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真与真的诗

2021-12-06 11:11王钻清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诗性诗意诗人

王钻清

每个诗人都有源头性的诗乡、生命的原乡和心灵的故乡。我们知道,乡愁诗有许多,几乎写尽了。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和城市现代化程度提升,潮水般涌入城市的人们在城里生活方式模式化、管理体制机制精细化、生存压力多元化等环境中产生“城愁”——压抑感、恐慌感、心灵疲倦感、生活厌倦感、返乡无望感及焦虑症等情绪不同程度地发生。近来,我读到青年诗人夏水(原名夏甜)的诗,感觉她写有系列“城愁诗”,那种诗味有别于乡愁诗。

夏水以《城愁》命名的诗流露淡淡的城愁。这首诗的诗眼是“内心的悲凉贴在仿古城墙上”“你无法决定城市的灯火”。一个现代人在以新仿旧、灯饰变幻、虚拟生活、时空秩序新变的城市文化中,那种内心造就了怎么的人?如诗所言“我以为你睡着了/身体变成一朵朵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进沉默的窗檐/我看见你/装饰着别人梦/对撞着城市的迷人灯饰”。变形的人以某种方式或被动或主动地对抗有如迷人灯饰的城市生活。这就是诗——诗是语言,这是怎样的语言——真语言,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真性情,一个人的个性显现于文字之间。诗人并未止于此,倒是一波接一波的哼唱“时间与感叹”的咏叹调:“你的呼吸/如此轻/寒凉如此清晰/如一只忽飞忽落的鸟儿/去了来,来了又去/一年又一年/目中放飞城市上空的鸽子”。如此时空里的一个人与一只鸟的身影重叠,这是某种生命的重叠吗?这是怎样的生命感动呢?“如此轻”地“内卷”,却又不甘心于内卷,意欲破卷,有如城市上空的鸽子。这是不要“躺平”的人发出的“寒凉如此清晰”的呼声。这是诗意般的声音——城市上空的鸽子呼吸声从一个人自我的内心发出,以一年又一年、忽飞忽落的时空表现一个人的存在感。这是诗的真——真实的诗情画意,真实的生命经验。

二十世纪美国著名诗人、“垮掉派”代表人物之一加里·斯奈德说:“把历史和荒野都记在心里/让诗接近事物的真实尺度/以对抗这个时代的不平衡和无知”。这是一个诗人的良知发现和优良品质。夏水在《城愁》一诗中试图以诗的名义接近事物的真实和个人内心的真实:“你漫步在阳光下/内心的悲凉贴在仿古城墙上/影子越缩越短/如你的白昼/缩成一方盒子/星辰一泻千里/被遮住的秘密再次隐匿”。诗人如此诗性地穿越时空——城市的小时空里那“内心的悲凉贴在仿古城墙上”,时空扭曲地把人影“缩成一方盒子”;转眼间,星辰的流泻再次改变人的生存状态,天地之间的人在大时空里只得把个人的秘密再次隐匿,在追逐理想时,转而以某种方式如“内卷”“躺平”等方式逃离。这是何种城愁的真实。

接下来,诗人在《城愁》中最后写道:“城池里太多人的孤魂/远比一个人的孤独来的热闹/你无法决定城市的灯火/城墙内外/你是过客更是归人/翻山越岭中携带的一阵风/轻易地篡改一个名字的归属”。如此诗思流走于诗歌语言里,曲折地找寻个人的归属,那种孤独感可是“孤独在生命星河里追风至绝望渡口”,在这渡口面临的是“你无法决定城市的灯火”。夏水在《城愁》里如是诗歌结构散发的是诗的气韵,生成的是语言的诗意,微妙的诗情和诗思的神秘。这就是真的诗。

读夏水的城愁诗,反倒使我追索诗乡的源头,联想到加里·斯奈德和我国新锐诗人敬丹。从他们的诗中不难发现,他们那样直接描述所见所感就成为诗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他们所处的生活环境养育了他们的诗人天赋——斯奈德跟他父亲生活在农场好多年,在那里劳动,休养生息;敬丹樱生活四川大山里,那里的山水养育了她的灵性。另一个是她们心目中活动天然的动物和植物及山水,这些诗意的东西找上他们,并让他们凭着诗性来表达——他们不用过多的或多层次重叠的或转换的具象和意象来书写,如同中国古代诗人把所见所感当作直接描写对象来抒写即可成诗。然而,我国当下流行的叙事入诗加这个或加那个的写法所生产的作品大多是非诗或伪诗,是因为他们不在丰富的动植物生存环境里,也很少有共生的时间,人们生活在钢筋水泥建筑和灯红酒绿等城里环境中。

可是,夏水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感觉来写诗。她在《温暖的城》里,“温暖转个弯还是没有回到我手里/快乐都一样,我想起的时候/痛楚透明我身体如同密扎日针”。她用曲笔写出了城里人那生存的正反面,写出了一瞬间的反转感受,写出了文学是全人类痛苦的诗性表达。

