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映川
一
那晚我偏偏没接着电话,怕辐射,手机没带进卧室,落客厅里了,还调的是振动。我听了几首胎教歌,给自己按摩腿脚后睡下了。一时找不到我,着急忙慌的他们就找到了谢思源的父母——我的公公婆婆,所以,第一个接到噩耗的不是我,是我的公公婆婆。
公公婆婆用了将近十个小时来吸收和消化那个可怕的事实,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公公当过某单位的头头儿,懂讲话的艺术,更懂得人心动向。婆婆会做生意,泼辣果断,原来开有四家饼屋,几年前得了糖尿病才把生意交到谢思源大姐谢润玉的手上。他们按响门铃时我正在上厕所,我自从怀孕以来就患上便秘,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蹲厕所,能蹲上半个小时。我听到门铃声以为思源忘记带钥匙了,早上起床没看到他回来没觉得奇怪,昨天他从坛洛回城,但特地跟我报备过,他的菜农团队在鸿雁鹅庄聚会,庆祝收获了市区第二十八家便利店的订单。
打开门看到是公公婆婆,顾不上吃惊,我打声招呼赶紧往卧室里跑,我头没梳,穿着一件既透明又宽松的睡裙,里头还没戴胸罩。我冲回卧室,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出来,公公婆婆已经坐在沙发上,他们俩并肩挨着坐,严肃沉默,谁都没看我。没来由的,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在这之前我没有任何预感,一点儿也没有,但这会儿排山倒海的恐惧向我袭来,我死死盯着他们看。“爸妈你们怎么这么早来了?”婆婆颔首示意我坐下。“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吐吗?”“不吐了,现在胃口好了,喜欢吃甜的。”“我们今天就搬过来住,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我的疑虑加重,神思开始飘了,眼睛搜寻了一番,在餐桌上发现了我的手机。我仿佛看到手机在振动,我朝它奔过去。手机拿在手里,它并没有振动,只不过,我看到了26个未接来电,我脑门儿上一团刺麻的气流炸开,整个脑袋一片混沌。
“盛盛,思源已于昨晚11点14分离世,心梗,他走得很平静,没有遭什么罪。”我的公公总算是看着我说话了,他的眼睛溢出泪水,一口干枯的井无法承接这么多水,崩溃得十分狼狈。我开始发抖,抖动好像是从腋窝下出来的,我的两个膀子上上下下转了几个圈,然后抖动着往下坠,两条小腿也开始抖了。我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公公看,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儿子,谢思源才35岁,这么年轻怎么会心梗?
“盛盛,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逝者已逝,思源最担心的肯定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婆婆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没有流泪,声音如乌鸦。
我不喜欢公公婆婆,就像他们不喜欢我一样,他们一大早跑到这儿来跟我说这些更让我讨厌。我喊起来:“思源怎么了,你们把思源怎么了?”这句喊出来的话,腔调古怪,把我自己吓了一跳,随后,我一直在谩骂,如泼妇,骂什么我不记得了,好像是说谁也别想拆散我和思源,埋怨公公婆婆过往对我的嫌弃。我完全垮掉了,又哭又闹,一点儿也顾不上他们。其实,公公婆婆接收到的是第一手的噩耗,还曾经抚摸着思源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他们的痛苦只会比我更深重,可我真是什么也顾不了。我在歇斯底里发作完之后就短暂地晕过去,在被送往医院之前醒过来,婆婆坚持让我住进医院。我到了医院也没有消停,还是又哭又喊,累了就躺着睡,睡饱了又喊上一阵。其间,婆婆炖了很多补品汤水送来,消失一段时间的初孕呕吐又回来了,我除了哭还吐。
我爸妈从外地风尘仆仆赶来,我爸抚着我的头一声声长长地嘆息,我妈抱着我哭。“我苦命的女儿啊,以后你怎么办啊!”真正心疼我的人来了,我把自己拽回到现实中,我不哭了。我又休整了一天,收拾东西出院回家。公公婆婆早就搬到我家来住,我原以为我爸妈来了,他们会回自己家去住,毕竟公婆家就在本市,他们却把我爸妈安排到宾馆。我和思源住的这套三居室是公婆出首付为我俩买的婚房,房产证上只有谢思源一个人的名字,我是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一个。从医院出来,我还是得面对思源的后事,公公婆婆已经安排妥当,就等我从不正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向他们道歉,说没有帮上一点儿忙,他们说:“只要你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就行了。”他们的宽容大度让我忐忑不安,这种过去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在今天能够享受到,我明白我是仗势欺人,肚里如果没有东西,我怕是在这间屋子里都坐不安稳。
说实话,我不愿意去想谢思源离开的事,也没有能力去应付。最初那些日子,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再虚幻不过的事情,所有的人都在演戏,导演在哪里我不知道,除了“领盒饭”的谢思源,每个人都演得很用心,包括我在内。再好的戏都有穿帮的时候,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在群演里看到思源的身影。我会把他揪出来,取笑他:“演过主角的能不能不要再跑龙套?你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是藏身茫茫人海,我也能把你揪出来!”
婆婆对我是没说的,一日三餐各种汤饭安排得明明白白,我爸妈也过来一块儿吃,他们吃他们的菜,我吃的是我的小灶,每天不带重样的,以海鲜为主。婆婆说“多吃鱼,孩子聪明”“吃燕窝皮肤好,不容易长妊娠纹”。婆婆还给我买了几套防辐射的衣裙,家里阳台上多了十来盆花木和一张躺椅,说躺椅是我专用的。家里的Wi-Fi被关掉了,我主卧室卫生间里铺了防滑地垫。什么都有人替我考虑,那我就不用考虑什么了。以前从未觉得日子漫长,现在每一天都在熬,从早上熬到晚上,夜里睡到床上会庆幸一天终于过去。我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我第一次有了胖子的惆怅。
