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的写作观
——以《范文正公文集叙》为例

2021-12-06 12:34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集范仲淹苏轼

王 玥

(绥化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

《范文正公文集叙》载于《范文正公文集》,是北宋大文学家苏轼所写的一篇散文,篇末有“元祐四年四月二十一日”之句,当是作于彼时。范仲淹,北宋名臣,爱国将领,字希文,谥文正,世称范文正公。苏轼对范仲淹非常崇敬,短文是苏轼受范仲淹第三子范德孺所托、为范仲淹文集所做的一篇序,用文中的话来概况就是:“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叙”。从受邀做序到写成,期间间隔了十三年,作文时苏轼五十五岁,距离震惊文坛的“乌台诗案”也已经过去十年,正是苏轼所言“人生百半,去日苦无多”的时候。文章着墨不多,因其质朴动人,成为后世语文学习的典范篇章。本文试从《范文正公文集叙》入手,由小见大,管窥苏轼的写作观。

《范文正公文集叙》可以大致分为两部分,首先写作者对范仲淹的敬仰和终身不得一见的遗憾:“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苏轼在八岁的时候读到当时文学家石介写的《庆历圣德诗》,知道了范仲淹。“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天人”二字既写出了苏轼童言童语的稚嫩,同时也写出了范仲淹在幼年苏轼心中的地位。“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此处由老师之口,引出韩、范、富、欧阳,赞为人杰,自然逼真,文章也极灵动跳脱。彼时的苏轼“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 时隔四十七年,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说明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在幼年苏轼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段“初识范公”的细致描述,具体而又生动。

嘉祐二年,苏轼中举赴京城,得知范公已逝,遗憾之余,苏轼赶赴范仲淹墓前,看见了欧阳修为之写的墓志铭“读之至流涕”,仰慕十五载,神交十五年,却最终不得一见,这成了苏轼莫大的遗憾:“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 将不得一见范仲淹归之为“命”,深深的遗憾及对范公的崇敬跃然纸上,此处是作者第一次直接表示出了遗憾的心情。

这种遗憾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在结识了欧阳修、韩琦、富弼其他“三杰”后,这种遗憾反而加重了, “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写出不仅苏轼以此为恨,欧阳修等也引以为憾,这是文中出现的第二次“遗憾”。这些文字,凝结着作者伤心的泪水。后来的十几年间,苏轼分别结识了范仲淹的三个儿子,并与三子一见如故,于是得见范公遗稿,于是有了这篇序文。苏轼写与范仲淹三个儿子的相识过程,没有合而为一,一同记叙,虽是简写但又一次次地分写,是因为每写一次,就又把这种感情加重渲染了一次。通过这一系列的叙述,蓄势已满,最后用“呜呼”一节文字,归结到“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写他对范公的敬仰之情如天高,如海深,强烈地激荡着读者的心。在作此文的五年前,他曾在《跋范文正公帖》写道:“轼自省事,便欲一见文正公,而终不可得。览其遗迹,至于泫然。人之云亡,邦国可不哀哉。”由此可见苏轼对范仲淹的感情。

至此,文中用了一半的笔墨叙述苏轼和范仲淹的渊源,既表达了自己对范仲淹的敬仰,也交代了写作缘由。纵观前半部分的笔墨,没有浮夸的辞藻,也没有气势磅礴的渲染,只是认真回忆追述,但依旧质朴感人。文风与苏轼的写作观一脉相承。

苏轼在写作上提倡“有为而作”。他认为文人良好的道德修养是“有为而作”的基础。所以文中苏轼极力赞扬范仲淹:“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他认为范仲淹的功绩不需要靠文章来显扬,他的文章也不需要靠某人做序而留传,这正符合苏轼一贯主张“意”的观点。接着苏轼以谦恭的态度再次表达了自己作文的目的,即“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他认为自己从八岁起至今的47年中,一直敬仰范仲淹,当年的三杰中唯独没有结实范仲淹是他“平生之恨”,借此机会“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 这段话是作者强烈感情的抒写,其情之笃,感人肺腑。这里又一次正面指出自己未能见到范公“为平生之恨”,把情感的波澜推到了高潮。苏轼的一生受惠于前辈良多,无论是欧阳修的“当放此子出一头地”,还是宰相韩琦的“爱人以德”,即便是政见不同的王安石,在苏轼遭遇“乌台诗案”时也曾施以援手。所以苏轼对前辈一直心怀感激,在文中他不止一次地表达不能结识范仲淹的遗憾,苏轼认为能为范仲淹的文集做序,是他的荣幸,圆了他多年的一个梦。因为作者对范公异常崇敬,所以能为范公的文集写序,能把自己的名字排在范公的学生之列的末尾,也算是一种安慰和荣幸了。一如欧阳修等人对他的奖掖、培养,在受惠前辈的同时,苏轼十分重视人才的发现和培养。

