽到了西边那块地里。六十多个树坑,父亲挖了四十个,我和母亲挖了二十多个,由于父亲要求的标准高,我和母亲的手都磨出了水泡。这片地,除去更西边埋着贞子的那口被填死的枯井,再也没有井了,浇灌树苗的水,都是父亲从家里一担一担挑过来的。身材高大的他,担着两桶水,双手分别拎着桶梁,像武松拎着两只猫,很轻松。不过,这武松的眼神差,时不时会不小心在土路上趔趄一下,就有水花争先恐后地溅出来,一连几天,从我家到桃园的路上,始终有两道湿漉漉的痕迹,像两条充满希望的生命线,将家与地连接在了一起。
父亲严格遵循《桃树的种植与管理》一书的教导,将六十六棵树苗分成十一行,每行六棵,横竖斜都是笔直的线,那时没有无人机,若有,从空中看去,这绝对是世间最板正的桃树林。当最后一桶水冒着泡缓缓渗入大地时,父亲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之后,他的日子就与这些桃树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桃三杏四梨五年。
我们一家本以为第三年才能有收获,谁知,在父亲科学有效的管理下,翌年就有近半的桃树开了花,每株至少二三十朵。看见桃花在春风中绽开了妩媚的笑颜,父亲大喜过望,将我和母亲拉到桃园来赏花,他的兴奋像一只只小鸟,在仍显稀疏的桃林间穿梭跳跃,就差翩翩起舞了。我更加佩服我的父亲。自从栽下了桃树,他就很少坐门槛上看书了,春夏秋三季,忙完了大田忙桃园,打理完桃园又下田,累得他明显瘦了、黑了、老了,厚镜片之下的双眼却越来越有神采,像里面燃烧着火炬。我知道,父亲其实不怕累,他之所以始终守着家,就是想稳稳当当过日子。熟读诗书的他,对人生有自己的理解,他算不上君子固于穷,但也绝不是贪婪之辈,他只是想守着妻儿还能用自己的双手过上殷实生活。其实,父亲不吸烟不好酒,对物质的需求很少,他是怕我们娘儿俩跟着他受穷而已。
到了这年夏天,我家的桃园竟然收获了一筐半桃子,加上院里的那棵老桃树,共有三筐。父亲破天荒地拉着板车去了集市,用两天的时间卖出了这三百多斤鲜桃,收入七百元。那一晚,吃过晚饭后,父亲将一堆散碎银两撒在炕上,一家人嘻嘻哈哈数了好长时间,弄得两手都是钱的味道,趁着父母高兴,我甚至偷偷拿出一张两角的钱去逗弄赛虎,好在,它不喜欢这种带有复杂气味的价值符号。
这一年,我只吃了几个老桃树掉下的烂桃子,但我心里是甜的。
十二
六十六棵桃树很争气,到了第三年春天,每一棵都怒满桃花,远看像爆炸了一团团粉色的云,缥缈,恣肆,绚丽。父亲早就在桃园四周扎上了酸枣棵子,只留一个向东的小栅栏门。走进这方桃园,人就仿佛身处世外幻境,呼吸的空气都是香甜的,美妙的。那些日子,没事我就带着赛虎去园子里待着,地上铺块旧凉席,往上一躺,仰望桃花,仰望桃花上方的蓝天,感觉自己就是陶渊明,就是武陵人。唯一让我遗憾的是,赛虎的腿依旧没好,但它已经适应了,能用两条前腿拖着身体快速前行,甚至能赶上我走路的速度。它还是吃纸,不过饭也不少吃,比过去壮实了许多。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阔步前行。
又一个盛夏滚烫降临,树上结的桃子粗略估算也有个一万大几千斤。望着已有拳头大小的蟠桃,父亲反倒眉头紧锁,心如坠铅,常常望着天空发呆。母亲对我说,父亲是担心下雹子。我也替父亲担心,可是我想,我家不会这么倒霉的,我们这个地方,长这么大,我也就遇见过两次降冰雹的时候,可以说很罕见,怎么会偏偏我家桃子要收获了,老天爷就下雹子呢?我们又没做什么缺德事,老天不会这么不睁眼的。
雨水倒是比去年多,一场接着一场,对于进入硬核膨大期的桃子来说,不是好事,容易裂口发软,容易落果。每当天空有阴云堆积时,父亲就会很紧张,他没时间看闲书了,除去吃饭睡觉,整个人都泡在桃园里。为了及时排水,父亲用那把握柄油亮的锄头在桃树下开了许多条水沟,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像在地皮上铺了一张拦截雨水的网。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父亲也学着老百顺,买了台收音机,巴掌大,挂在树枝上,既不听音乐也不听评书,单用来听天气预报,时不时还拿出一本老皇历,对照查询每天的吉凶。
