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素文
(四川大学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64)
目前发现的刻于吐蕃时期的石碑包括桑耶寺碑、恩兰·达札路恭记功碑、琼结桥头碑(赤松德赞墓碑)、工布朗噶碑、谐拉康碑甲、谐拉康碑乙、噶炯寺碑、唐蕃会盟碑、赤德松赞墓碑、江普(楚布)碑、吾乡多石碑、丽江格子墓碑等,分布于拉萨、日喀则和云南等地,尤以拉萨和日喀则为多,集中分布于拉萨周边。石碑一般由碑帽、碑身、碑座三部分组成,碑身题刻有古藏文,部分石碑还刻有装饰性图案。
石碑自发现以来就广受中外学者关注,主要从不同角度对碑文进行解读,以此来研究吐蕃时期的政治和文化等。对石碑形制的研究主要为石碑整体形制来源的探讨。1961年学者王毅在西藏考察时对赤德松赞、琼结桥头墓碑的形制进行记录,经过分析认为这两通石碑受到内地的影响[1]。1985年西藏文管会发表的简报中,对赤德松赞墓碑进行公布,认为立碑刻字及龟趺碑座是受内地立碑传统的影响[2]。康·格桑益西教授认为吐蕃时期的石刻碑铭,其四棱体、高柱式,上下略有收分的碑体,是藏式建筑风格特色的自然发挥[3]123。霍巍的《西藏墓葬制度史》对赤德松赞墓碑、赤松德赞记功碑进行了分析,《吐蕃时代考古新发现与研究》中对这两通碑再次做了讨论,提到“外国学者如杜齐、黎吉生、李方桂等人对赤德松赞墓碑所做的研究中,由于注意力主要放在碑文考释中,对于此碑形制与装饰艺术方面的问题几无涉及。”[4]夏吾卡先的《吐蕃琼结桥碑的考古复查与研究》一文中,对琼结桥碑的形制及龙形装饰图案做了研究[5]。前人对吐蕃石碑形制的研究,从整体上提出吐蕃石碑的形制受到内地的影响,但未进行详细论证,对石碑上的装饰图案等关注较少,研究不足。鉴于此,本文拟对石碑形制、装饰图案进行研究,分析其来源及所受不同地域的影响等,根据石碑所处的位置,碑文内容等来分析吐蕃石碑的来源。
1.整体形制
总体来看,除了丽江格子碑,其他石碑皆是由碑帽、碑身、碑座三部分组成。碑身由下至上渐收。以往的观点认为吐蕃石碑形制受到中原地区的影响,在西安发现有与其形制接近的唐碑(1)如泰山斋醮造像记事碑、乾陵述圣记碑、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西安碑林石台孝经碑等。碑帽为庑殿顶、四棱柱体碑身、龟趺碑座。。常任侠在研究唐蕃会盟碑时认为:“其颇类柱体,所以全唐文叫做盟吐蕃题柱文。碑上有盖,簷阁四出,其式殆为唐代经幢的变形,非汉以前立碑的古遗制。”[6]
单论形制唐代经幢一般由幢盖、幢身、幢座组成,吐蕃石碑形制与其较为接近。唐代经幢与当时的尊胜陀罗尼信仰相关,常任侠认为其功能为:若人能书写此陀罗尼,安高幢上,其影映见,或风吹陀罗尼幢上尘,落在身上,彼众生有所罪业,应悉不受。因此信众往往用布帛制成佛幢,上书尊胜陀罗尼经咒,随风飘展,其后取其经久不息,应悉不受[7]。
2.碑帽
碑帽形制包括有叠涩状四角起翘、盝顶翘脚盖石、庑殿顶式等三种类型。
