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多梦体质。
小时候,经常梦到自己会飞;中学的时候,频频梦到考试和喜欢的人;成年后,梦境变得更加光怪陆离,常常会出现外星人和说话的大象……每个梦境都真实无比,以至于我到现在都执拗地相信,梦是科学尚未探明的隐秘次元,而我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一种可以随时喊停的、肆无忌惮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无论我在梦里是什么身份,我始终是我自己。
现实中,我可以做自己的时间太少了。每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便要开始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女儿、妹妹、朋友、公司职员以及“情绪贩子”——身兼数职,举重若轻,就像一根飘浮的绒毛,竭力去模仿飞鸟的姿态,试图在蓝色的天空上落下一个清白的影子。
前年年会,公司带我们去泡温泉。数十个温泉汤,全都冒着雾一般的热气,轻飘飘地,又很快被冬季的寒风吹散。关系要好的同事拉着我,说要一个接一个地泡过去,我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笑着说了“好”。中药汤、人参汤、玫瑰汤、白酒汤……如果不看名字的话,人其实完全察觉不到它们的区别,都是温的热的,人浸泡在里面,仿佛发白发涨的种子。“我们就留在这里吧,不要再换了。”有好几次,我都想这样告诉同事。可是直到泡汤结束,我依然是跟在她身后的、哈哈大笑的影子。
犹豫不决,自作自受。那天晚上,当我晕晕乎乎地倒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尽是这样的自责。而我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并不是因为顾忌对方的心情,而是为了自己的“清白”——在传统的社交文化中,拒绝是一种罪过。
我不能让自己成为有罪之人,所以宁可忍耐着,直到筋疲力尽地入睡,才在梦里面“啪”的一声爆发:我又变成了我自己。
做过一个梦。暴雨天气,我在没过腰际的积水里跋涉,想要去见一个人。不知道走了多久,手腕上戴的两个镯子都被雨水泡软、剥落,我抬起手,毫不留恋地将它们掰断,扔到了湍急的河水中。
醒来时,外面果然在下雨,噼里啪啦的,仿佛急促紊乱的心跳。床上的手机,屏幕被各种软件的消息提示框占满,点进去一看,无非是一些尴尬难看的段子、毫无意义的娱乐头条,或者是真假难辨的社会新闻……它们拼凑在一起,像一条越接越长的绳子,慢慢地就将人拉扯得很远。而我靠在床上,在聊天框里逐字敲下了回复:“嗯,我是一个人。”
现代人的独处,是困在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被堆积如山的资讯一刀刀地凌迟:看别人花团锦簇,看别人穷困潦倒,可自己呢?在苍茫如海的资讯中,我们看得到身为普通人的自己吗?
公司楼下便是历史古街。那些暗红色的砖墙从民国时期立到现在,虽然几经修缮,却仍保留了几分古朴的影子。再加上不知是商家还是政府在墙角撒了些花种,每到绵长夏日,墙边便暗香浮动,细碎的花朵像漫天的星子,落了行人满身。
久而久之,这条街道在互联网上有了名气,常常有人来拍照。他们站在同一个位置,穿着相似的衣服,摆出雷同的姿势,用差不多的滤镜,配上相差无几的文案,最后发在同一款社交软件上。粗略扫过去时,仿佛一种诡异的复制粘贴。
那时我便意识到,普通的人正在“消失”,从互联网上,从现实里,从自我的认知中,全方位地溃散。
人是一种高社会性的动物,因此,我们会根据外界的反馈而不断调整自身,直到再次融入群体。而在现代信息的狂轰乱炸之下,我们只能追求单一的美,只能崇尚纯粹的善,只能信奉片面的正义,于是,所有的不好与晦暗都被压抑、隐藏,直到人不再为人,而是变成一个单薄的、圣洁的符号。
遗憾的是,在现实生活中,雨水无法泡烂玉镯,我亦舍不得丢弃它们,因此只能长长久久地佩戴下去,直到它们融入血肉的那一天。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并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读书的时候,班上流行过一阵子的“人格测试”,只要回答十几个问题,便可以得到一个“万金油”答案,几乎不具备任何的参考价值。所以,真正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小时候,我曾将棉线系在捉来的蜻蜓腿上,像放风筝那样拎出门玩。被束缚的蜻蜓根本飞不起来,还会因为剧烈的挣扎而扯断腿,没一会儿便死得七零八落。而我对此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悯,转身便去抓了新的、更漂亮的蜻蜓。
残忍,暴虐,自私,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地会存在类似的阴暗面,不讨人喜欢,甚至连自己也耻于面对,因此我们会用道德和规则来约束自己,以此换取在群体中安稳生活的权利。
而做梦更像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让我們得以满足内心深处的欲望,短暂地从群体生活中逃出来,享受放纵的自由——
梦里的每个人都不是我,梦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是我。
山本文绪说:“在睡觉和忘记的问题上,努力都派不上用场。但人还是每天睡觉,每天忘记。”科学研究发现,每个人每天晚上都会做梦,这意味着不管我们是否记得,我们都在最深的夜里,享受过最纯粹的自由。这简直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编辑/梁宇清
吴梦莉,非典型巨蟹女,喜欢动漫和电影,中度绒毛控,重度颜控和声控,小写手一枚。曾获第十二届“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特等奖和第十三届“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一等奖,著有长篇小说《外星人同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