有的桃子开始红嘴儿了。我的心也提溜到了嗓子眼儿,哪怕平地起股风,头顶多片云,我都会替父亲发愁,替桃子们担心。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我家所在的巷子口起了个不大的旋风,开始我没在意,可就当我马上要走过去时,它由胳膊粗变成了水桶粗,将路旁的两只塑料袋、一小堆枯树叶吞噬吸卷起来。我立即扭转身形,大吼了一声:呔,何方妖孽,不得放肆!一个纵身跳到旋风中间,又是脚踩又是手拦,好是一番折腾,总算将这旋风给灭了。书本上的知识告诉我,一只小蝴蝶也可能影响大天气,我不能让街东头的风祸害到村西头我家的桃园。
全家都在想方设法保证桃子的安全。
母亲在每棵桃树上都拴了根儿红布条,并悄悄对我说,这能使桃子们避开邪祟,个头更大、更水灵。我不以为然,心想桃子又不是到处乱跑的孩子,埋死人的北山坡距这里还远呢,若说有,也无非是几十米开外枯井中埋着的贞子,但它是我家出去的,定会保佑家里的桃子,有它的驱赶,什么邪祟能进咱家的桃园?我认为母亲想多了。
对母亲的做法,父亲不置可否,他也有他的打算。这天傍晚,他从桃园回来,手上还沾着泥,就开始收拾枕头凉席,说要去园子里住,被母亲给拦住了。
“离家总共不到一拃,你神经兮兮地搬那儿去住,不怕被人笑话小心眼儿?”母亲说。
“可不止一拃。”瞪着日渐凸出的双眼,父親一本正经较起真来。他的样子很可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和母亲忍不住都笑了。
父亲怔了怔,也笑。笑够了,他放下凉席,来到狗窝前,先是用衣襟擦了擦眼镜,而后蹲下,端详起赛虎来。夕阳下,无论外貌还是一举一动,父亲俨然与“书生”二字撇清了关系,如今,他的脸比过去更显黝黑,胳膊同样,脱掉背心,前胸后背像是均匀地涂了一层大酱,整个人仿佛生活在了赤道附近。
“把赛虎放桃园看着吧?”父亲像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它又不会叫了。”我说。
“起码可以吓唬一下啊。”
“去桃园,它住哪儿?”见父亲不像是开玩笑,我叫道。
“搭个窝还不简单。”
晚饭前,父亲果真在桃园的中心位置给赛虎搭了个窝,然后命我用一块纸板勾引着赛虎奔向工作岗位。其实,赛虎很喜欢去桃园,根本不用引诱。唯一让它有些不适应的,是父亲新给它搭的窝过于简单,住在里面会返潮。临睡前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一下赛虎。今晚有月亮,将脚下的路照得斑驳起伏,我拿了电筒,但没有打开。有赛虎在前面等着我,虽说是条残疾狗,还是让我觉得很踏实。隔着桃园的栅栏门,我望见赛虎也没睡,正在树影下仰望苍穹中的月亮,很投入,像一匹来自远古的孤狼。没有惊扰它,我又轻手轻脚地回了家,但月光下赛虎的剪影,还是在我脑海驻留了很长时间,直到丰收季到来,才被冲淡。
摘桃子的那天,父亲让我请了一天假。这样,我不仅可以帮父母干活儿,还可以利用周末时间,陪父亲一起去集市上卖桃。我第一次被这么看重,不禁踌躇满志,干活儿特别卖力。那时,我还不知道踌躇满志其实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在我看来,摘果实不比浇灌果实,活儿轻松很多不说,渴了饿了,还可以饱餐鲜桃,多么惬意与畅快的一件事。然而,真正干起来,很快发现远非如此。天上日头晒,底下热气蒸,我很快就汗流浃背,汗珠子在脸上、脖子上、胸脯子上横流,还不敢去擦,手上有桃毛,摸哪儿哪儿痒痒。我想孙大圣之所以喜欢抓耳挠腮,大概猴子最喜欢吃桃吧。父母也浑身是汗,但他俩干得兴致盎然。若是没有赛虎与我互动,我早坚持不住了,它拖着半条身子,吐着舌头在树行间来回穿梭,一会儿蹭蹭我的腿,一会儿追赶蹦起的蚂蚱,一会儿又嗅一嗅我失手掉落的桃子,做的都是无用功,却让人觉得它身残志坚,充满了生命活力。
累死累活是值得的。
我们丰收了,是大丰收。
