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俊遥
(承德县第一中学,河北 承德 067000)
《黑暗物质三部曲》是英国作家菲利普·普尔曼(Philip Pullman,1946—)的代表作。这部作品以主人公莱拉的探险之旅为主线,虚构性讲述了生于维多利亚时期上层社会的莱拉为解救被绑架的仆人之子罗杰,不惜跨越阶级,从牛津出发,前往北极去探险,在多个虚构的平行时空与真实牛津之间穿梭,并在无意中完成解救人类灵魂使命的奇幻故事。通过勾勒莱拉的足迹,普尔曼为读者呈现了一幅横跨维多利亚时期乃至现代的虚拟英国版图。文学绘图作为文学空间研究的重要概念,由罗伯特·塔利(Robert T. Tally Jr.,1969—)于1999年率先提出。2020年,我国学者方英将这一理论译入中国,并总结为:“以地图绘制指代文学叙事,阐述写作与时空的关系,探究文学如何表征建构文本中时空整体性。”[1]此外,方英认为,文学绘图尤为强调冒险叙事本身特有的意识形态性,譬如其殖民教化使命,以及“文明—野蛮”“中心—边缘”等二元对立模式。[1]因此,作为一部奇幻儿童文学作品,普尔曼如此构图蕴含着怎样的意识形态?笔者借助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解辖域化(deterritorilization)理论,[2]以及利用ArcGIS软件等数字绘图技术绘制的莱拉行程轨迹图,发现莱拉的冒险路线是一条可将牛津城解域的逃逸线(ligne de fuite)。[3]莱拉作为自由的游牧者(nomad),[4]通过游牧路线灵活地穿梭于地域等级分化明显的牛津城,以解构奇幻文学绘图中对他者空间的殖民与教化倾向,以及“中心—边缘”二元对立模式。
行程(itinerary)是文学绘图的重要语域。本文对莱拉的冒险行程进行分析阐释。首先,莱拉的行程是一次既包含“出发、历险和回归”的三个冒险旅程的完整步骤,又具备“勘测、表征与投射”这三个文学绘图的基本特征的冒险之旅,如此便保证了莱拉的行程对地图轮廓的勾勒。其次,普尔曼在作品中设置导航设备以确保行程顺利。最后,莱拉的行程路线对牛津城中的阶级对立进行解构,具有意识形态性。
从整体上看,通篇小说可视为莱拉的一次大的环形冒险之旅。通过分析,笔者归纳出此次冒险之旅的规律——出发、历险和回归。首先,故事的开端可概括为莱拉的出发,莱拉身为“夏娃”,她背负着伟大的使命。因此尽管莱拉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去冒险,但她必须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园,踏上解救人类的冒险之旅。其次,故事讲述莱拉穿梭于各个奇幻平行世界的历险。在莱拉的探险之旅中,她去过无数对她、对读者完全陌生的地方。普尔曼将莱拉所到之处进行细致的描述,填补了读者对未知地点的认知空白。最后,故事结尾可概括为莱拉的回归。在冒险结束后,为防止尘埃流失引起混乱,莱拉只能将所有通往平行时空的入口封闭,返回自己的世界。因此,在小说的结尾,普尔曼也提及了英雄的归程,如奥德赛一样,以“英雄返乡”完成其所投射的艺术空间的完美闭锁。
在莱拉的冒险行程中,普尔曼呈现了绘图的三个过程:勘测、表征与投射。其一,通过普尔曼对莱拉和威尔冒险旅程的叙述,读者跟随两位少年的足迹对未知地进行勘测,未知地点包括喜鹊城、轮子国、死者世界、云山等。其二,普尔曼对不同平行世界进行表征,比如喜鹊城中成年人的灵魂正在被妖怪吞噬;轮子国中穆尔法人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被意外打断;死者世界中众多虔诚的基督教徒绝望地游走在地狱之中。其三,普尔曼投射出一个宏大的平行世界版图。普尔曼所表征的诸多世界虽为虚构,却是对当今人们普遍焦虑状态的真实投射。其表征的多个世界均可概括为“迷失的世界”,比如成年人因生活所迫而逐渐麻木;令人向往的乌托邦式世外桃源可望不可即;西方人对基督教信仰的迷失与质疑,以及因身处无法测量绘制的荒芜旷野而产生的苍凉与迷茫感。基于此,普尔曼在小说中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来引领作者、读者,甚至批评者走出迷失困境,即创造导航系统。笔者认为,普尔曼为使莱拉不在冒险行程中迷失,以及减轻对未知之地产生的制图焦虑,共设计了三种探险导航道具,即北极光、地图以及黄金罗盘(又名真理仪)。值得玩味的是,普尔曼在《黑暗物质三部曲》第一卷的两个不同书名均具备导航功能:美版书名《黄金罗盘》(The Golden Compass)与英版书名《北极光》(Northern Light)。首先,北极星在中古英语中被称作导引之星,以强调其在因一望无际而无法测绘的海上的引领功能。其次,文本中附录的地图起到为行程指引的作用。最后,罗盘的导航功能更是不言而喻,可以说,黄金罗盘是莱拉没有迷失路途而顺利完成冒险行程的重要法宝。
