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光鹏,王向明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在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中,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人受到不同地理环境、生存境遇和生存方式的影响,以及交通工具、交往方式和交流程度的限制,积淀了迥异的文化样态、文化模式和文化精神,形成了总是或隐或显地影响自身言行举止的价值冲突。如今的世界真正步入了马克思所预言的“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的全球化时代,旨趣各异的价值观念之间相互碰撞博弈的程度愈演愈烈。价值共识正是立足于全球化时代价值观念多元多样的客观现实,目的是在降低价值观念分歧分化的基础上达成价值统一,改变无序、失衡及失范的状态。价值共识达成的过程不是对多元多样、分歧分化的价值冲突的简单否定或替代,而是将潜在的分歧、冲突摆上台面并寻求最佳解决方案的过程。习近平指出:“中国方案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共赢共享。”(1)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39页。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在全球化时代建构的引领人类社会发展方向的共识理念,是通过打破历史文化传统障碍,使世界各国充分表达诉求、深入沟通理解,进而消解重大分歧的新方案,旨在营造和睦的发展氛围,创设良好的发展环境,积极探索应对全球性问题的共同体机制,实现共谋发展、合作共赢。
随着“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同主体的价值感知、互动交流、持续沟通内嵌于世界历史语境之中,进而塑造着价值场域,推动着单一向多元的转变。严格说来,价值层面毫无差异和矛盾、更无冲突的状态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是短暂的。纵观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价值冲突状态无论或隐或显,往往只具有消极甚至破坏作用,导致鸿沟、裂变、对抗,进而产生社会分裂和争斗。
所谓价值观念的冲突,是指价值主体因需要、利益及目标不同而发生在观念层面上的矛盾甚至是对抗,在纵向上表现为古今并存、新旧交替,在横向上表现为东西交汇、多元共存。从纵向上来说,价值观念的冲突表现为传统价值观、现代价值观、后现代价值观并存且深度交流碰撞的一种时间性冲突。传统价值观是在中华民族几千年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社会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是作为一种古老文明内化于人们生活方式之中的文化观念系统。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展开,与工业社会、市场经济、公民社会相伴而生的西方现代价值观开始涌入,推崇以个人自由、契约精神、法制理念为特征的价值观念。尽管传统价值观存在的基础正在逐步丧失,但是其固有的文化传承机制却不容易击碎。后现代价值观是基于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而产生的一种具有明显的超越现代、否定主流的理论倾向。三种价值观以“时空压缩”的形式交织共存,引发价值领域的碰撞与危机,构成了价值观念冲突的时间态势。勒庞所描述的“以往的观念虽已残破不全,却依然有着十分强大的力量,取而代之的观念仍处于形成的过程之中”(2)[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正是价值观念领域的真实写照。从横向上来说,价值观念的冲突表现为东西方之间以及国内不同地域、阶层、群体之间深度交流碰撞的一种空间性冲突。一方面,东西方之间由于历史文化、政治制度、经济形式不同,即使彼此之间的价值观念具有某些相似甚至相通之处,但依然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本质差异。历史上中国农耕文明产生的儒家文化强调舍生取义、和而不同,西方海洋文明产生的西方文化强调唯利是图、弱肉强食,两者始终处于碰撞交锋的状态。当今时代的东西方价值观念冲突主要体现在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为中心的思想观念的冲突。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的转型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加快了利益格局的调整甚至变更,使价值观念的冲突开始显现且日趋激烈,国内不同地域、阶层、群体价值观念在价值选择评价与日常生活方式、现实生活世界与网络虚拟世界中发生着深度碰撞和对抗。
