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悦
(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犁 835000)
锡伯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少数民族,在历史上为祖国统一和边疆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锡伯族人民不仅创造了锡伯语,还创造了富有特色的锡伯族文学,成为中华多民族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发展的历史,都是一个连续不断地运动着的历史。”[1]锡伯族文学史上承原始先民的神话传说,下至新时期文学,既与本民族的风雨变迁休戚相关,又与各民族文学的整体发展遥相呼应;既富有本民族的独特性,又极具包容性和开放性。然而,在21世纪的最初20年里,锡伯族文学的发展活力日趋减弱,活跃在中国当代文坛的锡伯族作家屈指可数,作品数量也十分有限,几乎没有在文坛产生一定影响的锡伯族作家的新作品问世。面对这样的发展态势,我们该如何重新发现锡伯族文学的价值,为锡伯族文学的发展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
在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创作格局中,生态文学的创作蔚为成观。“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究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2]少数民族大多生活在中国地理位置边缘地区,在生命活动的展开过程中更容易感受到来自于自然的恩泽和束缚,因此,在现代化的发展带来生态恶化的危机时,少数民族作家的生态焦虑感会更加强烈,并渴望恢复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存在状态。这促使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形成了一股强烈的“绿色”潮流,产生了如鄂温克族的乌热尔图、藏族的阿来、蒙古族的郭雪波、土家族的李传锋、满族的叶广岑等在生态文学领域富有影响力的少数民族作家。那么,面对当代生态危机现状和本民族文学发展的衰落,当代锡伯族作家是否能够呼应少数民族生态文学的热潮,在生态文学领域开辟出一条锡伯族文学的复兴之路?这就需要从生态美学的视阈出发重新梳理锡伯族文学史,在根基处汲取发展锡伯族生态文学的力量,从而促进当代锡伯族文学的生态转向。
鲁枢元先生曾说:“文学是人学,同时也应当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学,是人类的生态学。”[3]为此他倡导恢复“自然”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并主张在生态演替的启示下考察文学艺术的历史。这无疑为锡伯族文学史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有益于发现锡伯族文学发展的新力量。“生态美学研究首先是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状态。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强调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体现出更多的人文关怀”[4],这在锡伯族民间文学中有着直接体现。锡伯族原始先民在生产生活中享受着自然的馈赠,也承受着自然灾害的侵袭。既崇拜自然,又畏惧自然。自然不仅是他们的生存环境,更是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建构相交融的存在者。这种“在自然之中”的存在状态,决定了锡伯族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具有生态整一性的特点,并体现为一种生态依生之美。所谓依生之美,“首先是客体潜能的自由实现,表现为衍生和派生主体,形成客体化的主体,构成客体的对象化世界。其次是主体潜能的自由实现,表现为依存、依从、依同客体,从而使主体更加客体化。最后形成高度客体化的一元整体。”[5]在锡伯族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民歌中,自然万物具有一定的自主性,人们顺应自然本身的节奏而生存于世,并在对自然的依生关系之中形成与自然统一的整体。
