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中的孤独,沉默中的抵抗
——《山姥的微笑》女性形象研究

2021-12-05 18:26杨珍珍付巧芸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杨珍珍 付巧芸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

大庭美奈子母亲的故乡新澙,可以称为山姥传说的发源地之一,而且大庭也曾在此地就读。在新潟广为流传的山姥故事,是大庭美奈子写作山姥相关题材小说灵感的来源之一。1976年,大庭美奈子的《山姥的微笑》发表在《新潮》一月号。小说以一位刚刚去世的山姥的视角回忆了她的一生,但文中的山姥不同于传统日本民间文学中的山中妖怪,她并不是从一出生就是老丑、凶恶的,她也经由了从牙牙学语的女娃,到花季少女,到成为妻子、母亲的过程。而山姥作为普通女人的一生,却是在家庭和社会双重压抑下的一生,最后,倍感孤独的山姥,选择以死抵抗孤独,重生后灵魂回到山林,获得自由。

小说对山姥在传说中的丑恶形象产生质疑,进行反驳,并将山姥这一传说中的形象植入到现代社会,让她过着和千百万普通女子一样的生活,并通过描写山姥的人生轨迹,揭示女性在社会上遭遇的不公,批判父权制文化。

一、山姥在日本民间传说中的形象

山姥是日本女妖的典型代表之一,是住在深林中的老妇形象的妖怪。传说中,山姥常化作美丽女子,假意为在山中迷路的旅人提供食宿,待夜幕降临之后,则将旅人吞入腹中,类似于格林童话中所描写的在深山老林中居住的魔女。也有说法认为,山姥是由“姥捨”习俗中被舍弃在山中的老妇演化而来。

民俗学家宫田登指出:“山姥被说成是居住在深山中的妖怪,时常袭击人。是一种丑陋难看的老太婆形象,有出现在山村捉人而食的令人可怕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山姥在临近生产时来到山村,请求村人帮忙。若村民诚恳帮忙的话,作为谢礼会放下很多财宝,有其亲切的一面。”[1]

在民间传说中,针对“双面山姥”的原型,被认为与山岳信仰有关。一说山姥的原型是生活在山间的人,或是将侍奉山神的巫女妖魔化。另外,在《远野物语》中,传说有疯子、嫁给山神的女人或者被山人拐走的人隐居在山上,变成了山姥。与山姥食人的恐怖性情相悖,她还有散发柔和母性光辉的一面。在传说中,以足柄山的金太郎为首,山姥是许多神童,或是普通孩子的母亲。若是碰到在山间难产的山神、山姥,帮助她们的人能获得幸福。山姥同山神一样,拥有多产、难产的特性。

水田宗子指出:“事实上,神话与民间传说中的山姥形象是多种多样的。日本各地不同的传说故事、古代传承以及民间传说中,山姥以多种变奏的形式被言说,也可以说与《古事记》《日本书纪》中的伊邪那美命、木花之佐久夜姫等具有类似性,也是与神话密切相关的古代传说人物。……山姥以‘栖息在山中的老女’为关键词,与鬼、山神、地母神、山民、歌女、漂泊民、山中强盗等有某些共同之处,是一般人感到恐惧而又亲切的故事角色,在日本人的想象力中占有一定空间。由于其形式、意义的多样性及暧昧性,往往在文学文本中作为不同的人物形象原型出现,并逐渐固定下来。”[2]

二、山姥被压抑的孤独

《山姥的微笑》开头首先勾勒出古代传说中山姥的形象。故事中,山姥住在山中孤零零的房子里,白发披散,头上别着缺齿的梳子,龇着黄色的牙笑,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妖怪老猫似的老婆子”,[3]125但大庭美奈子却对山姥的这一传统印象提出了一针见血的质疑:“可是,提起山姥,她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干瘪老太太。她也曾有过浑身带着又甜又酸的乳臭味的婴儿时代,……也曾有过令男人倾倒的粉额红颜的少女时代。……似乎是年轻的山姥不愿困守山林,而是附身在各种动物,比如仙鹤呀、狐狸啊、鹭鸶啊,变成美丽的妻子住在村庄里。……倾尽所有为男人付出,但在故事的最后都悲惨地变回到毛发掉光、瘦骨嶙峋的动物之躯,逃回山里。无一不是如此。说不定这些悲惨的动物,满含着恨意,才变成了山姥吧。”[3]125