苏轼散文历来受人称道,他的散文理论也因富有创新意义而著称于世。他曾在《策总叙》提出:“臣闻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1]。苏轼赞赏那些“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2]。 的文章。他直接表明“救时”“济世”就是他对作文所要求的“意”,直言希望朋友弟子在写作时要主动学习这种“意”:“今观所示议论,自东汉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驭今,有意于济世之实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与凡学道之君子也。”[3]苏轼继为北宋文坛盟主后,很多后学之士纷纷投其门下,拜他为师,即使远谪海角天涯,也还有人不远万里去儋州向他求教作文之法。不仅是“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不少后学都得到过他的热情指点,谆谆教导。

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一文中指出:“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秦观把“苏轼之道”放在首位,提倡苏轼“深于性命自得之际”的能力,认为他的“议论文章”是“至粗者也”,这说明秦观对苏轼具体散文之外的精神品格的关注。金代时,赵秉文、王若虚都赞成苏轼的立意说和辞达说,主张学习苏文的平易通达,因此赵秉文在《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说:“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己。”

这篇文章在写法上的另一特点是衬托。作者不仅从正面抒写了自己对范公的深情,而且还以古人作比,衬托了范公的功绩。接下来他以古代的圣贤君子和韩信诸葛亮做例子,论证成大事者要早立志并且要经过矢志不渝的实践。发出了“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的感慨。作者以商汤的大臣伊尹、周初的姜太公、春秋齐桓公的宰相管仲及战国中期的乐毅为例,说明他们称霸的谋略都是在未做官之前就有了,并非做官以后学的。后半篇赞范仲淹的事功文章,重点写事功。这段写法同上段不同,它没有具体条列范仲淹的种种功勋,而是把他同古代杰出人物作比拟,从总的方面加以极精练地概括。

苏轼视文学创作为永恒之物。他不仅诚实地写下自己的人生,而且热情地讴歌历史上的完美人格。无论屈原、陶潜、杜甫、李白、范仲淹,都在他笔下散发着理想人格的光辉。他特别善于发现前代伟人的性格特征,从大处把握,竭力推崇,使之得以弘扬。《范文正公集叙》虽然是序文,但范仲淹的人格个性却在字里行间得到了赞颂:“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 这里苏轼暗用了范仲淹《岳阳楼记》的语意,他着力称赞的正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胸怀。苏轼认为范仲淹,是可以与伊尹、太公、诸葛亮、韩信等圣贤相匹配的,突出他早年身居卑位时即已抱负远大,怀有治国方略,所以更能充分展现他对国家民族的杰出贡献。如果在这里一一列举他的功绩,就会显得琐碎而缺乏力量。《宋史·范仲淹传》记载:“仲淹内刚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时方贫,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而好施予,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泛爱乐善,士多出其门下,虽里巷之人,皆能道其名字。死之日,四方闻者,皆为叹息。”由此可见,苏轼对他的评价并非恭维之词。

最后,苏轼提到了范仲淹的文集:“今其集二十卷,……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悌,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 在苏轼看来,“天下之至文”源于社会现实,也源于内心的冲动和情感。苏轼的创作思想既体现了现实主义精神,又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苏轼认为范仲淹的文章内容总离不开“仁义礼乐忠信孝悌”, 是因为范公的文章与范公的品德紧密相联。 “非有言,德之发于口者也。”“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与前文所言“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序而传”一样,都强调了范仲淹深厚的品德修养。这是完全契合了苏轼“济世”“救时”的文学观,这也正是这篇文章的灵魂所在:因范仲淹的高尚品德,所以他名扬四海,受到人们的尊重,因而人们也都传播他的文章,所以范公的文,也是因为有“德”才得以传扬。前人称此文是 “识度自远”(明茅坤《宋大家苏文 忠公文抄》卷二十三),“历叙因缘慕望处,情文并妙”(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集录》卷五),都是看到此文乃是苏轼真情的自然流露。

苏轼关注社会现实、济世爱民、重视人自身价值的思想,主要植根于儒家传统文化。儒家人文精神既肯定了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又发现了人的价值,同时,从社会关系上肯定了个体人格的意义。孟子所言“善养吾浩然之气”,以及“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都体现了一种理想人格,这种理想人格已成为中国民族的优良传统。其在《范文正公文集叙》中对范仲淹人格美的赞扬,对范仲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的崇敬,都标示着苏轼对完美人格的追求。无论是擢升还是贬谪,苏轼都没有忽视对个人品性的磨练,更没有忽视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他的创作视角始终关注“人”的独立价值和人格,他以如椽巨笔践行着对“真善美”的追求,讴歌着自强不息、生生不息的人生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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