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空灵”

2021-12-05 05:29孙亦悦
国画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空灵禅宗体悟

孙亦悦

中国绘画美学受到儒道释三教影响,孕育了东方艺术独特的审美形态和意向群。如潘天寿所述:“西方绘画多追求外观的感觉和刺激,东方绘画多偏重内在的精神修养,中国绘画作为东方绘画的代表,尤其注重内在的神情气韵、意境格调。”中国传统的审美形态立足于儒道释三教,在诗歌、绘画中有着明显区别于彼此的显著风格:陶渊明道家“飘逸”,杜甫儒家“沉郁”,本文所论述的梁楷、担当和尚绘画中表现的“空灵”则概括了以禅宗文化为内涵的审美意象。

空灵作为一种与充实相对的美学范畴和审美形态,来源于佛教的分支禅宗,和佛教中哲学范畴的“妙”“净”“真”等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禅宗本身,根据《五灯会元》记载中“拈花”一事可见,禅宗一开始就具有一种极高的审美情趣,强调一种形而上的“悟”,一种不言而心领神会之妙。因此禅宗审美下的空灵之境绝不是一种萧索、荒寒的意境,而是在空寂的本体下,又带有一丝的活跃的生命灵气。《五灯会元》中记载:“万古长空,一朝风月。”1这种在瞬间中得到了永恒、刹那间已成终古的超脱和对于生命的不息探索,即禅宗、空灵的最佳写照。对于空灵的讨论在传统画论中也多有著述,清代画家黄钺在《二十四画品》中评价其:“栩栩欲动,落落不群。空兮灵兮,元气。骨疏神密,外合中分。自饶韵致,非关烟云。香销炉中,不火而薰。鸡鸣桑巅,清扬远闻。”2笔者认为,中国艺术中,不论是诗歌或是绘画,空灵之境并不是单纯的一种对于画面情境描述的形容词,更多的是基于创作者情、性,甚至一瞬间顿悟感受的描绘,是一种对于“象外之情”的追求,其目的不拘泥于意境描绘和形象刻画,更多的是一种“写心”“畅神”“寄情”,这与中国传统山水画论和田园诗歌皆有所契合。

空灵有一些外向化的具体体验。首先,空灵是一种静谧的氛围。禅画之宗王维的诗画是空灵的,其诗画都有一种富于想象的留白(空)和瞬间的体验(灵)。以《鹿柴》为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3这一首描写的是空山之景,本来就为“深林”“空山”,已显“空”兆,“不见人”又将这一意境加深,幽邃宁静中更添加一种空寂之感。但是回到深林里,看到太阳照耀在青苔上,最后将归于永恒的空寂,便有了一种空——无——永恒的悟。这种似有似无、永恒和虚无之间的境,便是空灵。“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从这些诗中都可见空灵的第一层意境,即静谧的意象世界。

其二,是否可以认为静谧的意境等同于空灵?显然不是的。空灵不是简单的大片留白或枯树、昏鸦、旧屋、远山等意向的简单叠加,其中所蕴含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平常心”是禅机所在。中国古代传统的知识分子在封建专制制度下,承受着内心彷徨苦闷和身外艰难困苦的双重压制。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他们由儒家的“入世”主动转为追求佛教禅宗所提倡的一种注重瞬间体悟、恬淡的愉悦感,以抵消身外的艰难沉重。他们沉浸在当下的瞬间体验中,体悟花开花落,追求本心的安宁,最终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审美愉悦。譬如牧溪的《六柿图》,仅以淡墨点缀六个柿子置于画面中间,六个柿子的虚实、浓淡、粗细、阴阳相互交错,就有一种“随处皆真”之感。

其三,空灵是自由的、真实的。禅画中提倡对于本体的观察和思考,舍弃外在的相,因此在绘画中便呈现出一种自由、流动的质感。空灵的绘画中常用枯笔淡墨配以大片留白,文人画家们不重形似,重视内蕴,笔法狂逸,奔放恣肆,突破题材、形象、成规的捆缚,最自由、最直接地呈现事物的本质,呈现当下的真心,激发本有的佛性。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笔法狂放,不拘形似,不计细节,挥毫泼墨,大笔挥洒,令时人震惊。到明末担当的绘画中,更开始了一种简笔山水画:寥寥数笔,形象似是而非,用抽象的象征性符号来指代真实。这种真实,是一种象征性,内心的真实,不是西方绘画中素描式的描绘山、树、石的真实。因此同为描绘风景,中国山水与西方的landscape painting(风景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绘画。我们现在学习中国人物画,是沿着西方的教学体系一路向前,在达·芬奇和鲁本斯所建立的人体体系中去学习人物的结构,因此在面对中国传统绘画诸如《虢国夫人游春图》、陈老莲《罗汉图》,甚至唐寅的仕女图卷,笔者总会有种困惑:在什么样的语境中才能造就如此的中国画,或者说,要怎样才能在兼顾人体合理的基础标准下获得这种韵味?东西方不同的哲学观造就的不同审美体系下,审美体验、视觉经验甚至观赏方式都有所不同,三远法与散点透视并不相适,或许只有回到中国传统哲学中,才能真正创作出富有中国情调的中国画。

空灵是将瞬间的感受和生命的体悟具象化于纸笔,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思考,它与艺术相关,但艺术不是空灵的终结,因为思考和想象是无限的。对于自然、对于生命的思考不是中国传统所独有,海德格尔提出的“诗意的栖居”也是一种对于桃花源的美好向往。当代社会中,人们常常在快速的生活节奏中迷失自我,所谓的“诗与远方”遥不可及,诗意、自由在日常的琐碎中消解,共情和思考力在社交软件上被一次次解构,娱乐至上,而真挚的情感成为当代稀有品。我们很难在当代的语境下独善其身,“空灵”似乎不可复制。作为当代习艺者,现代审美语境和审美范畴外延渐展,陶渊明的桃花源当然不可寻。外界繁杂,我们仍然应该保持内心的空灵,创作自我的桃花源,探索在作品中的自我表达。体悟当下,如何寻找本我,体悟生命之真,拓宽自己的审美感受力和情感共鸣,这不仅是艺术家们需要思考的哲学命题,也是每一个人需要思考的。

注释:

1.《五灯会元》,中国佛教禅宗史书,共20卷,据传为宋朝时期由杭州灵隐寺普济和尚编集。

2.《二十四画品》,清代画家黄钺撰写的画论著作,仿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而作。

3.《鹿柴》,唐代诗人王维的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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