叠涩状四角起翘:平面呈长方形,由上至下呈阶梯状,四角向上翘起。包括桑耶寺碑,现饰有小覆钵、仰月和宝珠,原饰有石狮;恩兰·札达路恭碑,碑帽上现饰有日月宝珠;谐拉康碑甲碑帽所饰已被破坏。盝顶翘脚盖石:平面为长方形,顶部为四面坡式。包括江普寺碑、琼结桥碑,赤德松赞墓碑,碑帽上皆饰火焰形宝珠。庑殿顶式:包括噶炯寺碑和唐蕃会盟碑,噶炯寺碑碑帽饰石狮。唐蕃会盟碑碑帽饰宝珠,下部内收,上刻有一周仰覆莲纹。
叠涩状四角起翘、盝顶翘脚盖石、庑殿顶式碑帽,皆受屋顶建筑的影响,庑殿顶和盝顶是中原地区传统的屋顶建筑式样,在现存汉、唐时期的墓葬壁画以及敦煌佛教壁画中的房屋建筑中,屋顶样式可见庑殿顶和盝顶。在《汉藏史集》《贤者喜宴》等文献中,记载有修建桑耶寺的情况,工匠包括来自尼泊尔、印度、中原地区以及吐蕃本土等地,其三层建筑为不同风格,屋顶为中原地区样式[9-10]。碑帽形制中的庑殿顶和盝顶应是受中原地区的影响。
3.碑座
图1:曲水吾乡多龟趺座(卢素文摄)
碑座类型有龟趺座、覆莲座、叠涩方形座。其中龟趺座包括赤松德赞记功碑、赤德松赞墓碑、唐蕃会盟碑、吾乡多石碑。上述碑座中的龟趺座,皆为整石雕刻,在龟背上方有方形凿孔,在其上树立碑身,部分石碑凿孔周围饰一圈莲瓣纹(见图1)。龟趺座的出现应是受中原地区的影响,在其他的吐蕃墓地发现有龟趺座,碑身多已不存,只存有碑座,如在列山墓地发现的龟趺碑座,吉隆帕巴拉康发现的龟趺座等。
束腰圆形仰覆莲座,在现已发现的吐蕃时期的碑刻中,只出现一例,即桑耶寺碑。桑耶寺碑立于桑耶寺修建以后,《拔协》记载:“桑耶寺建成后,于后墙树立一碑,上镌莲花,勒铭敕盟之要义,并以石狮镇之。”[11]仰覆莲座属于明显的佛教元素。
叠涩方形碑座,发现有两例,包括恩兰·札达路恭石碑和江普(楚布寺)碑。碑座呈阶梯状,按照透视原理来看,其横剖面呈梯形,平面呈正方形或者梯形。吐蕃时期的佛塔可以看到呈阶梯状的塔座,而且吐蕃时期王陵的封土形制也有呈阶梯状的,这种阶梯状的墓葬封土连同其他形制的封土被称为塔形墓,关于塔形墓的来源,又有不同的说法[12]。夏吾卡先认为塔形墓的封土形制与佛塔有相似之处,认为早期塔形墓是受到原始苯教丧葬文化的影响而形成,晚期塔形墓,则深受佛教文化影响[12]。因此不排除叠涩方形座受佛教影响的可能性。
碑帽和碑身刻有不同的装饰图案,包括有日、月、龙、蛇、狮子等(2)谐拉康碑甲和碑乙上的雍仲图案、花瓶、云纹,所刻的时代不能确定,不列入讨论范围内。。
1.日月图案
这里的日月图案是指以日、月为母题,以不同的构图方式表现出来的日月组合,包括有石碑碑帽上的日月宝珠、刻划在碑帽、碑身上的日月图案。
从当前的材料来看,日月崇拜普遍在各个地区存在。青藏高原海拔较高、气候恶劣,北部和西部的民族以牧业为主,发现的岩画主要集中于这些地区。高原人民因靠天生存,对于日、月有特殊的感情。在他们的艺术以及文献记载中经常有与日月相关图案的表现。西藏早期岩画中,月牙和芒状太阳是经常出现的题材,通常出现在有狩猎、畜牧、动物群组合性题材的岩画中,也有单独出现日、月的独立画面。太阳造型均为圆形,四周绘象征光芒的辐射状芒线;月亮的造型则抓取最具代表性的新月形(见图2)[13]。有的岩画在枝状植物上方,绘日、月图像造型,在日、月图旁侧边,有类似“卍”雍仲图符和象征星辰的星点,其旁还出现了逼真的雪花图像(见图3)。
图2:日土塔康巴岩画中的部落生活
图3:与“丰产祈求”意识有关的岩画