作为中国北方历史较为久远的少数民族,锡伯族有着丰富的神话传说资源,蕴含着锡伯族先民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和人类社会生活等的理解。总体来说,锡伯族的神话传说可以分为自然神话和社会神话两类,其中,自然神话表现出鲜明的人与自然相依存的自然生态美。在《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辞典》中的锡伯族部分有这样一则解释自然现象的神话,“相传,天神造大地,也造了人,同时每年洒下雪白的面粉供人类食用,使其生息繁衍。大地下面有一神牛,力大无比,它用一角支撑大地,累了便换另一角。轮换时,便引起大地的震动。天上的太阳是男性,月亮是女性,两者相爱,时常幽会,并拥抱交欢;天上一天狗,欲吞吃太阳和月亮。这样,便形成了日食和月食。人们想让太阳和月亮循规蹈矩,并且赶跑吞吃太阳、月亮的天狗,于是,每当日食或月食时,纷纷使劲敲响盆罐。”[6]这则神话以简单质朴的形式向我们敞开了锡伯族原始先民的自然观,体现出极强的“物我混同”的原始思维特点。在这里,人们把世界的产生和人的生存都看作是某种自然神力的结果,把自然界的变化看作是与人相似的某种有意志的活动,动植物、人、神在这种自然神力的作用下交互影响,并成为一个彼此交融的整体。
除上述与自然规律相关的神话外,锡伯族还有很多关于动植物的神话。其中,动物神话有乌鸦神话、鹰神话、鱼神话等,如《寒鸦》《秃鹫》《拉勒本·玉云本和鲤鱼仙女》;植物神话有树神话、花神话等,如《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辞典》中收录的树神话,这类具有动植物崇拜色彩的神话传说体现出动植物在锡伯族传统文化中的独特地位。尽管动植物与锡伯族先民在生存活动中表现为被征服与征服的关系,但是在生态存在链中却是相互依存的伙伴。在锡伯族先民的认识中“自然甚至具有比人更高的意识,以赐福或降灾的形式掌控着人类的生存环境及状况”[7],因此,他们敬畏并崇拜维系族群生存与发展的自然万物,并将这种情感流溢于动植物神话中。
民间故事是锡伯族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生动形象地反映了锡伯族人对自然和人生的体验和感悟。民间故事中的动物报恩故事和动物与人通婚故事,承载了锡伯族人万物皆平等的素朴的生态观念,折射出他们对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生态审美的追求。动物报恩故事中的动物既存有动物的天然习性,又具有人类的情感和道德感,在得到人的帮助后会回报于人。《扎穆丽姑娘》是锡伯族动物报恩故事的代表作,讲述了一条小白蛇在被鹰追捕时得到了青年男子发里善的救助,而后小白蛇化身一朵“扎穆丽”花来到发里善身边,不仅帮助发里善过上了好日子,还帮他惩罚了仗势欺人的章京老爷。另外,《燕子》《狐仙》《奇缘》《报恩的狐狸》《拉勒本·玉云本和鲤鱼仙女》等都属于这类动物报恩故事,构建了一个人与动物互助的世界,体现出动物对人的重要性和锡伯族人对动物的关爱,寄托着对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希冀。
除上述动物报恩故事之外,锡伯族民间故事中还有一类故事包含着锡伯族先民对人与自然万物相依存的理解,那就是动物与人通婚的故事,如《青蛙新娘》讲的是锡伯族男青年巴图尔娶了荷花公主变的青蛙为妻的故事;《狼女婿》则讲述了一个勇敢的姑娘为解救父亲而嫁给了一头狼的故事,故事里那句“狼也好,人也好,他是我嫁的丈夫呀”,体现出锡伯族先民对狼的崇拜,暗含着对自然万物的理解与同情。另外,《狐仙》《青蛙儿子》《狐女》也属于这类动物与人通婚的故事。这类故事流露出锡伯族人关爱动物生命的真实情感,充满了人与动物的自然亲情,体现出锡伯族先民对人与自然万物同根相生的素朴认识。
