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诗歌中的内蒙古书写

2021-12-05 15:45
关键词:建设者蒙古族田间

熊 辉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作为从解放区走来的诗人,田间没有停止创作的脚步,他继续为新社会歌唱,坚守着“时代鼓手”和“大众歌者”的社会责任。为创作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诗篇积累生活经验和写作资源,充分了解边疆地区各族人民的现实生活和历史文化,田间从1954年夏天至1961年秋天,先后走访了内蒙古、云南和新疆等少数民族聚集的边疆地区,创作了一批书写少数民族地区和各族人民新生活的诗篇,是诗人在新时期的“精彩之作”[1]。其中,在走访了内蒙古大草原和黄河两岸之后,田间把创作的30首诗歌收录在一起,以《马头琴歌集》为名于1957年12月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此诗集分别于1960年和1962年再版。

田间创作的诗篇主要书写内蒙古大草原在新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歌颂了祖国的青春——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的人和一个崭新的时代。同时也歌颂了兄弟民族的生活,对兄弟民族全新的生活,寄予了无限热爱、同情和希望。”[2]但除此之外,细读田间关于内蒙古的作品,我们还会发现他对边疆地区怀有更多特殊而复杂的感情。

1956年夏天的塞上采风,给田间震撼最大也是印象最深的,是内蒙古的工矿业伴随着新社会的发展而逐渐起步。在参观了正在建设中的包头钢铁厂和白云鄂博的铁矿山之后,田间不惜用大量的篇幅来写内蒙古大草原的新变化,赞美蒙古族人民为祖国建设做出的重大贡献,歌颂那些远赴边疆的建设者为祖国繁荣做出的努力,由此坚信社会主义建设必然取得巨大成功。

内蒙古在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大潮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宁静而荒芜的草原上建起了工厂。田间边疆书写的诗篇,大都充分利用了少数民族的民间传说,他写云南的三首长诗《丽江行》《阿瓦人》《龙门》均以传说为蓝本,而他写内蒙古的诗篇如《鹿》也是如此。诗人在《鹿》这首诗的开头,就采用了包头这座城市名字由来的传说:包头最早是乌拉特、伊克昭、土默特三个部落的牧场,由于它依山傍水,就有西藏喇嘛云游到此,供奉的佛像名叫转龙藏,而转龙藏的溪水边经常有鹿在饮水,梵语及蒙古语称呼鹿为“包克图”,包头之名就由此得来,这便构成了田间诗歌第一节的内容:“一座山崖的旁边,/有只牡鹿来喝水;/三股泉往下倾斜,/亮晶晶银光四射。”“三股泉”就是乌拉特、伊克昭和土默特三个部落,“牡鹿”就是包头名字的源点。大凡蒙古的草原都与成吉思汗有必然的联系,包头附近牧草丰盛,成吉思汗西征路过九峰山,忽闻呦呦鹿鸣声,他抬头看见一只与大军对望的梅花鹿,身上的花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对犄角就像两棵光秃秃的榆枝。成吉思汗搭弓便射,箭落在梅花鹿的脚下,而它却纹丝不动;成吉思汗再射,结果同样如此。于是他快马加鞭试图擒拿住这只鹿,结果没有追到猎物却发现了一棵鹿状的大树,便命令士兵将树拔起,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块印有与成吉思汗所追之鹿别无二致的青石板破土而出,人们用蒙古语惊呼着“包克图”,成吉思汗于是视这块与鹿有关的地方为风水宝地,并将之命名为“包克图”,即今天所称的“包头”。因此,田间在诗歌中说:“古代有一位皇帝,/他射出两枝响箭;/这一枝穿过鹿角,/那一枝飞过草原”,便运用了上面这个传说,但所有与包头相关的传说都成为遥远的过去,鹿群早已离开了草原,新社会的建设者“在它走过的路上”扎下了营地,与成吉思汗路过此地一样,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建设者“把一块草原,/变成了一座钢城”,正是这座钢城的诞生,让蒙古族及其他各族人民知道在“大青山下黄河岸上,/谁是真正的射手?”毫无疑问,当年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的成吉思汗是伟大的射手,但他却没有射中山上的梅花鹿;人民大众却在不断地创造着历史,他们将大汗所说的风水宝地变成了坚硬而挺拔的钢城,是当之无愧的时代之建设者和“真正的射手”。田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怀着无比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歌颂新社会,歌颂新社会的建设和发展,而一切变革和进步的推动力量却是人民,因此这首诗在根本上是对作为社会主义建设者的人民的赞颂。