《贤者喜宴》记载:“其实吐蕃所供养的诸译师班智达,及唐朝的诸和尚作为盟证人,以中原地区一个名曰孔古梅如的地方作为唐蕃边界,并在该地建造了一座吐蕃赞普寺院及一座唐皇寺院。此即天有日月一双,地有赞普甥舅,除此之外别无他有。和议之后,遂于盘(磐)石之上(刻以)日月之形……为此,以三宝、天神、龙、星辰及一切诸神为证,赞普甥舅盟誓。”[10]232从文中不难看出,无论是中原地区还是蕃地人民,对于日月有特殊感情。唐蕃会盟碑刻有汉藏两种语言,皆记载在盟誓时以日月为证。藏文“会盟以三宝、苍天龙、星辰及一切诸神为证,赞普甥舅盟誓”,汉文“于三宝及诸贤圣、日月星辰,请为知证,如此盟约”[14]。
日月属于图像构造中的母体图案,在此基础上,各个文化有其具体的表现形式,吐蕃时期所见有三种:有日月分开表现,如琼结桥碑;一轮弯月包围太阳呈宝珠状,主要是在石碑碑帽上出现;太阳在弯月上方,这种图案出现于石碑碑帽如桑耶寺碑,在安迦墓的壁画中,房屋的装饰图案中也出现有该种图案。
北周安迦墓中出现的日月和桑耶寺碑帽的日月是同一种表现形式,且年代早于桑耶寺石碑。桑耶寺碑帽上原来是石狮,在后期被日月图案替换。其他碑帽上的日月图案不同于桑耶寺,其表现形式是一弯月包围太阳呈宝珠状。在4世纪的萨珊银币上,国王的王冠上发现有日月图案(见图4),和安迦墓所出的完全一样。发现最早的装饰有日月图案的是耶兹德格德一世(399—420)时期的钱币[15]。在后来的统治者中,王冠上装饰有日月图案的传统一直沿袭下来,安迦墓中发现有祆教图像中常见的日月图案,与萨珊银币上波斯国王王冠上的图案相同,此为喻示祆教的常见符号[16]。在吐蕃时期,吐蕃和中原王朝以及中亚、西亚各国都有所往来,已有的研究中,吐蕃通往西域有若干条通道,如著名的唐蕃古道、蕃尼古道等[17]。
现今日月图案装饰主要以太阳在弯月上方表现为主,在藏式佛塔及建筑中多有出现,属于佛教文化因素。太阳和月亮成为金刚乘佛教中主要的星象象征,通常出现在唐卡画面的上方,其表现形式也变得多样化[18]。任何宗教性质的符号,只要它具有艺术的潜能,都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为主要的或纯粹装饰性的母题。当一个母题因为与宗教意义有关而被频繁地在各种各样的材料上制作时,就会产生定型。这个定型愈来愈为人们所熟悉,以致人们觉得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固有的[19]。日月显然就是这样一种母题,在祆教、苯教和佛教中分别有所表现,而在后来的发展演变中,逐渐成为佛教的主要星象符号。
图4:萨珊波斯王室的银币正背图案
(分别为白赫兰五世、耶兹德格德二世)
总之,日月作为对大自然的崇拜与敬仰之物,不是纯粹属于某个宗教或者某个民族特有的文化,在石碑上出现的日月装饰性题材,应该是属于其原始信仰,不同的表现形式是受不同文化的影响。石碑上表现出的日月图案有吐蕃文化的自身因素,属于其原始信仰的一部分。日、月在后期的发展中,被苯教、佛教文化吸收,当佛教逐渐成为西藏的主要宗教时,日、月被佛教所吸收自然而然变成为佛教的元素。
2.龙蛇图案
赤松德赞记功碑:碑身左右两侧,雕飞龙图案各三条,每条龙之间,均有卷云纹间隔,最下一条龙为半身,龙全做升腾状,张牙舞爪,造型生动[3]123(见图5)。赤德松赞墓碑:碑东西两侧上部减地浮雕云中升龙图案,两条龙追逐升腾。上部的龙身体修长,头颈前伸,有须、角、脊毛,遍体鳞甲,作疾走状。下部的龙造型基本与上部的龙一致,但颈后屈再向前伸成S型。龙身边空隙间刻升云十数朵,象征龙腾空中。下部减地浮雕四蛇图案,蛇均直立吐信,尾部盘绕(见图6)。
