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传》《史记》异文比较看周礼的衰落

2021-12-04 07:17郭浩瑜
关键词:左传史记

郭浩瑜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左传》和《史记》,一个产生于先秦,一个诞生于西汉,二者虽然同属上古汉语文献,实际上语言已经有了一定的差异。这些差异在二者的异文对比里可以探寻到不少蛛丝马迹。本文主要关注的是《史记》在语言中所体现出来的周礼衰落的历史事实。

《史记》在采用《左传》的相关材料时,很有规律地删改了一些有关礼的内容。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左传》人物对话中有关礼的内容,多数是各国贤德之人所发表的有关礼义的讨论,或劝谏、或讽议、或评论,经常引用《尚书》《诗经》等文献,其中许多观念带有重视社稷、民心、德行、道义等进步思想,是早期华夏文明的踪迹,先民智慧的结晶,也是儒家思想的根源所在。

从我们的调查来看,几乎所有来自《左传》的与礼相关的内容,《史记》都会有所删节。例如:

(1)a.郑之入滑也,滑人听命。……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臣闻之: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今天子不忍小忿以弃郑亲,其若之何?庸勋、亲亲、昵近、尊贤,德之大者也。即聋、从昧、与顽、用嚚,奸之大者也。弃德、崇奸,祸之大者也。郑有平、惠之勋,又有厉、宣之亲,弃嬖宠而用三良,于诸姬为近,四德具矣。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目不别五色之章为昧,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狄皆则之,四奸具矣。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怀柔天下也,犹惧有外侮;扞御侮者,莫如亲亲,故以亲屏周。召穆公亦云。今周德既衰,于是乎又渝周、召,以从诸奸,无乃不可乎?民未忘祸,王又兴之,其若文、武何?”王弗听,使颓叔、桃子出狄师。(《左传·僖公二十四年》)①

b.十三年,郑伐滑,……王怒,将以翟伐郑。富辰谏曰:“凡我周之东徙,晋、郑焉依。子颓之乱,又郑之由定,今以小怨弃之!”王不听。(《史记·周本纪》)②

(2)a.冬,秦饥,使乞籴于晋,晋人弗与。庆郑曰:“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四德皆失,何以守国?”虢射曰:“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庆郑曰:“弃信背邻,患孰恤之?无信,患作;失援,必毙。是则然矣。”虢射曰:“无损于怨,而厚于寇,不如勿与。”庆郑曰:“背施幸灾,民所弃也。近犹仇之,况怨敌乎?”弗听。退曰:“君其悔是哉!”(《左传·僖公十四年》)

b.十四年,秦饥,请粟于晋。晋君谋之群臣。虢射曰:“因其饥伐之,可有大功。”晋君从之。(《史记·秦本纪》)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左传》中那些有关周礼的劝谏之语,总是被《史记》或删除或概括或别用它语来表述。上例(2)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庆郑是一个忠诚、耿直而且有见识的大臣,他的话和《左传》中其他一些贤能君子的言论一样,有对职守的恭谨,对国家的忠诚,且又不失其个人的性格特点,和石碏、赵盾这样的名臣相比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但是《史记》只是突出了晋对秦的背信弃义,而略去了晋国内部守信与背施的辩论,不但弱化了晋惠公失败和覆灭的真正原因,也大大削弱了《左传》原本的对道义的坚守和教化的思想。《史记》还把有关庆郑的其他的重要言论也都删除了,其中都是很有见地的言论,比如:

(3)三败及韩。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若之何?”对曰:“君实深之,可若何?”公曰:“不孙!”卜右,庆郑吉,弗使。步扬御戎,家仆徒为右。乘小驷,郑入也。庆郑曰:“古者大事,必乘其产。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训,而服习其道;唯所纳之,无不如志。今乘异产,以从戎事,及惧而变,将与人易。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偾兴,外强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听。(《左传·僖公十五年》)

(4)壬戌,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公号庆郑,庆郑曰:“愎谏违卜,固败是求,又何逃焉?”遂去之。(《左传·僖公十五年》)

(5)蛾析谓庆郑曰:“盍行乎?”对曰:“陷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十一月,晋侯归。丁丑,杀庆郑而后入。(《左传·僖公十五年》)