在祖国工矿业的现代化建设进程中,蒙古族人民做出了巨大牺牲,他们充分发扬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为建设的平稳推进提供了保障。《喷泉》这首诗是专门书写那些为建设包头钢铁厂而舍弃家园、举家搬迁到他乡居住的“新移民”,他们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而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世代居住的草原。田间选取草原人民生活之源的“喷泉”作为基本意象,泉水滋养了草原上的青草,青草滋养了肥壮的牛羊,牧羊人才由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因此,田间在诗中写道:“牧羊女走过这里,/赶着她的牛和羊,/她喝了一口泉水,/要告别她的故乡。”诗人用“牧羊女”和“泉水”两个形象,将蒙古族人民对泉水的依恋上升到对包头这片土地的眷念,而他们祖祖辈辈在此放牧为生的生存方式随着“起重机轰隆”的声音而宣告结束。不管是对世代居住地的留恋,还是对放牧这种生活方式的依赖,生活在包头这片水草丰美的草原上的蒙古族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他们内心的情感一定是复杂的,但为了祖国钢铁事业的发展,为了全国人民的嘱托,他们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离开,田间诗中牧羊女“微笑”的表情就是对这种决定的最好诠释:“泉水里有一个人影,/白得像水仙一样,/那时一位牧羊女,/她微笑着望着我们。”蒙古族人民的牺牲一定会换来更加美好的生活,“草原的主人是人民,/无论你迁居到哪里,/你还是这里的亲人。//不论你往哪里走,/火花在照耀你们;/泉水也会流得很远,/会跟着你的脚印。”不管包头是否建成钢铁城,牧羊人都是这里的主人,钢厂溅出的“火花”也会一直照耀着他们,“泉水”也会流到他们经过的地方。田间的《喷泉》主要赞美了草原人民舍小家为大家的大局观念,他们是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边疆的工业建设离不开工人的辛苦付出,田间的诗歌赞扬了那些拓荒者和矿业建设者的敬业精神。在西北边塞工业起步和发展的进程中,有无数青年男女加入了建设者的行列,他们将自己的青春留在了这片荒凉却富含矿藏的地方。对这群有志献身祖国边疆建设的人来说,“这里的水草有多好;/并不是荒地不开花,/是因为没有人来载它。”建设者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哪里有草就放马,/哪里有水就安家”,他们的开拓精神使“荒山见到这班年轻人,/也得要心惊胆怕!”这群年轻人有的远离故土和亲人,他们时常也会想起家,“长虹像彩虹似的,/挂在天空的两边”,一边是故乡,一边是拓荒者的牵挂。有些来这片荒山开拓的年轻人把家安在了这里,他们要长期居住于此,直到把荒山变成充满欢乐的家园。田间的这首《垦荒者》赞美了最早一批来包头的拓荒者和建设者,他们抱着战斗的精神和艰苦创业的决心,将青春和热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在诗人看来,只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建设者们有拓荒者的开拓精神,荒地也会开出鲜花,荒漠也会变成家园。