六十六棵桃树,第一批就摘了五十筐桃子,父亲提前买的筐都用上了。为避免桃子积压烂掉,父亲决定先不摘了,把这些卖光再继续。第二天,全家起了个大早,母亲为我们爷俩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有干有稀,有菜有肉,吃饱喝足后,父亲拉着板车,我在后面推,直奔镇里的集市而来。有了上次卖狗的经历,我特别渴望再到大集上一展身手,推车很卖力,碰到下坡时,父亲、板车、我,感觉像在飞。有下坡就有上坡,包括平道,水灵灵的桃子显出威力,板车就很沉重了。
我们爷儿俩满头大汗地赶到集市上,太阳已高高地悬在市场上空,当我和父亲昂起头来擦汗时,一下子惊呆了。偌大的集市,几乎一半的摊点都在卖桃子,什么品种都有,大的小的,红的青的,好的次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桃子味儿,酷热之下,每个卖桃人都是一脸的焦灼。
“哪儿来这么多卖桃的?”父亲的声音明显在发颤,像极了当年发现鸡苗被狗咬死时的情形。
我没敢接茬儿,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他又问了问桃子的价格,得到准确答案后,脸色更难看了,仿佛被人无来由地扇了一巴掌。
再气愤,桃子还是要卖的。
好位置已经被人家占了,我和父亲只得绕到市场的另一头,也就是当初我卖狗的那个位置,把板车停下,挑最鲜亮最好看的桃子摆好,开始了叫卖。怎奈卖桃的比买桃的人还多,直到中午,我们才低价卖出去两筐。我的肚子早饿了,可父亲没有要掏钱买饭的样子,我也不敢吱声,只得趁他不注意,偷偷揣了个不太好看的桃子,借口上厕所,找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这才恢复点气力。下午,太阳更毒,天气更热,人更蔫了,桃子的品相也不好看了,眼见集市上的人开始散去,父亲仰天长叹了一声,开始以极低的价格寻找二道贩子。贩子们就盼着这一刻呢,颐指气使地跟父亲讨价还价,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打压至了十八层地狱。
第二天,外甥打灯笼——照旧。
当所有的桃子都离开我家,奔向各自最终的归宿后,父亲边咒骂着边拢了一下账,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发现除去这三年来的化肥、农药等杂项投入,剩下的刚好够保本。他笑了,边笑边摇头,笑过之后,我见他红了眼圈。这一晚,不仅父母没睡着,我也没有睡着。看似不赔不赚,可我们一家三口三年的时光就这么白白耗掉了,谁能甘心啊。
但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十三
秋风似剪刀,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将桃树叶子剪下来过半,风撵落叶滚,在桃园制造出一幅凋敝景象。父亲拖着镐头拎着斧子进了园,在母亲无效的阻拦下,将六十六棵桃树变成了劈柴。接着,他一鼓作气拆掉四周栅栏,用板车将这些十分耐烧的柴火拉回家,整齐地码放在院中老桃树下。之后数天,父亲又开始了夜间串门,赔着笑脸一番打探,一番讨教,一番纠结,最终跟着村里人去县城打工了。家里剩下母亲和我,以及再次不吃食仅吃纸的赛虎,看似仅少了父亲一人,却像失去大半个天空。
读书之外,我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不让赛虎饿死上。无论在哪儿,只要发现旧报纸、废纸板,我都会捡回来,扔到狗窝前,每隔一天还会连哄带训掰开它的嘴,硬塞些馒头、饼子,命令它吃,它多少也能咽下去一点。彻底当不成郭靖了,我并没失落太久,毕竟父母还在,赛虎还在,希望还在。听母亲讲,父亲在城里是给人家当环卫工,一个月下来,能有一千块钱的工资。我听了很震撼,城里就是城里,打工就是比种地强,三十天赚的钱,比在村里三百天都不少,只要父亲能坚持下去,家里的日子不愁过不好。我上高中了,家里需要钱,我也需要钱。我们村很多人家早就有了彩色电视,有一户还买了小轿车,银色的天津大发,一踩油门,屁股后头卷起一路狂尘,张扬得很。