爸爸妈妈把我拽到楼下晒太阳,初秋早晨的太阳还是有些凉意的。小区里安放的都是铁长椅,妈妈把她的蓝色线衣铺在长椅上头才让我坐下。父亲站在离我们十米外的距离吸烟,左右张望,像是望风。“盛盛,肚子里的孩子你要想好留还是不留?这话问出来妈也不好受,可我是你妈,我为的是我女儿,就像你公公婆婆为的是他们的儿子。把孩子生下来,不可预知的事情太多了,没爸的孩子,你怎么带?你才29岁,将来肯定是要再嫁人的,再怎么好的男人,带个没血缘的孩子,吃苦的是孩子。”母亲的话句句打在我心坎上,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戳破了我身上吹鼓起来的一层气泡,这层气泡是公公婆婆为我充的气,他们一直在为我鼓劲。我也为自己充了一层气,我什么也不愿意想,气泡把我裹起来,除了留一张吃饭的嘴,其他的都被挡在外头了。母亲揭开了这段时间我不想面对的那一部分深核。我不是没有想过肚子里的孩子,一想,心就会跳得要从嘴里蹦出来。我想到这孩子没有爸了,想到自己变成一个寡妇了,我不相信自己能一个人把孩子带大。我是知道自己的,一贯胆小没主意,我就没有在什么大事上拿过主意。我还怕漫漫长夜,怕打雷下雨的天气。我是一个身后要靠着人的女人,以前靠着爸妈,后来靠着思源,如果我身后空无一人,手边还牵着一个孩子,我不一定会摔倒,但我肯定不敢迈开腿走路。是的,我还年轻,将来还会遇到很多人,其中会不会有比谢思源更好的男人?他会不会宠我爱我?没有一个刚生出来的孩子机遇肯定会多许多。此念一生,我心中的愧意如狂蜂乱舞,扎得心疼,我竟然没有把思源血脉留下来的坚定信念,想不到我是这样一个女人,既不坚强忠贞,也不痴情守望。过去,我以为我可以为思源做一切事情,我以为我爱他胜过一切。
“思源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他们会垮下来的。”我用这话来稳住自己最后的信心。我知道公公婆婆之所以如此能撑,正是因为他们想到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那是谢思源的血脉。
“他们做的我们都看见了,就是想让你把孩子留下来,他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我们是你的爸妈,我们要为你的将来考虑,现在趁孩子月份小,做无痛人流方便,不好再拖了。”妈妈搂着我的腰,像要把我架起来,让我挺直腰板。爸爸吸完了一支烟,快速将烟蒂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搓着手朝我走来。“盛盛,爸爸和你妈的意见一样,这事当断就断,日子还长着呢。”
把孩子打掉,是为了撇清与谢思源的关系,是为我将来可以轻装上阵,这便是两个曾经相爱的人最后的结局,却又是一个最体贴的安排。我并没有强烈地抵制,我还觉得那样做合情合理,合乎人性。我为一份凉薄浸得透心凉,我羞愧,我掩面哭泣。“爸妈,难道我要杀谢思源的孩子?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在垂死挣扎,把问题抛给父母。母亲说:“不哭,不哭,什么都会过去的,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这不是道德人伦问题,这份经历是磨炼,过了这个坎儿,我女儿以后的日子一定顺顺当当。”爸爸又是长叹一声,把一切归于无奈。
回到家里,婆婆做的午饭已经摆满一桌,看到我微红的眼睛,她警惕的目光扫过我爸妈的脸。母亲迎上去说:“辛苦亲家母了,晚饭让我来做。”婆婆说:“做个饭有什么辛苦的?能为孩子做点儿事能证明我们不是废物。”六十岁出头的婆婆身材挺拔,站着比我还高半个头,我始终和她亲近不起来,但她为努力去达成的那个目标付出的心力让我心痛。我想,如果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我立即就能成为她的仇人。
晚上,我躺在床上。我的床也是谢思源的床,他睡过的枕头依旧摆着,枕上有他的气息,是一股青草的味道,这应该是坛洛菜园子的味道。我有时会睡在他的枕头上,希望在他的气息里能做一个与他相关联的梦。奇怪的是,我没有梦到他,一次都没有。我们结婚的时候,他30岁,我24岁,我说不想太早要孩子,想自在几年,他同意了,任他父母怎么催,他都由着我。一年前备孕要孩子还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我发现他不如以前那样黏着我了,我想拿孩子黏住他。他那时已经辞掉科技公司副总的职务,跑到坛洛租地种菜。与土地打交道仿佛是思源的宿命,计算机软件设计出身的他,理想却是搞农业。终于在某天,他卸下所有担子,义无反顾实现他的田园梦想去了。那几百亩菜地种的是有机菜,成本高,市场前景不明。他一直很乐观,种菜赚钱不是他首先考虑的问题,他说很多人嘴里说回归田园,那颗心却半天也离不开热闹,他庆幸自己四十岁不到就能知行合一了。
坛洛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思源在菜地边上搭了一排砖房,围出一个很大的院子,他和好几个他雇佣的菜农住在一块儿,周末才回一趟家。我到那儿住过,那里蚊子多,苍蝇多,空气中有田间地头的肥料味,院子里养了一大群土鸡和几只见人就冲过来想啄几口的凶狠大鹅。这些动物贡献的肥料让院里的花草长得又野又浪,围墙边的茉莉跟树一样高大,花香满园。思源变得非常不讲究,夏天是T恤大短裤,冬天是解放鞋军大衣,头发能几个月不理,敢把自己背上的皮晒脱,那两条腿上蚊子叮的疙瘩灿若红霞,总没有好的时候。他雇的菜农,其中有四个是一家人(运货的陈伯、煮饭的陈妈及一双儿女小树和小慧),再加上几个青壮年男女,十几个人混在一块儿吃饭,没有公筷,经常就是一大盆青菜、一大盆肉和一大锅汤。有一次,我在思源那张硬邦邦潮湿的床上撒娇说睡不着,想让他带我回市里,一起去吃炸鸡喝可乐,然后回家睡又软又宽的大床。思源说:“你实在想回去,我让罗明送你。”罗明是谢思源既得力又忠心的助手,年纪跟我差不多,是坛洛本地人,在科技公司的时候就是谢思源的手下,谢思源辞职他也跟着一起转过来当农民了,在坛洛租地还是罗明帮联系的呢。谢思源这么说我十分不高兴,很明显,我想走就走,他没打算留我,守着这一片菜地比陪我有乐趣多了。吃饭时,我对那些油大粗鄙的饭菜不满意他也不放在心上,他捧着大碗大口大口吃,和其他人聊天聊得很开心,说的都是什么腐肥、有机液、黄板之类的话。我和谁都说不上话,我也不想说。思源还学会吃生蒜了,小慧姑娘给他剥了几瓣在手边,他咬在嘴里,啧啧啧爽快的劲头好像吃的是龙肉。小慧身上有几分土里出清泉的气质,我牙齿倒酸。晚间,思源嘴凑过来要与我亲热,我说大蒜臭,他不再坚持,离远了去。他睡着了,鼻腔里响起闷浊的呼噜声,散发出蒜臭味,远处有狗咬狗的声音传来,我想,这个地方我不会常来,但我是该要个孩子了。
如今思源不在了,我还要拿孩子绑住谁?
