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仕隐心态探微

2021-12-06 03:47陈必应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仕途朱熹

陈必应,郝 永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中国古代士人追求“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1]495,但又有“道丧之时,上士乃隐”[2]29之语,故而对仕隐的选择始终是古代士人内心的一对矛盾,每及道丧世衰之际,此种仕隐心态表现尤甚。两宋之际,随着儒学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一股批判魏晋隋唐以来的佛、道哲学,复兴儒家学说的思想洪流”[3]2,即理学。在理学发展过程中,朱熹作为南宋理学之集大成者,“全面继承和发展了理学思想,从而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理学体系,可说是对北宋以来的理学思潮进行了一次全面总结”。[3]4南宋时期的理学诠释“虽然注重对心性理命的探讨,但其学术归宿在于经世致用”[4]3,故而理学熏陶之下的士人皆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5]的终极关怀。而作为“参政主体、文学主体、学术主体三而合一的复合型主体”[6]1,朱熹五十年间历事四朝,有着曲折丰富的仕宦经历,其仕隐心态于诗文之间亦多有体现。通过对朱熹诗文的解读,可以一窥其仕隐心态的变化历程及其原因、影响,此不仅有助于对朱熹著作的理解,更可观其生平、学术与思想。

一、“达”与“穷”的冲突

沈松勤在《南宋文人与党争》中认为:“作为参政主体,南宋文人无不具有鲜明的政治人格。”[6]3朱熹之父朱松一生宦海浮沉,朱熹为其在忧患之间所生的第三子,观朱松为年少朱熹所作之诗,多有“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儒冠”[7]44“努力诵书史,从人笑翁夸”[7]24之语,足见朱松在朱熹年少之时便对其寄予厚望。而朱熹一生的政治生涯,“自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经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间,‘士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其余四十年,都奉祠。”[8]379计其一生从政“累计方愈七年”“奉祠二十一载”[9]60,虽实际在任时间不长,但五十年间历事四朝,辞官达四十余次,政治历程可谓曲折,仕隐之变亦颇反复。

既处衰世仕途之间,则必有顺逆达穷之变。《孟子·尽心上》有言:“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0]593自孟子之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理念成为从政士人的人生信条。但在政治仕途上,“达”与“穷”、“兼济”与“独善”之间并非断然为二的存在,更多时候有着其内在的冲突,这种冲突在朱熹身上体现尤为明显。

(一)兼济天下的抱负

朱熹有着强烈的兼济天下之抱负,他以一代理学宗师积极投身于仕途,辗转于朝野之间,徘徊于党争之间,这除了受其父其师的影响之外,亦与其期盼拯黎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以至“我愿君王发天造”[11]646的抱负有关。绍熙五年(1194)朱熹除焕章阁待制,曾对门人感慨陈言:“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人主无不可进之善。以天子之命召藩臣,当不俟驾而往,吾知竭吾诚,尽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预计也。”[12]195言辞之间有为天下以身明道、不畏斧钺的使命感。

这种兼济天下的抱负与家族传承有极大关系。朱熹祖父朱森一生穷困潦倒,但时常训诫后辈:“吾家业儒,积德五世,后当有显者,当勉励谨饬,以无坠先世之业。”[7]89终其一生虽然“家既素单,久而益急”[7]89,但却“家人生产未尝挂齿”[7]89“恍然有超世之志”[7]90。其父朱松自言:“江南鄙夫也,家无伏腊之给,而有俯仰之养。”[7]72在朱熹的成长过程中,朱松的家国情怀对其影响深远,朱熹曾追忆朱松说:“为说古今成败兴亡大致,慨然久之。”[13]5291又加之朱熹师从武夷三先生及李侗,受他们的影响,养成了“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11]895的情操和“收身千里卿相,归把钓鱼钩”[11]895的人生志趣。

