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禹
内容摘要:双语写作是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一种趋势。少数民族作家选择双语写作不仅受统一的社会政治体的影响,还是作家主观选择的结果。作家为了扩大作品和自身的影响力,选择受众多的汉语进行创作。双语写作是作家有意识的写作策略,既希望保留民族的特色又不愿失去现实的写作利益。但用汉语写作不是简单地模仿汉语,而是在汉语表达中保留本民族的民族特质。通过改变汉语的表达方式,赋予汉语本民族的精、气、神,使得少数民族的汉语书写同样具有民族特质。
關键词:少数民族作家 双语写作 民族特质
学界对“双语作家”和“双语写作”甚是关注,诸多学者对这一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朝戈金认为,“‘双语指一语言集团的成员使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双语作家,就应该指那些用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写作的人。”[1]从宽泛来说,双语作家懂两种以上的语言,但他们不用本民族的语言而是用其他语言写作。从狭义来看,双语作家指的是那些既用本民族语言写作,又用其他民族语言写作的作家,他们主要使用汉语来写作。[2]本文采用的是狭义概念,即少数民族作家在用母语写作的同时又用汉语写作。
一.双语作家出现的现实原因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每一种语言无不反映着一种独特的文化观和文化综合系统,后者又产生了使用语言的社团赖以解决同世界的关系问题及形成自己的思想哲学体系和对世界的认识方式”。[3]语言不仅是符号而且有着文化的内涵。文化的产生与它所在的环境密切相关,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等,脱离具体的环境无法探讨文化。因此,对于双语写作的研究应把它放到具体的文化环境中考察。
首先是政治大一统的社会环境。文化和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语言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政治也存在紧密的联系。中华文化多元一体格局中“一体”是关键所在,政治一体化伴随着文化一体化。在统一的社会政治中,文化也在进行统一整合的过程。在大一统的社会环境中,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逐渐减小,彼此间的交流和渗透日益增加。汉族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在政治和文化上占据着主体地位,故而常常出现少数民族“汉化”的现象。文化的趋同导致语言的同一性,表现为双语人群的增加、双语作家的增多。汉语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革,保持了与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因而在表达效果上几乎无所不能,保持了自身的优势。汉语自身的优势吸引少数民族作家选择汉语创作。[4]文化的趋同性表现在文学上是审美趣味的趋同。“在文化趋同中,格外注意审美趣味的趋同性。它表现为作品主题、题材、体裁、样式、风格等诸多方面的同质化和相似化。此类现象相当显著地存在于共和国建立以后各民族地区文学发展的过程之中。当时各民族文学的总体面貌——其兴奋点、律动、甚至语体风貌,都与作为主潮的汉文学有惊人的相似处。”[5]汉族文学一直处于主流地位,少数民族作家不可能不受影响。因此,创作中的模仿不可避免。其次是影响力大小的问题,包括作者和作品的影响力。汉族人口多,拥有大量读者。少数民族人口相对汉族来说较少,自然读者数量也较少。作家创作作品就像孕育一个孩子般辛苦,总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读他的作品,希望他的作品能在更大范围内产生影响。基于此,汉语拥有众多的读者,对于作家来说,汉语写作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著名的佤族作家董秀英曾说:“不用汉语创作,就不能得到全国文学界的承认。云南有的民族也有坚持用本民族文字创作的,但那些作家的影响就不大。再说拼音佤文在佤族老人和年轻人中都还不流行,即使用它创作,也不会有更多的读者。”[6]少数民族作家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全国出版,能获得更大范围内的影响。“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作品被译成汉文,能与几万万人民见面,这是一件多么光荣而令人兴奋的事情啊!此外,蒙古文作品,只有被翻译成汉文之后,才能成为祖国各民族的财富。”[7]少数民族作家使用汉语写作,更容易被主流的文学评论园地关注和了解。有些得到认可和赞扬,甚至获奖。翻译成汉语后,读者增多,引起了文学评论家的关注,影响力自然就扩大了。双语写作既使用母语又使用非母语,兼具双重写作特点。“它在文学过程中将具体化为:作者——作品——作品物化形式——读者——阅读效果。双语作者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少数民族作者——作品——本民族文字印刷品——本民族读者——本民族文学圈子的反应;少数民族作者——作品——他民族文字印刷品——他民族读者——更大范围的反应,真正的双语作家,就这样‘伸手抓住了两个世界”。[8]这是作家有意识的写作策略,既希望保留民族的特色又不愿失去现实的写作利益。再者是作者成长过程中受到汉语的影响。很多双语写作的作家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在学校学习汉语,受到汉语规范化的训练,并且通过汉语接触文学,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汉语开启了他们的文学启蒙,因此,早期创作时,他们以汉语作品为样本进行模仿,汉语思维的内在影响引导作家形成用汉语表达的思维定势,自然而然汉语对他们的创作道路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二.汉语书写具有的民族特质
