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

2021-12-06 13:59马文秀李少丹
关键词:苏轼思想文章

马文秀, 李少丹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苏轼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奇才,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研究者大多从文学角度观照苏轼,而从修辞角度进行研究的较少涉及。关于苏轼的修辞思想,目前涉及苏诗、苏词中修辞手段的研究有:李娟(2012)从“在场”和“缺席”的角度对苏词《江城子》作修辞阐释[1];李学辉(2014)主要研究了苏词修辞手段的运用及修辞心理,并详细探讨了词风的形成原因[2];马强才(2017)探讨了苏轼诗歌自注的修辞技艺[3]。对苏轼修辞观作简要分析的研究有:叶映瑶(2015)主要从修辞主张、修辞理论和修辞手法三方面论述了苏轼的修辞观[4],但未提及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这种修辞思想看似并不独特新奇,但它是自古以来中国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是贯穿文学创作历史的一根主线。基于此,笔者拟从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入手,论述其深刻内涵及其表现形式,进而探究其思想成因,最后揭示该思想对当下文学创作的现实意义。

一、 倡导 “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

苏轼对“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倡导,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该修辞思想内涵丰富,苏轼主要通过书信或作文的方式对其进行理论传播;二是苏轼将该思想与文学创作结合起来,写下许多富国利民的文章,充分发挥了文章“有补于世”的功能。

(一) “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深刻内涵

“华采为末,体用为本”是苏轼文学修辞的重要思想之一,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体用为本,期于适用

苏轼在《答乔舍人启》中说:“文章以华采为末,而以体用为本。国之将兴也,贵其本而贱其末;道之将废也,取其后而弃其先。用舍之间,安危攸寄。”[5]1363在其《凫绎先生诗集叙》又云: “先生之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6]313据此可知,苏轼“体用为本”的思想是指语言应发挥其独特的批判和济世功能,成为疗救社会的“五谷”、针砭时弊的“药石”,起到于国、于世有益的社会教化作用。与这一观点相关的表述在苏轼诗文中比比皆是:

轼以谓叔孙通制礼,虽不能如三代,然亦因时施宜,有补于世者。[7]294

《地狱变相》已跋其后,可详味之,似有补于世者。[7]220

酌古以驭今,有意于济世之实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与凡学道之君子也。[8]

“体用为本”的思想古已有之。如西汉司马迁的“《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9]37和唐代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9]140。可见,强调社会功用性是我国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在这一方面,苏轼特别推崇贾谊和陆贽,评价陆贽的奏议为“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10]1012,称之为“治乱之龟鉴”[10]1013。苏轼年少时就开始学习贾谊、陆贽的作文之道。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曾说道:“(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11]5774苏轼认为,“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实用,贾谊、陆贽之学殆不传于世”[12]1422。这是苏轼推崇贾谊和陆贽的主要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体用为本”绝不意味着粗制滥造。苏轼在《与侄孙元老四首》中说道:“务令文字华实相副,期于适用,乃佳。”[13]即在要求文章实用的同时,也要关注词采和内容是否相称。这与韩愈“辞事相称”的论断不谋而合,具体为“故其文章言语与事相侔……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14]。对于文章的遣词造句,韩愈要求做到字、句、篇都须“相侔”“相称”。同样,苏轼认为文章应“华实相副”,文字须承担反映语理与事理的责任。

2.华采为末,反对过分雕琢

苏轼论诗论文一贯主张“华采为末”,反对“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6]313。古往今来,文坛就一直存在虚浮无实的不良文风,文章言之无物,语言绮丽浮华。对此,苏轼一直持批判态度。在《答乔舍人启》中,他批判西晋时期“学术夸浮”[5]1363;在《与王庠书》中,他指出儒者的弊病“多空文而少实用”[12]142;在《策总叙》中,他针对汉代文章过分雕琢的现象指出,“世之儒者,忘己以徇人,务射策决科之学,其言虽不叛于圣人,而皆泛滥于辞章,不适于用”[15]。

北宋初年,文坛承袭了晚唐五代华而不实的文风,“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文弊”[16]。特别是以杨亿为代表的统治诗坛数十年的“西昆体”,苏轼对其“华靡”之风进行了严厉批判。他在《谢梅龙图书》中说,“轼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意者执事欲抑浮剽之文,故宁取此,以矫其弊”[17]1425,并向欧阳修进言,“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18]。可见苏轼革除不良之风的决心早已有之,并且在这方面作出了不少贡献。袁宏道在《东坡诗选识语》中说:“宋初承晚唐习,诸公多尚昆体,靡弱不足观。至欧公始变雅正,子瞻集其大成,前掩陶、谢,中凌李、杜,晚跨白、柳,诗之道至此极盛。此后遂无复诗矣。”(1)详见苏轼撰、袁宏道选、谭元春增删《东坡诗选》,明天启元年白门谭氏文盛堂刊本。他又在《雪涛阁集序》(卷一八)中说道:“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法唐,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19]