在朱熹五十年的仕途生涯中,“士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8]379,但无论身处朝野或官阶高低,皆能克己奉公、励精求治,其兼济天下的人生抱负彰显无遗。如其在同安任上推行经界以正本原,减免税赋以轻民负,体察民瘼以安民众,振教兴学以淳风俗。正是在“敦礼仪、厚风俗、戢吏奸、恤民隐”[13]4724的治县之法下,同安县况大盛于前。而且在“忠君”与“为民”之间,朱熹急民之疾甚至重于忠君之命,对此,束景南先生在《朱子大传》中指出:

但他终于看到这种忠于君事却反使百姓陷入更深的贫穷困苦中:“输尽王租生理微。”“忠君”又走向了“爱民”的反面。这种痛苦矛盾使他初入仕途便产生了浓重的厌倦官场情绪,发出了“不堪从吏役,憔悴欲归休”的灵魂呻吟。[14]128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爱民”之重甚至过于“忠君”之念,但并不意味着完全站在“忠君”的对立面。如其在淳熙十五年(1188)所上《戊申封事》中,针对“今日天下大势,如人之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盖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13]461的严峻现实,提出了“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13]461-462的六条当务之策,更是指出:

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图之,使大本诚正,急务诚修而治效不进,国势不强,中原不复,仇虏不灭,则臣请伏斧钺之诛以谢陛下。陛下虽欲赦之,臣亦不敢承也。[13]481

身伏衡茅,心驰魏阙,窃不胜其爱君忧国之诚,敢冒万死,刳沥肺肝,以效野人食芹炙背之献,且以自乞其不肖之身焉。[13]486

朱熹对南宋衰弊的症结认识极为深刻,所提出的施政之策亦极中肯切实,包括其在任上的恪尽职守和疏奏间的忧心所虑,实则皆是出于其“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虽然“忠君”与“爱民”时常有所对立,且朱熹对“爱民”一边较有所偏重,但并非把自己置于“忠君”之对立面,而是辗转朝野之间、党争之中企图寻求“忠君”与“爱民”的平衡点。换言之,其“忠君”“爱民”皆不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而是出于对南宋社会的考量,是其“公体正用”公正思想的实践,“这里的‘公’是公而无私的心理状态,即‘公心’;‘正’是正义的行为规范,即‘正理’。”[15]98自然,这种“公体正用”思想也是朱熹“兼济天下”人生抱负的体现。正是出于“兼济天下”的人生抱负而行于仕途,故朱熹一生虽多有贬谪、禁锢,但无论是其任下的底层百姓还是人君、同僚,皆对其有所嘉评。如在其浙东任上所为,与之学术上有所分歧的陆九渊称其大节殊伟,《宋史》亦云朱熹政事可观:

朱元晦在浙东,大节殊伟,劾糖与正一事,尤快众人之心。百姓甚惜其去,虽士大夫议论中间不免纷纭,今日是非已渐明白。[16]

郡县官吏惮其风采,至自引去,所部肃然。凡丁钱、和买、役法、榷酤之政,有不便于民者,悉厘而革之。于救荒之余,随事处画,必为经久之计。有短熹者,谓其疏于为政,上谓王淮曰:“朱熹政事却有可观”。[17]

南宋党争激烈,朱熹又深陷其间,况多有得罪同僚、宰执、人君之举,若非其从政光明磊落、克己奉公,实在难得如此评价。纵使老来遭遇党禁之祸,亦多有献言献策。终其一生虽未显达,然长存“弃躯惭国士,尝胆念君王……丹心危欲折,伫立但仿徨”之念[13]94,忠君爱民之心不减,兼济天下的人生抱负亦未曾有灭。

(二)独善其身的无奈

孔子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118之言,庄子有“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18]604之志。朱熹的态度有所不同,即使身不在仕,处山野间,他对南宋社会局势和朝政动态依旧保持关注。但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每当朱熹对仕途有感失望之时,便由向外的“兼济天下”转向内省的“独善其身”,但同时并不放弃对社会朝局的关注。