二
公公婆婆在我面前摆出了几份协议。他们有两套房产,市价目前大概值个六七百万。四间饼屋的生意不错,每年有将近几十万的收入,谢润玉的分红是30%,剩下的掌握在公公婆婆的手上。他们承诺,如果我把孩子生下来,他们的两套房产、饼屋每年70%的分红,再加上一百万现金,马上转给我,另外他们会放弃目前我和谢思源这套住房的继承权。我妥妥是个法盲,到现在才知道思源不在了,公公婆婆会有我们这套房和思源所有资产的继承权。公公说:“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两个老人不会让你吃亏,孩子生下来,你可以像现在这样不用上班,看著孩子就好了。”婆婆说:“思源租的近千亩地刚见效益,银行贷款还没有还完,我想你不会有精力去打理,我们两个老人也不可能操那份心,力不到不为财,菜地只能转让,希望能把银行的贷款还清,不欠钱就好。”
原来,我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再没有什么可以傍身的东西了,把孩子生下来,就能一劳永逸。
公公婆婆说:“我们做这份协议完全是为了保障你的权益,毕竟我们还有一个女儿,我们一直偏向儿子,这你肯定也看出来了。”
我把公公婆婆拟的协议收下,我说我看看,没说我考虑,如果说考虑就证明我曾经动过不要孩子的想法,这一点我是万万不能承认的。我没有把这些协议拿给我爸妈看,作为他们的女儿,我也不希望他们看到我的犹豫,我相信,爸爸妈妈仍然会义无反顾地让我选择打下孩子。他们是一对清高的教师,是一对连家教都拒绝去做的老师,他们说,他们能教的会在学校里全部教给孩子,他们不会赞同我因为身外之物委屈自己。
不知道现在工作好不好找,我就算是回到原来的保险公司,丧失了生瓜蛋子的无畏勇气,估计业务也不好做。我不是一开始就讨厌“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上的大学也是985,出来应聘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做的是财保这一块,业绩不是很突出,但养活自己绝对没问题,而且按照当时的成长点,没准现在能做到一个经理的位置上,什么不是靠经验和时间熬出来的?我就是因为卖保险才认识了谢思源。他们公司的业务是我顶头上司亲自跑的,大单子,上司把我拉出去一块儿应酬,不讳言“美女在旁,生意好谈”,谢思源当时也在应酬的饭桌上。后来上司的单子顺利签下,谢思源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提成,我说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虾兵蟹将。谢思源请我吃饭送花送礼物说是弥补我的损失。他样貌出众,谈吐风趣,每次聊天都能把我哄得开开心心,他还很有能力和想法,年纪轻轻就坐上副总的位置,更重要的是,他并不在意这个位置,他向往的是与泥土作物打交道的田园生活。他不止一次跟我描绘我俩的夕阳红:住在一幢有天有地的小青砖楼里,前院后院,种菜养狗,打水做饭,早睡早起,晒太阳数星星。我完全被他迷住了,不是因为他所描绘的场景,而是因为在那样的场景中我俩一起白头偕老。
确定关系后他表示不太喜欢我干保险这一行,说我长得太招人,容易被占便宜。我说:“你养我?”他说:“养,养一辈子。”谢思源的父母当時非常反对我俩在一起,当着我的面给脸色,难听的话没少说。他们认为我是小县城人,没见识,心机重,仗着几分姿色钓金龟婿。他们还评价我是“网红脸”,说我在保险公司工作,名声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我那时候好泄气,觉得我进不了谢家门,没想到谢思源说服了他的父母,具体是怎么说服的,他不告诉我。我和谢思源结婚没几个月就辞职了。这当然又得听公公婆婆的冷言冷语,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我就是个贪图享乐的女人。我对付他们的办法是装聋作哑,他们说他们的,我做我的。辞职之后我原本是想到谢家饼屋去帮帮忙的,但思源说有他姐在做,我不用去凑热闹了。我想思源是怕他大姐不高兴,觉得我插手是想分钱,所以就打消了念头。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上网、健身、买菜、做饭、看剧,还在网上发文发视频充当瑜伽美容达人,粉丝不少。一天天过下来,时间一长我都忘记工作的感觉了。我想象不出回归职场的样子:重新作为一个小白杀回,朝九晚五挣钱吃饭买衣。我的内心不能不说没有恐惧,而且恐惧还不小。把孩子生下来,这些事就不用担忧了,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人的本能是不是都想走好走的路?
爸妈假期结束,老妈想再请几天假,等我做完手术再回去,我说再等等,让思源的爸妈缓口气。千哄万哄把爸妈送走了,产检的时间到了,婆婆陪着我上医院,上一次还是思源陪的呢。做了超声波检查,医生说孩子一切正常。影像上孩子像葡萄一样大小,我感觉这是思源在我身体里栽种的一粒种子,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多半是他热爱的蔬菜,茼蒿、黄瓜、西红柿都有可能。婆婆手里抓着我的检查报告,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瘦削的肩膀紧绷着,我猜想那不是悲伤而是激动。回到家里,刚进门,鞋子还没换,婆婆突然扑腾跪在我面前。“盛盛,求求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我吓了一跳,用力搀扶她,她用力反抗不起身。“思源走了,我也不想活了,可我不能走啊,我还要替他看孩子。做B超的时候我看出来了,肯定是个男孩,和思源长得一模一样,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那么小小的一个东西,哪里能看出性别和长相,婆婆是思子过度出现幻觉了。我的眼泪被引出来了,心软成豆腐,腿一软我也跪了下去。我跪在婆婆面前,与她抱头痛哭。“妈,你放心,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在那一刻,我信心坚定,无比悲壮。去他妈的漫漫长夜,去他妈的生子协议,去他妈未来的男人,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他是谢思源生命的延续,我要让思源播下的种子枝繁叶茂。婆婆泣喊“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我仿佛又回到一个充满气的罩子里。
可以说,在谢思源走后,家里反倒是热闹了。公公婆婆住进来了,天天围着我转。大姑子谢润玉在我爸妈走后也是三天两头上门,还捎带上她刚上高中的儿子贺允正。我还是挺喜欢这位大姑的,她长得和婆婆挺像的,又高又飒,精力旺盛,说话嗓门儿从没低过,照我看是爽朗欢快型,但婚姻方面不太顺,被家暴,谢思源找他姐夫约过架,要替姐姐出气,后来因为姐姐死拉着没打成。大姑子上门从不空手,饼屋里好吃的糕点一盒盒带来,满足了我对甜食的念想。贺允正长得又矮又胖,不爱说话。这孩子脑子不太聪明,学习差且不论,人情世故半分不懂,每次来访都要在各间屋子乱翻一气,有一次还翻出我的情趣内衣,套在头上玩耍。对贺允正,公公婆婆有肉眼可见的不待见,好像有这么一个外孙脸上不光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子的缘故,谢润玉在自己爸妈面前总是卑微讨好,轻声细语诉说儿子身上的闪光点,有时,公公婆婆的脸色是能缓和一二。
谢润玉看我成天无所事事,问我要不要学做糕点。她说闷在家里生不出健康聪明的宝宝,不要把自己当孕妇,一定要快乐工作到生产最后一刻。大姑能说出这一番理论,让我对她刮目相看。这是个不错的提议,我随她欣然前往。我们换上白色工装,戴上帽子,进入制作间。我选做我最爱吃的古早咸蛋黄蛋糕。玉米油加热拌入低筋面粉,再加入蛋黄,蛋清打匀加盐加糖,最后咸蛋粒加乳酪粒混合。工序虽然较为复杂,但操作难度不大。我吃到亲手烘焙出来的蛋糕,香甜胜于从前,很有成就感。
我感谢我的大姑子,她让我身口意皆愉悦。谢润玉说随时欢迎我来学习,她负责教会我。我是有想法以后多来饼屋,既能学习,又能吃上自己烤的新鲜蛋糕,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事。谢润玉上下打量我说:“吃归吃,你还是要注意一下体重,有没有用妊娠纹油?”我说还没开始用,肚子还没有太显大。“显大就晚了,我打听到有一款法国产的食品级的最好用,从现在开始坚持天天用,以后一点儿妊娠纹也长不出来,我给你买了两瓶。”我嘴里洋溢着古早蛋糕的香气,手上又拿到两瓶可以让自己不长妊娠纹的油膏,真是圆满的一天。我看时间不早,说要回家了,谢润玉拉住我说不急。她拿出一本蛋糕图样,让我挑个喜欢的,到我生日她给我做一个。离我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挑一挑也无妨。我挑着,谢润玉在一旁玩手机。“盛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了。”“哪能这么消极,你年纪轻轻,长得这么漂亮,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目前我只想着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人是为自己活的,为别人活就是没有活明白,我要和贺俊康离婚了。”“离婚?”“贺俊康以前老拿允正来要挟我,知道我舍不得孩子。现在,我舍得了,什么都舍得了。我生的我不养,他也是我儿子,再说了,我总得为自己活一把,我已经不年轻了。”谢润玉说这些话时嗓门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我虽然挺震惊的,但无法相信她真能舍得下她那个笨儿子。她的话当然有道理,也许她真的有所领悟,但就我目前的状态来说,与前途有关的事情我会放弃任何有逻辑倾向的思考,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思考。
“挑不出来,看这个。”谢润玉扔给我一页卡片,上面推荐的是3D制作,就是通过电脑操作把人物和动物等图案印在蛋糕上,很多人结婚喜欢用这门子技术,把新人结婚照印蛋糕上,我可不习惯自己的形象覆蓋在食物上,然后被人吃掉。“全市只有我们谢家饼屋有这设备,前两个月思源来订过一个3D生日蛋糕。”“一孕傻三年”,我可能还没开始傻,听到这一句,我心头一动,我突然觉察今天交流的重点在这儿,这应该是谢润玉邀我来的真正目的。思源的生日大半年前就过了,没专门订蛋糕,我们在西餐厅吃饭,饭后上了一个小蛋糕庆祝。我顺着谢润玉的话问:“蛋糕上印的是什么呀?”谢润玉从柜台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样子真是准备好了的,照片中是一个精美的蛋糕,蛋糕顶上是彩色奶油3D图像,人物当中有一个是谢思源,另一个是我不认识的女生。我认识蛋糕上的字:宝贝生日快乐!