传说中丑陋、可怖的山姥形象是长期符号化过程的产物,而其背后的推手——男性中心文化,是压抑女性自由与发展的源头。年轻时的山姥往往化身聪明美丽的妻子,在村庄里与人共同生活,为男人付出所有,却凄惨收场。满怀怨恨逃回山里,最后变成人们印象中苍老可怖的山姥。从引文中不难发现,让年轻美丽的山姥沦落至此的,正是村庄里的男人。这也许就是民间传说中山姥总吃男人的缘故。而出现在《今昔物语》中的山姥,往往也是与猎人、旅人之类的男性发生冲突,几乎没有出现吞食女性的描写。从这一点看,山姥不但拒绝依附于男人,不屑于男人的庇佑,反而与男性相抗,并最终取得胜利。

而大庭美奈子笔下的山姥,不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居住在深林中的老妪,大庭为我们讲述了生活在现代城市中,从幼儿“山姥”、少女“山姥”,到妻子“山姥”的一生。真正的故事开始前,大庭美奈子首先告诉读者,这个“普通女人”是“名副其实的山姥”,“她虽然一心向往山中栖身的小屋,但是最后也没有捞着住一次,只能作为暂居人间的山姥——一个普通女人终其一生。”[3]126这里的山姥并非像传说中的那样,从人类住处逃到山间,恰恰相反,山姥是因无法居住梦寐以求的山中小屋,才退而求其次“暂居人间”。那么,山姥为何一直向往回到山间呢,一来,在远离尘嚣的山中居住,杜绝与社会、人类的一切接触,这意味着远离男权社会,不受社会中那些不平等制度的束缚。二来,居住在山间的山姥虽然是女性,却因为不属于人类,不受限于社会中束缚女性的条条框框,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山间小屋于她而言,意味着不受束缚,脱离男权社会,但这未能实现,无奈只能暂居人间。从作者的描写可以看出,女性是向往那种平等、自由的生活的,但是在现代社会中,父权制的社会文化秩序是社会文化和社会生活的主宰,无论女性是否愿意,她都必须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压抑地度过孤独的一生。这种压抑来自多个方面:

1.来自女性的压抑

首先,山姥的母亲对山姥话语权的压抑,使山姥感到孤独。从小便能洞察人心的山姥,在与母亲相处的过程中,总是无意间将母亲的心里话复述出来,令母亲感到不耐烦,因此她命令道:“小孩子家家的快睡觉去吧……”[3]126母亲让山姥睡觉这一指令,正是压抑山姥天性的具体表现,因为只有睡着之后,山姥才能保持沉默,不会再把别人的心里话说出来。而语言是所有意义和价值得以产生的场所,是权力的场所,让山姥保持沉默是剥夺了其应有的权力。“后来,一来二去的,母亲对能洞察一切的孩子厌烦了”,[3]126进而训斥道:“为什么介(这)个孩几(子)希模(什么)都几(知)道,像个山姥一样惹人讨厌?”[3]128母亲之所以不喜欢孩子洞察一切,是因为母亲知道,在这个社会中,说出别人的心里话会令人不悦,而“整个妇女教育只应趋向一个目标——要使她们取悦于人”。[4]34生活在父权制文化氛围下的母亲,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被父权制文化标准洗脑,将男性制定的价值标准当作自己的价值取向,以男性对女性的要求来要求自己。这样一来,女性本身也充当起了压抑女性话语权的男性的同盟,从而变成压抑其他女性的一股势力。小说中,母亲总让山姥保持沉默,正是她自觉将男性对她的要求内化的结果。每一代成为母亲后的山姥,言传身教地让自己的女儿——下一代山姥,也以和母亲同样的方式——压抑自己的本性与自由,在人类社会中生存。作为子女启蒙教师的母亲,就这样塑造着一代又一代沉默而屈从的山姥。反观男人却“在母亲的溺爱中成长,他作为儿子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3]127

