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建十
长谷川等伯代表作之一便是曾令我激动不已的这幅《松林图》屏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是由两扇既可独立存在又可对接一起的六折屏风,总长694厘米,高156厘米。这幅近7米长的巨作,为金泥底纸本,上施以单纯的墨色,配以几方精巧的朱红印章,金、黑、红三色的主次搭配,再加之简练的构图,从而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
从远处放眼望去,整个画面呈一片朦胧,在这朦胧氤氲之中,聚五攒三若隐若现地显出几簇松林,沿着松林延伸的趋向,观者的视线被逐渐引向画面中央,于是又会看到在那淡淡的云气深处露出一抹远山,那冰清玉洁的清凉世界,莫非正是等伯心往神追的理想境地?及至近处细细品味,又可见其戳点松针如疾风骤雨铺天盖地间不容发,勾勒枝条像长袖舒卷,乍缓乍急从容不迫,而刻画主干又似金刚杵地,坚挺果敢当仁不让。我在品味此画的同时,耳边不觉想起中国古典琵琶名曲《十面埋伏》中那铿锵的乐音。“画是无声诗”,此论恐怕已是无人不晓,但岂不知画亦是一首流动的乐曲,在那静止的画面中,通过构图、色彩、笔触的变化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旋律的律动,同时还可以透过画面想见作者创作时那种富于节奏感的遣笔使墨的样子。《松林图》和《十面埋伏》正是有着这种异曲同工之妙。
当我在日本东京博物馆中第一次看到这件令人击掌喊绝的作品的时候,长谷川等伯究竟何许人也?在日本绘画史上又扮演了何种角色?传世名作《松林图》又表明了什么问题?……一系列问题的出现迫使我对他展开了研究。
长谷川等伯,天文八年(1539)生于古能登国(今石川县境内)的七尾,庆长十五年(1610)殁,终年72岁。他初号信春,50岁后改号等伯。他出生在一个武士家中,后过继他人,成长于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印染作坊家庭,从小环绕在身边的便是那缤纷绚烂的世界,使得他对色彩有敏锐独特的感受,又加之继父也是画师,继父的言传身教,自身的耳濡目染,使等伯从小即对绘画有着特殊的感情,这为其后来步入画坛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早年他多事佛画,后渐兼其他。随着画技精进,开始不满足于仅为地方名手,遂萌生上京之意。在他32岁时父母突然先后辞世,促使他断然偕妻小来到京师。然而,厄运再次袭来,就在他到京师的转年,他所投奔的法师日尧上人又英年早逝。或许等伯再也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忽然有一天,他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当时隔30年再度现世时,则改号等伯,以山水画家的姿态向我们走来。
在这充满不可解之谜的30年里,等伯是如何完成绘画方向性转变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在日本绘画史上不仅增添了一位佛画名手,更矗立起了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水墨画里程碑。
现在可以看到他最早的水墨画作品,为他在50岁时创作的大德寺三玄院拉门画。从这件作品的画风上看,还流露出盛行当时的中国南宋马远、夏圭等院体画家的类型化遗痕。但是等伯不甘于此,他独具慧眼,选择尚不为当时所重的牧溪的画风以为再立高标的基石。
牧溪何许人也?其为画名远不如马远、夏圭的南宋时期蜀中禅僧。牧溪在中国的影响力远不如在日本,日本现代著名作家川端康成曾说:
牧溪是中国早期的禅僧,在中国并未受到重视。似乎是由于他的画多少有一些粗糙,在中国的绘画史上几乎不受尊重。而在日本却受到极大的尊重。中国画论并不怎么推崇牧溪,这种观点当然也随着牧溪的作品一同来到了日本。虽然这样的画论进入了日本,但是日本仍然把牧溪视为最高。由此可以窥见中国与日本不同之一斑。
但等伯从牧溪画中那“意志简当,不费妆缀”的洒洒逸笔中体味到了“自由三昧”。可以想象,等伯当寻求到通向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完美结合的通衢大道时,是何等的兴奋。比如等伯的《枯木猿猴图》就直接取法于牧溪的《松猿图》。
纵观历史,日本大和民族文化艺术中并无多少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样式,但又有鲜明的自家面貌。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善于学习,并善于结合自身情况进行改良。长谷川等伯也不例外,他在吸收牧溪酣畅淋漓、不拘成法的笔墨特点与注重意象造型强调虚实空间对比等特征的同时,更加夸张了笔锋变化与墨色对比,且看那如风驰电掣般的笔迹,其笔势之凌厉,造型之精准,实在是常人绝难企及的,观之不禁为之叫绝!也正是由于他对学习借鉴的超级领悟力,一个不世出的长谷川等伯才能成为日本绘画史上一个标志性的存在。
无论是《松林图》还是《枯木猿猴图》等其他佳制,作者都可谓将物像塑造的表现性与笔墨挥洒的书写性发挥到了极致。透过图中那边际清晰墨色多变的笔痕,可以想见等伯进入创作状态时的样子,似乎见到在极其自由奔放的意绪主导下手中的那管坚挺而富有弹性的锐颖,以暴雨骤风之势纵横涂抹上下翻飞的,那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从心所欲随手万变是何等的爽快!何等的超妙!然而,其让人叹为观止的还在于他很好地把控了物像的形神关系,在似与不似之间显露出等伯的本领。
等伯对牧溪的这一选择,标志着中国的水墨画这个在雪舟时期定居东瀛的“舶来品”,至此不仅落地生根,且预示着真正意义上的日本水墨画的诞生。这就是在创作意识上的以柔克刚的日本风味的水墨画。以《松林图》《枯木猿猴图》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从表现素材、局部技法上都体现了很地道的具有阳刚之美的中国风,但在整体意境上却意外地使人感到一种阴柔之美。
另外,在等伯的笔下,局部的写实性和整体的抒情性间的关系处理也表现出相当的灵活性。强调感觉表现,强调气氛渲染,力图利用变幻自在的墨色、不拘成法的泼洒,将杂多矛盾现象通过适当的空间构成达到协调统一。这种局部表现和整体感的奇妙结合正体现了一种特有的日本美。这为构筑后世日本水墨画乃至日本画的框架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