谢润玉解释道:“我们店里的规矩,做好蛋糕都拍照留个底。”“姐姐是大义灭亲吗?”我可是每日看剧的人,谢润玉的招数很有戏剧性,但技术含量不高。“早就想跟你聊这事,怕你想多了,这不还拐了一个弯先把我离婚的事告诉你。思源是我弟弟,人也不在了,但他若做得不对,我不会站在他那边。我想怎么都要让你看到一些真相,这对你才是公平的。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你自己选择,你不用觉得对不起谁,欠谁的情。我还是那句话,人是为自己活的,不为别人。”谢润玉是怕我沉浸在与思源往日的恩爱当中,不能自拔,无谓守节,来送我一剂人间清醒药吗?或者是感觉自己已参透人生要义,便迫不及待要给我当导师?即使是这样,我对她也说不出“感谢”二字,我和思源曾经的美好都变成对我的嘲讽,我对思源不会再有温情的怀念,这些全拜她所赐。
我不让谢润玉送我,一个人走回家去。我是想哭,可是压下去了。我以前怀疑过坛洛的小慧,认为那样的女孩子会主动投怀送抱。在某种可能的契机,比如田间地头、瓜田李下,谢思源或许脑子一热就犯错误了。那样犯错与感情没多大关系,我从没把小慧当对手,论长相、学历,她有哪一样胜过我?我进谢家还被嫌弃,她能有什么前途?我相信谢思源是爱我的,至少有一段时期爱过我。五年前我们手拉着手到民政局领证,拿到红本本后,他驱车带我直奔一家立于江边的民宿。夜里,窗外的江水缓缓流动,声音如喘息一般。屋里的灯光昏暗,我们的身体发光发热。谢思源抱着我说:“盛盛,我会宠你爱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如果将来你不再爱我,我也不会离开你,这世上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离开你。”我说:“思源,我也爱你,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开,天涯海角、天上地下,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那时候我们一说到爱,就会说到死。
谢思源在死之前就离开我,搂着另一个女人。他死了埋在地下,化为尘土,我还好好地在这儿站着,就在刚才还吃了香甜可口的蛋糕。
一晚上我无法入睡,全身冒汗,半夜起来喝水,上厕所,天亮后才睡过去。中午起床坐在床边,面对着五斗橱上我和谢思源合影的几个相架,那种极其虚幻的感觉又来了:谢思源没死,他只不过是玩了一个障眼法,实际是遁去与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大家都知道真相,只瞒着我一人。我听到那个不忠男人的嗤笑,他笑我想借腹中的孩子获得利益。我为什么要替你生孩子?这游戏恕我不奉陪了。我不会等着种在我子宫里的种子结出果子来,然后看着果子,回忆我“被绿”的时光。
我在婆婆的殷切注视下吃完午饭,回房间换好衣服,拿上简单的行李,趁公公婆婆午睡溜走了。三个半小时后,我回到爸妈生活的城市。爸妈看到我如释重负:这个时候我跑回来,只可能做一件事。母亲说:“明天我陪你上医院。”我点了点头。
婆婆的电话晚间追来了,我不打算瞒她,我说我决定不要孩子了,请他们原谅,说完马上把电话挂了,手机关机。凌晨,公婆敲开我家门,谢润玉开车把他们送来的。这是一次最尴尬不过的见面,公公婆婆提出要跟我单独谈话,我爸妈不同意,他们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谢润玉站在公婆身后,抽空对我挤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婆婆说:“盛盛,你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孩子交给我们,你什么也不用管。你要嫁人不认我们都可以的,我们保证不打扰你将来的生活。”“我又不是个生孩子的机器,既然生了肯定要负起责任,我负不了责任就不能生。”“求求你了,要不我们给你磕头好不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看在和思源的情分上给我们留个念想吧,让我们多活几年。”这能把我逼到悬崖边上的话,听起来十分滑稽。我说:“要不你们去问问思源别的女人吧,说不定他另外给你们留了孙子。”公公婆婆、我爸我妈都一脸讶异地看着我,爸妈一瞬间了悟了我突然跑回来的原因,而公公婆婆自然也不是傻子,在突发状况之下,他们一时间失去了主张。他们不敢为自己儿子辩护,怕引起更大反冲,可他们又不想轻易放弃。“如果思源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们替他向你赔不是。你大人大量,给我们谢家留条根吧,你就当是做善事……”
我跑回自己房间,蒙上头,外面就算是天塌下来,我相信作为人民教师的父母都能为我善后。果然,不多一会儿,门轻轻叩响。“睡了没?”我打开门,母亲站在门外。“你们怎么把人劝走的?”“我让思源他姐把他们带走的,这种事下跪磕头不管用,再闹下去撕破脸谁也不好看,我们又不欠谁的。”听完这话我彻底松懈下来,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吧,好好睡个觉,明天上医院。母亲却意犹未尽,她说:“思源看上去挺本分的一个孩子,想不到也变坏了,自作孽不可活啊。上次我们去看你,你只想着念旧情要把孩子留下来,好险啊,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这还得感谢润玉,她自己过得不顺,要离婚了,想着来点醒我,不让我犯傻。”母亲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屑:“她有这么好心?我记得你说过她儿子不太争气,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要了,她儿子就是最大的受益人,不过,我们也不跟人家争了,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你睡吧,明天还要受苦呢。”妈妈关上门走了,她随口说的话如霹雳一样炸在我头上。谢思源的背叛我尚未消化,谢润玉的用心又如毒蛇缠绕。无论如何,谢润玉都不该算计她唯一的弟弟。谢思源很爱他大姐,对外甥贺允正更是关照,知道这孩子脑子不灵光,很多场合都把贺允正带上,让他多长见识。就连我俩到外地旅游,碰巧贺允正在假期里,这小家伙儿都会被带上,成为耀眼的电灯泡。坛洛的菜地,有一畦专门被留出来,插了牌子,上书“允正实验基地”。只要贺允正想去种菜,罗明负责接送。这样一个贴心的弟弟,谢润玉都能拿来作自己的棋子:她希望我恨谢思源,希望我打掉孩子。谢家没了孙子,贺允正理所当然成为谢家的继承人。贪婪让人面目全非。
遭到背叛确实可以成为我打掉孩子的动因,但被人算计实在是不太好的体验,我决定先把孩子留住:哪能这么痛快让人遂了心愿?