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山姥不再说出他人的心里话,变得沉默寡言,注意到这一点的母亲问其缘由,方才得知,女儿是为了讨好大人才如此,便严厉地教训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嘛,装啥样子呢,小孩子家家的。”[11]128明明是母亲让山姥保持沉默,压抑其话语权,而当山姥违背天性,按照母亲要求去做的时候,母亲反倒责怪起了山姥。对于母亲的责备,山姥使劲盯着母亲的脸,她想知道,为何无论她怎么做在母亲眼里都不对,更别提让母亲理解她在被迫沉默中所体会的孤独了,由此,更深的孤独吞噬着山姥。

2.来自男性的压抑

婚后脱离母亲的山姥,依旧感觉孤独,这时的孤独源自婚后丈夫对她的压抑。在她丈夫,这个普通男人的思想里:“女人嘛,必须像母亲一样宽容、像女神一样威严、像傻子一样无限制地溺爱自己、还要像邪恶的动物一样有邪劲儿。”[3]129这也是大多数男人印象中女人该有的样子。而这样的女性是男性所要求的女性,不是女性的真实原貌。在这个父权制社会中,男性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根据自己的审美去塑造女性,而女性只能沉默,只能被塑造,但被塑造出来的女性只是男性理想的载体,不是她自己。事实上,女人是不应该,也不能被简单界定的,克里斯蒂娃对女人的理解是:“‘女人’无法逾越、无法言传,存在于命名与意识形态之外。”[5]小说中,男人界定女人的行为,实际上就是把女人当物品看待,贬低了女性的价值与地位。大庭美奈子还在文中,借男人之口说出了男女不平等之处:“女人真是,又好嫉妒又只有小聪明。能撒点小谎,大谎也说不来。结果就是个又傻又胆小,难以处理的东西。英语里MAN既是男人,也是人;而女人呢,只有跟着男人,才能成为人。”[3]129由此可见,男性并非从女性自身的角度出发去解释她们,而是将女性看作是相对于男性而言的,附属于男人的人。一切都属于男性,女性连在语言、术语中也无丝毫的位置。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提到,人的本质不是天生的,不是被事先规定好了的,人的本质是自己规定的。男人和女人在降生之时,二者之间的差异仅存在于生理结构上的不同,诸如温柔、顺从、内敛这些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女性特质,并不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而是这个男权社会给女性贴上的一张又一张标签。但是像豪爽、不拘小节这些本不具备性别属性的词被用来形容女性的时候,女性却要被贴上“性格言行与男性相似”的标签,被人略带嘲讽地称为“女汉子”“男人婆”“假小子”,仿佛女人天生就是柔弱无助的,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女人事事向男人告饶,“‘如果你不在的话,我就不能活。我无能,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女人抽泣着说,其间,产生了自己真正是弱者、无能的错觉。”[3]129

在这种不合理、不平等的婚姻模式下,两人渐渐上了年纪,男人开始整天抱怨自己这病那痛,并要求女人也相信他确实饱受病痛折磨,甚至说“护士工作是女人最适合干的”。[3]129原本厌恶护士工作的山姥,“为了尊重别人的意见改变了自己的价值”,[6]顺应男人的要求转行去当护士。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文化限制了女性自我选择的自由,各式各样不平等的道德约束迫使女性活在男性的阴影笼罩下,并且,在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社会中, 男性将自己的要求加诸女性身上,不让女性开口说话,不让她成为她自己。由此一来,女性无法实现作为自我的独特价值,她们只能充当证明男性存在及其价值的工具、符号,就像小说中的山姥那样,通过当护士照顾丈夫,从而获得自己存在的意义。