换言之,朱熹的“独善其身”不是作为一个隐士的角色遗世独立,而是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官职高低,都强调加强自身道德修养和人格完善,在此前提之下才能更好做到“兼济天下”。朱熹不仅要求自己要“独善其身”,而且对同僚甚至君王皆一致强调。就朱熹一生的实际仕途经历而言,其政治主张被重视采纳的其实并不多,而其学术主张及振教兴学之举却甚有成效,这也可见其“独善其身”是出于仕途幽险的无奈选择。

绍兴二十三年(1153),朱熹南下赴任同安主簿,在同安任上虽然有正经界、论经总制钱、整顿税赋等诸多举措作为,但“输尽王租生理微”[11]918的现实使得朱熹产生了“不堪从吏役,憔悴欲归休”[13]45的痛苦心理。对于政事的厌倦使他转而把疗救南宋积症的目光转向了教育与学术,希冀以理学良方疗救天下、挽救衰世:

在同安,朱熹开始渐渐相信不是佛学和老学,而是理学,才是拯救南宋衰世的精神力量和伦理支柱了。他以同安主簿兼主学事,所以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整顿县学教育上,想把他作为主簿没有能解决的“敦礼仪,厚风俗,戢吏奸,恤民隐”的社会问题,通过振兴儒学教育来实现。[14]128-129

朱熹渴望通过兴教崇学、挽救人心来拯救南宋衰弊的社会现实,他于同安任上振兴儒学教育的举措包括重建书斋、授课教学、鼓励后进、购藏书籍等,鼓励学子抛弃读书求学只为跳却场屋、入仕做官的理念。总而言之,在同安任上的所见与朱熹“公体正用”的公正思想有所抵触,朱熹有感于“个体的自以为‘公心’而不求和‘正理’的符合,是‘公而不正’的不完全公正;仅以个体所谓的‘正理’指导实践,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于私心,则是‘正而不公’的不完全公正”。[15]98因此,朱熹产生了对于腐败官场的厌倦情绪,转而致力于通过对人心的拯救来改变现实。由己及人,由自我的“独善其身”致力于衰世之间人心的“善”,是一种沉闷现实之下的无奈选择。在朱熹一生的七十余年间,仕途上“穷”的境遇是常态,在其晚年,其学说为诬为“伪学”,以道学党魁身份列于党禁名录,加之老年多病、亲旧凋零,日暮穷途之感充溢其诗文之间,“处穷”的悲剧命运伴随一生。

朱熹一生仕途起起落落,每当感于“兼济天下”的人生抱负无望之下,便转而致力于振兴教育、著书立说、挽救人心道德。而无论是“兼济天下”或是“独善其身”,都是出于其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驱使。但南宋衰世的症结早已病入膏肓,及至晚年,在庆元党禁的一片压抑气氛之下,朱熹深感“政使暮年穷到骨”[11]846,自己一生的努力也只能落得个“且将余日付残编”[11]849了。

二、“仕”与“隐”的矛盾

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不仕无义。“仕”既是古代士人阶层上升的重要方式,也是实现人生抱负、求得青史留名的重要途径,故而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成为学子士人共识。但宦海浮沉、仕途多舛,从仕之人多有“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19]的际遇,对此又有“道丧之时,上士乃隐”[2]29“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118之言。可见,“仕”与“隐”的矛盾古已有之,而每当德政不举、俗恶道丧之世,这种矛盾便越发加深。朱熹一生师承儒业,又从道谦之流出入佛老之间,思想接受颇为驳杂,儒与佛老随其一生,在其仕隐心态上也影响匪浅。《白鹿洞赋》《感春赋》分别作于朱熹仕、隐之时,通过对两赋的梳理解构,便可一窥其“仕”与“隐”之矛盾,及此种矛盾之下的痛苦心理。

(一)“仕”的儒者情怀

儒家自创立之初便有着强烈的入仕精神,孔子认为“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1]476,孟子主张“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10]126。婺源朱氏世习儒业,作为儒者与理学家,朱熹亦传承了这种儒者情怀。