语言是建构民族认同的重要载体形式。“具有文化属性的语言和作为文化群体的民族有着与生俱来的天然的联系,语言一开始就是作为民族的共同语而出现的,语言具有民族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语言与民族几乎是共生共存的。它是一个民族整个习惯性行为的总和……因此,通过语言,人们可以反观一个民族或者任一人类的群体,乃至全人类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各个方面的情况”。[9]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表现民族性,从创作形式和创作本身来说,母语是最佳的选择。既然如此,那用其他民族语言如汉语进行写作是不是就不能表现民族性?答案是否定的,有些双语作家在用汉语写作也能表现出本民族的民族性。
母语写作固然是现代少数民族作家必须担当的责任,但汉语在社会交流中的主体地位也不容忽视。虽说汉语写作不如母语写作的纯粹性,但汉语写作具有自身的优势,有独特的文化功能和社会价值。更多的读者对少数民族作家汉语写作成果的接受,就是对该民族文化的认识、认同过程。从现代语言学的角度出发,少数民族作家很有可能使用汉语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质的作品。因为语言之间的差异不在于词汇或词汇的构造,而在于概念的构造。当代著名的彝族诗人——阿库乌雾,是少数民族作家双语写作的代表,已先后在国内外出版了多部作品。面对母语创作和汉语创作的矛盾,他提出了“母语诗学”理论。他的母语诗学首先是坚守母语文学的创作,认为母语是生命的根脉也是民族文化的基因,母语创作有利于继承和延续民族文化。其次,他不排斥汉语的写作,认为汉语是一种多元共建的语言,少数民族的汉语书写具有民族特质,可以丰富汉语的表达。他笔下的汉语不再是纯粹的汉语,而是赋予了本民族的精、气、神,是具有本民族特色的表达方式。我们可从他的诗歌中发现他独具民族特色的汉语表达方式。诗歌《还原》写道:
从山谷深深的渊燃起/从那些被冲濯被淤积/死者的骨灰燃起/燃过幼兽惊悸与战栗的呼吸/燃过一切熟悉而陌生的足饰和头饰/啄食脚下坚硬的基石/和头顶坚硬的神位/思想的森林燃尽/肉体的土壤燃尽。[10]
再看另一首诗歌《性源》:
春天,隐形的爬行动物/在身体的里里外外/繁星鳞波夜籁芳土/春天,网在鱼里鱼在网外。[11]
从这两首诗歌,可以发现他的诗歌语言特色鲜明,词语无规则地组合,采用颠倒的词语序列、错乱的语义组合,选取的意象都是陌生、冷僻的。就连诗歌题目如《性源》带有诱惑力且具有陌生化效果。诗歌中的“陌生感”是诗人对母语诗学理论的创作实践,阿库乌雾诗歌中常常出现雪、虎、鹰、毕摩等意象,它们是彝族人崇尚的元素。这些意象本身体现着彝族文化的根脉。彝族人认为雪是万物的起源,具有神圣意味。彝族的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的《雪史》便是阐释彝人世界观起源的作品。他曾说,他的诗歌和传统汉语诗歌存在巨大的差异,他的诗歌扎根于彝族万物有灵的观念,作品表现万事万物的思和理,具有文化诗学和文学人类学的人文价值。[12]阿库乌雾虽然用汉语创作诗歌,但他有意规避汉语传统的表达方式,采用特殊的形式进行诗歌写作。创作的诗歌作品独具特色,表现了本民族独到的审美形象和鲜明的民族特质。同时也丰富了汉语的多元化表述。
母语写作具有表现民族性的天然优势,但在当今社会,单纯用母语写作无异于自说自话,汉语写作更能引起关注和认同。进行双语写作,汉语作品中的民族因素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从而对少数民族文化产生关注的兴趣。同时,读者通过作者的汉文作品认识作者,进而了解作者用母语写作的作品,作者成了沟通外界和母语作品的桥梁。双语写作源于作家民族意识的觉醒,他们热爱民族文化,传承、保护民族文化同时又希望将其发扬光大。彝族诗人马海吃吉表示,他从小就受到彝族文化的熏陶,非常热爱彝族文化,所以就先用彝语创作。但是,时代在发展,彝语读者越来越少,他不得不放弃用彝语创作转而尝试使用汉语写作。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个人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发扬彝族文化,使用汉语能使更多的人了解彝族文化。[13]
综上,20世纪以来,大部分民族作家进入双语写作的时代,并接受了汉民族、其他少数民族以及西方文化的影响。在母语写作的基础上,开辟双语写作的道路。面临开放、多元化的社会,少数民族写作不可能再采取那种僵化、封闭的立场,它只有在与汉文化、西方文化等多种话语的交流中才能确立。多种文化的交流对话不一定是谁吞并了谁,正如巴赫金所言“在两种文化发生对话和相遇的情况下,它们既不会彼此完全融合,也不会相互混合,各自都会保持自己的统一性和开放性的完整性,然而它们却相互丰富起来。”[14]掌握双语的人相当于掌握了两种文化。两种文化比较之间,以己(本民族文化)审异(异民族文化),以异观己,在比较之中,才会有所反思。在反思中发现本民族文化和他族文化的魅力和弊端。双语创作,让作家进入另一个民族的文化百花园,感受另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开拓他们的视野,增强知识素养。穿梭于不同文化之间,对不同文化进行判断和整合,创造出跨文化、跨民族的作品。作家在双语创作中不断探索文学的可能性,既保存对本民族原生态文化的呈现,又不断通过努力参与到当代主流文学的建构过程,使民族文学朝着良性方向发展。“在多民族语言文化的对译和交流中,促生了双语写作和混杂语的产生,它们作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创新因子,丰富了中国形象的表述形态。”[15]双语写作是大势所趋,但使用汉语写作不是简单地模仿汉语,被汉语归化,而是在汉语表达中保留本民族的精、气、神,母语和汉语并非处于二元对立的结构中,少数民族作家如阿库乌雾、董秀英、阿来等用汉文创作的作品是对汉语的“共建”,体现出本民族认同和中华民族认同的辩证关系。