三
我再一次逃跑,给爸妈留了一张条子说人命关天,我要再考虑考虑。爸妈肯定郁闷死了,生了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
我想,如果谢思源有女人,对他忠心耿耿的罗明一定知情,于是我直接找到坛洛去。我到了那儿才给罗明打电话,他说他在地里干活儿,让我等他一会儿。我没有等他,我直接往地里去。几百亩开阔的菜地生机勃勃,细长的豆角从一排排架子上挂下来,我最爱吃的芥菜长得又肥又嫩,这里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有什么改变。有的生命悄然凋落,更多的生命沐浴在阳光里。我看到罗明从那头走过来,他的步子不急不缓。他和谢思源走路的姿势很像,稍稍的高低肩,手甩得很有力。我蹲下来摘芥菜,碧绿的叶子在我的手中折断,发出清脆的声音。罗明走到我身旁,我举起手中的芥菜说:“午饭我和你们一块儿吃,给我煮个芥菜瘦肉汤吧。”罗明一手接过芥菜,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拉杆箱。
“我也爱吃芥菜。”我们并肩走,朝着他们住的青砖大院走去。“你还好吧?”“不太好。”我的回答让罗明一下哑然。我们又走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段时间这里的事情我是跟谢伯伯汇报的,你放心,我会把农场管理好,账目定期送给你们过目。”“你和思源认识多少年了?”“我刚工作就跟着他,算起来有八年了。”“比我认识他的时间长,他一共有多少个女朋友?把在我之前之后的通通算上。”我侧身盯着罗明,他的目光并无一丝闪烁。“你之后没有,你之前有一个,叫冯新颜。”“不要和我说谎,真相对活着的人才有意义。”“大哥的事没必要说谎。”
我们走进院里,陈妈正在露天切菜,旁边是一筐紫色的茄子和红艳艳的西红柿。在这里生活的人可以奢侈地享受有机菜,这也是一种幸福。罗明把芥菜递给陈妈说:“洗干净切丝煮汤,搁点儿姜丝瘦肉,油就不要放了。”看来罗明是个细心的人,我在这儿吃过几次饭,有过一些特殊的要求,比如说青菜汤不放油。“大哥的房间我收拾好了,谢伯伯他们一直没时间来,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点点头。我推开那扇门,首先看到的是床,一张简陋的木板床,没有床垫,竹席下边铺了一张薄棉被。这张床我睡过三四次,最后一次至少在一年前了。一沓洗干净的衣物整整齐齐叠放着,最上头的是思源的睡衣睡裤,我买的,灰色纯棉套装。我跟罗明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他点头退了出去。我换上思源的睡衣,有太阳的味道。我睡了一觉,我知道会是很长的一觉,要把这两日的动荡在睡眠中沉静下来。
我醒来已经临近晚饭时间,推门出来,仍然看到陈妈在切菜,青椒、白萝卜、韭菜。那会儿人就有一种时空穿梭的感觉,仿佛走遍万水千山,回眸发现仍在原地,并未移动半分。倚墙闭目养神的罗明听到动静马上睁开眼睛。“睡好了?饿了吧?”“是有点儿饿了。”他从灶上端下来一砂锅鸡汤。“这是刚炖好的,中午给你煮的芥菜我们吃了,等会儿给你煮新的,先喝鸡汤。”我没有反对,端起碗盛鸡汤。鸡汤上漂着一层黄油,罗明拿来一只漏勺,在表层上一撩,把油收进勺里。
“看得出我怀有孩子吧?”“我早就知道了,大哥告诉我的。他接到你电话那天很高兴,拉我一起到村外小卖部喝啤酒,他还跟我说希望是个女孩,像妈妈一样漂亮的女孩。”
我记得验孕结果出来后给谢思源打电话,那两天正好有暴风雨过境,他留在坛洛守菜地,过了好几天才回来看我,进家没说几句话就上床睡觉了。我觉得他是回来睡觉的,不是回来看我和孩子的。他醒来时我对他说:“要睡觉你不如在坛洛睡,何必辛苦把时间花到路上。”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做新鲜的蔬菜沙拉给我吃,动员我搬到坛洛去住,说那儿空气清新,每天在地里活动活动,看看五颜六色的果蔬,对我和孩子都好。我哪里可能同意,我早烦他总把菜园子挂在嘴边。我催他早点儿回坛洛,肚子里有了孩子,全部心思就在这上头,我没心思管他了。
两只鸡腿让我吃光,陈妈给我煮好了芥菜汤。芥菜有淡淡的青苦味,能回甘的,与苦瓜的腥苦不一样。我对蔬菜的品鉴力是谢思源培养出来的,他喜欢用有机菜榨出菜汁,我们生喝那些汁水,细细地品,品出百种菜蔬的不同风味。我过去最讨厌吃茼蒿、芹菜,觉得有一股臭味。思源打出来的茼蒿汁和芹菜汁臭味更具体,一口下去鼻腔口腔都被渗透。思源让我闷着那一口味,以品茶的思路和格局慢慢品。我先是品出芹菜涩臭背后的清冽,再品出茼蒿烈臭背后的奇香。我甚至觉得茼蒿完全可以拿去提炼香水。我还有一种领悟,所有挑食的人如果能静下心来用我们的方法去品菜,最后会爱上所有菜蔬。思源只是没想到,我虽然爱上所有蔬菜,但我还是不愿意接近种蔬菜的生活。我不想被晒黑,我不想让手变得粗糙,我不想让蚊虫叮咬我的皮肤,我也不愿意把自己放在一个偏僻的村落,眼里只有蔬菜。
“如果我把孩子打掉,你会觉得我是個无情无义的女人吗?”“不会,我想大哥也不会。大哥说,他小时候谢伯伯总是出差参加各种会议,他经常觉得自己没有爸爸,他肯定也不希望他的孩子没爸爸。”“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孩子打掉?”“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把孩子留下来,父亲的那个角色我愿意来承担,只要你不反对。”罗明说得很认真,他的脸还因此变得绯红。我忍不住调侃一句:“你是想做孩子的父亲,还是我的丈夫?”“当然是孩子的父亲。”罗明飞快地回答。我没有感到半分尴尬,我喝了两碗芥菜汤,又吃了一碗米饭,在罗明跟前打起饱嗝儿。我说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吃了这一顿,我还说这个时候我本来应该在医院里做人流。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想见见谢思源的女朋友,半年前他给她过生日那个,两人的照片印蛋糕上,挺浪漫的。”“哦,这个我记得,蛋糕是我帮着取回来的,谢思源专门给冯新颜过生日订制的。”“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刚才我跟你说了,冯新颜是大哥的前女友。”听说是前女友,我的心情好了不少。死灰复燃好像不比另起炉灶对我的侮辱性强,我的自尊心很可笑。“大哥给冯新颜过生日也是迫不得已,他对冯新颜有愧。大哥肯定没跟你说过,他是因为你才和冯新颜分手的。”原来我才是第三者,这倒真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大哥和冯新颜好的时候曾经承诺过,每一个生日都会陪她过,后来大哥食言了,大哥和你结婚后,冯新颜没有死心,她一直在等大哥回心转意。半年前她要求大哥给她过最后一个生日,过完她就嫁人了。”“谢润玉知道冯新颜吗?”“知道,他们全家都知道。”“我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可以吗?”“没问题。”
当晚我给婆婆打了一个电话,把谢润玉前两日跟我说的一五一十转达。我说这就是我要打掉孩子的原因,我阐述完事实就把电话挂了。公婆那边早认为我把孩子打掉了,我们已经是仇人,我不想再彼此牵扯,我只是不想让谢润玉好过。我想象得出公婆教训谢润玉的力度,争家产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
第二天中午我收到谢润玉用手机发来的一份文件,是她和贺俊康的离婚协议,双方都签了名的。协议中谢润玉净身出户,房子车子全归男方,谢润玉还欠对方一百万,贺允正由谢润玉抚养。这和谢润玉前次跟我讲的稍有出入,她说她要自由,要为自己活,不要孩子的;再说了,她可不像这么不会讲价的人。当然,离婚回到父母身边能获得更多同情和关照。谢润玉估计已经被父母收拾过了,还想在我这里挽回声誉。她还发了语音说:“我不敢说把思源的事告诉你一点儿私心也没有,但如果说我不为你着想,全是算计,我不承认。”我信与不信对她很重要吗?我想起我第一次见谢润玉的情形。那时我还没同意做谢思源的女朋友呢,他带我进一家饼屋,让我挑了几块糕点。他从冰柜里取了饮料,付钱时他跟收银的姑娘说没钱。收银姑娘蒙了,我也蒙了,我赶紧从小钱包里找钱,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说:“没钱就把这姑娘留下来呗,姑娘这么漂亮,可以刷脸的。”谢思源也笑着说:“我跟她商量一下。”谢思源转向我说:“想不想刷脸吃蛋糕?”“怎么刷,要先认证吗?”我当时还真信了。女人说:“是的,认证是谢思源的女朋友就可以。”谢思源攀着女人肩膀说:“姐,太给力了。”那次我给谢润玉打一百分,好有亲和力的一位大姐。