在莱拉的冒险行程中,每当莱拉遇到棘手的问题或感到迷茫时,总能通过黄金罗盘得到准确的答案。比如,预测德·鲁特先生的死亡、了解库尔特夫人的行踪、寻得女巫佩卡拉用过的松枝条、为披甲熊寻找盔甲,以及说服自己相信威尔并与之共同战斗,等等。
普尔曼在莱拉历险的行程中巧妙地添加了北极星、黄金罗盘,以及地图这三种导航设备,以防莱拉在北极等这种无明显路标的广阔空间迷路,可以说普尔曼的创新不失为绘图焦虑提供新的可能。
德勒兹与帕尔奈(Claire Parnet)在《千高原》中对逃逸线进行了详细阐释:就文学作品领域来说,其最本质特征即反对结构主义,反对二元对立。莱拉的冒险路线实现了牛津城市空间的解辖域化。在《黑暗物质三部曲》以及《莱拉的牛津》中,莱拉从牛津大学出发前往城市外围,融入弱势群体,打破二元对立的阶级壁垒,因此,她的冒险路线是一条穿梭于牛津的逃逸线。笔者认为,逃逸线便是对层级分明的权力主体进行解构的一条分割线。
莱拉从牛津城市中心去城市外围行进的蜿蜒路线便是从贵族阶级到工人阶级的越界。从宏观上看,莱拉在《黑暗物质三部曲》中的冒险路线可视为一条逃逸线,原因在于,莱拉身为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她摒弃贵族身份,从牛津城市中心的乔丹学院出发,前往北极等被边缘化的异域空间去寻找并拯救仆人之子罗杰。由此,莱拉的冒险路线打破了阶级的壁垒以及隐形的空间隔绝,可视为一条逃逸线。
从微观上看,莱拉在《莱拉的牛津》中的冒险路线亦可视为一条逃逸线。在该书中,莱拉受到女巫的欺骗和诱拐,从牛津中心来到城市外围工业区,被工业区的炼金术士拯救后才得以平安返回。笔者用ArcGIS软件在真实的牛津地图上将莱拉由牛津中心至西部工业区的冒险路线绘制于图1之上。
由图可知,牛津城由城市中心至城市外围被人为划分为隐形的网格,牛津城市中心的市政厅、教堂、大学繁华且宽敞,而城市外围的贫民区却拥挤嘈杂,故而形成等级分化的封闭空间。牛津城市作为等级与秩序的象征,其地图上显性的经纬线以及划分牛津城中贵族阶级与工人阶级的隐性线可视为坚硬线(lignes dures)。坚硬线与逃逸线相对立。坚硬线强行规定、切分界域,迫使人们在诸如贫穷—富有等二元对立项中做出选择。[3]莱拉身居牛津中心,又是天选之人,却将牛津外围作为取水点,通过游牧自由往返二者之间,其游牧路线可视为一条逃逸线,其路线对牛津城进行了解域。正如德勒兹所说,“游牧民是最为卓越的被解域者。”[3]因此,若将牛津城市地图中的坚硬线比作纵横交织的引力场,那么莱拉由城市中心前往边缘区域的逃逸线则可视为引力场中出现的时空扭曲;若将牛津城市中的马路、街道与围墙比作分割规整的围棋棋盘,那么莱拉“不合规矩”的冒险路线就是在完全开放的空间中棋子的一次巧妙跃进;若将牛津这一城市空间比作光滑平静且毫无波澜的水面,那么莱拉从城市中心穿梭至城市外围乃至北极的路线则像是帆船快速穿过海面留下的线痕,尽管这一水痕稍纵即逝,却将两侧水域激起涟漪,使两片水域在深处交流置换,消融原本固化的阶级地理位置。
图1 莱拉由牛津中心至西部工业区的冒险路线
无可否认,在普尔曼绘制的叙事地图中蕴含着较强的意识形态性。笔者认为,在《黑暗物质三部曲》中,牛津不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种符号。这一符号有三重表征意义:首先,牛津是以牛津大学和教堂为代表的精英阶级象征,与城市外围的工人阶级相对立;其次,牛津是陆地的象征,代表教化,与北极等“野蛮之地”相对立;最后,牛津位于西方,是西方中心的象征,与东方相对立。所以,若将牛津视为主体,则可看做它与城市外围、异位区域、东方等他者空间形成二元对立。但是,普尔曼为避免陷入意识形态的泥淖,将上述二元对立一一进行解构,颠覆主体(the subject)与他者(the other)[5]的位置,为后现代奇幻小说作家提供一种新的解决方案,以避免冒险小说均具有殖民教化性的魔咒。