民歌作为锡伯族进入农耕文化的代表艺术形式,有着极强的文学欣赏价值,体现出锡伯族民众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对福乐安康生活的渴望以及对田园风光和美好的童年生活的赞美,具有人与自然相融相通的审美特点。情歌是锡伯族民歌中最耀眼的明珠,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往往以自然景物起兴而引出对情感的表达。情歌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嫩绿的青草、峻峭的乌孙山都承载着温柔的情话,在微微清风中将浓情爱意传递给沉醉在爱情中的人儿。在情歌中,美好的自然物都可化作传递爱情的信使,黄莺、骏马、犍牛都成了阿哥阿妹寄托相思的有情物:“杏树上的黄莺哟,望着花儿在歌唱;不求阿妹千言万语,但愿莫把阿哥遗忘”[8]70;“白骏马跑过来哟,好似神龙一般飞耶呐;笑盈盈的小妹走过来哟,好似仙女一样美耶呐”[8]60;“黑色那个犍牛,咀嚼之声不绝耶呐;黑眼睛的阿妹哟,情歌之声不绝耶呐”[8]62。在锡伯族情歌中,动植物不仅有属于它们在自然秩序中的位置,还能在这个位置上自由地伸张自己,并与人类的情感相融通。这种情景交融不会因人的强烈情感而消弭了自然物本身的独立性,而是在情与景的相互生发中实现了真正的融合。
与锡伯族情歌中的情景交融不同,在萨满神歌中人与自然的相融相通是凭借萨满“神力”调动自然神发挥作用而实现的。现存的《萨满神歌》手抄本共有两册,其中最重要的《祈告、祝赞、祷告神歌》共有九个部分,体现出萨满教崇拜自然、信仰“万物有灵”的特点。太阳和月亮是萨满神歌中的重要意象,日神和月神是人们顶礼膜拜的自然神。除此之外,神歌中还出现了二十多个山岭河泉的名称,比如唐努山、阿尔泰山、乌里毛岭、尼马兰毛岭、松花江、五泉、八泉等,它们在神歌中已化为守护锡伯族人繁衍生息的神灵的名字。除了山岭河泉之神以外,动物神也是萨满神歌中沟通天人的重要中介。在《祈告、祝赞、祷告神歌》中前后共有十余种动物崇神出现,包括老虎崇神(塔斯胡里)、狼崇神(尼胡里)、野猪崇神(艾吐罕)、鹰崇神(安初兰)等。萨满神歌中的这些自然神是一个好萨满的守护神,也是考验一个萨满是不是真萨满的“挡道”神,一个真正的好萨满只有经过来自于自然和祖先的双重考验才能够成为沟通天人的中介和桥梁。
综上可见,锡伯族人通过与自然万物的交往了解自己的生活世界,同时也认识到了自身的局限,因此在民间文学中既表现出依栖于自然的主动性,又渴望得到自然神力的庇佑,形成了与自然万物同呼吸共命运的依生之美。“自然”本身也成为锡伯族民间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体现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这使得基于生态美学之维去挖掘锡伯族文学史书写“自然”的经验成为可能。锡伯族民间文学为当代中国的生态美学建设提供了生动的人与自然和谐的审美经验,也为当代锡伯族文学的发展奠定了深厚的生态意识基础。
为了深入研究锡伯族文学自身的生态美学价值,仅仅从狭义的生态美学视阈出发考察锡伯族文学史是不够的。“所谓狭义的生态美学就是指研究人与自然生态之审美关系的美学;而广义的生态美学不仅包括人与自然生态的审美关系,而且延伸到以生态存在论为指导,研究人与人、人与艺术以及人与社会的审美关系”[9]。因此,为了更加全面深入地挖掘锡伯族文学史中包蕴的生态美学价值,不仅要分析锡伯族民间文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要从时代和社会背景出发,反思锡伯族人与社会的生态审美关系。
如果说锡伯族民间文学中人与自然的和谐是当代锡伯族文学发展的“绿色”动力源泉,那么近现代锡伯族文学则为其提供了建构人与社会生态存在关系的民族自信和爱国情感。因为,清代后期到20世纪40年代末的锡伯族文学发展史主要从两个方向展开:一是书写本民族发展史上的伟大事件;二是发挥文学的教育功能,唤醒大众的民主意识,激发各族人民的革命精神,这无疑有助于肯定锡伯族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中的历史功绩,增强锡伯族人的国家认同感。只有在“家国情怀”的浸润之下,每一个锡伯族人才能真正感受到个人的幸福与民族和国家息息相关,从而维护和促进锡伯族人与社会关系的和谐。