图5:赤松德赞记功碑正侧面图
图6:赤德松赞墓碑正侧面图
黎吉生认为赤松德赞墓碑,“从照片上看到,在碑刻的南部,上部雕刻有狮子,在狮子下方雕刻有龙,受到中原地区的影响。”[20]赤松德赞墓碑上的龙与赤德松赞墓碑上的龙相比,雕刻较为粗拙,龙的形象不是很突出,其构图方式除了赤德松赞墓碑下部雕刻有蛇以外,接近碑帽处的龙都是呈追逐状。赤松德赞墓碑早于赤德松赞墓碑,二碑的飞龙图案相比,可以看出飞龙图案的演变过程。赤松德赞墓碑雕琢较为粗糙,飞龙形象呆板,而到赤德松赞时期墓碑上的飞龙图案雕琢精美。
龙蛇图案主要出现在赤松德赞记功碑和赤德松赞墓碑上,在其他石碑上未见。从已有的研究来看,很多学者的观点基本一致,龙蛇图案是来自中原地区文化的影响[2]。夏吾卡先认为赤德松赞墓碑下方的图案属于怪兽图像,碑身两侧带翼飞龙为吐蕃本土样式[5]。罗伯特的书中记载,噶曲寺(即噶炯寺)佛殿,“从柱头上来看,这座神殿是噶曲寺保存至今的最早的原始建筑。柱头上神秘动物——狮子、老虎(从带翼来看,或许是狮头羊身蛇尾动物)和龙以及火焰纹摩尼宝珠等雕刻纹样极为古朴,其年代比赤松德赞和塞那勒时期石碑上的同一动物装饰纹样的年代都早。”[21]
罗伯特还提到,从噶炯寺的柱头雕刻和赤松德赞和赛那勒时期(即赤德松赞)的石碑雕刻以及相关文献的记载来看,吐蕃艺术家还没有掌握人物的雕刻和绘画艺术,因此至今没有发现他们创造的与此相关的任何传世之作[21]。而在石碑上已出现了中原地区的文化因素,显然就是中原地区匠人所为了,在早期松赞干布时期就有中原地区的匠人到达吐蕃,传播工艺等的记载[9-10]。在吐蕃发现的金银器中,同样有中原地区的影响因素,吐蕃与唐和中亚、西亚一带在金银器制作工艺上可能多有交流并且彼此借鉴[4]。
3.飞天图案
赤德松赞墓碑,碑帽底部刻飞天(见图7),其样式不同于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将其与青海玉树发现的吐蕃石刻进行比较,发现其风格接近,勒巴沟沟口的石刻为明显的波罗样式[22],因此推测碑帽的飞天可能是受到印度波罗风格的影响。
4.大象及联珠纹
工布朗噶碑在碑座上雕刻有长方形方框(见图8),四边装饰联珠纹,长方形框内浮雕有一只大象,
图7:赤德松赞墓碑碑帽的飞天
图8:工布朗噶碑碑座
图9:具难迦钱币
呈站立姿势。在西藏发现的一枚具难迦钱币(见图9),中间为大象,四周装饰一圈联珠纹,为625—641年在尼泊尔铸[23]。二者构图及雕刻基本一致。艾米·海勒对工布朗噶碑研究认为碑座上的大象是受到尼泊尔钱币的影响,大象像山一样稳固,以此来喻示吐蕃的稳固和繁荣,同时也在佛教中象征着大日如来的坐骑[24]。
5.莲花与狮子图案