矿业是艰苦行业,女性工作者更值得钦佩,因此田间热情地礼赞矿业建设中的女性。《少女颂》这首诗刻写了一位在铁矿厂工作的女工人形象:首先,她是勤劳的,草原上出现第一缕朝霞的时候,“这里有一位少女,/比云雀起得还早”,她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绿的水壶,/向一道泉水奔跑”,然后幸福地“喝下一口水”。其次,她是幸福的,少女的幸福源于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投入到祖国钢铁事业的建设中,她在铁矿厂工作,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在“垒垒石矿”的映衬下,她就像快乐的“云雀”。再次,她是漂亮的,“她披着红的头巾”,在高高的山峰上,她的“彩衫在飘扬,/像一道长虹照着草原”,当她“扶起那铁的钻杆,/在草原高高的塔顶上,/少女就是太阳!”田间把少女定格为雕塑般的形象,读者自可想象一副建设者的画面:一个美丽的少女站在铁矿厂的钻塔上,初升的太阳从背后照射过来,少女身披霞光。其实,少女之所以显得如此美丽,是因为她是一位铁矿工人,她融入到了轰轰烈烈的建设潮流中。这首诗看似田间对那些将厂矿视为“第二家乡”的工人的赞美,但其潜文本意义却是对祖国工业建设的歌唱,“少女”成为诗中的叙述者,作者通过她的行踪和形象展示出一幅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矿场画面,在内蒙古大草原上,有最好最大的铁矿厂,也有最美最敬业的建设者,预示着祖国的工业建设正在蓬勃开展,人民正向着富强的道路不断行进。

边疆的建设者们为了祖国的工业建设,克服自然条件的恶劣和地势的险要,创造各种条件来推动建设的步伐。白云鄂博矿区是内蒙古主要的矿区,位于阴山之北,稀有金属的矿藏量占据全球总量的近一半,因此,田间的塞外采风之行,新兴的钢铁城市包头、重要的矿区白云鄂博等是他重点考察的地方。诗人在《白云鄂博》这首诗中先给读者呈现出繁忙且充满活力的工业矿区画面:“圆圆的山顶上,/雷声隆隆,/掀起了山顶”;“凸出的峭壁上,/火光腾腾,/把尖石削平”。隆隆的雷声是机器的声音,腾腾的火光其实是机器碰触硬物发出的摩擦,山顶被掀翻了,峭壁被削平了,建设者改造世界的力量是巨大的。诗人登上山顶,他看见的是“那长长的铁梯,/沿山而上一层层;/那长长的铁桥,/要架在厂房和山顶。”这些为建设铺好的路和桥,使诗人感受到“一座不夜的长城”即将拔地而起。更让诗人感到欣喜的是建设者的形象,他们“拿起钢钎,冲进烟雾,/他们在这里打开/一个金铸的世界。”对于我们的建设者来说,他们为开采白云鄂博的矿石,付出了艰辛与智慧的劳动,但也收获了建设的成就。“暴风雨似的石片,/从悬崖上落下来”,要在白云鄂博筑路建桥,真正地开采到这里的优质矿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传说白云鄂博山的顶端“有一副金的马具,/埋藏在青草下面”,因此吸引了很多“不速之客,/曾经不远千里而来,/他们想要从这里,/拿走我们的宝盒”,但抢夺中国人的财产并非易事,“侵略者和不速之客,/他们不远千里而来,/空空地抛下生命,/背走了一堆小石块”,当年日本侵略者试图在此采矿,因为地势险要、自然条件艰苦而失败。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建设者要在此建设一座矿区,足以见出他们建设的热情和无畏的决心。因此,田间站在山顶上听到“白云鄂博在欢腾”,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工业和矿业建设的缩影,机器发出的火光和雷声,传递着我们建设的讯息,是“祖国的火光,人民的雷声,/在矿上轰轰不停。”

正是有了蒙古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的共同努力,塞上工业才会初具规模,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那宽阔的黄河岸上,/一排铁铸的烟筒,/浓烟四起”(《历史家》),在古老的母亲河岸边,“地上地下都有工厂”,这是让人振奋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

