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疫病与印度种姓制度的关系

2021-12-05 04:25李晟铭
协和医学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种姓污秽世界观

李晟铭,吴 东

1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院,北京 100191 2中国医学科学院 北京协和医学院 北京协和医院消化内科,北京 100730

世界史名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在其阐述瘟疫与人类历史关系的开创性著作《瘟疫与人》中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猜想,认为印度种姓制度的建立很可能与疫病有关。森林茂密、气候湿热的印度东部和南部盛行各种传染病,它们帮助已适应这种疫病环境的“森林民族”抵御了来自欧亚草原的雅利安人的入侵,以至于雅利安人无法将土著社群彻底消灭或同化,而只能以种姓的方式与其共居。并且为了避免被感染,入侵的雅利安人还设立了跨种姓接触的禁忌和有关身体净化的复杂规定[1]。从医学的角度审视这一猜测,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且有助于解释印度教中两个关键性的对立概念——“洁净”与“污秽”,以及基于此概念的复杂教规的起源。

然而,威廉·麦克尼尔并未进一步给出相关证据,并承认这只是一种猜想。与此相反,种姓制度研究专家路易·杜蒙(Louis Dumont)却认为,虽然“洁净”与“污秽”有卫生方面的含义,但这并非其本质内涵,事实上它们只是一种宗教性的概念[2]。无论如何,讨论疫病与种姓制度的关系,对印证威廉·麦克尼尔的猜想是否正确,亦或是从医学史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这一印度所特有的社会结构均具有重要意义。

1 疫病与“洁净—污秽”世界观

“洁净”与“污秽”是印度教的关键性概念,是其教规和种姓制度社会的基础。印度教徒们认为,世界森罗万象的背后有一个终极的、自然的存在,被称为“梵(Brahmā)”。世界万象皆为它的幻化并终将复归于它,但万事万物同“梵”的距离是不同的。“洁净”与“污秽”即是衡量万事万物与“梵”间距离的标准,例如牝牛、菩提树、恒河被认为是最“洁净”的,离“梵”最近;人体和动物的排泄物,同血、死亡、腐烂有关的东西被认为是最“污秽”的,离“梵”最远。离“梵”越近越具有神性,地位越高,反之亦然。

这种世界观应用于人类社会,便成为划分种姓高低的宗教思想依据,即祭神的婆罗门地位最高,而与杀生有关的屠户、与死亡有关的焚尸者、接触人畜排泄物的洗衣工被认为最污秽,通常属于社会最底层的“不可接触者”。其余的职业亦按照“洁净—污秽”次序形成了由高至低的种姓阶序。较“洁净”的高种姓者以这种世界观为由,歧视和支配低种姓者,并担心通过直接或间接接触低种姓者而被其“污秽”所传染。因此,他们设置了一套严密的教规以将不同种姓者隔离开,不同种姓者共餐、授受食物、社会交往等行为在通常情况下均被禁止,通婚和混血更被视为最严重的污染。不仅如此,他们还创造了无意中被“污秽”传染后的自洁程序,例如和低种姓者接触后可通过沐浴而变得“洁净”[3]。

