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敏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有关“丝”“缕”量词用法的产生,前辈学者已有相关论述。关于量词“丝”的产生,缑瑞隆[1]指出,量词“丝”由名词“丝”发展而来。洪琳[2]认为,迄今为止,“丝”还处在从名词到量词的演化过程中。李建平[3]、王绍新[4]认为“丝”是隋唐五代新兴的个体量词。陈虞巧[5]认为“丝”的量词用法在两汉魏晋时期出现。关于量词“缕”的产生,刘世儒[6]认为“缕”在南北朝时期出现量词用法,并称其为“综合称量法”。王绍新[7]也指出“缕”在南北朝时期始见个体量词用法。李建平[8]指出南北朝时期“缕”不是典型的量词,其名词意味还很浓。鉴于以上论述,本文旨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系统梳理量词“丝”“缕”的语法化过程,并分析其量词用法形成的动因。
“丝”本义是蚕丝。《说文·糸部》:“丝,蚕所吐也。从二糸。”《说文·糸部》:“糸,细丝也,象束丝之形。”先秦文献中,“丝”的主要义项有蚕丝、丝织品、乐弦等。“丝”表示蚕丝。例如:
(1)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诗经·卫风·氓》)
“丝”可以纺织,引申为丝织品。例如:
(2)丝衣其紑,载弁俅俅。自堂徂基,自羊徂牛。(《诗经·周颂·丝衣》)
“丝”可作为琴、瑟、琵琶等的弦或直接指代弦乐器。例如:
(3)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国语·周语下》卷三)
自东汉始,“丝”可位于名词前后作修饰成分。据“蚕丝”细微的属性,来比拟和修饰如蚕丝一样极细的事物。例如:
(4)是名为得天地书文及人情辞,究竟毕定,其善诀事,无有遗失,若丝发之间。(《太平经》卷四十一)
(5)细切菜菹菜,细如小虫丝,长至五寸,下肉里。(《齐民要术》卷八)
(6)彭城边镇,金帛盈积,冰清玉洁,丝毫无犯。(北朝《崔鹔墓志》)
到了唐五代,“丝”的用法逐渐多样,可表示除蚕丝、丝线之外的细微事物。例如:
(7)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
(8)暗去也没雨,明来也没云。日头赫赤赤,地上丝氲氲。(张鷟《朝野佥载》卷四)
也可重叠放在形容词之后,组成三音节词,表状态。例如:
(9)只昨日腮边红艳艳,如今头上白丝丝。(《敦煌变文集·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文》)
同时,这一时期“丝”出现量词用法,称量对象为形似丝状的具象物。例如:
(10)兹地足灵境,他年终结宇。敢道万石君,轻于一丝缕。(皮日休《太湖诗·游毛公坛》)
(11)万丝春雨眠时乱,一片浓萍浴处开。(吴融《池上双凫二首》)
(12)卧病匡床香屡添,夜深犹有一丝烟。(佚名《凤凰台怪和歌四首》)
(13)更被夕阳江岸上,断肠烟柳一丝丝。(韦庄《江外思乡》)
例(10)至例(13)中,“丝”位于名词“缕”“春雨”“烟”“柳”前后充当修饰成分,组成“数量+丝+名词”/“名词+数量+丝”构式,经过重新分析,“丝”充当量词用法。
至宋元时期,“丝”的使用范围快速扩展,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作为双音节的构词语素。“丝”可作中心语,也可作中心语的修饰成分。例如:
(14)若也未是,至于滴水寸丝,便须披毛戴角,牵犁拽杷,偿他始得。(《五灯会元》卷十二)
(15)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16)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17)所谓“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能知。”要之,它自有个丝脉相通,但人自不知耳。(《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八)
例(14)、例(15)中“丝”作中心语;例(16)、例(17)中“丝”是中心语的修饰成分。
第二,与“毫”“厘”“忽”等度量单位词并称,喻指抽象的细微事物。例如:
(18)夏不去而秋自来,风不凉而人自爽。今也古也,不改丝毫。(《五灯会元》卷十六)
(19)此个道理,大则包括乾坤,提挈造化;细则入毫厘丝忽里去,无远不周,无微不到,但须是见得个周到底是何物。(《朱子语类》卷二十三)
(20)为学纤毫丝忽,不可不察。若小者分明,大者越分明。(《朱子语类》卷六十四)
第三,佛典文献中出现“一丝头”“一丝子”的用法,据语境推断,是前有数词“一”修饰的名词性成分,喻指微小的事物。例如:
(21)上堂:“尽十方世界皎皎地,无一丝头。若有一丝头,即是一丝头。”(《五灯会元》卷十)
(22)禅门名迦叶大寂定门。不动一丝子,无所不通。不动一毛头,无所不达。(《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三)
同时,宋元时期“丝”作量词的用法有所发展,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称量对象除丝状实物外,还称量如光线、尘埃等虚化的视觉标志物。例如:
(23)太祖月诗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日未上时,黑漫漫地,才一丝线,路上便明。(《朱子语类·卷十二》)
(24)天为两朝元老,付与四时佳节,不动一丝尘。香霭洗金戟,飞雾洒霓旌。(王质《水调歌头·九日》)
第二,将度量单位并举,来称量抽象事物。例如:
(25)目前无一法可得。何故且听外无一丝毫说底。说外无一丝毫听底。便能透过双关,俱无异相。(《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一)
(26)雨声是你说法了也。还会得么?直下明得。更有什么一丝毫头子也。(《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
第三,作临时量词,称量抽象事物。例如:
(27)直下无一丝发隔碍。无一丝发道理。(《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八)
到了明清时期,“丝”的用法继续扩展,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作为构词语素的构词范围进一步扩大。例如:
(28)一只赤条条的白哈叭狗,浑身不留一根绒毛,却洗剥得干干净净,血丝都没有,但是死的,不是活的。(《孽海花》第二十六回)
(29)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地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
(30)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金瓶梅》第三十八回)
第二,重叠作形容词后缀,表状态。例如:
(31)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红楼梦》第八十回)
(32)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老残游记》第十三回)
第三,出现四字结构,其中“丝”喻指细微的事物。例如:
(33)小献宝说道:“继母待嫁,这也是留他不得,但一丝寸缕不许带去。(《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一回)
(34)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
(35)如何过得日子?向者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
(36)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儒林外史》第四回)
同时,明清时期“丝”作量词的称量范围继续扩大,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称量对象从线状物到非严格线状物。例如:
(37)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西游记》第六十五回)
(38)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金瓶梅》第三十七回)
第二,称量如影、风等虚化的视知觉标志物。例如:
(39)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说道:“你们看!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老残游记》第一回)
(40)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第三,称量如错误、性情、微笑等抽象事物。例如:
(41)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
(42)你今日遇见这等一件乐事,也就乐得茅厕也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五回)
(43)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有安老爷合张亲家太太绷的连一丝儿笑容儿也没有。(《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第四,量词重叠表逐指。“XX”式,表示很多、连续不断。“一X一X”式,表示一一相接[9]。例如:
(44)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水浒传》第十六回)
(45)金莲道:“哥儿,你多说了话。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你管他怎的?(《金瓶梅》二十七回)
(46)再看那堤上柳树,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丝一丝地摇动,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老残游记》第十二回)