我认为父亲早就该出去赚钱了。
等我毕了业,也要出去闯一闯。
人啊,就怕没希望,有了它,日子过得踏实,也更快了,像是昨天今天明天捆绑销售。白驹过隙般的日子里,父亲不负家人所盼,果真在城里扎住了根。这年春节前后,他只在家歇了两个星期,此外就很少回来,偶尔回趟家,也是很晚才进门,天没亮又急匆匆走了,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他。但他始终在我心里,且日渐高大。有时,我放学回来,进院的刹那,也会怀念父亲坐在门槛上看书的情形,眼前会浮现他那副厚厚镜片的近视镜,以及上面闪烁的光芒。种地、养鸡、养猪、栽桃树……父亲是个有知识的农民,去城里打工,也是位腹有诗书的环卫工,无论如何,都值得我这个做儿子的骄傲。
父亲有他的事做,我有我的事做。我要读书,要给赛虎找纸吃,还要尽可能让它吃点正儿八经的东西,没多少闲工夫,只能将想念化为忙碌的动力。到了这年夏天,赛虎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两条前腿也明显失去力量,蠕动起来更费劲了。我向母亲要了点钱,给它买来一袋奶粉,有空就喂它。但它往往会拒绝,任那些白色奶水从长嘴的两侧流下来,滴滴答答,像它的嘴在哭。
赛虎的状态令人沮丧,它毕竟是条狗,我也尽力了,能活多久就看它的命了。其实,我不怎么信命,更相信事在人为,譬如母亲的状态,就是很好的证明。父亲赚钱多了,母亲花钱也不再那么拮据,还破天荒为自己添了两件颜色鲜亮的衣裙,穿上后至少年轻了十岁。当然,在村里母亲没机会穿它们出去,但穿不出去跟没得穿完全两码事,她极开心,我也很高兴。父亲的确是个好父亲,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他显然踏上了光明的坦途。我开始期待哪天放了假,家里又没啥事时,去城里探望一下他。我已经打听好了,可以骑自行车去镇里,那里有一路公交车直达县城,票价也不贵。我想,若是自己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他一定会很幸福,眸子里会闪烁出惊喜的光,红了眼圈甚至掉下泪疙瘩也说不准,因为他的儿子长大了。
我想去探望父亲的火焰刚刚燃起,却被赛虎给浇灭了。
这天早晨我去上学,推着车子路过老桃树下,鬼使神差地站住了,先是抬头看了看壓弯枝头的那些大桃子,想着是不是周末将它们摘了卖掉,既增加一笔收入,又避免父亲回来后触景生情,再把这棵树也砍了,接着又像被什么拽着,我支了车子回到狗窝前,朝赛虎打了个招呼。见我过来,赛虎虚弱地睁开眼,像要站起来,努力一番,最终仅是无力地晃了晃尾巴尖。
“好好养着吧,晚上回来喂你点奶喝。”我摩挲一下它的狗头,赛虎咧了咧嘴,像人在笑。
“笑吧,笑比哭好。”我心里踏实了些。
下午降了一场阵雨,待到放学,雨过天霁,西边的山巅还出现了火烧云,红彤彤金灿灿的,将整个世界渲染得如梦似幻。想到要喂赛虎,我无暇欣赏这一切,急呼呼骑车朝家而来,进了院,放好车子奔向狗窝,赛虎正头朝里躺着。
“精神精神,马上开饭啊。”我蹲下身叫它。
赛虎没反应。
“哟,狗梦做得挺香啊!”我轻轻捅了捅它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想唤醒赛虎。狗和人一样,得了病都犯懒。
赛虎仍静若木雕。有朵阴云迅速飘进我的心,将那里的红灿灿挤了个一干二净。没再犹豫,我伸手替赛虎翻了个身,这才确定,它早已没了气息。心头的乌云瞬间化为倾盆大雨,将我淋得浑身冰冷,似乎每个细胞都在颤抖。良久,我站起身,进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她跟我来到狗窝前,也驻足沉默了一会儿,说:“赛虎是条好狗。”
我点了点头。
“把它埋了吧。”母亲又说。
我嗯了一声。