成为护士之后的山姥,因为总是不忍拒绝食用他人推荐的食物,而日渐发胖,被人误认为是贪吃的“馋鬼”。而山姥的丈夫非但不安慰妻子,还整日以自己有坚强的自制力而自豪,每每看到山姥吃东西时,便嘲笑她是个没有意志力的女人。在丈夫的眼里,男人是超人,而女人对他来说,只是用来证明男人高尚的低下参照物。家本是港湾,是温暖的归宿,家庭成员之间本该真心相待,相互扶持,但在很多情况下,“丈夫在家庭中掌握权柄,而妻子则被奴役,变成丈夫淫欲的奴隶,变成生孩子的简单工具。”[7]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很多妻子在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维持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照顾孩子、赡养老人、打理家务、应酬亲友。当她们一面为家务事劳心伤神,一面还要再分出时间顾及工作时,最能给予她们精神鼓励的丈夫却总是缺席,孤独与痛苦便相伴而生。在小说结尾部分,丈夫面对山姥的死亡,一脸释然,他甚至“赞美自己的诚实,能看护妻子到最后一刻”。[3]134丈夫在山姥生命终结之时,也丝毫未觉察到其妻在家庭、社会中所受到的压抑,更别提去体会她内心的孤独了。山姥的种种隐忍与退让,无一不是在为丈夫做着妥协。丈夫不是看不见妻子对家庭的付出,而是他早已习以为常,将之视为理所应当,这正体现了男性对于男权意识的习焉不察。

3.来自社会的压抑

最后,源于社会的压抑,更让山姥内心的孤独愈演愈烈。进入学校后的山姥慢慢明白,把心中所想表达出来,会让大家都不高兴,所以她被迫保持沉默。她正常的生理心理能力,以及应有的权利都被压抑或剥夺了,她只能以沉默表示抗拒。为了给他人留下好印象,山姥“必须取悦别人,必须将自己变成‘物’,人们才会喜欢”,[8]36她放弃了自发性,“人们对待她,像对待一具活娃娃,她得不到自由。”[8]36日复一日的卑微讨好,让山姥感到厌倦,她采用回避的方式,疏远人群,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任由自己被孤独包裹。

山姥进入社会当上护士后,依旧不断压抑自己的本性,唯恐让人失望,处处忍让。但讽刺的是,总以他人为先的山姥,却反倒被说成是“无意志力、感觉迟钝、怠慢别人的人”。[3]130山姥独自承受着旁人的误会,无限伤心事却无人诉说,自觉与世间之人,乃至丈夫都没有共同语言,仿若一个异类格格不入,只能只身在孤独的困境中不断挣扎。“为了避免人际关系的失衡所带来的的痛苦,人们要么保护自己选择离群索居,抑或努力成为人类集团的一份子。”[9]面对别人的不认同与嘲笑,山姥倍感压抑,她梦想回到深山里去,享受自由时光,“勒索那些在人间给她受气的人”,[3]130信口说出他人的心里话,再也不用为了讨好别人而自我压抑,保持沉默。

成为护士的山姥开始异常地发胖,而孤独也在她的体内慢慢膨胀、发酵。内心的痛苦使她的健康每况愈下,甚至出现动脉硬化,开始头疼、耳鸣、麻痹。她去看医生,医生却想当然地认为,她这是更年期综合症,尽管她才不过四十岁。而之后的二十年里,她也一直被说成是更年期综合症,直到浑身麻木、意识不清地她被抬到医院,医生才一改以往更年期综合症的说辞,诊断山姥患了脑血栓。山姥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动脉硬化的症状,而医生却没有重视。也许在医生看来,妇女到了中年,患的左不过就是诸如更年期综合症这类无关痛痒的病,不仅是山姥,女性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这些“理所应当”和“从来如此”的偏见、歧视与压迫。若是社会上没有这些偏见,医生能早发现早治疗,或许山姥也不会六十岁就患上脑血栓,卧病在床了。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对女性的压抑,所以山姥只能孤独地对抗病魔,直至倒下。