工布朗噶碑的碑首中间刻有一立在莲座上的石狮,可以清楚地看到石狮四肢立于莲花座上,同类图案在青海兴海唐狮砖板画也有出现。吐蕃时期的石狮,除了雕刻在工布朗噶碑上的这处石狮外,还有吐蕃佛教石刻中的狮子座,吐蕃陵墓前的石狮等[25]。就狮子的形象而言,汤惠生认为,吐蕃石狮和大多数唐代石狮在造型及风格上有着一定区别,和当时中亚及西亚地区的石狮相比,风格也迥然不同。吐蕃石狮的主要特征均来自中原,只是在制作上远不如唐代中原的石狮精致而且某些细部变得象征化[25]。艾米·海勒[26]、金申[24]、夏吾卡先[27]等对吐蕃石狮的来源皆有讨论。霍巍认为:“就西藏与中原和周边地区文化交流的实际情况来看,从印度、伊朗和中原地区同时接受外来文化的影响都是可能的。狮子这一事物在吐蕃时期流传到西藏,与吐蕃时期势力向外扩张及其带来的广泛的文化交流有密切的关系”[4]。
吐蕃石碑从其所处的位置及功能来看,可以分为墓碑(3)赤德松赞墓碑是立于赤德松赞墓前,应该是属于赤德松赞墓碑,赤松德赞墓碑现在位于琼结桥头,霍巍先生认为从碑刻形制、行文内容以及树碑地点等各方面判断,是属于墓碑一类,只是后来受人为原因及时代久远等造成位置移动。和寺碑,墓碑是立于陵墓前的石碑,用于记颂赞普功德,从目前公布的材料来看,有完整的文字并能够辨明的有赤松德赞记功碑和赤德松赞墓碑。在中原地区,寺碑是指立于寺庙中,用来记述寺庙修建、高僧大德事迹的碑刻[28]。这里的寺碑是指立于寺庙前或者寺庙内的石碑,其内容不一定与修建寺庙有关。笔者拟从石碑所立的位置,结合历史背景,来讨论石碑出现的原因。
从前文所述石碑形制中所体现的文化特征来看,石碑的出现应是受中原地区文化的影响,但是,墓碑和寺碑的出现应是出于不同的原因。
中原地区自古以来就有树碑的习俗,碑字最早出现在《礼记》《仪礼》中,《礼记·聘礼》曰:东面北上,上当碑南。《礼记·檀弓》曰:公室视丰碑。此处的碑具有实用价值[29]。后来关于碑的定义,与此处不同,有如下说法:“释名碑被也,此本王莽时期所设也,施其辘垆以绳其上,以引棺也,臣子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为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就,谓之碑也。”“秦汉以来死有功业,生有德政者,皆碑之,稍改用石,因总谓之碑。”(4)此两句参见徐乾学的《读礼通考》卷98“丧具四”,江苏书局光绪七年版(1881)。在唐代树碑达到了鼎盛:“有唐一代金器无足述者,所可述者仅有石刻而已,昭陵献陵诸碑即列举如前矣,而石刻新出与各地及散见于各书者,统计约近万种,其中杂刻与造像不惟远轶秦汉,直可谓颉頏南北而凌驾宋以下也,故曰唐为石刻极盛时代。”[30]
对于碑的用途在《旧唐书》中有所记载“……又议立碑曰:勒石记号,显扬功业,登封降禅,肆觐之坛,立碑纪之。”[31]从碑文内容来看,石碑的用途有:“有山川之碑、有城池之碑,有宫室之碑,有道桥之碑,有坛井之碑,有神庙之碑,有家庙之碑,有古迹之碑,有风土之碑,有灾祥之碑,有功德之碑,有墓道之碑,有寺观之碑,有托物之碑。”[32]关于墓碑的记载:“自后汉以来门生故吏多相与立碑颂德矣,予家集古所录三代以来钟鼎彝盘铭刻具有,至后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卒不可得,是见冢墓碑在后汉以来始有也。”(5)此处转引自徐乾学的《读礼通考》卷98“丧具四”(原文出自欧阳修的《集古录》中的《今仅存集古录跋》,只叙述到唐代碑刻),江苏书局光绪七年版(1881)。