(二) 践行“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

在理论上,苏轼对“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作了多次阐释和强调。在创作上,苏轼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理论主张。他的政治诗和政论散文主要以“体用为本”思想为主导,使文章发挥批判和疗救功能。而他的杂说、游记类散文及晚年的诗主要以“华采为末”思想为主导,反对过分雕刻语言,使文章回归自然流畅。

1.贯穿“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诗文

苏轼以“体用为本”思想为主导的诗文主要有政治诗和政论散文。政治诗针砭时弊,有的放矢。“缘是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11]5766,“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20],这是苏轼作诗的指导思想。苏轼早年和中年的政治诗所占比例较大,其诗歌常运用“用事”的手法以达到某种讽刺效果,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在语言修辞上,苏轼毫不掩饰地对宋朝的政治流毒、社会陋习进行强烈抨击。他自称,“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21]。在诸多诗作中,苏轼“九死不悔”“百折不挠”的情绪贯穿其中,由此体现出的深沉的批判意识与晚唐杜甫忧国忧民之诗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说道:“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可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22]可见,苏轼对杜甫的诗极为推崇。

宋神宗时期,王安石雷厉风行地推行变法,但其主观上的部分“良言美意”却在实践中成了“扰民”工具,加深了对社会底层百姓盘剥的程度,再加上当时封建官僚机构的腐败,使得实际推行中的固有弊端暴露无遗。苏轼深知这种“欲速则不达”“轻发则多败”的变法对百姓的严重损害,且亲眼目睹了百姓因突如其来的重赋苛税难以输纳而无以为生的惨状,心情十分悲痛和愤怒。面对人民的困苦,苏轼无法默然坐视,于是写了很多诗歌对新法加以抨击。如《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23]

《吴中田妇叹》是苏轼留在湖州察看松江堤堰期间所作的一首七言古诗。诗中描绘了江浙一带农民的悲惨生活情景,表达了作者的深切同情以及对苛税弊政的揭露抨击。全诗分为三部分,前六句写了一个吴中田妇的悲诉,稻穗遭风雨洗劫生长迟缓;七至十句写出了稻谷收成少、价格低贱的惨状;十一至十四句写了百姓贱卖稻谷之所得远远不够交纳赋税,只能卖牛拆房以渡难关;最后两句通过一个典故道出人们的绝望情绪。诗歌借江南农妇之口诉说农民的不幸遭遇,尖锐地反映了北宋朝廷实行新法后对农村造成的巨大伤害,表达了苏轼对农民的同情和对新政的不满。短短一首诗,囊括了天气、庄稼、官吏、朝廷、农民的心绪变化等状况,描写真实、细腻,显示了苏轼高度的写实精神和深沉的爱民之情。类似的诗还有《山村五绝》《荔支叹》《籴米》等。

苏轼前期讽刺新法的诗作语言尖锐犀利,总是“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24],几乎为此断送了性命(乌台诗案)。但苏轼从未想过辍笔不耕。他在《御试制科策一道》里说:“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25]他本着独立不倚的立朝大节和“危言危行、独立不回”的情操揭露现实。张耒在《杞菊赋》赞美苏轼:“胶西先生,为世达者,文章行义,遍满天下。”[26]又有黄震在《黄氏日抄》卷六二中云:“东坡之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而犹长于指陈世事,述叙民生疾苦……其言切中民隐,发越恳到……真可垂训万世矣。”[27]

政论散文可以反映现实、疗救社会。苏轼的政论散文主要包括论、策、表状、奏议、制敕等。这类文章大多是对当时的社会形势、社会问题的思考,探究治国安民的经验教训,以发挥文章的疗救作用。