时间的长河里,总有一些美好在后来狼狈尴尬痛心愤怒的时候能想起,它们存在的意义可能是激励,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为了更好地忘却。
凌晨四点,住在大院里的人就起床了,隔音不好,洗漱上厕所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进房间,我穿衣起床出门。昨晚上已经跟所有人重新认识了,包括小慧姑娘,他们见我都点头问好。罗明说我起得太早了,我说等会儿我要跟他们出工。他们早起是要把菜早早收了,西红柿、青椒、豆角之类可以头天傍晚摘取,带叶的青菜一般都需要凌晨收取,保证新鲜不打蔫儿,到了五点钟发四五车货出去,六点钟再发四五车出去。我头回参加劳动,做的是二线工作,专门负责装箱,将新鲜蔬菜码齐,清理掉一些黄叶装到菜筐里。等货运走,大伙儿才收工吃早饭。早饭是面条,看那盛面条的大盆,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陈妈专门给我煮了小米粥,还有煎得金黄的两只鸡蛋。太早,我吃不下,勉强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只蛋,感觉困得很,洗把脸睡回笼觉去了。等我睡醒,家里头的人又都出工了。我一个人把吃剩的粥喝了,换一身长袖长裤,也出门去了。
八九点钟的太阳照耀着,让地里的空气更为清爽。我在花生地里找到罗明。他给我递来一把剪子,让我把那些带霉菌的叶子剪除就好。我知道有机菜特别难伺候,长了虫不能用杀虫剂,只能用笨办法,除了提前在菜地装捕虫器,就是人工捉虫。如果人手不够,那些菜就等于送给虫子吃了,像这些带霉菌的叶子,也只能人工摘除。我弄了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罗明拿了个小马扎过来。“累了你就休息,活儿慢慢干。”“你管理这儿挺辛苦的吧?”“没觉得辛苦,自己做表率领着大伙一块儿干,利益都照顾到,这两样做好就行了。”“听你这么说,我也能管理啰?”“你可以试试。以前我主要管内部业务,外头的销售是大哥自己跑的。”“以后我来跑,我以前卖过保险,卖菜不应该比卖保险更难吧?是人都要吃菜,保险却不一定要买。”罗明笑了。“你真可以试试,我们家的菜种类多、质量好,市场会越来越大。我们的口号是让老百姓都吃得起有機菜。”
四
菜地的中部有一片很大的荷塘,占地至少五亩。除了种莲藕,还养了不少鱼。这个季节荷花盛开,清香能传到几公里之外。这里离我们住的大院有两公里,我说想要来看看,罗明就用自行车把我载来了。荷塘周围修了石板步道、观景亭,还有几间小木屋。我以为小木屋是建给值夜班的人用的,罗明说不是,他说这里没有小偷,用不着值夜班,屋子建起来是为了方便赏荷的。木屋没上锁,推开一间门进去,里边有茶桌茶具,也有不少厨房用具。看我目光落到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上,罗明解释说他们偶尔会来这里钓鱼,然后现杀现煮吃新鲜的。我说:“好啊,今晚我就在这儿等吃鱼了,我先散散步。”
我不再管罗明,自己沿着步道走,看到有鲜亮盛开的花朵,俯下身,用手机拍一拍。罗明从一间木屋里拿了一根钓鱼竿出来,在菜地边鼓捣了一会儿,我猜是在挖蚯蚓。看来鱼塘里的鱼不少,我围着荷塘走满一圈,罗明钓上来五六条鱼,有草鱼、鲤鱼、罗非鱼,每条都有一斤半左右。他还给我折了两枝莲蓬。我坐在小亭里吃莲蓬,夕阳下,微风抚动,荷叶田田,蜻蜓飞舞,动静之间我仿佛徘徊在一个秘境的门户之外,我想这应该就是谢思源追寻的桃源。他所追寻的在现实中明明白白看得见、摸得着,而我认同的桃源从来不在一个人能到达之地。罗明把我唤回现实,他在小木屋前面朝我挥手说:“回来吃鱼啰!”
鲤鱼没有去鳞,用热油煎得焦黄,香味扑鼻,草鱼煮出来的汤白如牛乳,一顿鲜美的享受。桌上鱼骨狼藉时,月亮出来了,我拎把小凳坐到屋外。上弦月算不上明亮,荷塘蒙上淡淡如纱的雾,盛开的荷花看不清了,荷香和一切能诱惑人的东西在夜里更为活跃。蚊子是荷塘的标配,如诗如画的境界里,嗡嗡叫的蚊子能提醒画中人,美好需要克制。罗明点了蚊香片,找出一瓶花露水。我在腿上手上抹了不少花露水,蚊子仍然前赴后继,身上的痒处越挠越痒。罗明穿着阔腿短裤,腿毛浓重的大腿不可能不招蚊子,他端坐着,如大家闺秀。我把花露水递给他说:“你也给自己喷点儿。”他说:“不用,让蚊子咬我好了,你能轻松点儿。”
有风吹来,我的衣裙在身体上摩挲,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突然到来,向上蹿扬的热量扑在头脸上,有如醉酒。荷塘的风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我需要男人。我跟罗明说我决定打掉孩子。罗明仍然端坐着,没有回应。几分钟过后,他说:“你可不可以等上一个星期再做决定?重要的事情放一放才好做决定,这不是小事。”我点点头说:“有道理,一个星期不长。”
我让小慧给我当助手,拍下我在地里摘西红柿和豌豆当场“食用”的视频,标题为“重口味有机菜”。过去我作为居家太太,经常在网上发布视频,分享日常经验,让我潇洒拥有“瑜伽美容达人”的身份,也拥有一批为数不少的粉丝。“重口味有机菜”的视频发布之后收到不少留言,网友纷纷询问有机菜的出处。我所在健身中心的老板也打电话来咨询,听说菜园子是我家的,他马上跟我谈合作。“健康运动、健康饮食”是他们健身中心一贯的口号,我只要给他合适的价格,他会发动会员订购。他说能生吃做沙拉的有机菜,随便卖。我与罗明商定了价格,和老板签下供应协议。这家健身中心在市里有三家分店,会员上万。并不是很有心的一个行动就能带来生意,我做菜农的信心更坚定了。我跟罗明说,还有一些不缺钱的企业和公司,都有自己的食堂,吃得起有机菜,我一家家去跑,这事我能做得来。罗明说:“不急,慢慢来,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支持。”
我每天和大伙儿一样凌晨四点起床,在夜色和露水中把地里的收获送上车子。我的特权是可以回来睡上一个回笼觉,从容吃完早餐再上工。
西兰花最招虫子,蚜虫、菜青虫都有。有机菜上生蚜虫一般是把烟草磨成粉加上生石灰喷洒,这方法对个头儿大的菜青虫不太管用,这里就有我的用武之地了。我喜欢把虫子一只只地从菜上捉出来,工具是一把长柄小镊子。虫子捉出来放到塑料盒里,数量越多成就感越大。虫子拿回去喂鸡,能喂一两天,鸡看见我都兴奋地迎上来。这工作像玩耍,这样干活儿的效率,一棵西兰花要不卖十元一棵算亏本。太阳出来,虫子拼命往花蕊里钻,这可难不倒我,有小牙签作为辅助工具,一挑,虫儿落地,镊子拾起。罗明给我带来一顶奇怪的帽子,戴在头上,帽檐一撑开,是一把小伞,阴凉能罩住全身。我问他从哪里搞到这么奇怪的一把帽伞,他说是网购的。他提醒我不要蹲得时间太长,也不要总弯腰。“你最好能像捕蝴蝶一样捉虫子,那样就轻松了。”我让罗明来示范捕蝴蝶法,他个头儿这么高,菜这么矮,他采用半跪式,一手握镊子,一手拿盒子,这样的神操作,赢得我的大白眼。不过,这样动作幅度不大,腰不累,我试了试,还不窝肚子,就是膝盖沾土。我俩就用这个方法欢乐地在地里劳作。
“哟,这是过家家还是秀恩爱呀?”充满讥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和罗明齐齐扭头看去,一个白衣女子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快速地朝我们的方向冲来。罗明用同样的速度向我介绍:“这人是冯新颜,等会儿她说什么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谢思源的前女友突然杀到,让我紧张又兴奋,本来以为再没机会相认的。她能主动找上门来,当然不是为了认识我。既然我是横刀夺爱的那一个,那她早就认识我了。虽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过小三,我也没什么害怕的,在争夺的焦点消失后,我们谁也不是胜利者。我想象——我们会不会像某些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握手言和,共同追忆故人?