“锡伯族作家文学(亦称创作文学)的发端,因资料所限,只能追溯到清代中后期……其文学创作与民族命运和祖国的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其文学发展史就是民族和边疆的兴衰史”[10]98,这首先就体现在清代后期到民国初年的锡伯族文学史中。清末锡伯族作家的代表作《离乡曲》(锡笔臣著)、《辉番卡伦的来信》(文克津著)和纪念凿渠功臣图伯特的三篇纪念文章都围绕着锡伯族历史上的大事件展开,如西迁、换防、开凿大渠等。《离乡曲》被认为是锡伯族文学史上的“一部史诗性的作品……全面详实地描写了锡伯族戍边迁徙的历史”。[11]161《辉番卡伦的来信》生动叙述了锡伯营官兵到达边疆以后的所见所闻和所感。纪念民族英雄图伯特的三篇文章则围绕锡伯族军民西迁以后的屯垦戍边、兴修水利稳疆固疆等历史事件展开。民国初年至20世纪30年代的锡伯族散文创作延续了前一个阶段记述锡伯族历史的传统,代表作有“巴达兰的《献图公颂文》,佚名的《图公颂词》《朱萨满传记》《锡伯族见闻录》《一家三代英雄》等。”[11]205图公即锡伯族民族英雄图伯特,他凭借智慧和勇气克服了重重困难,带领屯垦戍边的锡伯族官兵修建了察布查尔大渠,为新疆伊犁的人民开创了利在千秋的伟业。对此,《献图公颂文》写道:“历经寒暑十三载,遂大功告成”[11]230,并赞其“丰功茂才流芳八旗,福利普被乌孙,根基绵远长久”[11]231。
上述作品具有鲜明的锡伯族特色,通过质朴的文学形式再现了远离故土的锡伯族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伟大贡献,体现出强烈的民族荣誉感和自豪感。尽管这些作品在艺术性方面还存在不足,但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发挥了凝聚民族情感、坚定民族意志的作用,并成为后世锡伯族文学书写本民族历史事件的重要题材来源和文脉基础。
从民国初年至20世纪30年代,锡伯族文学的主题主要有劝导青少年努力学习、批判生活陋习、反对封建愚昧等,文学成为发展本民族教育和改良本民族文化的重要阵地,发挥了教育引导民众的作用。尽管有很多这一时期的锡伯族文学作品在流传过程中毁掉了,但是从现存的一些作品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锡伯族人对个体生命健康发展的热望和对民族美好未来的热切期盼。色布希贤在《劝学歌》中表达了他对青少年的希望:少年时光不再来,努力求学实紧要。只要牢树真决心,任何事情难不倒![8]169萨拉春的《禁烟歌》大声疾呼:家破人亡已够悲惨,亡亲灭族也在眼前。兄弟们呀姐妹们,别再吸食鸦片烟![8]169上述两首诗歌体现出极强的参与社会生活、教育引导民众的色彩。小说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萨拉春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真正的金子》,据《锡伯族文学简史》介绍,这部短篇小说旨在教育人们应该珍惜土地,与宝贵的土地相比,金子不值一文。小说体现出作家模糊的生态审美意识:土地是人赖以存在的根基,人的生存不能以破坏土地为代价。这种对土地的眷恋之情,最终升华为锡伯族人强烈的家园情怀。
从20世纪30年代末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面对“七七事变”、盛世才专制等复杂的社会形势,文学成为锡伯族有识之士唤醒民众革命意识、抵抗反动政府统治、调动民众爱国热情抗日救国的法宝。“一批热血青年如进太、兴福、荣林、多隆额、德清、伶金昌、吉成、图奇春、仲谦、庆常等发起,在迪化创办了《暑光》期刊,并作为锡伯族进步文化团体‘锡(伯)索(伦)满文化促进会’会刊,成为锡伯族师生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园地。”[10]101这使得锡伯族文学无论是在题材上还是在题旨上都与当时的政治文化关系密切,体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下文学的责任担当,表达了在家国危机之时锡伯族有识之士的历史使命感,代表作有柏雪木的《素花之歌》、萨拉春的《明媚的春天》、郭基南的《祖母泪》和自传体叙事长诗《新生》等。《素花之歌》是一首长篇叙事诗,主人公是锡伯族历史上的一位巾帼英雄,她为了拯救民族危亡远嫁异族,并多次斡旋化解了锡伯族的族群危机。