“洁净—污秽”世界观在印度教中十分关键和基础,但现有关于种姓制度起源的学说对此关注较少,以至于无法对其进行合理解释。尚会鹏[3]总结了相关学说并归纳为以下6种:(1)“瓦尔纳(varna)”论是最为传统的观点,认为原人普鲁沙(purusa)的嘴、胳膊、大腿和双足分别化作婆罗门(Brahmin)、刹帝利(Kshatriya)、吠舍(Vaishya)和首陀罗(Shudra),但这是婆罗门为了确保自己至高无上地位而强调的神学理论,非但与现实不符——现有的种姓并非只有4个,界定某个人地位的往往是更小的亚种姓“阇提(jāti)”[4]——也无助于解释上述世界观的起源。(2)宗教论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观点,其认为种姓的本质是宗教和礼仪的差别,是对氏族“克里斯玛(Charisma)”信仰与崇拜的表现。但这同“瓦尔纳”论一样,仅认识到宗教对于种姓制度形成的作用,却无助于我们理解该宗教所持有的独特世界观是如何起源的。(3)职业论认为种姓制度是社会分工与内婚制的结合,不同职业的等级高低则由其技术发展程度及婆罗门的意见所决定。但这一观点无法解释诸如洗衣工、焚尸者这种并无显著经济意义的社会分工的出现,亦无法解释为何职业要与“洁净”或“污秽”而非“精湛”或“低劣”相联系。(4)雅利安人家庭制度论认为种姓制度起源于雅利安人社会,是职业集团模仿雅利安人的家庭组织形式形成的社会组织形式。但有学者提出“洁净”与“污秽”的概念在达罗毗荼人中较雅利安人更为明显,故这一理论受到了人们的质疑。(5)原住民文化论认为种姓制度起源于达罗毗荼人文化。更根本地,是因为南印度的炎热气候使人们劳动意愿低下,便形成了按照职业由高到低的不同种姓。这一观点与职业论相似,亦不能解释职业论所无法解释的问题,但它注意到了地理气候因素对于种姓制度形成的可能作用。(6)种族论认为种姓制度起源于白肤色的雅利安人对黑肤色的达罗毗荼人的种族歧视,这是与“洁净—污秽”世界观最契合的理论。将“污秽”作为鄙视其他族群的理由在人类历史上很常见,比如古代中国对蛮夷的称谓,历史上美国对黑人的歧视中都有类似的元素。这亦能解释种姓制度的接触、社交和婚姻隔离,这在美国种族隔离时期均曾出现过。但印度教的教义认为,同种族内的不同人,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乃至同一个人的不同身体部分,非人类的山麓、河流、动植物等世间万象均有“洁净—污秽”的次序,这便并非简单的种族歧视所能解释的了。

威廉·麦克尼尔的猜测对于解释“洁净—污秽”世界观的起源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自圆其说。首先,即使在对病原微生物传播与防控有充分认识的今天,传染病仍然是印度最严重的疾病负担之一。印度2014年传染病患病率为28.05‰[5],而中国2007年仅为4.34‰[6],且印度传染病几乎覆盖了所有种类[7]。尽管现在已经很难具体了解欧亚大陆广泛交流前南亚次大陆的疫病环境,但毫无疑问的是,疫病很可能是这些先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应对的重大问题。联想到此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仅数月时间我国就形成并接受了重视“洁净”和隔离的社会文化[8],在复杂传染病环境中长期生存的古印度居民建立起类似的世界观并不难理解。

其次,在东进和南下的过程中,雅利安人确实面临着巨大的疫病环境变化和随之而来的感染和死亡风险,这很可能促使雅利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世界观。雅利安人约公元前15世纪进至印度河流域,此处盛行热带沙漠气候,干旱少雨,植被贫乏,所面临的传染病多样性远低于更东边的森林地带[9]。相比之下,更早生活在恒河流域的达罗毗荼人经历了长期的自然选择与调适后,更适应恒河流域的热带传染病,甚至可作为无症状感染者传播疫病。通过对比不同时期的相关记录,现在一般认为,“不可接触制”约形成于公元前6世纪,这正是雅利安人向恒河中下游扩张,与土著族群发生冲突的时代[3]。如此重合的时间点,为我们勾勒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原住于高疫病风险地区的达罗毗荼人在漫长的调适中已经形成了以“洁净—污秽”为中心的世界观和以隔离为主的社会文化,来自低疫病风险地区的雅利安人在与疫病接触的过程中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因此不但接受了达罗毗荼人的世界观与社会文化,还形成了对达罗毗荼人的恐惧与歧视,并且随着雅利安人上升为这一地区的支配民族,隔离制度开始有了种族歧视的色彩。