若以牛津为中心,按照由近及远顺序,我们可以观测到在牛津城中心与城市外围之间的“中心—边缘”二元对立关系。通过观察莱拉的旅行轨迹图,我们不难发现其中鲜明的阶级对立——以莱拉所在的乔丹学院为中心的大学和教会盘踞于城市中心,代表的是精英阶层。大学的外围则是砖瓦房、钢铁厂等工业化中心,代表的是工人阶层,只占牛津城西北一隅。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其中的对立关系确实存在。在英国工业革命的顶峰时期,即莱拉所处的维多利亚时期,这座城市的矛盾便凸显出来:大学大面积盘踞在牛津中心,而工人阶级只好聚集在城市的外围郊区。小说中,普尔曼将牛津置于多个平行世界中地理坐标的中心,恰如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在其关于东方主义的言论中提及,“牛津的概念并不是所有西方观点中关于东方异域化的中轴,而是一个中轴,一个复制了所有世界的中轴。”[6]与之相反,尽管钢铁厂、码头工人的家也出现在牛津城市版图上,但均位于边缘地带。普尔曼对这个二元对立关系的解构进行了如下尝试,首先,普尔曼在其绘制的虚拟地图上将西部工业区有意有意放大裁剪比例以凸显其重要地位;其二,普尔曼指派莱拉游走于牛津中心与边缘之间,用莱拉的“越界”瓦解了中心与边缘的矛盾对立;其三,普尔曼为向读者展示牛津的西部地区,特别撰写了《莱拉的牛津》一书。
我们还可以看到作为陆地的牛津与英格兰岛屿外围海洋这一自然异位区域[7]之间的关系,即“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因其天然隔绝性,这些异域空间在文学作品中通常被视为空间上的他者。海洋空间是最为典型的异位区域,因为海洋是人类居住的边缘地带,进而不受政府、法律与宗教的约束。依海而生的吉普赛人是海洋的代表,是种族上的他者。在小说中,吉普赛人依水而生,漂泊在运河与海洋之上。笔者认为,由此可简要将莱拉所在世界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依水而生的水人,吉普赛人。他们不受世俗法律以及教会约束,随水四处飘荡,四海为家。他们可视为海洋空间以及海洋文明的具象化。而另一类则是生活在陆地上,受到礼仪、权威,以及教会约束的陆地人,是陆地空间以及陆地文明的具象化。此外,吉普赛人终年生活在船上也是其被视为他者的原因之一。船是漂泊在海洋上的密闭空间,船内的人寄居于这一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与海洋融为一体,并与内陆空间形成了天然隔阂。在小说中,吉普赛人为保护莱拉,将她藏在船仓,以防被库特夫人所派的人找到。笔者认为,陆地人与海洋人为争夺莱拉开始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拉锯战,进而突显了陆地与海洋的矛盾。这场“莱拉争夺战”以吉普赛人的胜利而告终,据此我们可以看出普尔曼在他的文学绘图中将海洋空间这一异位区域前景化,颠覆了传统的自我与他者的顺序。
若扩大到全球版图,普尔曼在叙事绘图中还带有轻微的种族歧视和西方中心色彩,是一种西方—东方的二元对立。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西方将东方构建为“他者”,使东方在二者关系中处于从属地位。西方人在文学作品中常把东方人表述为贪婪、愚昧、懒惰等刻板形象。在小说中,普尔曼总是将亚洲人刻画为反派,如:鞑靼人野蛮残暴,觊觎堪察加半岛。此外,普尔曼还将掳走莱拉的强盗描绘为亚洲人,“狼獾皮帽子下露出一张亚洲人宽大的脸。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满意的光”。[8](P431)但是,在处理东西方矛盾时,尽管普尔曼对东方人进行刻板画像,却在书中称赞中国的传统文化,将中国的周易文化视作解读尘埃意象的有效手段,借此缓解东西方的矛盾。
“一本关于中国占卜术的书——《易经》……尘埃有多种与人类交谈的方式,其中一种就是使用中国这些符号……《易经》的语言高深莫测。”[8](P1398)
为解决牛津城市中心与外围层层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矛盾,普尔曼将主人公莱拉设计为生成—弱势者(becoming-minoritarian),[2]以实现不同阶级的交融。弱势者指被边缘化、被压制、被禁止的少数弱势群体,诸如女人、儿童、吉普赛人、黑人、犹太人、同性恋者等。普尔曼此举在全球化的时代无疑是明智的。由此看出,普尔曼在小说中正尝试将主体隐退,并且去凸显他者,实现主体与他者的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