诗人通过素花的传奇经历,表达了对时代英雄的呼唤,希望锡伯族人民团结起来勇敢反抗盛世才政府的反动统治,正如诗人所写:“在强暴威胁之下,抒山河故国之思……长歌代哭,写我心曲”[8]171。《明媚的春天》运用借景抒情的手法,表达了新疆人民在推翻盛世才独裁统治之后的喜悦心情,并鼓励人们努力创造新生活。比柏雪木和萨拉春等老一辈诗人略晚走上锡伯族文坛的郭基南,继续以文学为武器抨击盛世才反动统治,揭发日本侵略者的罪行,以召唤民众参与革命斗争。他的诗歌《车夫怨》《祖母泪》等书写了整个民族的生存困境,饱含对天下穷苦人的同情,展现出诗人的革命姿态;诗歌《新生》表现出对革命的向往之情和对真理的执着追求;他的抗日话剧《满天星》和《在太行山下》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兽行,歌颂了抗日英雄的事迹,鼓舞和激励了新疆各族人民的抗日热情。总的来说,在反抗专制统治的斗争中,在抗日救亡的时代洪流中,锡伯族作家的创作紧紧抓住激发人们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根主线,用文学的力量推动了革命事业的发展。
综上,与锡伯族民间文学中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同体同情不同,在国家和民族陷入危难之际,锡伯族人民被迫剥离出与自然圆融统一的存在状态,人与自然交流的渴求被现实的人的生存和革命任务所取代。因此,响应时代召唤,展现锡伯族历史上的伟大事件和英雄事迹,进而提升民族自信,并利用文学的生动性和感染力把革命精神灌注到人心中,成为清代后期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末锡伯族文学的总体特征。这就充分发挥了文学的教育功能,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塑造本民族精神空间,从而促进人与社会和谐关系的发展。因为“相对于民族学、历史学与人类学,文学是一种关于人、人性和情感的学科。少数民族文学正是如此,她承担了形塑身份认同,锻造民族情感,在急速变幻的时代中进行认知图绘的功能。”[12]
生态美学作为中国当代非常有创建性的美学观念,是以“‘人—自然—社会’这样一个系统整体”[13]为前提的一种建设性后现代美学,追求人“对自我生命的和谐状态以及与普遍的生命关联和交融的感悟和体认”。[14]为此,鲁枢元教授提出:“在‘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之外,还应当存在着一种‘精神生态’。”[15]“精神生态”追求“个人精神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精神取向的协调与平衡”[16],由此出发可以发现,沉浮于国家命运和边疆兴衰之中的锡伯族作家文学,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逐渐呈现出新的发展态势,从关注族群与国家的生存与发展转向探寻精神生态的和谐。
对于锡伯族人来说,西迁已经不仅仅是一次族群的迁徙历史,而是化为西迁精神影响了一代代锡伯族人,“鼓舞着锡伯族儿女满怀豪情创造未来,并且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一个组成部分,至今闪烁着绚丽的光芒。”[17]当代锡伯族作家在一次次回望西迁历史中,寻找着锡伯族人的精神家园。管兴才的《西迁之歌》是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诗歌代表作,全诗从锡伯族大迁徙的历史背景写起,展现了近两百年的锡伯族发展征程。长诗生动描绘了锡伯族人民挥泪离开东北故土,在克服了一系列艰难困苦之后到达新疆伊犁,并在这里屯垦戍边、兴修水渠、抵御沙俄侵略的情节,是一首高扬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的赞歌。在《西迁之歌》中,依依不舍的离别场面体现出西迁的锡伯族军民对东北故乡的留恋,对此,诗里写道:“悲痛的泪珠滴不止,铁打的硬汉也哭成泥”[11]241“带上故乡的南瓜籽呦,让它结果在西疆的土地上”[11]242;豪情万丈的挖渠场景又体现出锡伯族人民建设新家园的豪迈气概和高昂的生命意志,“青年们的劲头冲天高,豪气震得山河动,大渠伸展任飞跃,海努克地方早挖通”[11]244。总之,从展现迁徙之苦到颂扬开拓之功,《西迁之歌》弘扬和传承了锡伯族大无畏的西迁精神,为当代锡伯族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精神力量。