第五,称量范围扩大到更为抽象的事物。例如:
(47)诸弟子曰:“吾师甚是私刻,我等服侍数十年,尚无丝毫秘诀传授,想你来之何益?”(《喻世明言》第十三卷)
(48)又遇着这三个,都是定做的结实家伙,个个飞纵蹦跳,力大如牛,香炉足式,把世杰围定,又似走马灯相仿,哪里有丝毫放松。(《施公案》第一百九十二回)
(49)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五回)
民国以来,量词“丝”的用法发展基于完备,在此前称量对象的基础上,抽象名词仍有所增加。可称量如声音、乐趣等。例如:
(50)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鲁迅《药》)
(51)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鲁迅《朝花夕拾》)
“缕”本义是丝线、麻线。《说文·糸部》:“缕,线也。从糸娄声。”汉以前文献中,“缕”用来表示丝线、麻线。例如:
(52)典枲掌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周礼·天官》)
(53)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墨子·尚同上》卷三)
(54)故天下诸侯罢马以为币,缕綦以为奉。(《国语·齐语》卷六)
从东汉开始,“缕”出现前有数词的用例。如:
(55)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汉书·枚乘传》)
(56)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向光抽一缕,举袖弄双针。(刘遵《七夕穿针诗》)
例(55)、例(56)中,“一缕”这一构式激发了名词“缕”的量化功能,是“缕”发展出量词用法的前期准备。
魏晋时期,“缕”又可位于动词之前作修饰成分。例如:
(57)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抱朴子·钧世》卷三十)
(58)故言势依违,未敢缕陈。情旨无隐,已昭天鉴。(《宋书》卷七十一)
(59)作鱼酱法,去鳞,净洗,拭令干,如脍法披破,缕切之。(《齐民要术》卷八)
例(57)、例(58)中的“缕”可理解为像丝线一样逐条详细地列举、陈述事情的原委。例(59)中的“缕”表示如细线状地切开某物。
南北朝时期,出现“缕”表示一般线状物的例子。如:
(60)目上白中有横筋,五百里;上下彻者,千里。目中白缕者,老马子。(《齐民要术》卷六)
到了唐五代,“缕”延续此前表示一般线状物的用法。同时也出现量词用法,可称量对象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称量丝线或由丝线制成的纺织品,如“丝线、袈裟、素帛”等。例如:
(61)终日着衣吃饭。未曾触着一粒米,挂着一缕丝。虽然如此,犹是门庭之说。(《古尊宿语录》卷十五)
(62)点检箱囊,资缗无一金半金,素帛有三缕□□。(《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四)
(63)一缕袈娑身上挂,堪与门徒长福田。(《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第二,称量范围从线状物到非严格线状物,如“鬓丝、云、烟、霞”等。例如:
(64)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韦应物《长安遇冯著》)
(65)青城丈人何处游,玄鹤唳天云一缕。(曲龙山仙《玩月诗》)
(66)数点渭川雨,一缕湘江烟。(牟融《题竹》)
(67)千重碧树笼春苑,万缕红霞衬碧天。(韦庄《中渡晚眺》)
第三,称量视觉标志物,如“红、金”等颜色词。例如:
(68)簇簌金梭万缕红,鸳鸯艳锦初成匹。(温庭筠《织锦词》)
(69)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缕金。(牛峤《杨柳枝五首·其二》)
第四,称量描绘感情的抽象物,如“愁”。例如:
(70)几时金雁传归信,剪断香魂一缕愁。(司空图《灯花三首》)
至宋元时期,“缕”的使用范围快速扩展,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作双音节的构词语素,充当修饰成分。例如:
(71)东风荡飏轻云缕,时送萧萧雨。(陈亮《虞美人·春愁》)
(72)文是文章,如物之文缕;理是条理。每事详密审察,故曰足以有别。(《朱子语类》卷六十四)
第二,可指代如“青烟、间隙”等形似线状的事物。例如:
(73)良久曰:“白猿已叫千岩晚,碧缕初横万字炉。(《五灯会元》卷十七)
(74)其上錾出鸟兽花卉,文理纤妙,邻于鬼工。而缄锁极固,泯然无毫缕之隙。(《太平广记》卷四十三)
第三,重叠形式表状态。例如:
(75)爇白桐窗竹几,渐缕缕腾腾细成篆。(危西麓《天香》)
(76)船头斫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苏轼《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