这些言论放在一起,庆郑的形象才完整,晋惠公作为一个晋君的形象以及他和晋文公重耳的巨大差异才能凸显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晋文公的形象正是因为这些人物的衬托才显得更加完整和鲜明,而《史记》却都毫不留情地删掉了。失去了这样的文字,春秋“礼”的血肉就被抽除了,变成了比较单调单一的标签和概念。《左传》一直在勾勒义、礼、德、信、文等理念,但它不是罗列死板的教条,而是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的言论记录、相关材料的择取等方式全面地呈现出来。

《左传》的“礼”是有逻辑的,也就是说,何谓无礼,如何失败,它会通过史实的前因后果的记载加以展示,而不是下简单的断语。比如:

(6)a.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b.三十三年春,秦兵遂东,更晋地,过周北门。周王孙满曰:“秦师无礼,不败何待!”(《史记·秦本纪》)

例(6)b把《左传》中有关秦师“左右……三百乘”的行为表现删除了,直接下了一个“秦师无礼,不败何待”的断语。去掉了有关秦军“无礼”表现的描写,“无礼”的判断就显得无所依托,让人不知何为“无礼”;后文也没有对“无礼”和失败之间的逻辑关系进行解说,只剩下抽象的评价。这样的表述直接削弱了对“礼”的教化。

(7)a.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b.殽之役,晋人既归秦师,秦大夫及左右皆言于秦伯曰:“是败也,孟明之罪也,必杀之。”秦伯曰:“是孤之罪也。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是贪故也,孤之谓矣。孤实贪以祸夫子,夫子何罪?”复使为政。(《左传·文公元年》)

c.三将至,缪公素服郊迎,向三人哭曰:“孤以不用百里傒、蹇叔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耻,毋怠。”遂复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史记·秦本纪》)③

上例(7)的对比也很鲜明,《史记》中秦穆公的话题主要落在复仇雪耻上;而《左传》中秦穆公的话则全为穆公本人的反躬自省,这才是更加超越时代的更为理想的观念和做法。

其二,在剪裁上,《史记》删掉了大量《左传》中有关“君子曰”的内容,偏好各种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史记》所选取的这些情节,往往在人物关系、行为理据上和春秋时期整体的氛围并不一致。比如例(8)就直接删掉了“君子曰”的内容,例(9)则大大弱化了原文的内容。

(8)a.冬,齐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晋。王以上卿之礼飨管仲。管仲辞曰:……管仲受下卿之礼而还。君子曰:“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让不忘其上。《诗》曰:‘恺悌君子,神所劳矣。’”(《左传·僖公十二年》)

b.齐桓公使管仲平戎于周,使隰朋平戎于晋。王以上卿礼管仲。管仲辞曰:……管仲卒受下卿之礼而还。(《史记·周本纪》)

(9)a.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晋人不出。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用孟明也。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左传·文公三年》)

b.于是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崤中尸,为发丧,哭之三日。乃誓于军曰:“嗟士卒!听无哗,余誓告汝。古之人谋黄发番番,则无所过。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傒之谋,故作此誓,令后世以记余过。”君子闻之,皆为垂涕,曰:“嗟乎!秦缪公之与人周也,卒得孟明之庆。”(《史记·秦本纪》)

《史记》在择取《左传》材料的时候,大部分删掉的都是这些君子(或有名有氏,或统称“君子”)的言论;而他增加或详细描写的多是一些奇闻异事,反而是《左传》多不记载的。比如季札挂剑、公孙杵臼与程婴大义救孤、伍子胥伯噽鞭尸、伍子胥临死抉眼观吴败等比较具有传奇色彩的情节。这些情节往往在整个春秋历史的社会环境与事件链条里关联不大,显得较有传奇色彩。尤其是一些个人复仇的血脉贲张的故事深受司马迁喜爱。《左传》注重的是社会范例、公序良俗,个人的恩怨反而记录较少。可以说《左传》作者并不鼓励这种个人行为。我们阅读以下有关伍子胥之死的记载,可以看到很明显的观念和风格差异:

(10)a.吴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馈赂。吴人皆喜,唯子胥惧,曰:“是豢吴也夫!”谏曰:“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济其欲也,不如早从事焉。得志于齐,犹获石田也,无所用之。越不为沼,吴其泯矣。使医除疾,而曰‘必遗类焉’者,未之有也。《盘庚之诰》曰‘其有颠越不共,则劓殄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邑’,是商所以兴也。今君易之,将以求大,不亦难乎?”弗听。使于齐,属其子于鲍氏,为王孙氏。反役,王闻之,使赐之属镂以死。将死,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毁,天之道也。”(《左传·哀公十一年》)

b.越王句践率其众以朝吴,厚献遗之,吴王喜。唯子胥惧,曰:“是弃吴也。”谏曰:“越在腹心,今得志于齐,犹石田,无所用。且《盘庚之诰》有‘颠越勿遗,商之以兴’。”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属其子于齐鲍氏,还报吴王。吴王闻之,大怒,赐子胥属镂之剑以死。将死,曰:“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为器;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史记·吴太伯世家》)

《左传》中的伍子胥直到临死都充满对吴国国运的忧虑,体现着忠于职守的先秦君子的气度与风范;而《史记》大大省略了伍子胥的耿耿劝谏,删除了他临死之时有关“天道”的议论,反而增加了这样的内容:“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惨烈的言辞里带着刻骨的怨恨和复仇心理。这种情绪《左传》里是比较少见的,《左传》的语言整体显得较为理性和克制。从两书在记叙语言上详略侧重的不同,我们可以观察到身处不同时代的《左》《史》两书作者不一样的价值观。

其三,昭穆制的有关内容在《史记》中也被删改了。昭穆是古代宗法制度中宗庙或宗庙中神主的排列次序,始祖居中,以下父子递为昭穆,左为昭,右为穆,称为“左昭右穆”。以周早期的世系为例,周太王的儿子是吴太伯、虞仲、王季,所以他们是太王之“昭”;虢仲、虢叔、周文王是王季的儿子,所以他们是王季之“穆”;而文王的儿子周武王、周公旦、管叔鲜、蔡叔度等,就是文王之“昭”;成王、唐叔等,则是周武王之“穆”。以此类推。

《左传》中会出现一些有关昭穆制的内容,用于指称相关祖先在世系排列中的血缘关系。而《史记》在相应的内容里一般会把“昭”“穆”二字删除或由别的词语替代。例如:

(11)a.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宫之奇)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左传·僖公五年》)

b.虞君曰:“晋我同姓,不宜伐我。”宫之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为文王卿士,其记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史记·晋世家》)

(12)a.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臣闻之: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b.王怒,将以翟伐郑。富辰谏曰:“凡我周之东徙,晋、郑焉依。子颓之乱,又郑之由定,今以小怨弃之!”王不听。(《史记·周本纪》)

(13)a.子鱼曰:“……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为大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五叔无官,岂尚年哉?曹,文之昭也;晋,武之穆也。曹为伯甸,非尚年也。今将尚之,是反先王也。……”(《左传·定公四年》)

b.蔡侯归而之晋,请与晋伐楚。十三年春,与卫灵公会邵陵。蔡侯私于周苌弘以求长于卫;卫使史鳅言康叔之功德,乃长卫。(《史记·管蔡世家》)(按,史鳅字子鱼)

《左传》中的“昭穆”一般是并现的,且都是出现在对话中。在《史记》相应的内容处,或者将“昭穆”改为“子”,如例(11);或将原文的对话概括成相对短小的内容,删掉了“昭穆”相关的话,如上例(2);或者直接将相关的对话彻底删除,如例(13)。

《史记》全书只出现一次有关昭穆制的记录,即在《自序》里提到一句“维高祖元功,辅臣股肱,剖符而爵,泽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杀身陨国。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这里并不涉及有关昭穆制的具体表述,只是表泛指而已。

出现这种情况,当是西汉时期的人已经对这样的制度名称比较陌生,史家根据当时读者的语言和文化习惯,将其改为当时人惯用的表述。

其四,四言格式的衰落。《左传》中庙堂之上的语言,都是用非常典雅、精炼的四言格式,和《尚书》《诗经》的语言比较一致。上文提到的“君子曰”也常常如此。那些先民的智慧言语通过铿锵有力的四字句式大义凛然地表达出来。两千多年过去了,这样的语言读起来仍然掷地有声,粲然有光。对于相关内容,《史记》多数换成了参差不齐的语句,表现出更口语化的倾向。实际上《左传》的日常口语应该也是参差不齐的,不过它所记录的多是贵族的生活,内容多为贵族有关政治、文化的重要言行,故而他们的对话多数是用庄重、典雅的四言格式,这是周礼在语言方面所体现出来的一种外在形式特征。比如:

(14)a.夏,狄伐郑,取栎。王德狄人,将以其女为后。富辰谏曰:“不可。臣闻之曰:‘报者倦矣,施者未厌。’狄固贪惏,王又启之。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狄必为患。”王又弗听。(《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b.十五年,王降翟师以伐郑。王德翟人,将以其女为后。富辰谏曰:“平、桓、庄、惠皆受郑劳,王弃亲亲翟,不可从。”王不听。(《史记·周本纪》)

(15)a.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b.缪公问蹇叔、百里傒,对曰:“径数国千里而袭人,希有得利者。且人卖郑,庸知我国人不有以我情告郑者乎?不可。”(《史记·秦本纪》)

有人说《左传》的语言非常保守,实际上《左传》的语言有其不同的历史层次,作者会根据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对象来调整,有时通俗,有时典雅,好比我们今人在法律文书、文学作品、新闻报纸、网络交流、平时用语上会有不同的语言特点一样。《左传》在记录贵族在朝堂上的对话时,以庄严典雅的四言格式为主,这极有可能是当时贵族庙堂用语的真实再现,并非作者刻意仿古。《史记》时代周礼丧亡,贵族体系崩塌,原来的阶层用语也衰落了。司马迁在采用《左传》的材料时,除非直接抄写原文,大多数情况下都改成了适合汉代人阅读的语言表达。

《史记》跟《左传》对比,其中所体现的对礼的疏离和淡化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春秋时期姓和氏有严格的区分,姓可以区别血缘与婚姻,而氏则可以区分贵贱等级;但到了《史记》这里,姓、氏已经不分,书中经常用“姓某氏”这样的表述,如“姓姬氏”(《周本纪》)、“姓嬴氏”“姓赵氏”“姓芈氏”(《秦本纪》)、“姓项氏”(《项羽本纪》)等等。一些在《春秋》和《左传》中原本带有褒贬色彩和文化意义的词,到《史记》中则逐渐不予区分。以行走义动词“奔”“走”“行”为例:《左传》中的“奔”常用于表示贵族从本国逃往某地,多因本身有过错而发生,作者选用此词,往往带有批判、贬义色彩;假如逃亡者本身无过错,值得同情或褒扬,作者则常用“行”来加以讳饰;“走”则常用于个体在战役或格斗中徒步逃跑。《史记》中这种差异逐渐消失不见。[1]如《史记·郑世家》出现“段出走鄢”这种表达,这在《左传》中是没有的,同样的情况《左传》一般用“出奔”或“奔”。又如《左传·僖公四年》里太子申生被骊姬陷害,有人劝他逃走说“子其行乎”,用的是较为委婉的“行”;到了《史记·晋世家》却变成了“可奔他国”。显然汉代人对于“奔”和“行”的细微差别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了。李迅在比较《左传》《史记》的用词的时候,也提到《左传》对诸公称谓上一般要遵守爵位等级制度,在“卒-死”“杀-弑”这样的词语使用上也更强调与礼有关的区分[2]。

关于《左传》和《史记》所体现出来的对“礼”的重视程度不同的原因,朱玉纯已有讨论,他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是“由于历史、文化环境的变化,导致‘礼’的含义改变”;其二是“司马迁与左氏人生经历和遭际的不同,造成两位作者主观意识和思想上的差异”。[3]本文基本认同这个观点。

关于《左传》《史记》在语言上的差异所体现出来的社会文化的变迁,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本文仅为引玉之砖,期待更多学者的深入研究。

注释:

①文中所采用的《左传》《史记》材料来自以下文献: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西汉)司马迁撰、韩兆琦译注“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史记》,中华书局2010年版。

②部分《左传》《史记》原文比较长,和论述无关的内容,文中用“……”代替,以节省篇幅。

③文中《左传》和《史记》在部分用字上会有一些不同,比如秦穆公,《左传》为“穆公”,《史记》为“缪公”;“崤山”,《左传》用“殽山”,《史记》用“崤山”。本文按通行本的原文用字,不进行修改。余皆仿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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