蒙古族人民从旧社会走来,沐浴着新社会的阳光,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这是田间内蒙古之行最感欣慰的地方。田间在内蒙古期间,与当地的民间艺人聚会,参加了蒙古族盛大的那达慕集会,搜集到了很多蒙古族人民的民歌和传说,他被这里丰富的历史文化所折服,不由得对蒙古族人民唱起了赞歌。这片草原上的底层人民,终于可以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弹奏着悠扬的马头琴,在萨日朗花的火红色中翻开民族历史的新篇章。

田间的很多作品源于他在边疆地区的见闻,其诗歌中的人物形象在现实生活中几乎都能找到“原型”。田间在内蒙古采风期间,通过接触了解到很多关于牧民艺术家毛依罕的事迹,他是一位从底层成长起来的人民艺术家,自幼因家境贫困而寄居在伯父家,伯父去世后与伯母相依为命,过着食不果腹的贫苦生活。毛依罕的伯母能说会唱,在她的熏陶下,毛依罕从小就展示出吹拉弹唱的天赋,年幼的时候便和伯母到村外表演。好来宝作为内蒙古曲艺之代表,是毛依罕最擅长的表演艺术,他能出口成章地即兴演唱,唱腔圆润感人。在旧社会里,毛依罕是一位民间的流浪艺人,他在放牧、耕作的同时,利用农闲四处表演好来宝,那时的作品如《可恨官吏富翁》《虚伪的社会》等主要表现牧民的穷苦生活,揭露社会的黑暗和人民对新生活的渴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依罕被安排到内蒙古文工团工作,有了稳定的生活来源和社会地位,他创作了弘扬主流精神和价值观的《铁牤牛》《刘胡兰》《伟大战士邱少云》《呼和浩特颂》等作品。毛依罕与歌唱家哈扎布、宝音德力格尔被誉为“内蒙古三宝”,他表演的“好来宝”如今被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据此事迹,田间创作了《毛依罕》,这是一首时间和空间感很强的诗篇,田间通过毛依罕的经历来讲述草原底层牧民生活的变迁:毛依罕很小的时候,养母就教他吹“横笛”和歌唱,她自己也把那些苦难的经历融入到横笛的吹奏中,而且她祝福养子:“毛依罕,等你长大了,/你要抱着琴弦跨上马背,/别怕乌云和响雷,/弹着琴儿过草原!”母亲给毛依罕描绘一幅自由自在而又风光勇敢的生活,他要做一位能说会唱的牧人,骑着马在无尽的草原上闯荡,而实际上作为草原上的底层人,“湖水是那样可爱,/命运是那样颠沛”,在“乌云四起”的旧社会,母子俩靠着给“王爷”牧羊而艰难地生活着,母亲给儿子勾画的生活蓝图何以实现?幸运的是,草原上“大风暴就要出现”,人民解放军的到来改变了草原人民的生活:“王爷的鞭子断了,/黑暗的宫墙倒了”。从此,草原上替王爷放羊的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他们可以骑到马背上了,母亲早年对毛依罕寄寓的希望终于变为了现实:“他把四弦琴抱上,/诗人呵他像风一样,/他站在马蹬上歌唱。”

从空间上讲,毛依罕和养母曾居住在达伦察干湖边,那是一个很小的湖泊,他在那里跟着养母学会了音乐的弹奏和民歌的唱法,但长大以后,他成为一名行吟诗人,走出达伦察干湖,骑着千里马,四处弹唱,纵情地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在这首诗中,母亲愿望的实现即是毛依罕命运的突变,而毛依罕作为一个替王爷放牧的“孤儿”,他代表了草原底层人的形象,他命运的变化也即是草原底层人生活的改变,而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田间以叙述的方式,通过毛依罕生活的变迁来突出了人民解放军给草原人民的生活带来的本质性改变,最终的落脚点其实还是在歌颂蒙古族人民的大救星。《听歌》这首诗可以视为《毛依罕》的续篇,讲述的是毛依罕那样的“琴手”弹奏出了人民的心声,那琴声“好比是惊涛骇浪,/叠起一层层屏幛;/它好比是空中闪电,/叫岩石发出金光”。毛依罕弹奏的四弦琴让一位经历了旧社会黑暗的老年人“静悄悄,/放下酒瓶抹抹眼睛,/他的泪珠伴着琴弦,/在白云下交响飞进。”因为毛依罕也经历过旧社会的艰苦生活,所以他的琴声能演绎出旧社会人们所经历的苦难,能充分表达“牧民的心”,也能充分表达牧民对新社会的热爱之情。