现有的关于种姓制度起源的学说均不能很好地解释为何“洁净—污秽”世界观在种姓制度中处于如此中心的地位,相反,如果我们接受了威廉·麦克尼尔的猜想,将“洁净”理解为其字面意思,结合印度所处的独特疫病环境,这一世界观便可自然地被视作印度先民对感染致死性传染病的本能恐惧的产物。假使上述推论正确,则“洁净”的原本内涵其实是低感染风险和长寿,只是在后续的社会制度变迁中演化为复杂的宗教概念,并被赋予了丰富的社会经济和阶层含义。

2 疫病与种姓制度诸要素

尚会鹏[3]认为种姓制度在血缘(出身)、婚姻、等级、职业、空间和社会隔离5个方面进行了特征性的规定,下面将作简要分析。

空间与社会隔离很可能起源于古印度居民与疫病接触时的早期经验。在其他文化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现象。例如,基督教早期教义要求将麻风病人驱逐出正常社会之外;伊斯兰教禁食猪肉,据考证可能与猪携带有许多寄生虫(如旋毛虫、猪带绦虫)有关;中国北部的游牧部落形成了一套习俗,能够有效降低感染鼠疫的风险,包括要求人们只能射杀土拨鼠,而不能设陷阱,以避免捕获活动懒散的土拨鼠(携带鼠疫病原菌风险高),如果发现土拨鼠群落有生病的迹象,便要尽快拆掉帐篷远走他乡以躲避厄运[1]。尽管这些习俗的创造者无从得知各种病原生物的存在,但他们基于长期观察得来的经验而制定的习俗,在公共卫生的意义上是成功的。生活在高风险疫病环境中的印度先民很可能也形成了类似的习俗,这些习俗有可能便是隔离制度的前身。

职业的“洁净”和“污秽”亦可能是由其本身的感染风险演化而来,例如屠户显然更可能感染人畜共患病,焚尸者和洗衣工更可能感染他人疫病。在长期的生活经验中,人们可能逐渐形成了对这些职业的鄙视。当然,必须指出的是,感染风险并非是职业高低次序形成的唯一原因——显然铁匠和铜匠间并无显著的感染风险差别,但铁匠的种姓地位却低于铜匠。因此,感染疫病的风险只是在印度教社会出现职业歧视的源动力之一。同样地,疫病本身也不能解释职业的世袭制和内婚制。但空间和社交隔离、职业歧视的形成,却很可能是促成职业的世袭制和内婚制出现的诱因,因为这些被歧视的职业其实是社会维持运转所必要的(如洗衣工、焚尸者),但他们又是需要被隔离和受到歧视的,那么要求他们内部联姻并世袭职业,就是统治阶级设法延续社会中这些“污秽”职业的可行方法。另外,印度教还创造了“业报”和“轮回”的思想,使得被歧视的人们认为当下所遭受的苦难是前世罪孽的结果,而只有继续承受现世的苦难,偿还前世所欠下的“债务”,低种姓者才有可能在来世进入更高的种姓,这无疑是马克思所说的“精神鸦片”。“洁净—污秽”世界观与“业报轮回”思想的结合,使职业歧视非但不会成为低种姓者反抗的原因,反而有利于高种姓者远离感染风险,保持自身相对健康。同时职业的世袭制和内婚制也可以稳定地运行下去,使各种姓各司其位,种姓制度代代延续。

3 疫病与《摩奴法典》

《摩奴法典》是印度教众法经、法论中最重要的一部,影响深远。现在一般认为《摩奴法典》成书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2世纪之间,说明此时种姓制度所需要的神学理论和具体规定已经基本完成。《摩奴法典》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不仅列出了涉及生活各方面的教规,还详细讲述了印度教的创世神话和神学理论,很多时候还在教规中给出了其背后的神学原因。因此,使用《摩奴法典》中的教规来验证威廉·麦克尼尔的猜想和本文的推论是合理的。必须指出的是,《摩奴法典》是婆罗门用来维护种姓制度的法典,其中很多内容只能说是婆罗门的理想和愿望,而在现实中从未实现过。