所谓价值实在冲突,是指价值主客体之间、主体之间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形成的各种不均衡、不协调、不满足的一种关系状态,主要表现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一方面,人类社会由自然演化而来,人与自然的关系长期备受关注。农业文明时期的生产力发展制约着人类对自然的改造,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依存且人对自然抱有畏惧之心。随着农业文明逐渐向工业文明过渡,人类改善自身生存条件的欲望得以唤起,宣称要从自然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便开始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达到登峰造极的疯狂程度,结果导致生态环境变得愈发恶化,戳到的是全世界的痛点。另一方面,当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状况无法满足所有人的利益需求时,会在社会群体中引发利益冲突。丹尼尔·贝尔提出的“中轴理论”就是着重强调社会的分立和多原则支配的性质,强调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各自具有不同的价值诉求。(3)[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4页。在某种程度上,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核心价值诉求分别体现为稳定性与合法性、效益或利益至上、生存生活方式的表达与传承。三个不同领域的价值诉求之间相互影响,任何一个领域中产生的价值诉求在其他领域都会有所应答,乃至会产生冲突。
在承载价值沟通的世界历史语境中,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对话与交流日益频繁,既会加强彼此之间的相互认识和理解,促进彼此之间的真诚合作和发展,又因利益矛盾的普遍存在、不同价值观念的交汇冲撞、文化传统与社会制度差异而导致多元多样、分歧分化的价值冲突愈发突出而绝非暂时表现。
首先,利益矛盾的普遍存在是导致价值冲突的根本缘由。价值层面的彼此否定或竞争,以及由分歧和矛盾导致的相互排斥与摩擦,本质上反映的是处在一定经济关系中的主体利益不同。马克思指出:“‘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6页。利益是与主体生存发展最直接、最紧密的社会存在,经济利益在各种利益关系中又处于最根本的地位,决定着主体的价值取向、价值观念、价值判断、价值选择及其发展变化,影响着主体的价值生活。在全球化时代的不平衡世界体系之中,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不同文明之间在交流与碰撞过程中的地位也不平等。强势文明凭借经济实力开疆扩土,试图强行渗透以征服弱势文明;弱势文明为保卫生存而战,试图排斥拒绝以反抗强势文明,从而导致价值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
其次,不同价值观念的交汇冲撞是导致价值冲突的直接缘由。不同价值观念的激荡与交锋在如今的地球村中已是在所难免,而且冲突程度会伴随着双方之间目标的差异程度的加剧而不断加剧,由此引起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在国际政治领域,“核心价值观不断被抽象化、符号化,逐渐成为生存方式的图腾,阵营间对抗的利器,乃至民族兴衰的原因”(5)潘维,玛雅:《聚焦当代中国价值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页。。一些西方国家叫嚣着“为价值观而战”进而大肆干涉别国内政,带来不同价值思潮之间的相互缠绕、相互碰撞、难解难分,加之信息技术不断革新所带来的网络传播的交互性和内容生产的及时性,致使冲突现象频繁发生、难以消除。
最后,文化传统与社会制度差异是导致价值冲突的深层缘由。“要使多数人能对同一象征具有同一意义,他们必须有着相同的经历”(6)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4~15页。,而相同的经历要以相同的文化传统与社会制度为背景支撑。因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在文化传统与社会制度上的差异性存在及其彼此之间的异质性,不同主体的价值观念各不相同甚至是相背离的,进而从客观上制约着其价值行为、价值活动。随着“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的价值观念一同涌现出来,一些新的价值观念被越来越广泛地接受,那些具有深刻民族意义的价值差异也依然不会消除,反而会变得愈发明显和突出,从而导致价值冲突随之愈发突出。
价值冲突在中西方历史上早已有之,如今依然是既重大又颇具前沿性的现实问题。在瞬息万变、头绪繁多、问题成堆的全球化时代,人类正经历先前从未有之的价值碰撞与深刻嬗变,其造成的结果不是价值趋于单一而是异常复杂。
首先,价值冲突的涉及领域极为广泛乃至全面展开。随着地域界限的打破、社会交往跨越时空限制,世界多种文化和价值体系涌现出来,使得不同主体的交融、碰撞、对抗和冲突日益加深。如今冲突范围涉及到政治生活、法律法规、经济社会、文化观念等诸多领域,从个体到群体,从区域到全球,从现实到虚拟,已然呈现出完整意义上的价值冲突。