《进策》二十五篇,是苏轼针对宋朝“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的危急形势所提的政治主张。当时,宋朝吸取了前五个朝代的经验和教训,最大限度地把军权、政权、财权集中到皇帝手中,进而导致国家“柔弱而不振,怠惰而不肃,苟且偷安而不知长久之计”[28]。为了革除社会痼疾,缓和社会危机,苏轼提出五个解救策略,就课百官、安万民、厚财货、训兵旅等方面提出详细的方案。事实上,他的许多诗文谏言都被皇帝采纳并落到了实处,比如《谏买浙灯状》。当时皇帝下旨将民间灯具按半价尽数拘收,这件事引起苏轼的极大不满。他铺纸挥毫,愤然写下了长达1 200字的《谏买浙灯状》,认为“而岂以灯为悦者哉!此不过奉二宫之欢,而极天下之耳。然不孝在乎养志,百姓不可户晓,皆谓陛下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29]。皇帝阅读状书后深表懊悔与惭愧,决定取消低价强买强收花灯的命令,才消除了老百姓的怨气。再如《乞赈济浙西七州状》。当时杭州遭遇了严重饥荒,苏轼立即上书浙西七个州军的灾情给朝廷,并请求宽缓转运司上调的粮食数额,免去三分之一的贡米。该建议最终被采纳,百姓的饥荒问题得到解决。这类文章均以反映社会现实作为出发点,以解决民生困难作为写作目的,体现了“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

2.贯穿“华采为末”修辞思想的诗文

“华采为末”即反对语言过分雕琢,主张朴实自然的文风。苏轼晚年的诗作和杂说、游记类散文充分体现了“华采为末”的指导思想。

这些诗篇主要抒发了个人感慨,即作者晚年不得志的苦闷与对现实的不满,但其中蕴含更多的是苏轼对平淡美学的追求:风华落尽,无涉绮艳,语言温润自然,内蕴丰满隽永。如苏轼的《雨后行菜圃》:

梦回闻雨声,喜我菜甲长。平明江路湿,并岸飞两桨。天公真富有,膏乳泻黄壤。霜根一蕃滋,风叶渐俯仰。未任筐筥载,已作杯盘想。艰难生理窄,一味敢专飨。小摘饭山僧,清安寄真赏。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30]

诗中描写了苏轼雨后带着“喜”的心情观看菜园的情景。“泻”“滋”“仰”形象地突出雨势大的特点。“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他用简洁生动的比喻写出了蔬菜生机勃勃的姿态。全诗无华丽奇僻之辞,却形象地刻画出菜圃中土壤和菜的颜色和形态。末句“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作者以调侃的口吻来展现自己在艰苦生活下的傲岸情操。这首诗表面看似质朴、清瘦,实际是绮丽、丰腴,在清新自然的语言里透露着丰富的内涵。正如纪昀所评:“首首寓慨认为不露怒张,句句涉理而不入迂腐,音节意境逼真古人,亦无刻画之迹。”[31]

苏轼的杂说、游记类散文亦不尚雕琢、文理自然,其杂说多以人生感悟和风土人情为主。苏轼自评这些文章为“闲暇自得,清美可口”[32],“词语甚朴,无所藻饰”[17]1425,这类散文反对雕琢,贵在自然,开了明清小品文的先河。苏轼在《南行前集叙》中写道,“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33]323,认为“如风吹水,自成文理”[34]的文章最为自然,如《石钟山记》。它是一篇富有哲理性的游记体散文,被清代桐城派代表方苞、刘大魁等人评为“坡公第一首记文”和“子瞻诸记中特出者”[35]。文章描述了苏轼探山的过程,语言十分流畅、自然,尤其是第二段夜探石壁最为精彩。苏轼先描绘了一幅阴森恐怖的石钟山夜景,大石“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栖鹘“磔磔云霄间”,鹳鹤“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这段叙述形与声、动与静相结合,描绘十分逼真,毫无板滞之感。接着,在欲还之际被“噌吰如钟鼓不绝”之声吸引,故“徐而察之”,看到“山下皆石穴罅”,两山之间“有大石当中流”且“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作者先写中流大石“空中而多窍”之状,再写其“窾坎镗鞳之声”,描写角度、顺序各有特点,文字空灵,行文舒卷自如。全文由思而行,由感而发,逻辑严密,浑然一体。沈德潜在《唐宋八家文读本》中评述道:“记山水并悟读书观理之法。盖臆断有无,而或简或陋,均可以求古人也。通体神行,末幅尤极得心应手之乐。”[36]可见,文章叙述层次分明,语言灵活畅达,毫无斧凿雕刻的痕迹,是为因事说理的千古名篇。

二、 “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形成因素

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形成是诸多因素影响的结果。笔者从中国儒家文化、家庭教育和社会因素三个层面进行探究。