随着新时期的到来,锡伯族文学进入多元发展阶段,但是追寻本民族的西迁足迹,歌颂伟大的西迁精神,依然是一个重要主题。翻开新时期锡伯族文学史的画卷,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幅从不同角度展开的锡伯族“西迁图”,其中诗歌代表作有富金才的《纪念日夜晚梦不断》、顾忠浩的《我的骄傲》、佘吐肯的《察布查尔畅想曲》和《图伯特颂》、西榆的《醉了,锡伯的太阳》和《察布查尔》(组诗)、阿苏的《正红旗下的吟唱》(组诗)、阿吉肖昌的《龙之吟》等。诗人们用他们或拙朴或轻盈的笔调,书写了锡伯族大西迁的艰辛和壮烈,在诗歌与历史的结合中开启了一条通往锡伯族精神家园的路径。在新时期的锡伯族小说代表作中,郭基南的长篇历史小说《流芳》第一部《情漫关山》,将西迁路上的儿女情长与苍茫辽阔的自然背景融合,弥漫着悲壮之情;佟加庆夫的短篇小说代表作《锡伯井》《大山辙路》《马背上的琴声》等,于小处见大美,从几个片段真实再现了西迁之路上普通人遭遇的苦难,展现了锡伯族人乐观拼搏的精神;傅查新昌的“锡伯族西迁系列小说”则深入到人物的心理世界,在赞叹祖先们的丰功伟业同时,还在追问新时期锡伯族人的精神出路。总之,新时期锡伯族作家通过对大西迁的反复书写,表达了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认同,连接了个人与集体、当下与传统的民族记忆,并为当代锡伯族文学在历史和传统领域展开生态写作,重塑民族精神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依据。
1764年的锡伯族大西迁充满了离根的悲怆和爱国的崇高,并化为锡伯族作家创作的一个宏大母题在锡伯族文学的发展中经久不衰。然而,就像锡伯族作家傅查新昌所说:“早在好奇心十足的童年时期,我就沉浸在祖先崇拜的精神圈里,老祖宗的爱国精神、家园意识和那种与现实相符的献身感,都给我留下了一种粗浅或模糊的印记。”[18]仅凭借着这些模糊的印记,如何才能让锡伯族这个古老的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在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实现精神生态的平衡呢?于是,当代锡伯族作家在族群西迁的历史荣光照耀之下,转身于多彩的现实生活和当代锡伯族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在回望历史的同时,感受着生活世界的一草一木,记录着家乡的风土人情,并以作家之敏感反思锡伯族所遭遇的时代问题,探寻通往精神的和谐与自由之径。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锡伯族诗歌创作,相比前一个时期更加关注现实人生,在感受新时代、书写新生活中给人以心灵的慰藉,代表作有久善的诗集《除夕》、赵令福的诗集《华连顺和墨尔根芝》、郭基南的抒情诗《伊犁春色》(组诗)与《早安,金色的伊犁河谷》、哈拜的《小毡房,你好》等。诗歌体现出锡伯族人民在经历了民族迁徙和戍边之苦以后,在被迫剥离自然而专注于在特定政治文化背景下的生存与斗争以后,实现了短暂的“在家园之中”的存在状态的幸福与满足。在郭基南的诗歌《早安,金色的伊犁河谷》中,那金色的伊犁河谷是安放身心的家园,那里的晨曦、朝霞、云雀和清泉是疾驰的马、幸福的生活、灵巧的歌手和顽童的眼睛,那里的牲畜宛如花朵漂浮在绿色的湖面,那里的麦粒堆成了金子一样的山,秋天的伊犁河谷处处充满着温馨和欢乐。哈拜的《小毡房,你好》将回忆和现实结合,在时空穿梭中呈现出一幅幸福和谐的生活图景,小毡房周围的小河、青蒿、盘山牧道无一不让人怀念,草原上的自由气息充溢着整首诗歌。
改革开放新时期给锡伯族作家提供了新的审美视角,也为锡伯族文学史的发展带来了新契机,“守望家园”成为新时期锡伯族作家的共同追求。“‘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一个处所,人唯有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19]家园是安放身心的地方,人只有在家园中才能获得最本己的存在,实现身心和谐并感受到幸福,新时期锡伯族的诗歌、小说、散文等在不同程度上都体现出对家园的守望之情。