朱熹对白鹿洞书院的重修及其《白鹿洞赋》的创作,就是这种儒者情怀的体现。孝宗淳熙五年(1178),在丞相史浩的推荐下,朝廷任命朱熹知南康军,期间重修白鹿洞书院,于淳熙七年(1180)三月作《白鹿洞赋》。对于此段经历,《白鹿洞赋》序云:“《白鹿洞赋》者,洞主晦翁之所作也。翁即复作书院洞中,又赋其事,以示学者。”[13]2《孟子·万章下》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10]484同样,如果对朱熹自知南康军到创作《白鹿洞赋》期间的事迹加以梳理,就可以发现此赋并非仅仅言物纪事之辞,其中饱含“仕”之情怀与“士”之担当抱负。

朱熹是在众人对此行既可承领朝家美意,又可泽及一方,使世少见儒者之效的期盼之中赴南康任的。“士大夫期待朱熹做出大儒的非凡政绩,使他的‘见儒者之效’‘愿反振民功’的勃勃雄心炽热起来。”[14]402实际上朱熹的出任是淳熙中道学与反道学的党争结果,而作为同道之士自然对此大有所望,朱熹先是上辞免状不被许,则亦期盼于南康任上有所作为。所以在其上任之初的《知南康榜文》中,对南康的现状提出了针对性的改革措施。朱熹对南康军的现实认识颇深,指出南康的主要问题在于:

本军土瘠民稀,役烦税重。前后长吏非不欲多方措置,宽恤民力,实缘上供官物既已浩瀚,军用所资亦复不少,只得逐急了办目前,更无余力可以议此。是致民力日困,无复安土乐生之心。[13]5051-5052

患在师帅不良,不加敦劝,是致颓靡,日陷偷薄。[13]5052

而比年以来,士风衰弊,而学校养士不过三十人,大比应书,人数亦少。[13]5053

针对南康土瘠民稀、役烦税重、士风衰弊的现实,朱熹一面上疏请求蠲减税赋,一面制约强宗豪右,惩戒贪官奸吏。但蠲减税赋已是几多曲折,官吏豪强相互勾结关系错综复杂,虽然朱熹自言:“必欲使某喂啖虎狼,保养蛇蜥,使奸滑肆行,无所畏惮,而得歌颂之声洋益远近,则亦平生素心所不为也”[13]5488,但“他面临的反对力量上起朝廷权臣,下至监司要员、县衙奸吏和乡里豪横,几乎是以一个认真得过于迂阔的道学知军在同他们作悬殊的抗争”[14]407,所以他在南康军的社会改革意料之中地失败了。

正是在南康任上改革的失败,让朱熹看到了土瘠民稀、役烦税重的症结所在却又无能为力,使之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与无力感。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朱熹在宽民力上受到上上下下或明或暗的种种掣肘,在敦厉民风士气上他倒可以以一郡之长放手在南康雷厉风行”。[14]407正是出于对“师帅不良,不加敦劝,是致颓靡,日陷偷薄”[13]5052“比年以来,士风衰弊”[13]5053的现状的考量,朱熹主持重修了白鹿洞书院且自任洞主,除向朝廷请赐经书外,还“徧求江西诸郡文字藏之”。这一切皆是在主政碰壁现实下的努力,正如《白鹿洞赋》中所言:“往者弗及,余心忧兮,来者有继,我将焉求兮?”[13]4“‘公心’靠涵养以成,‘正理’以读儒家经典而得,落脚点是实践的检验,这是朱熹哲学体系中的本有之义”[15]98,既然身在其位,则必恪尽职守、克己奉公,以求无愧于心,这是朱熹儒者情怀的充分体现。