三、山姥的抵抗

山姥对孤独的抵抗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少女时代-成熟女性-妻子时期沉默的反抗;第二阶段是成为母亲,步入晚年时的山姥,社会强加于女性身上相夫教子的任务让她心力交瘁,病倒后的山姥选择了自杀,灵魂回到山林。

1.沉默抵抗

山姥的抵抗在少女时代已初现端倪:日复一日的讨好他人使山姥身心俱疲,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尽量避免接触他人,独自直面孤独,她以沉默抗拒言不由衷的事实,以一种不去听、不接触的方式来抗拒父权中心文化对自身的塑造。这种沉默是“神秘而富有潜能的抵抗行为”,[10]它不是被动的代名词,而有其独特的作用。

其次,是出落为成熟女性的山姥,那时的她清楚地知道,对男人来说,妻子就是母亲的替代品,既然生活于强行将女性对象化的文化之中,山姥的反抗就不得不立足于这个文化给她规定的位置,所以她才按照男人的心思,默默做出种种努力讨好男人。这种以沉默的形式出现的反抗行为,事实上也是对自己所处位置的反抗。

再次,作为妻子的山姥被要求无私地献身于家庭,其主体自由越发受到压抑,内心也愈发孤独。文中描述了山姥身处家庭的束缚与主体自由夹缝之间的痛苦,“她听到那个声音,在泉水里看看自己的容貌。于是,看到半边脸浮现慈母一般的微笑,半边脸则激荡着恶鬼的愤怒。嘴巴半边滴着血,撕扯着男人的肉吃,另半边却在爱抚躲在一侧乳房的阴影里,像婴儿一样蜷起身子吸吮乳头的男人。”[3]130水面映照出的矛盾体,向读者展现出山姥的双面性——天使与妖妇。天使,是指为丈夫任劳任怨时的山姥,这时的她回避着自己的舒适,回避着自我愿望,回避着她自己,这“是真正的死亡的生活,是生活在死亡中”。[11]山姥的另一面是不肯顺从男性的妖女形象,她“恶鬼的愤怒”是对婚姻关系中男女不对等地位的愤懑不平,这种不平等关系正是来自于男性的压迫,压迫使她在这个家庭中越来越喘不过气,越来越孤独,所以她“撕扯着男人的肉吃”,实际上是山姥想要撕碎孤独,反抗父权社会压迫,这也是意欲叛逆父权制的作者本身的期望。小说作者将这一反抗男权中心的思想和意义隐藏在表面顺从男权主义的形式下。

2.决绝自杀

到了第二个阶段,山姥经历了几十年备受压抑的家庭生活后,终因脑血栓而昏迷不醒,住进了医院,女儿和儿子也都来到病床前,日夜不离地照顾山姥。但当山姥的家人得知她需要靠打点滴维持植物人的状态,儿子便以公司不允许多请假为由离去,女儿则在父亲的请求下,不情愿地在病床前守了一个星期。在女儿帮助护士给山姥擦身的时候,山姥忽然睁圆了双眼,使劲盯着女儿的脸,那一瞬间,山姥读懂了女儿的心:她不想再被母亲拖累了。山姥为了完成家人的愿望,“竭尽全力让咽喉里积存的唾液流入气管,让自己窒息了”。[3]133她终于结束了这压抑的一生,体内山姥的灵魂得以解放,她“回归寂静的群山的时刻来到了。在狂风劲吹的山中岩石旁,她的白发紧贴在头上,她圆睁像金色火焰一样的眼,那永远的哄笑回荡在人间。从前化为动物下山,住在人间的瞬间的梦己经一去不复返了。”[3]134-135在山姥死去的前一秒,她的脸上浮现出婴儿般单纯的微笑。这微笑在笔者看来,包含三重含义:一是通过自杀使家人不再受自己拖累,在生命的终结时刻,仍尽力满足他人的愿望,圆满地结束了自己作为普通女人的一生,她对此感到满意;二是自杀后重回梦寐以求的山林,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不再孤独,对此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三是对在男权话语为中心的社会中,看似公平,实则向男性倾斜的婚姻制度的嘲笑。