“罗明,真行啊,我让你帮忙联系,你说联系不上,原来把人藏在这儿,你到底是不是谢思源的兄弟,你安的什么心?”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冯新颜扔下自行车,穿过菜畦向我们走来,她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郭盛盛,孩子还在肚子里吧,在就好,你算是积德了。你要是把孩子打掉了,我能跟你拼命。”这口气,好像谢家人,难不成她是我公公婆婆请来的说客,这也太狗血了吧?再一想,不是,老人家不会知道我没把孩子打掉,再说了,他们要找说客也不会笨到找个情敌来。
我没有回应,目光却也没有半分回避地迎向冯新颜。冯新颜有一种热带美,眼睛黑头发黑皮肤黑牙齿白嘴唇艳,比我高一个头,我迅速评估她的颜值和气质。冯新颜头一偏说:“郭盛盛,我们单独聊一会儿?”我微微颔首。我自认为性格温婉,但不代表别人可以吓唬我,特别是一个曾经的手下败将更做不到。罗明紧张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游走,我冲他嫣然一笑,跟着冯新颜走了。不远处有个仅能容两三个人的避雨亭,安放着两只石凳。冯新颜一屁股坐下来,我也坐下来,我们面对面。
“罗明和你说过我吧?”我点点头。“说过就好,谢思源在我们的问题上是个渣男,他喜欢你才跟我分的手,我还求他把我当备胎,够贱吧?我赖着他不放,经常找他,这片菜地我可比你来得勤,不过,我没钻到空子,这点你放心,对你他倒是忠贞不贰。有一天他告诉我你怀孕了,他要当爸爸了,他希望我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那天我真正死心了。我求他给我过最后一个生日,后面一别两宽,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没想到,他突然没了。听到思源出事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他的孩子,我很担心这个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我找罗明打听,他说不知道。我让他帮忙约你,他说约不着。我找思源的姐姐,听说你可能会打掉孩子,我还找到你父母家也没见着你。这儿是我最后能找的地方了,老天保佑,还真让我找到了。”冯新颜似乎很激动,讲到这儿她呜咽了。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我的孩子和她有什么关系?“郭盛盛,是你从我手里把思源夺走的,如果没有你,我和思源早该有自己的孩子了。换作我是你,我会为思源生下这个孩子。他爱你,你要对得起他的爱。他妈的,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爱谢思源!郭盛盛,就算是你不够爱他,我也请求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养行不行?我能把这孩子当我亲生的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冯新颜语速极快,说到动情处,鼻涕眼泪都有。
原来如此,我的情敌来找我竟然是为了让我保住孩子。说实话我真佩服她,她能跑来跟我说这些已经能证明她对谢思源是真爱。我在她的衬托下,就是一个再薄情不过的女子。我一直摇摆不定,思前想后,计较得失,我做不到义无反顾。有时候看清自己挺不容易,承认更难。我生出羞愧之心,羞愧让我选择退到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仿佛我听的是别人的故事。我希望时光倒流,希望我从来没有在冯新颜和谢思源中间插上一杠子。
冯新颜最后迫切地表示需要我給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她摇我的肩膀说软话,又指着我的鼻子跳脚骂狠话。我咬紧牙关一字不吐。她可能不知道,她的出现,会加强我打掉孩子的决心,因为在她的对比下,我确认自己身上没有足以支撑我做单亲妈妈的力量,这份力量可能是爱,也可能是别的,但在我的身体里都没有。
冯新颜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还在你肚子里,你到底还犹豫什么?”她起身离开我,走向她的自行车,我以为她要骑上自行车离开,心里有点儿失落。罗明朝我走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摇摇头。罗明在我身边坐下。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开阔的菜地在光亮中显出一种特有的宁静,宁静到我们都能看到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走。没过一会儿,冯新颜又出现了,她单手撑着车头,拿了两根一尺长的细棍,岔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罗明伸长脖子说:“她又要去挖紫薯了。”“她说以前经常来这儿帮忙种菜。”“是的,她喜欢来这儿种菜。”
我朝着冯新颜的方向走去。我到达紫薯地的时候,好几个紫薯已经被挖出来扔到路边。冯新颜动作熟练,找的地方极准,尖头木棍戳进松软的土里这么一撬,一个紫薯就滚出来。她扭头看着我说:“那儿还有条棍子,你来试试!”她又挖出几个紫薯。“这片紫薯地在思源他们插枝的时候我就来帮忙了。思源最爱吃紫薯了,他说现在自家有地了,想吃多少有多少,‘土豪。”我站在旁边看她挖,我没动手。她在劳作中回忆与谢思源的过往,我这个时候不想再做第三者。
我不爱吃紫薯,我对植物中的深紫色有莫名的敌意,觉得如染料。谢思源爱吃紫薯吗?我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没什么印象。
冯新颜不但把紫薯挖了,还拿回大院煮了一锅。她吃得一嘴紫,罗明他们帮衬着也吃了不少。冯新颜不只吃紫薯,还吃了鸡,喝了酒。天完全黑下来,她才说要走了。她在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成全她在这个回忆中的圆满。
离开前冯新颜揽着我的肩说:“妹妹,多去想想你和思源的恩爱,你就有力量了。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我能替你养,有事找我!”冯新颜坚持不让人送,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我用眼睛目送她,她骑自行车很用力地蹬踩,看得出她是有目标、有恒心的人。
五
冯新颜让我好好回想与谢思源的恩爱,其实,这段时间我一不留神就会被拽回过去,但会马上把自己拉回来。我很警惕,觉得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我不愿意在回忆中伤心流泪,还有,我害怕闻到死亡的气息。可是,这是应该做的功课,肚子里的孩子不仅属于我,也属于谢思源。这也是告别的功课,我想用回忆来和回忆告别。我也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是不是要留下孩子。