诗是人这个主体的潜意识与客体之奇巧地相遇,神秘地相遇,即主体与语言的相遇,语言与物种生命的相遇,语言与主体内在世界、客体现实世界的相遇。她在《城中荷塘》中写了一种相遇哲学的意味。有诗为证:“风,将云朵撕咬下来/铺在仿古的木桥上/埋住了我的过去,一层又一层/我是个美丽的天使/插着羽翼就可以轻易地飞入冬的怀抱/撒着娇 索要一个又一个温暖”。读来感到这首诗语言灵敏性很好,灵动又俏皮的语感——灵巧的流转,空灵的诗句,与她良好的艺术感觉有关。难得的是她将诗歌与哲学共融,令读者感受到人与自然的相遇哲学意味,一种身体想象性的生命智慧在诗中自然自为。

源自城市中的那种孤独感在城里的灯光照耀下,个体的疼痛独立街头的路口,正是《为何落叶如初》中所写:“在一个街头,我无数次回头的路口/已是高楼林立,手边的路灯/是暗下去的黄昏,照过我/也照过你的许多个夜晚,身影孑然/仿佛还弥漫着桂花的味道。过去的味道/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灯明灯灭”。这里以叙事入诗描述的细节以生机勃发的诗意打开生命,一种城愁有如“过去的味道/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灯明灯灭”。这里人作为主体对城市灯火这个客体进行主观性观照,很及物的表现方式。灯火中的城愁如同“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愁绪。如是诗的真也成就了真的诗。

诗的真表现为多方面——对素材和场景处理得真实,对细节和戏剧化元素处理得真实,对情感和语言处理得真实。比如,夏水的诗《寻觅》一开头就写得很紧张:“风连续吹了好多天/楼外的鸽子/腰吹弯了好几次,歇在窗机上/打盹,睁眼,扑翅”读到这里,我们或许会紧张得不得了;可是那鸽子“寻觅逆风飞翔的乐趣”,此刻物我合一了——在城市里生活得够紧张的人啊不也如同这鸽子“寻觅逆风飞翔的乐趣”,哪里敢在“内卷”的城中“躺平”呢?诗的跳跃性来得纯粹——诗人吟咏道:“我在寻觅夏天正午的漏洞/好腾出空间,装满一身的暖风”。这样写来令读者回味:此诗叙事中有感兴,写物里有细节,细节处有趣味,更有趣味的是状物与写人心境互联互动构成整体感强的人情抒写。正是人情练达即文章——带着理想色彩去超脱过往的寒凉,去追寻暖风盈芳的时空。整首诗不见一个“愁”字,倒是那种“城愁”如同风一样灌注诗中的人与物、人与情,落入“夏天正午的漏洞”。如是微妙而诗意的表达正是“诗最高境界乃无意”。

另一种情况也引人关注。夏水写的乡愁诗里也有城愁的味道,比如她的《庭院的夜露》一诗。诗中所写景物或是乡土的实景或是记忆中的乡土或是城乡接合部的乡土:“院子里的鸟儿安静了/又有了更多的生物/黑蔓延到更深处的丛林/蝈蝈儿爬上了脚踝/栀子花商榷着花期/孩子用干燥的泥土修葺成花园”。这种含混中的诗情画意或许更接近诗的真。作者在“孩子用干燥的泥土修葺成花园”这幅画面上留白,既突出了一个诗意的孩子,又令人回味无穷——孩子跟土地的关系以及向往美好生活的花园梦在这留白处跃动。诗人似乎在此可以嘎然而止,但是她又打开另一个生命的画卷,有诗为证:“夜空外沉睡着晶莹的眼泪/当月光定格在湖泊的反面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纷纷跌落/我干涸的手心/如何也握不住,这悸动的湿”。手心的干涸与夜露的湿相遇会是怎样的生命感动呢?在这种相遇中,读者感受到了孩子与成人的生命中某种过程哲学意味——如此诗意的栖息地,各种安然的生物生命静好,那些花鸟虫儿等生物在诗人的細节描写中跟人类一样活着并且轮回。值得注意是,诗中那孩子的天真与有过经历的我形成反差。夜露湿润可解手心的干涸,倒是那个我怎么也握不住这悸动的湿。静态被微妙地描绘为动态。其语言的弹性和张力令人读后感到惊叹。这是诗的真恰到好处的尺度,这是外在的真与内在的真合一时所需要的一种技术处理,这是优秀的灵魂在诗中说话的感叹。如是诗性需要的顺从,诗情需要时语言与生命的同谋,诗思需要的诗意表达,就是诗,是一首好诗。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是运用有质感的语言材料去艺术地言说,诗是语言触碰生命的涌泉或天光,诗是诗人天赋加匠人作为的新生命或新世界。诗是灵光一闪的东西,诗是生命的天然体征,这是诗人区别于一般诗作者的根本性所在。诗人天赋里有性灵活跃的灵性灵气灵光,有精神气质外泄的强烈气息,有身体性想象的艺术感觉,有激情和灵感,有通灵的神思,让优秀的灵魂在诗中说话,那么语言敏感性就强,语感包括节奏、韵律和气息就好,文与道就能合一,这就是诗性、诗情、诗思。如此这般,诗就会找到诗人。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市水务局西部水源管理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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