山姥“在断气之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死去的母亲说不定也是一个真正的山姥呢。”[3]135由此可见,山姥的血脉实际上是代代延续的,由此构成“女性谱系”。“女性谱系”的主张由法国派女权主义批评家露丝·伊瑞格瑞提出,她认为在前俄狄浦斯阶段,女儿对其母亲是完全认同的,但由于父权对女性谱系的压制与剥夺,母亲被排斥到社会价值之外,使之只能生养孩子,而不能给孩子提供语言、法律等属于男性的文化;同时,这也是对女儿的放逐,因为在女儿眼中,母亲成了整天忙于家庭琐事,看父亲脸色度日的“女佣”,女儿不再认同母亲的创造性,她与母亲潜在力量的关系被切断了。所以当山姥还是少女的时候,心里是暗暗恨着母亲的,在与母亲的相处期间,也并未发觉其实母亲也是山姥,而母亲也一直无法理解女儿。小说最后,山姥的女儿感叹死去的山姥拥有美丽的容颜,着实幸福。在不平等的婚姻关系中,山姥压抑自我,处处迁就丈夫,失去自由,可在女儿看来,过着这样日子的山姥竟是幸福的。连血脉相连的女儿也无法理解自己母亲的压抑与痛苦,这对山姥来说,无疑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那么,重生回归山林,成为吃人的山姥是幸福的吗?还是有一颗山姥的心住在人间幸福呢?大庭美奈子通过自问自答的形式,回答了这个问题:“实质上结局都一样。只不过住在山里被叫做山姥,住在人间被说成是狐狸的化身,或被说成是身心健康、颐养天年的平凡女人而已。”[3]135山姥看似选择了壮烈而决绝的抵抗之策——自杀,但即使重生回归山林,她依旧是孤独的,因为她仍旧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在世人眼中,她永远是丑恶的食人妖怪,没有人会在意她曾经作为普通女子时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不论是作为山姥徘徊于深林,还是作为普通女子忙碌于家庭,女性在男权中心的社会中,都是无法被真正理解的,她不但无法被旁人理解,连血脉相连的母亲与儿女,或是朝夕相处的丈夫,都在不断压抑着她,而她自己本身也只能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欲求,孤独此生。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山姥死后“像用蜡做的女神像一样”[3]126的遗体进行了着重描写。为何大庭美奈子要刻意描写山姥的躯体呢?西苏指出,“描写躯体”是女性写作的特点,作家通过身体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大庭美奈子通过重点刻画山姥六十二岁的身体“既光润又年轻”,[3]126解释了灵魂重回山林的山姥获得了自由,连身体也发生了变化,重新焕发了年轻的活力,暗示着摆脱男权社会压抑的女性获得了新生,变得美丽又迷人。

四、结语

小说中的山姥承受着来自性别、社会的压抑与偏见,这使她备受孤独煎熬。但山姥并没有逆来顺受,她选择直面孤独并与之对抗,从最初的沉默抵抗,到最后选择自杀以摆脱孤独。虽然通过自杀重回山林的山姥还是不被人理解,仍旧无法彻底摆脱孤独,但她勇于抵抗孤独,超越自我,并且,在深山中也不用再受到世俗规范的约束,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山姥通过努力获得了自由。

大庭美奈子通过描写饱受家庭束缚和社会压力的山姥的一生,为读者剖析交织于山姥身体与灵魂中的压抑与孤独,表达了期望女性关注自我,发展个体的独立性,不再将自我价值局限于家庭和传统社会中的愿望。此外,小说对丈夫(男性)的心理活动着墨颇多,体现出大庭美奈子企图使男性开始思考女性所处的困境,使他们把习焉不察的传统男权观念作为问题来看,进而唤起整个社会对女性问题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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