(二)“隐”与佛老出入

虽然朱熹以儒者及理学家之名垂范后世,但其思想并非仅有对“儒”的继承,“朱熹的学术来源非常广博,不但有孔孟以来的诸儒之学,还有佛老之学、史学、子学、文学等,可以说是综罗百代,集诸儒之大承。”[20]朱熹早年师从有“武夷三先生”之称的刘勉之、胡宪、刘子翚,此三人对佛禅亦有所研究,三子皆不能不杂于禅,及后师从延平李侗,亦多如此。所以朱熹的思想构成极其丰富广泛,“除了孔孟之后的诸儒经学,还有当时著名学者的经学及其思想,包括佛老之学,最终整合、熔铸诸说为一体,成一家之言。”[4]139而在这些思想构成中,佛老之学的出入对其仕隐心态影响最深。限于篇幅,在此以《感春赋》的创作为例说明其“隐”与佛老出入之关系。

淳熙九年(1182),朱熹除浙东提举巡历浙东,七月入台州城,六劾知州唐仲友于灾荒之年催逼租税、贪盗残民、植党淫恶。但在错综复杂的党争乱局下,唐仲友弟妇又为宰相王淮之妹,终于奏劾无过反被罢归武夷。淳熙十年(1183),朱熹“经始武夷精舍于武夷山五曲大隐屏下,作感春赋以寄不忘忧世之意”。[21]759是赋作在春初,赋云:

触世涂之幽险兮,揽余辔其安之。慨埋轮而絷马兮,指故山以为期。仰皇鉴之昭明兮,眷余衷其犹未朁。抑重巽于既申兮,狥耕野之初志。自余之既还归兮,毕藏英而发春。潜林庐以静处兮,阒蓬户其无人。披尘编以三复兮,悟往哲之明训。嗒掩卷以忘言兮,纳遐情于方寸。朝吾屣履而歌商兮,夕又赓之以清琴。夫何千载之遥遥兮,乃独有会于余心。忽嘤鸣其悦豫兮,仰庭柯之葱蒨。悼芳月之既徂兮,思美人而不见。彼美人之修嫭兮,超独处乎明光。结丹霞以为绶兮,佩明月而为珰。怅佳辰之不可再兮,怀德音之不可忘。乐吾之乐兮,诚不可以终极。忧子之忧兮,孰知吾心之永伤。[13]4-5

感春为赋作之传统题材,但朱熹此作非仅传统之感春赋,而是以赋言志,恍然有《归去来兮辞》中“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22]之感。结合淳熙十年(1183)前后朱熹的政治遭遇经历,更能从中解读出其“隐”的心态及对佛老的纳受。

六劾唐仲友这场斗争的失败,在使得朱熹被罢归的同时,还在朝堂之间掀起了一场“反道学”的潮流,以致朝中言论纷起。有言“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12]者,或曰:“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表里相副,是之谓诚;言行相违,是之谓伪”[12],在这样交困的背景下,朱熹“知道之难行,退而奉祠,杜门不出,海内学者尊信益众。然忧世之意未尝忘也,作感春赋以见意。”[21]759

朱熹在《感春赋》中深感仕途之幽险,心念旧土故山,受其佛老无为而隐思想的影响,直有“潜林庐以静处”以达“狥耕野之初志”的想法。但作为有担当使命感的理学家与入仕的儒者,这种逃避现实、归隐山林的想法只是一时的流露。所以在其五十年的从政生涯之中,虽然起起落落、辞官达四十余次,但往往在“仕”与“隐”之间往返徘徊。这种“仕”与“隐”的仕隐心态矛盾加剧了其内心的纠结与痛苦,亦是其“儒”与“佛老思想”交激的反映。但就总体而言,在朱熹一生的仕宦经历当中,作为儒者的“仕”的观念是在其佛老思想“隐”观念之上的。