诗歌方面的代表作有富金才的《察布查尔的早晨》和《察布查尔的春天》,诗歌充满了诗情画意,在简单明快的节奏中赞颂了新疆锡伯族人的故乡——察布查尔。郭晓亮的诗歌温暖而明亮,他的《家园》(组诗)、《在那些地方》(组诗)、《月光依旧是月光》(组诗),充满了乡土田园气息,草原、村庄、河流、玉米……在他的笔下,家乡的一切是那么亲切而令人怀念。被称为“牛录的守望者”的阿苏也写了很多告白“牛录”(锡伯族人的故乡)的诗歌。他在《牛录》(二首)中写道:“牛录想起来很温暖/这样的时候/我们就在老高老高的坡上/随便望望/而牛录就在这儿/在满是草木气味的地方……人们为牛录活着/这很好”[8]279—280。由上述作品可以发现,对于远离故土的新疆锡伯族人来说有两个家园,正如诗人富金才曾在《纪念日夜晚梦不断》中的感叹:“啊,我的故乡察布查尔——在这里,啊,我的原籍在穆克登——在那边。”[8]229锡伯族历史上的大西迁让锡伯族人有了两个魂牵梦绕的故乡,一个是东北“那边”的故乡,一个是乌孙山下伊犁河畔“这边”的故乡。他们既深切怀念东北故园,又对新家园——察布查尔充满依恋,因此在家园情感上呈现出一种返乡寻根和感怀新家园的情感撕扯。
新时期的锡伯族小说则基于生活经验本身,从不同的角度出发,记录了人们“在家”的安稳、忧虑和困惑,表达了作家们对家园之本质的思考,代表作家有郭基南、佟加庆夫、赵春生、佟林清、郭美玲、傅查新昌等。佟加庆夫的小说集《西域锡伯人》极具乡土气息,展现了锡伯族人的风土人情,刻画了神态多样的西域锡伯人形象,在故乡的烟火气中构筑了一个幸福家园。赵春生的小说集《山地故事》则将视野从锡伯族人的外在生活世界转向内心世界,运用现代主义小说创作手法大胆书写梦境,传达出当代锡伯族人面对现代化进程中“失家”和“寻家”的痛苦和焦虑,并以此寻求心灵的宁静平和。傅查新昌的小说集《人的故事》运用不动声色的展示式叙述,冷静记录了小说中主人公的心路历程,打破了西迁等历史事件带来的民族自豪感,揭示了新的历史条件下锡伯族人所面对的精神家园倾斜的危机。
总之,当代锡伯族作家文学既富有历史感,又弥散着新时代的气息,在历史与现实的张力中赋予当代锡伯族人以精神能量,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价值引领和形塑家园意识的作用,从而调和了特定时代背景下锡伯族人与自我内心世界的关系,能够为生态文明的建设和发展提供少数民族文学特有的精神动力支持。
从锡伯族民间文学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到近现代文学中人与社会的和谐,再到当代文学中人与自身的和谐,锡伯族文学内蕴着与中国当代生态美学相一致的美学观念和价值追求。首先,生态美学追求“人与自然的生命共感之美”[20],相应地,锡伯族民间文学则在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民歌中传达出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其次,按照曾繁仁教授在《生态美学导论》中的观点,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不应局限在“自然”,而是“包括人的整个‘生态系统’”[21],包括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等多重审美关系。由此出发可以发现,近现代锡伯族作家文学专注于特定时代民族精神和革命力量的激发,通过文学引导锡伯族人担当社会责任、热爱民族和国家,有助于实现社会价值观的凝聚及人与社会关系的和谐。当代锡伯族作家文学则转向对人与自身和谐关系的关注,在传承锡伯族爱国爱疆、坚韧不拔的民族精神同时,立足于现实人生,抒发着对故乡的复杂情感,为当代锡伯族人实现人与自身的和谐追寻着诗意栖居的家园。因此,扎根于锡伯族文学史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及人与自身和谐的生态美之中,当代锡伯族文学可以充分发挥自身优势,激活内蕴的生态审美品质,积极参与到中国当代少数民族生态文学的创作浪潮之中,从而拓展锡伯族文学发展的新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