《摩奴法典》[10]可能是与疫病有关的教规,集中出现于第4卷《生计·戒律》与第5卷《斋戒和净法的规定·妇女的义务》中。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其中很多教规与现代传染病防控理论颇有相似之处。“不要把粪、尿、唾液、其他被不净之物所污染的东西、血和毒品投入水中”(第4卷第56条),俨然是防止感染者二次传播病原体的有力举措。“不要掬手饮水,不要吃任何放在膝上的食物”(第4卷第63条)则反映了在缺乏卫生手段的古代,用接触脏物、甚至便溺后的手饮水会导致粪口感染,而跪地或下水的行为可能污染膝盖,将食物放在膝盖上很可能会沾染某种危险的病原体。“不要穿用别人穿用过的鞋子、衣服、圣纽、装饰品、花冠和水壶”(第4卷第66条)有利于避免皮肤传染病的蔓延。“一切性质变酸的食物都应忌食”(第5卷第9条)则是在强调如何预防食物中毒。

与避免被感染相对应的,是在可能受到感染后的自我洁净。沐浴是最常见的自我洁净方式,如“接触过旃陀罗(笔者注:指不可接触者),行经妇女,因大罪而堕姓的人,刚生产的妇女,死尸或接触过其中之一的人,应沐浴净化”(第5卷第85条)。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自我洁净对于高种姓者有着自惩和强迫性的意味,如“盥洗完毕,变得十分清净的婆罗门,见到不净的人,应经常向太阳神祗诵咒文和消除不净的祷词”(第5卷第86条)。由此来看,高种姓者遇到不净的人,与其说是被后者所冒犯,倒不如更像是被后者所感染。《摩奴法典》亦对可能被污染了的各种物品规定了净化的方法,特别地,如“铁制器皿,簸箕,车辆,杵臼,应该用热水清洗”(第5卷第117条),则意味着这些先民已经意识到,热水相比于冷水有更强的消毒效能。类似如此的教规还有很多,总的来说,这些教规都体现了“洁净—污秽”世界观至少在起源上与对疫病的恐惧和卫生意义上的洁净、污秽存在一定的关联。至少可以说,在其他的学说均不能很好地说明种姓制度起源的前提下,威廉·麦克尼尔的猜想作为一种可能的解释模式有必要被重视、探索。

4 结语

种姓制度是印度教社会中极具特色而影响广泛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至今仍然以强大的控制力影响着每一个印度教徒。“洁净—污秽”是印度教一对关键概念,种姓制度的等级制和隔离制都与其关系密切。对于这样一个历史悠久,包罗万千的社会制度,用单一的理论进行解释都必然是狭隘而不充分的。威廉·麦克尼尔在其开创性著作《瘟疫与人》有关种姓制度与疫病相关的猜想,为我们开辟了新的思路。我们有理由认为,将疫病纳入对种姓制度起源问题的探索中,将有助于重新认识和分析诸多特殊的社会现象,或至少可以说,在解释印度教“洁净—污秽”世界观的起源上,这一猜想有一定的合理性。

从医学史的角度对种姓制度的卫生本质进行探索,其意义并不止于理解种姓制度起源本身,这亦可能是一种马克斯·韦伯所谓的“祛魅”。若实如上文中的猜想所言,种姓制度是在医学仍不昌明的时代,由经济、政治地位较高的群体为减少自身感染风险而创造出来的社会组织形式,那么在卫生技术手段已经大大发展的今天,种姓制度已经在公共卫生意义上没有任何存续的必要,反而成为社会经济进一步发展的桎梏。更何况,从现代公共卫生学的视角来看,通过牺牲部分群体来保障另一部分群体的卫生政策,能否实现其所设想的目的,本身就值得质疑。

作者贡献:李晟铭查阅资料,撰写和修订论文;吴东提出选题思路,修订、审阅论文。

利益冲突:无

志谢:感谢北京大学医学部王一方教授和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系金永丽教授在本文撰写中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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