内蒙古草原上的牧民们憎恨旧社会的黑暗,有钱人和当权者的欺压激起了他们的反抗精神。马头琴是内蒙古民间流行的一种两弦的拉弦乐器,有梯形的琴身和雕刻成马头形状的琴柄。关于马头琴的来历,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根据《马头琴的故事》所讲,很早以前,有个名叫苏和的穷孩子和年迈的爷爷额吉靠牧羊为生。苏和有天傍晚赶着羊回家,在路上碰到了一匹刚生下来的白色小马驹,因担心它被狼吃掉,于是苏和就把它抱回了家,小马驹慢慢地长成了一匹骏马,全身的毛就像白缎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蒙古族人民传统的节日盛会那达慕集会上,苏和骑着心爱的白马在赛马会上最先跑过终点,赢得了人们的掌声。结果,王爷看上了这匹白马,想用三个元宝把它买下来,苏和因不愿意失去白马而拒绝了王爷,却被打晕过去,白马也被王爷抢走,但小白马不让王爷骑在它背上,还将王爷摔翻在地,然后就往苏和家的方向奔跑。王爷下令射箭杀死白马,它穿过雨林般的箭跑到主人面前,最后悲惨地死去。忧伤的苏和某夜梦见白马,它嘱咐主人用自己的筋骨和鬃尾来制作一把琴,好让他通过弹奏琴来祛除烦忧。苏和按照白马托的梦做了一件乐器,琴杆上端安有雕好的马头,能演奏出优美的音乐,从此马头琴就成了草原上牧民们最喜欢的乐器。[3]

田间根据这个传说写下了诗篇《写在马头琴上》。牧童苏和睡觉的蒙古包外笼罩着“一层薄雾,/天窗上月色发红”,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牧童悲伤的梦开始上演。田间描述了白马的俊朗和神气:“他的马儿奔过来,/仿佛是一道瀑布,/它是那样的雪白,/又是那样的勇猛”,但就是这匹勇猛的白马,被王爷的“一枝毒箭”射中,“奔回家倒在门外”,开始托梦给牧童:“牧童你不要悲哀,/我也不会再悲鸣;/如果你还想念我,/就收起我的骨头和筋。//请你拿我的筋骨,/来做一把四弦琴。/再见吧,牧童,/永别了,主人。”如果原来的传说是为了突出牧童苏和的善良,为了赞美白马的知恩图报及万物的通灵,那田间的诗歌则进一步增加了“反抗”的元素,他认为马头琴奏出的音乐不是琴声,而是“人民的仇恨”,“马头琴”演变为一种对抗强权的武器。诗人重点突出了以苏和为代表的底层人和以王爷为代表的上层人士之间的阶级矛盾,揭露了上层人依靠权力和金钱为所欲为、欺压百姓的残酷本性。田间的这首《写在马头琴上》表明,能歌善舞的蒙古族人民可以依靠音乐来表达他们的反抗精神,艺术是人民智慧和生活的结晶,凝聚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及爱恨情仇。