龟趺碑座,在唐代中原地区多有出现。对龟趺座的使用级别有所规定:“尤其大臣的墓碑,规定五品以上用螭首龟趺,七品以上为圭首方趺[33]。《隋书》中记载:“三品以上立碑,螭首龟趺,趺上高不过九尺。七品以上立碑,高四尺,圭首方趺。”[34]在《唐会要》中也有“碑碣之制。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龟趺。上高不过九尺)。七品以上立碑(圭首方趺。趺上不过四尺)。”[35]的说法。唐代昭陵前的李勣墓神道碑即为螭首龟趺[36];贞观十四年(640),符璘碑,为螭首龟趺;永徽三年(652),房玄龄碑,为螭首方趺;开元二十四年(736),大智禅师碑,螭首龟趺;天宝十一年(752),多宝塔感应碑,螭首龟趺,叙述和尚楚金禅师创建多宝塔的经过;宝应二年(763),大福和尚碑,螭首龟趺;建中元年(780),颜氏家庙碑,螭首龟趺;建中二年(781),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螭首龟趺;建中二年(781),广智三藏不空和尚碑,螭首龟趺[37]。
从上面内容来看,立墓碑并为龟趺座,与官员的品秩相关,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吐蕃时期的两处墓碑,分别属于赤德松赞和赤祖德赞时期,为前一任赞普所立。《贤者喜宴》记载:“陵墓建在穆日山,位于父王之后右方,传说是为父陵阻挡山洪。稀世珍宝作陪葬,取陵名为‘楚日祖囊’,墓前建立带文石碑,意在保护苯教大臣,此陵是国王在世时所建。”[14]
从当时的唐蕃关系,以及一直以来吐蕃赞普采取向中原地区学习的政策,吸收中原地区的文化传统以及工艺技术等,再从吐蕃时期陵墓的总体特征加以考虑,包括石狮、石碑在内的陵园布局与陵前建筑、封土形制与随葬制度等多方面综合分析,吐蕃政权的陵墓制度是受中原唐王朝的影响[4]。石碑上的龙蛇图案以及龟趺座,无不表现出吐蕃王室的地位,因此,墓前立碑是吐蕃王室地位的象征,在碑上刻有记功述德的文字,是对上一代赞普功德的记述。
吐蕃陵墓前石碑的出现,受到唐代陵寝制度的影响。赤松德赞记功碑和赤德松赞墓碑的碑文内容主要是记述赞普的功绩,不同于中原地区墓碑的碑文内容和叙述方式。中原地区的墓碑碑文内容包括有风水情况、籍贯、姓名、身份、生卒年月日、子孙、立碑人、安葬或重葬的日期,吐蕃赞普墓碑主要是对赞普的一生的功绩进行记述。
吐蕃石碑年代集中于赤松德赞、赤德松赞、赤祖德赞时期。除赤松德赞墓碑和赤德松赞墓碑以外,桑耶寺碑、噶炯寺碑、谐拉康碑甲等皆位于寺庙内或者寺庙附近。因此,本文结合三任赞普时期采取的兴佛政策以及佛苯之间的关系等来分析寺碑出现的原因。
陈寅恪曰:“吐蕃之盛其于贞观之世,至贞元时,其部落瓦解衰弱……”[38]贞元为唐德宗年号(785—804),为吐蕃赤松德赞中晚期,历经牟尼赞普及赤德松赞等父子三人在位时期。从上述三位赞普在位的时间来看,赤松德赞于797年薨逝,继由次子牟尼赞普继位一年,于798年遇弑暴毙,继由赤德松赞继位,于815年薨,继由其三子赤祖德赞嗣位。从数年之间,更易三主,可见其中的政局的不稳[39]。有学者认为这一时期吐蕃的政情,主要症结在王室与佛教为一阵营,贵族与苯教为一阵营,彼此相互倾轧,相互斗争,形成不平衡的状态,尤其在赞普位接续之交,更是突显出王臣之间、政教之间的冲突与矛盾[39]。再从碑文内容来看,除了记述寺庙的修建以外,如桑耶寺碑和噶炯寺碑,其他的为赞普和大臣之间的盟誓,赞普赏赐给大臣封地,勒石以表明其永久性,而这些大臣则拥护支持赞普,碑文中提到的大臣有娘·定埃增、札达路恭等。