半个小时后,我将赛虎埋在了当年埋贞子的那口枯井上方——它曾获得重生的所在。我想,它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该是最好的归宿吧。晚饭我没心情吃,只是沏了一大碗给赛虎准备的奶粉,端着来到院里,一边端详着空荡荡的狗窝,一边咕咚咚灌下了肚,竟然很饱,还有些肚胀。夜里,躺在西屋土炕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肚子里咣当咣当的净是水响。我忍不住胡思乱想,牛奶该是牛喝的,我喝了尚且不好消化,赛虎是条狗,它能消化得了吗?不会是这些奶水提前要了它的命吧?转念一想又不对,这可是真正有营养的东西,赛虎就是因为喝不下去,才结束了狗生,若它能多喝一点,或许就能多活些时日呢。哎,终归是条病狗,该走还是要走的,也好,它去了,起码贞子有个伴儿……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模糊,黑夜也愈加的黑,我似乎睡着了。
久不做梦的我,再次坠入周公创造的另个维度。
一条笔直的大道,像一把宽阔的巨剑,直刺天际。道路两旁,仍是大片的金色麦田,那些金色的穗子沉甸甸垂着,一动不动。看不到我,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就站在大道的这一头,也是一动不动。我正在考虑是否挪动脚步,突然从天际线上显出两条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朝我奔来。我很快看清了,是赛虎和贞子,它俩周身闪耀着金色光芒,像极了哮天犬和天蓬元帅,背上还分别站立着大玲小玲。
我是在充盈的满足感中醒来的。
只要有梦,日子就能继续,一切也不会真正失去。几天后,我的心情渐渐恢复,就当我再次计划前去探望父亲时,这个傍晚,天还没擦黑,他竟然回来了。
“儿子,瞧瞧我给你带了啥?”我刚进院,父亲就从堂屋迎了出来,黑黝黝的脸上溢满了笑。
我先是惊喜,随即又有些沮丧,“爸,赛虎死了。”
父亲点了一下头,“知道,你妈给我打电话了。”说着,他攥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拉进了堂屋,“看看,看看。”他指着地上说。
水缸旁放着个旧纸箱,箱口大开。我探头一看,“狗?”顿时心花怒放。不大的箱子里,正有只两个月大的小狗仰脖望着我,那毛色,那直立的大耳朵,看着那么熟悉。“爸,你买的?”
父亲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给它起了名字,也叫赛虎。”说罢,他转身出屋,去摘桃子了。我这才注意到,老桃树下早放了两只筐。
从母亲那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大概。
赛虎死后的第二天,母亲就去村里小卖部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差不多就回来看看。其实,赛虎没死前,小赛虎就已经到了父亲身边。在城里,父亲很辛苦,不论寒暑,无论阴晴,都要在凌晨四点从住处出发,赶往所负责的那条街道打扫卫生。今年的雨水仍很充沛,差不多隔上两三天就来一场,遇到小赛虎的那天,前半夜又是风又是雨的,残枝碎叶刮得到处都是,那些叶子被水吸在水泥路上,像粘了胶水,极难打扫。父亲到位后,干得很投入,看不清时,甚至会蹲下去一片片捡拾落叶。就在他打扫到排水沟附近时,恍惚聽到有婴儿的哭声从一个下水井中传出,吓了他一跳,借着路灯一看,原是井篦子被人掀到了一旁。他急忙跑过去,那声音却变了,依旧如泣如诉,但能分辨出不是孩子的哭声,更不是人发出的动静,父亲用手电筒朝里面照了一下,看到一只小狗正在井底可怜兮兮地望着上面。父亲是不喜欢狗的,本不想去救它,他很忙,也怕被狗咬到。然而,犹豫片刻后,父亲还是叹了一口气,将扫把放到一旁,趴在湿漉漉的地上,朝井下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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