从认识谢思源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进入了一片森林,树木虽然遮天蔽日,但并不黑暗。那些树当中有一棵是我,有一棵是谢思源,我们根部相连,挨在一块儿。为了争取阳光,我们努力向上生长。在伸展的方向上尽量不挡住彼此的阳光,我们都长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面对浩瀚的星空,我们许下许多誓言,包括天长地久。
有一次登山看日出,头天晚上我们住在山中的旅馆,为了第二天能早起登上主峰去守候。半夜我睡得香浓时被思源唤醒,头天爬山腿脚酸疼,全身疲软,那个时刻感觉美美睡饱比观日出更重要。我说:“我不看了,我要睡觉,你自己去吧。”谢思源让我继续闭着眼睛睡,他帮我穿好衣服,背着我上山。这么折腾我早已完全清醒,但我还是愿意赖在他的背上,听他的喘息,看他的头发被汗湿透,被雾水打湿。到了观日点,他没有把我放下,他背着我等待日出。太阳从云层里破出,金光万丈。他晃了晃身子,发出惊喜的欢呼:“宝贝,太阳出来了。”我抱着他的脖子,下巴顶在他的头顶上。我说:“太阳出来红艳艳,谢思源,我爱死你了。”
决定备孕的头一年,我每个月测排卵期,吃叶酸,验孕棒上的一条杠总让我情绪低落,我怪谢思源不配合,骂他自私,咒骂坛洛,在我眼里坛洛和情敌一样可恶。谢思源每次都能在我的怨怼声中睡去,发出宽宏大量的呼噜声。我怀疑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我跟思源郑重讨论,如果我不能生孩子怎么办,他说不能生就不能生呗。我说:“别装了,你在外头特别喜欢逗人家孩子玩儿,就是馋孩子。”“跟上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看着高兴,自己养就难保还有那份开心,顺其自然就好。”“说得好听,你妈会让你休了我!”“不会。”“肯定会!”讨论会结束,谢思源给我写了一份保证书,还在上头摁了手印。保证书上说,如果我真的没有生育能力,他就去做结扎。这份保证书夹在我的学士学位证书里,锁在书柜最下边的抽屉里。
在谢思源最后的日子里,我们之间谈的最多的是孩子。我们谈到孩子的性别,我们商量好分工,我管养,他管教;我扮白脸做慈母,他扮红脸当严父。我们每年给孩子存一笔教育基金,管够他上大学。我们带孩子到各地旅游,让他眼界开阔,让他快乐、让他自由。有一天谢思源说:“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全家去一趟拉萨,带孩子去看最干净的天,看最光亮的日头。”“为什么选拉萨,太远了吧?”“因为我想去拉萨,很多地方都去过了,就剩拉萨了。现在有了孩子,我当然要带上孩子一块儿去。”
让肚子里的孩子代替他的父亲去一趟拉萨,这是我能替思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这想法一出来我就没有犹豫,上网查资料做了一番攻略,买了半皮箱可能会用得上的东西。我向罗明告假说要去旅游一段时间。他问去哪儿,我说去拉萨。他说是替大哥去的吧,看来思源也跟他念叨过。
我乘飞机抵达拉萨。我的安排很宽松,没固定行程,大部分时间是在休息中观赏,看人看天空、看庙宇看街道。不少人看到我已经藏不住的肚子,热心地为我提供便利,他们的目光同时在寻找我身边应该存在的另外一个人。我想告诉他们,人就在肚子里,我随身带着。在寺庙、客栈、饭店,我得到很多人的祝福,我的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吉祥物。我一个星期洗一次澡,没有高原反应,我的心情和日头一样光亮。我吃遍所有当地人推荐的食物,糌粑、风干牦牛肉、酥酪糕、奶渣包子,酥油茶令我着迷,一日三餐停留在我的手边。我从来不是一个这么随意的人,我觉得我学会了旅游和随遇而安。
我与几个陌生的年轻人结伴,包车前往定日,来到珠峰脚下。这儿真够冷的,我用棉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孩子们都很兴奋,说这里的日头是全世界最亮的日頭。我首先庆幸自己没有高原反应,再庆幸我今生能与神山相遇。太阳光照在雪山上时,孩子们欢呼雀跃。我摘下墨镜,眼睛被光亮刺得泪水涟涟。我想起曾经和思源上山看日出,我抱着他的脖子,下巴顶在他头顶上。思源就在这里,他的怀里多了一个孩子,我们仰望雪山,全身洒满阳光。
我以拉萨为大本营,住了整整一个月。无论走到哪儿,我都知道不是我一个人在行走,我看到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看到了,我的味觉听觉视觉与我的爱人和孩子共享,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特别是在那样一个日头光亮的地方,一切甜美又光亮。过去的我摇摆不定,忽左忽右,所有的选择都不能确定是否出于本心,因为周围有太多的意见和试诱。我想,在这里我能最大限度地看见自己,这样的看见并不是因为我来到拉萨,而是我需要这么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我在经幡飘动的风中,借助风力,把祝福送给逝者,还有与我亲近的人:我的孩子、我的父母、公公婆婆、谢润玉及她的孩子……许多名字无意识地滑出,生命中如水一样经过的人。
我从拉萨回来,皮肤晒得黝黑,过了几天开始掉皮,掉皮那阵子就跟蛇蜕皮一样吓人,见到我的人都觉得我迅速地苍老了,他们看在眼里说不出口。只有小慧是勇敢的,她说:“姐,我们地里种有芦荟,我帮你扯几根来敷脸吧?”“不用,过几天皮掉光就好了。你还是帮我剥几瓣蒜,我配黄瓜吃。藏地什么都好,就是新鲜蔬菜太少了。”
当我躺在手术床上的时候,我抚摸隆起的肚子,感谢一个曾经与我血肉同在的生命。我已经在前面的旅途中忏悔我将要做出的选择。
我没有告知任何人,没找人陪伴。我在全麻晕过去之前,还幻想如果醒不过来也蛮好,反正无知无觉,一点儿也不痛苦。
我醒来了,白色的病房,微弱的阳光,另外一个人生徐徐展开。从现在开始,我只有一个人了,我做的任何事情只忠于自己的心。我今天的决心也不一定能落到实处,人总是容易混淆视听,还自以为是。无论如何,我尽量警醒。
我回到坛洛休养,喝土鸡汤,吃新鲜蔬菜。荷塘的荷花逐渐残败,肥大的莲藕成了时令蔬菜,大家欢天喜地下塘挖取。我鸡汤喝腻了,换上莲藕排骨汤。
我问罗明:“银行的贷款你觉得什么时候能还完?”
“这说不准,如果市场对有机菜的接受度按目前的速度持续增长,用不了两年。”
“罗明,我和謝思源不一样,他种菜是回归田园,是圆他的桃源梦,我种菜是为了讨生活。”
“我也是为了生活。”
我俩相视一笑。罗明的笑容里有田园阳光,也有城市霓虹。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爱上我,我对他有好感,但不打算主动去做些什么。两情相悦是两个人同时靠近彼此,在踽踽独行中摸索着牵上另一只有温度的手。我计划好了,如果他不喜欢我,等银行贷款还完,我要离开坛洛,我要到别的地方,让可能爱上我的人有机会遇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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