三、“进”“退”两适的仕隐心态建构

古人认为“世乱,贤者宜隐而全身,圣人宜出而宏物”[23],南宋之际时乱世衰,而朱熹作为当时的“贤者”及后世的“圣人”,于仕则多见不平不受重用,于隐则心有不甘忧心忡忡,与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24]的心境颇为相似。但作为理学家,朱熹对南宋衰世积弊有着深刻而清晰的认识,深明症结已久病入膏肓,所有的改革和努力亦只是“以一盃水救一车薪之火,无以异于小儿之戏论,甚可笑也。”[13]5384又加之佛老思想的影响,朱熹对“仕”与“隐”有着较时人更加明白的看法,逐渐构建起其进则尽人臣之责、退则求一心之安的进退两适的仕隐心态。

(一)进尽人臣之责

朱熹之父朱松晚年于绍兴十年(1140)因反对议和及得罪秦桧一党而被外放,当时秦党专权,忠贞之臣多相随去国,此等场景朱熹直至晚年记忆犹新:“绍兴中年奸凶擅权,忠贤奔播时事……如李、曾、二胡,诸公皆先人所从游,当日相随去国者。三复其言,益以慨叹。”[13]4257朱熹少时随伴身旁,朱松的爱国情怀对其潜移默化,对朱熹后来的仕途生涯影响极大。朱松又好读《左传》,多以春秋大义教育朱熹,“故熹自幼未受学时已耳熟焉”[13]4248“独于其君臣父子大伦大法之际为有感也”。[13]4248正是朱松对朱熹幼年的教育及熏陶,奠定了朱熹一生的忠君爱国、忧国忧民情怀的基础。

虽然朱熹多感于仕途幽险,但观其凡在任上,皆无不恪尽职守、克己奉公,且其政绩多有可观者。又在南宋党争乱局之中,政治见解多独到深刻,对敌主张积极御敌恢复故土,对内为民而敢谏诤言,绝不作从众之流,亦不为庸碌之辈。凡此一切,实则都是在尽其为人臣之责,“吾知竭吾诚,尽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预计也。”[12]195

如朱熹在同安任上,面对土地兼并严重及其导致的隐田漏税、税赋不均问题,因涉及强宗豪室,官员多无计可施,“是时已见本州不曾经界,县道催理税物不登,乡司例以逃绝为词,官司便谓不可推究。”[13]870针对这种局面,朱熹在《境界申诸司状》中主张“绍兴已行之法诚不可易”[13]872,但对其中的“一二谓尽善者[13]872则须加以改进,如注意官吏选派及加强监督等,对图账的绘制也要“各得其实”。[13]873又针对税赋过重的问题上疏力争,如其在《与钟户部论亏欠经总制钱书》中认为朝廷征收经总制钱“不过巧为科目以取之民耳”“与盗钟掩耳之见无异”。[13]1008此外,诸如振兴县学、传授技艺、敦化风俗等作为,无不皆是出于对尽人臣之责的责任感。

南宋建立之初,“时天下州郡没于胡虏,据于潜伪,四川自供给军,淮南、江、湖荒残盗贼。朝廷所仰,淮浙、闽、广,江南,才平时五分之一”。[25]纵观南宋一朝,对和战之议的争论从未消停,或和或战的态度也成为了判断忠奸、分辨党争阵营的标线。与其父朱松一样,朱熹坚定主战而反对苟安,但朱熹主战并非是出于党争需要而盲目站队的结果,而是出于对时局的深刻认识,是出于其“忠君爱国、尽人臣责”思想下的大局利益考虑。对此,朱熹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所上的《壬午应诏封事》中言:

彼盗有中原,岁取金币,据全盛之势,以制和与不和之权:少懦则以和要我,而我不敢动;力足则大举深入,而我不及支。[13]443

对敌而言,议和不过缓兵之策,而南宋若不能把握战和的主动权,则只能任敌蚕食鲸吞。对此,主和一派未尝不曾意识到,只不过出于私利而不惜贻害国家,所以朱熹在《与陈侍郎书》中对此不讳直言、大加鞭挞:

沮国家恢复之大计者,讲和之说也;怀边陲备御之常规者,讲和之说也;内咈吾民忠义之心,而外绝故国来诉之望者,讲和之说也;苟逭目前宵旰之忧,而养成异日宴安之毒者,亦讲和之说也![13]1022

在朱熹从仕的五十年间,其身所历四朝,然其间仕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与其敢谏诤言、不避圣威的性格关系极大。但观其一生从仕经历,所作所为无不出于爱国忧民之情,亦是其“进尽人臣之责”的充分体现。

(二)退求一心之安

无论是从朱熹七十一年的人生经历,还是从五十年间的仕途生涯来看,其“累计方愈七年”[13]60的出仕时间都不算长。所以在其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内,朱熹其实是以一个学者、文人的身份存在着的,但这种“退”之下的朱熹依旧保持着对政治的关注。相对于在“进”时有“尽人臣之责”的责任感与负担,“退”之后的朱熹或潜心于学术传授,或忧心于朝局时势,都是一种自觉的出于本心的行为,以得到“俯仰自得,心安体舒”[13]4367的效果。

不在仕任之上的朱熹,其生活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交游、著述、授学。因其既不在仕任之上,心中少许多牵绊困扰,故而更见其真情性。在入侍经筵四十六日被罢免后,曾一度黯然失落的朱熹“很快恢复了心理的平衡,他的君臣不遇的失落感又重新被穷理倡道的自我超越所替代。”[14]931其在《书钓台壁间何人所题后》中所录(实则亦其自作)的《水调歌头》一词,便充分展现出这种摆脱俗务之后的轻松感与自由感:

不见严夫子,寂寞富春山。空馀千太危石,高插暮云端。想象羊裘披了,一笑两忘身世,来把钓鱼竿。不似林间翮,飞倦始知还?中兴主,功业就,鬓毛斑。驰驱一世豪杰,相与济时艰。独委狂奴心事,不羡痴儿鼎足,放去任疏顽。爽气动星斗,终古照林峦。[14]932

朱熹入侍经筵得力于新君宁宗赵扩旧臣的推荐,如黄裳、碰龟年等言:“若欲进德修业,追踪古先哲王,则须寻天下第一人乃可。”[12]135“陛下若招徕一世之杰如朱熹辈,方厌人望。”[26]在这样的情形下,朱熹的政治热情再一次被点燃,在入都之前慷慨陈言:

今日之事,非大更改,不足以悦天意,服人心。必有恶衣服、菲饮食、卑宫室之志,而不敢以天子之位为乐,然后庶几积诚尽孝,默通潜格,天人和同,方可有为……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人主无不可进之善。以天子之命召藩臣,当不俟驾而往,吾知竭吾诚,尽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预计也。[12]195

但招徕朱熹既然本就只为新君“以厌人望”的拢心之举,在朱熹七次进讲而又不受所喜之后,入侍经筵四十六日之后的朱熹被一纸“内批”罢归。故《水调歌头》词内“不似林间翮,飞倦始知还”[14]932之语应指此经历。但通过人生的最后一次入仕,朱熹既已明白“世人的最大痼疾,就是徒唱空言,不肯实做,上自皇帝宰执,下至阉竖小人,无不如此”[14]932,所以反而“不羡痴儿鼎足,放去任疏顽。爽气动星斗,终古照林峦”[14]932,落得个轻松自在了。仕途之“穷”是朱熹从政的常境,而“退”则是对这种“穷”境绝望后的自我选择。

入侍经筵是朱熹最后一次入仕,随后不久的庆元党禁出炉,朱熹名列其间直至病逝。正是对南宋衰世积弊症结的深刻认识,使朱熹养成了宠辱不惊的仕隐心态。若是得遇所用,则不管官职大小,皆恪尽职守以尽人臣之责。如若退归山野,便著书立说、交友授学,亦落得一心之安。在朱熹生命的最后时期,“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11]849,但回顾一生,无论是达是穷、是仕是隐、是进是退,既然无愧于心,也就不负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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