参考文献
[1]朝戈金.中国双语文学:现状与前景的理论思考[J].民族文学研究,1991,(1).
[2]翟晓甜,翟新菊.对新疆少数民族双语作家创作的几点思考——以伊犁双语作家创作为例[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6).
[3]《第欧根尼》中文精选版编辑委员会.文化认同性的变形[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阿来.汉语: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语言[J].当代文坛,2006,(1).
[5]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的理论描述》[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
[6]刘薇琳,郑凡.文学过程中的双语文化——也谈佤族作家董秀英的成长和创作[J].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96,(1).
[7]建磊,特·莫尔根毕力格.纳·赛音朝克图评传[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9.
[8]龙长吟.民族文学学论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
[9]阿库乌雾.阿库乌雾诗歌选[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
[10]阿库乌雾.神巫的祝咒[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2009.
[11]冉石卉等.彝族双语作家的写作现状研究[J].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2017,(4).
[12]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4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3]刘大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失语、母语、双语及杂语诸问题[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2,(1).
注 釋
[1]朝戈金:《中国双语文学:现状与前景的理论思考》,《民族文学研究》1991年第1期.
[2]翟晓甜,翟新菊:《对新疆少数民族双语作家创作的几点思考——以伊犁双语作家创作为例》,《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
[3]《第欧根尼》中文精选版编辑委员会:《文化认同性的变形》,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26页.
[4]阿来:《汉语: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语言》,《当代文坛》2006年第1期.
[5]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的理论描述》,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0页.
[6]刘薇琳,郑凡:《文学过程中的双语文化——也谈佤族作家董秀英的成长和创作》,《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96年第1期.
[7]建磊,特·莫尔根毕力格:《纳·赛音朝克图评传》,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32页.
[8]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的理论描述》,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页.
[9]龙长吟:《民族文学学论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95页.
[10]阿库乌雾:《阿库乌雾诗歌选》,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页.
[11]阿库乌雾:《阿库乌雾诗歌选》,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页.
[12]阿库乌雾:《神巫的祝咒》,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190页.
[13]冉石卉等:《彝族双语作家的写作现状研究》,《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
[14]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65页.
[15]刘大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失语、母语、双语及杂语诸问题》,《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
(作者单位: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