(一) 中国儒家文化的影响

苏轼从小熟读儒家经典,接受正统的儒家经世济时的政治理想教育,心怀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伟大抱负。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充分体现了儒家积极的入世思想。它不仅是中国古代儒家文化的主要特征,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古代士人产生了深远影响。苏轼“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37]“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38]355的济时治国主张及其“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38]355的经世安民的责任感都体现着积极入世、为国效劳的儒家思想。苏轼的政治诗和政论散文正是其入世思想经过内化后的外化体现:政治诗大胆揭露社会现实,发挥其批判功能;政论散文以实用为本,是为国泰民安的“五谷”和“药石”。这与苏轼所秉持的济时治国、经世安民的入世思想高度一致。王俊杰在《从东坡词梦看其“入世”思想》中说道:“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始终是苏轼心弦的最强音,即使在他的两次人生波谷中,如果我们不被其自欺欺人的佛老文饰所欺骗,就不难发现:‘自喻适志’的蝴蝶却飞出了一条不息追求的入世轨迹;深刻沉重地东坡梦正潜流着建功立业的渴望。”[39]

(二) 家庭教育的影响

苏轼在《南行前集叙》中说自己从小深受父亲苏洵的文论思想影响,其中“不务空言、施之于世”和“风水相遭、文贵自然”的思想对苏轼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苏洵写了不少关于经国济民的文章,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均为朝廷提出了许多具体可行的建议。欧阳修评其文为:“议论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几策》二十篇,辞辩雄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40]苏洵常常用“文应着眼于今、补益于世”的思想教育苏轼。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苏轼记录了一段父亲对他的教诲,“自今以往,文章其日工,而道将散矣。士慕远而忽近,贵华而贱实,吾已见其兆矣……小子识之,后数十年,天下无复为斯文者也”[6]313。苏轼一生牢牢记住先君之遗训,将其升华为“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并将它运用到创作中,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篇章。苏洵还经常教育苏轼兄弟不能为文而文。在《南行前集叙》中有相关论述:“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33]323苏轼认为,有了不吐不快的情感,就“不能不为之”且“言必中当世之过”,这与其父苏洵文章应“施之于世”的观点一脉相承。而苏轼“华采为末”的修辞思想主要受苏洵“风水相遭、文贵自然”的文论影响。苏洵在《仲兄字文甫说》中说道,“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41],认为没有刻意追求、自然而成的文章才是“天下之至文”。苏轼继承并发扬了父亲这一思想,创建了“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自然说。他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42]苏轼认为作文的精髓在于该落笔处落笔,该收笔处收笔,行文自然。这与苏洵强调“文贵自然”的思想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 社会因素的影响

文学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任何理论的提出都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密切相关。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提出与宋朝政治腐败、文风衰落密切相关。

宋朝比以往历代王朝更加注重中央集权。但整个统治集团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使固有的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导致政局动荡、正道衰落、积贫积弱的局面难以扭转。在此背景下,宋朝文坛盛行“雕章丽句”的西昆体和险怪奇涩之风的太学体。因此,为了缓和社会危机、革除浮艳之风,苏轼提出“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作为一位关注民生、匡时济世的臣子,他的政治诗以“有为而作”为指导,“托事以讽”,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社会现实,本着“庶几有补于国”的思想,敢于与当时支持新法的党羽抗衡,即使遭到陷害也无怨无悔。苏轼认为,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取之处也会毫不掩饰地站出来,就算得罪皇帝而被处置也在所不辞。面对只讲辞藻之美的文坛积弊,苏轼和一批志同道合的文人参与欧阳修领导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共同反对由来已久的不良文风,以便树立新标准、革新文风。苏轼成为文坛领袖之后,不仅坚持欧阳修所开辟的诗文革新运动方向,而且继承了欧阳修奖掖提携后进的精神,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文学家。他对门人说:“文章之任,亦与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世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2)参见李廌《师友谈记》,此书记苏轼、范祖禹、黄庭坚、秦观、晁说之、张耒等所谈,故名《师友谈记》。可见,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倡导与实践对宋代政治氛围的改善和文学的健康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三、 结语

基于当时内忧外患的政治背景和文风日渐衰落的文学环境,苏轼提出了“华采为末,体用为本”的修辞思想。正是因为具有作家敏感而准确的政治预见,才会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曾枣庄曾谈论苏轼作品能大量流传的原因,“苏轼的诗文被书贾大量刊刻,除反映了北宋印刷业的发达外,主要是因为他的作品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感人的艺术魅力,从而获得大量的读者”[43]。理论产生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指导实践,苏轼的诗文意义深刻并得到广泛流传,与其“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的运用紧密相连。

总的来说,苏轼“华采为末,体用为本”修辞思想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苏轼以丰富的创作经验和渊博的文学知识总结了前人文学创作中的经验与得失,并据此提出了独特的审美要求和修辞见解,并将它转化为生活实践中致用应物的理论。可以说,苏轼完成了这一思想的文化传承、文化创造以及文化实践,其所传递的精神给北宋文学增添了无尽的魅力并推动了后世文学的发展,对当代的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借鉴意义。当然,苏轼独到的修辞见解不仅于此,还有很多修辞主张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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