蒙古族人民能迎来最后的解放和自由,与他们勇敢坚强的民族性格分不开,与他们视死如归的气概分不开,很多蒙古人在这场民族解放斗争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田间在塞外采风期间,听闻一位名叫白依玛的女性曾组织男女牧民和国民党匪徒进行斗争,是不折不扣的女中豪杰。1948年5月20日,敌人终于把她逮捕了,在奔赴刑场的时候,她对自己10 岁的女儿和4 岁的儿子说:“孩子,让我们永别吧,/我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我要望着你们,/跟祖国一同成长!”(《白依玛》)对白依玛而言,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蒙古族人民的解放事业,奉献给了祖国的和平统一,因此她是多么渴望能够看到祖国的统一和富强;同时,作为一位母亲,面对年幼的子女,她也是多么渴望能够看到他们长大成人。“祖国”和“孩子”是白依玛这样的英雄母亲在临死前最放不下的牵挂,而站在孩子的立场上,他们自从和母亲作别以后,就“骑在马上,/每一天都在寻找”她,但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却看不见她的身影。孩子们找不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在心中问道:“草原,草原,难道你呵,/你就是我们的母亲?”诗人通过孩子的视角,阐明了英雄的白依玛虽然牺牲了,但她的精神和肉体却融入了草原,融入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白依玛是坚强的,当残暴的敌人“割下了她的乳房”,她却“一个字也没有讲”,只是背靠着一棵大树,高呼“万岁,中国共产党!”若干年后,白依玛的儿女们已经长大,在“群马在呼叫、奔腾”的新社会里,他们又想起了母亲:“我们骑在骏马上,/每一天望着草原:/灯火在这里升起,/它可是你的身影?/云雀在树上叫着,/它可是你的歌声?”诗人同样从白依玛子女的视角,来赞美那些为民族解放而做出牺牲的英雄们,认为他们虽然死了,但却一直活在草原上,幻化为那些不灭的灯火和云雀的歌声。

田间由衷地赞美蒙古族人民的反抗精神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嘎拉玛朝》这首诗写的是美丽聪明的蒙古族少女嘎拉玛朝,她是一位骑马能手,在一年一度的民族盛典那达慕大会上,她在赛马项目上脱颖而出,成为领跑者。田间这样描述她的英姿:“草原,草原,两千里,/也跟着她在奔在飞,/她是骑在马上呢,/还是在驾着草原?”诗人把这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视为“云彩里”的牧女,“她的家是云彩和马背”,她“把草原携在马上,/把云彩担在双肩”。因为嘎拉玛朝的出现,“草原更绿了”,“天空更亮了”;她就是草原上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翡翠一样的头巾,/在她的头上飘摇”,她的手“轻得像丝缎”。在诗人看来,嘎拉玛朝就是蒙古族人民形象的代表,他对这位美少女的赞美就是对蒙古族人民的赞美:“呵,光荣的蒙古民族,/她像狮子一样勇敢,/呵,可爱的蒙古民族,/她像鸽子一样善良。”田间用“勇敢”“善良”来概括蒙古族人民的性格,比较精准地体现了这个骑在马背上而驰骋在白云下的英雄民族的特点。

田间的《给一位朋友》《号角》《给云雀》《飞吧》等均是反映蒙古族人民为生存而不息斗争的诗篇,表明牧民们的幸福生活是依靠自身努力争取来的。蒙古族人民具有勇敢的个性和崇尚自由的理念,当他们遭遇欺压和不公正的待遇时,就会大胆地站起来反抗施压者。这是一个从来不乏英雄的民族,他们在新社会里一定会过上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就像天空飞翔的鸿雁,恣意地翱翔在白云和青草之间。

内蒙古作为祖国的边疆地区,在双边关系的建构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且其悠久的历史文化不仅滋养了塞外大地,也给诗人的创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资源。