娘·定埃增是赤德松赞时期的大臣,其家族在吐蕃历史上一度十分显赫,只是在后期渐渐衰落,娘·定埃增在赤德松赞时期遁入空门,凭借僧人身份和显赫的家族身份得以被赤德松赞重用,并树碑对其进行封赐、盟誓。札达路恭、娘·定埃增等大臣对赞普的政策采取支持的策略,即支持佛教。因此赞普树立石碑,是为了自己的统治利益而勒石树碑,对大臣进行褒赏,来拉拢人心,以期达到自己统治的需要。以上可以说明赞普立碑的原因,勒石树碑、建立盟誓,以期达到政局的平稳,认为通过盟誓树碑的手段,可以确保大臣对自己的永久性支持。
再从赤松德赞、赤德松赞、赤祖德赞等三位赞普的施政来看,其政策不同于先前历代赞普,他们以佛教为中心,将自身定位为保护佛教、弘扬佛教、敬奉佛教并供养佛教三宝的施主,吐蕃律法亦按佛教十善法加以修订,任命佛僧为政府最高行政长官等[40]。赤松德赞雷厉风行地抑苯,不但吐蕃本土禁行苯法,而且将苯教经典悉数毁坏或埋葬,赤松德赞甚至把苯教僧人集中,下令改宗信仰佛教,否则赐毒自尽或流放边地[41]。赤德松赞继位后,完全继承了赤松德赞的政策,继续在吐蕃大兴佛教,采取的政策有迎请天竺、泥婆罗等地的佛教大师入蕃传法,支持桑耶寺的译经事业,优待僧人等。赤祖德赞是吐蕃历史上有名的“三法王”之一,在藏文史籍中对他狂热崇拜佛教的行为有所记述。藏文佛教史书中称他是金刚手的化身,并说他把两条长丝带系在辫子上,然后铺于地上,让僧人在上面就座,以示尊敬[42]。赤祖德赞统治时期广建佛寺,并利用法律手段提高僧人的地位,形成了以钵阐布为首的僧人决策和干预吐蕃政治的局面。
石碑上装饰有莲花、飞天等佛教图案,也可以看出赞普对佛教的支持,从碑文中的奉行缘觉正法或者佛陀之法,立三宝之所依等词,也可看出赞普对佛教的崇奉,进一步说明赞普树寺碑且立于寺庙前或者寺庙中的原因。虽然碑文内容不完全同于中原地区的寺碑,但是树立寺碑的传统应是来自中原地区。
总之,吐蕃立碑习俗是受中原地区的影响,立碑于寺前或寺内,应是与三位赞普采取的崇佛政策相关。一方面体现出吐蕃赞普在吐蕃本土发展佛教的决心,另一方面在佛门重地立碑,是为了体现出立碑的神圣性和永久性,增加其警世作用,子孙后代对佛法不弃不悔,供养资具永不匮绝。
吐蕃石碑作为吐蕃时期的一类重要遗存,石碑上所刻的汉、藏文字对于研究吐蕃时期的历史、政治、社会等提供了重要的文字资料,石碑的形制、装饰图案等又表现了当时的文化艺术等。通过对石碑的形制、装饰图案等的分析,结合汉、藏文文献记载,认为吐蕃石碑整体形制受唐代经幢的影响,结合吐蕃发现的汉藏文《尊胜陀罗尼经》的译传,进一步推测与当时的尊胜信仰有关。石碑上所刻的各类装饰图案,包括日月、龙、狮子、大象、飞天等图案,有其不同的来源,是多民族文化在吐蕃交融的表现。此外,根据石碑所处位置及其功能,分为墓碑和寺碑,墓碑及其周边的陵寝建筑说明从整体上受到中原地区陵寝制度的影响,寺碑的树立则是与赤松德赞、赤德松赞以及赤祖德赞在位时期的兴佛政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