例(75)中的“缕缕”形容接连出现的细长烟气,例(76)中的“缕缕”形容纤细。
同时,这一时期“缕”作量词的称量范围明显扩大,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可称量非严格线状,如“浓墨、白云、残霞”等。例如:
(77)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梦溪笔谈》卷十七)
(78)仙翁何处炼丹砂。一缕白云下。(周德清《朝天子·庐山》)
(79)只见远树寒鸦,岸草汀沙,满目黄花,几缕残霞。(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二折)
第二,可称量视知觉物。如“纤尘、香气”。例如:
(80)大士不我,毫端莫取。蜀客心狂,纤尘一缕。(《古尊宿语录》卷三十)
(81)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第三,可称量描绘感情的抽象名词。如“愁绪”。例如:
(82)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李清照《点绛唇·闺思》)
第四,量词“缕”可重叠表逐指,指具体或抽象的事物均可。例如:
(83)放箸朝来颇不贫,野盘春蕨正宜人。玉条缕缕东风软,惭愧山家为荐新。(廖行之《和食蕨三首其一》)
(84)词梦连朝,宿酲乍醒,遐思缕缕。念十年羁泊,行吟原野,空领略,苏辛句。(单人耘《水龙吟·春日登浦镇点将台归小楼作》)
到了明清时期,“缕”的用法继续扩展,重叠形式“缕缕”使用范围广泛。例如:
(85)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缕缕。所恨未穷其底,极穷之,必更有佳境也。(《聊斋志异》卷九)
(86)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聊斋志异》卷七)
(87)去国时光偏缕缕,举头望漠自离离。(《夏商野史》第十五回)
例(85)中“缕缕”在语境中指“话语连续不断”,例(86)中“缕缕”在语境中指“琴声连绵不断”,例(87)中“缕缕”在语境中指“时光荏苒”。
同时,这一时期“缕”作量词的称量范围继续完善,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称量范围扩大,可称量如“血、火、红光”等事物。例如:
(88)见血一缕则命即绝,人畜同之。(宋应星《天工开物·佳兵》)
(89)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水浒全传》第十八回)
(90)只见那物若天星四散,化红光一缕,冲空而去。(《绿野仙踪》第八十八回)
第二,称量对象增加,如“笛音、凉风”等听觉、触觉类事物。例如:
(91)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红楼梦》第七十六回)
(92)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汗毛直竖,便又躺下。(《红楼梦》第八十二回)
第三,增加描绘感情的抽象称量对象。例如:
(93)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94)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聊斋志异》卷八)
(95)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
第四,量词“缕”重叠表逐指,数词省略,形成“XX”式。例如:
(96)那葛衣又逐缕缕开了,却与蓑衣相似。(《醒世恒言》第三十卷)
(97)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聊斋志异》卷二)
(98)如切萝卜甘蔗一般,劈作数十段,热气蒸蒸,鲜血缕缕,肉俱跳动,骨尽分离。(《野叟曝言》第一百一十七回)
例(96)中“缕缕”表示“一一相接”。例(97)、例(98)中“缕缕”表示“连续不断”。
民国以来,称量范围基于完备,在此前称量对象的基础上,抽象称量对象仍有所增加。例如:
(99)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老舍《鼓书艺人》)
(100)她眉间有皱,一丝极细微极不易被察觉的纹线,似一缕缠绵又苦一抹忧郁。(王朔《无人喝彩》)
语法化研究表明,意义的语法化主要表现是“语义泛化”[10],即一个语言成分的意义逐渐失去其具体的、特指的语义成分而变得概括和抽象。语义泛化的直接后果是导致一个特定的语言成分得以进入它以前不能进入的句法环境,从而扩大了这个语言成分的语境类型和语境范围[11-13]。结合这一理论,我们通过考察“丝”“缕”所能进入的句法环境,即其所搭配的语境类型和语境范围,可以揭示其作为量词产生和发展的路径及机制。现将“丝”“缕”的语义泛化分为以下几个步骤。
“丝”最初专指“蚕丝”,延伸指如蚕丝的细线和其他极细的事物,如“发丝”。“缕”最初专指“丝线”,延伸指一般线状物,如马目中的线。由专指一物扩展到指代与此物具有相似特征的它物,是人类认知的自然延伸,符合认知语言学所提出的隐喻机制。