内蒙古有漫长的边境线,与俄罗斯和蒙古国接壤,因此在对外关系中具有明显的区位优势和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是中国与接壤国家建立睦邻友好关系的前沿阵地。田间的诗歌充分关注到了内蒙古在争取国内和平建设和建立友好国际关系上的作用,其《在边疆》一诗,首先通过“云雀”来表达了内蒙古和苏联之间的和睦关系。那只“叫得多么欢畅,/嘴唇上衔着露珠,/羽毛上浸着月光”的云雀,它想“搭早班列车,/远游到顿河岸上”,带去中国人民的问候,把中苏两国紧密地联系一起。接着,田间在中国和蒙古国的边境展示了战士们的和谐画面:边防线的一端“是一座木方,/一盆花摆在窗台上,/有几位蒙古的战士,/他们正在谈笑说唱”;而另一端则是“一座帐篷,/边防军坐在桌子旁,/桌子上有一张画,/他看得神采飞扬”。在讲述了内蒙古自治区有着和谐的边防环境之后,诗人接下来讲述了中国的边防军战士建设好边防线的决心:“想在祖国边疆,/亲手来盖一座新房,/你是想沿着国境线,/栽起一排排的白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的时候,祖国边疆需要建设,边防线更需要建设,而所有的建设都是为了建立更好的邦交关系,让“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要为和平让路,/都要为友谊歌唱”。这首诗表达了田间对建立中外友好关系的热切期望,说明了像内蒙古这样的边疆地区需要很好地利用并发挥其在外交上的重要作用。

在走访了内蒙古之后,田间充分了解了各民族文化及民族性格,认为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话传说和史诗般的口头诗歌,这些都是值得他学习的地方,为他的创作带来了宝贵的资源和启示。1956年11月,田间代表中国作协到云南昆明参加全省民族民间文学工作会议,并做了《祝福边疆歌手》的发言,田间认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里,各民族都盛开着独具特色的文学花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们登上了历史和生活的舞台,把各民族的文化宝藏奉献给社会主义祖国,国家就会变成一个百花争艳的大花园。向各民族民间文学学习,是中外著名诗人和作家创作的必经之路:“我们祖国的作家、诗人,包括兄弟民族自己的作家在内,也不能不向民间创作学习,文学的重要泉源之一,就是在这里。文学上的前辈,如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鲁迅;或者如普希金、歌德、海涅等等无数的古典作家,他们都向民间创作学习过。”[4]在学习边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遗产的同时,也应该关注各民族现实生活中的斗争、劳动、思想感情、理想和语言等,这是创作得以产生的基础和来源。在学习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并关注他们生活状况的基础上,田间认为诗人的创作还要具有时代性,他以德国诗人席勒的《潜士歌》和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的《短歌》为例加以说明,认为他们都是利用民间传说来创作的反例,可是主题思想、语言的结构和诗的风格等与民间传说差异很大,体现出较强的时代性。因此,田间号召诗人要深入各民族的生活、熟悉人民群众自己的语言,才能发掘民间宝藏并利用好民族文化遗产。1958年7月,他在出版《长诗三首》的代序中写道:“我们祖国伟大的边疆,就是一个歌海。它的每一朵浪花,就是一首歌。我在这里走来走去,是先要做一名学徒,然后和他们一起合唱,参加他们的大合唱。”[5]田间到内蒙古采风的目的,“就是要寻求存在于民间的创作素材和艺术养料。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有很多即是根据民歌和民间传说加工改造而成的,传奇性和古典浪漫情采甚浓。”[6]也就是说,田间依靠从各民族民间传说和历史文化中习得的创作资源,来完成了自己的创作,并使作品染上了浓厚的民族色彩,比如在内蒙古书写的诗篇中有《鹿》《写在马头琴上》《白云鄂博》等,均采用了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从而使诗歌具备了历史的厚重感及温馨的人文情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祖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内蒙古的工矿业为全国的现代化建设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蒙古族人民的生活也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田间关于内蒙古书写的诗篇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其中描述的很多境况早已今非昔比,但他对内蒙古工业的歌颂、对拓荒者及蒙古族人民的赞美之情,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的,反而会在岁月的积淀中散发出迷人的光彩,毕竟这些作品是难得的表现边疆和民族文化的珍贵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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