从描述形似名物到提取其显著特征,作为对中心语的修饰补充成分。“丝”可作名词的修饰成分,如“柳丝”,也可重叠放至形容词之后,表状态,如“白丝丝”。“缕”在动词前充当修饰成分,表方式。语境义有具象的,如“缕切”,也有抽象的,如“缕陈”。此时“丝”“缕”单纯的名词属性已经动摇,语义逐步泛化,“丝”“缕”已非单纯表单义的具象名物词,为其进一步量化做了前期准备。
名词本身具备可以量化的功能,“丝”“缕”前有数词,“数+丝”和“数+缕”构式压制产生量的语境义,加之“丝”“缕”可作修饰限定成分,其单纯的名词属性已经动摇,在“数+丝/缕+名”与“名+数+丝/缕”构式中,“丝”和“缕”吸收了名词中量的功能,表达称量的语义。“丝”“缕”量词用法的确立,标志着其语义泛化有了质的飞跃。
量词“丝”“缕”由专称量语源名词扩展到称量相似物名词。唐五代,量词“丝”可称量“鬓发”“柳枝”“春雨”“烟”;量词“缕”可称量“袈裟”“云”“烟”“霞”等。称量对象从语源名词到相似物名词,这与名词“丝”“缕”从特指名物词到形似名物词所运用的隐喻机制相类似。可见,至迟在唐五代时期,量词“丝”“缕”语境范围已初步扩大。
宋元时期,量词“丝”“缕”的称量范围进一步扩展,由符合线状特征的名物泛化到非严格线状的视听知觉物,量词“丝”可称量“光线”“尘埃”;量词“缕”可称量“香气”“纤尘”等。明清时期称量范围更广,量词“丝”可称量“缝隙”“影”“风”等;量词“缕”可称量“火”“笛音”“言语”等。它们多不具严格线状物的形态,而是视听知觉物,需要借助联想将其具象化才能实现称量,这一过程同样是隐喻机制在起作用。称量对象从实体名物词到视听知觉名物词,标志着其语义泛化进一步加深。
宋元时期,“丝毫”“丝发”借用为临时量词可称量抽象事物,如“差错”“道理”“障碍”等。晚至清代,量词“丝”称量对象出现,如“性情”“微笑”等抽象名物。量词“缕”在唐代就出现抽象称量对象“愁绪”,明清时期扩展到“伤怀”“柔肠”“情思”“幽魂”等。这些抽象名物与“丝”“缕”在语义上已无直接关联,必须借助量词本身的属性。“丝”作量词具备称量细微事物的功能,而“缕”所具有的称量连绵不断的事物的属性与“愁绪”连绵不绝的特点相对应。称量范围从具体物名词到抽象物名词,标志着“丝”“缕”语法化程度加深,语义泛化程度处于高级阶段。
另外,我们认为,称量对象的改变也会影响“丝”“缕”作为量词的功能变化,为“丝”“缕”的语义泛化提供条件。直观的表现即是“丝”“缕”从“计实量”到“计虚量”。“丝”与“缕”作量词最初都只是称量具体事物,所计的是实量,但当“丝”“缕”发展到组配抽象事物后,其计量功能减退,转而称量微量的不可明确计数的事物,此时,数词仅限于“一”。量词“丝”“缕”已没有计实量的功能,只是一种虚指,称量功能从实到虚,也是“丝”“缕”语法化加强的一种途径和表现。
综合以上分析,“丝”“缕”量词用法产生的动因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其一,词汇双音化的驱动。为了准确、精密地表情达意,单音节的名词和动词也开始复音化,为凸显名词和动词的属性特征,可采用拟象化的修饰,对名词或动词中心语起修饰限定作用,如“丝发”“藕丝”“缕切”“缕陈”。这为“丝”“缕”发展出量词用法做了前期准备。其二,“丝”“缕”自身隐含的可作修饰性成分的特性。词本身所表达事物的形状、质量等属性,与其他有类似属性的词,可以通过隐喻的方式建立联系,如“丝”与“发”“柳”“雨”“脉”因形状相似,具备天然组配优势。其三,具象名词自身的可量化功能。双音节词“丝发”“柳丝”在语境中如要称数,同样具备可量化功能的修饰成分“丝”便首当其冲,经过重新分析不再只单纯地具备名词属性而产生量词用法,成为一个新的语法单位。其四,数词在语境中出现,使“数+量+名”和“名+数+量”构式固定化。数词位于“丝”“缕”之前直接促成其量词地位的确立。综之,“丝”“缕”量词用法来源于构式的重新分析。“丝”可与形似丝状物的名词组配,同时数词出现,如“一丝缕”“一丝烟”共同组成名词性结构。“数+名”的组合必然存在量的功能,其中,“缕”和“烟”无疑都为名词,“丝”就此吸收构式中量的功能而充当量词。
鉴于上述分析,得出以下结论。唐五代,“丝”“缕”出现量词用法。至宋元时期,“丝”“缕”称量对象逐渐增多,量词用法快速发展。到了明清阶段,“丝”“缕”称量范围不断扩大,量词用法发展成熟。民国以来,“丝”“缕”量词用法发展完备。“丝”“缕”语法化的途径是隐喻作用下的语义泛化,语法化加强的表现是“丝”“缕”作为量词的称量功能由实到虚。“丝”“缕”量词的产生动因包括词汇双音化的驱动、“丝”“缕”可作修饰成分的特性、数词在语境中频繁出现使具象名词自身的可量化功能被激发。综合以上因素,构式压制作用下经过重新分析,“丝”“缕”不再只具备名词属性而产生量词用法。
“丝”和“缕”的语法化过程与途径基本相同。不同点在于:一是,“丝”强调丝状物,同时汲取丝线细小微量的特性,“丝”在作修饰成分时,侧重描绘丝线状和微量的状态。作量词时,称量功能侧重于表现名物词的微量特征。因此,更易进入表微量和表否定含义的句法环境。而“缕”强调线状物,同时汲取丝线连绵不断的特性,在作修饰成分时,“缕”侧重描绘细长、连绵不绝的状态。称量对象也侧重于连续不绝的名物词,更易进入具备抽象意义的句法环境。二是,较之“丝”而言,“缕”的称量功能发展更为迅速,“缕”所能进入的句法环境更为多样。关于两者之间差异的原因,还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