其次,价值冲突的表现形态纷繁复杂且随时代而变。不同的时代或不同的民族、同一时代的不同民族或同一民族的不同时代,哪怕是在同一时代的同一民族,价值层面往往存在着差异,价值冲突更是错综交织、犬牙交错。从时空整合的视角来看,既有时间序列上的摩擦,又有空间向度上的博弈;从价值主体的视角来看,既有不同主体之间的价值分野,又有同一主体自身的观念纠结;从冲突方式的视角来看,既有以武力侵略为手段导致的精神征服,又有以隐蔽渗透为形式引发的价值颠覆;从冲突程度的视角来看,有激烈的也有缓和的,有暂时的也有长远的。不同的时代既赋予了价值层面不同的背景、内容和主题,又决定了价值冲突在社会诸领域扩散的同时不断变化,令人不断思索、苦觅良方。
最后,价值冲突的消解弥合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价值冲突反映着社会在一定时期内客观存在的矛盾,如今更是与主体的物质利益、文化传统、历史地缘和社会习俗紧密相关,丝毫不可分离。一些传统的具有超地域性的价值冲突已经大大超出了原有的影响范围且普遍地、空前地得以强化,一些新的问题和冲突不断闯入现实视野。与此同时,价值冲突的调控和消解弥合往往需要主体在社会心理、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等方面做出相应的转换与调适,自觉自愿摒弃心理惰性、调节价值行为,消除价值层面的“厚此薄彼”,实现“新陈代谢”。因此,价值冲突的消解弥合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欲快速根除冲突的企图只能是缥缈的憧憬,单靠外力强推或观念“灌输”既不可持续,又难以彻底。
日益多元多样、分歧分化的价值冲突既使得精神上“群龙无首”,行为上“莫衷一是”的状态成为常态,又使得“多与一”“实然与应然”两极关系的调适成为价值领域的重要课题。亨廷顿指出:“一定程度的共识,是任何社会群体存在的先决条件。”(7)[美]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页。共同体的有序运行,离不开其成员在价值层面的基本共识。不同主体的价值认识由多元多样、分歧分化到相互一致、和谐共存的“多”中求“一”过程,就是价值共识的达成过程。价值共识关联着不同主体的情感记忆、历史认知、思维习惯、伦理信念,要求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秉持的“道并行而不悖”的理念,认识到不同的价值理想、价值取向是相依而非断裂的关系,致力于兼容而不是排他,要达成价值层面的共识和一致,以解决价值冲突带来的争端。
价值共识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一定地域范围内的不同主体在社会实践过程中对某种或某类价值问题形成的共同的、一致的认识。马克思指出:“‘价值’这个普遍的概念是从人们对待满足他们需要的外界物的关系中产生的。”(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06页。作为重要的哲学范畴,价值实质上是以主体为尺度的主客体关系的一种判断,是客观事物具有的满足主体需要的功能和属性。价值的本质在于主体性,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因为人是有目的的价值动物,是价值认知、价值追求、价值创造、价值实现的承担者和选择者,人活动的目的都是按照主体自身的价值去选择。当然,每一个主体都对客观事物有着自己的个性需求,但这些个性需求并非特立独行、不可重合交叉,每一个主体所处的共存状态决定各个主体之间存在着共同需求和共同利益,进而孕育出一定的共识。共识是“在一定的时代生活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的个人所共享的一系列信念、价值观念和规范”(9)[英]戴维·米勒,韦农·波格丹诺:《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邓正来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6页。。在特定的意义结构中,“一”来源于“多”,差异是共识得以存在的前提和基础。共识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群体、组织通过理性的互动、价值的沟通在观念层面的相同看法或观点,即所达成的肯定、认同和接受状态。
价值共识“往往表现为人们对于某种价值观念的赞同、肯认或尊重的态度,而这种态度最终又会导致人们价值观念的变化或社会行为的调适”(10)汪信砚:《价值共识与和谐世界》,载《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在对外部世界的认知过程中,虽然不同主体在目的与意愿方面的差异性可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念,但是不同的价值观念不能掩盖主体共存的生活处境。唯有通过深层次的思想沟通和交流,就共同需求和共同利益而在价值观念上达成某种彼此可接受、协调一致的意见,才能和谐相处、共谋发展。价值共识就是以主体价值的差异性为前提,持有不同价值观念的主体通过交流沟通、降低分歧以追求协调一致,达成符合共同体发展、广受认可的基础性价值信仰和价值目标的一个包括起点、进展、结果的连续性过程或状态描述。作为共同体内部成员意志的集中体现,价值共识绝非不同价值观念的趋同,而仅仅是一种最低限度的共识,目的是使不同价值观念相互理解、相互融合,以达到思想共鸣、心灵契合。当然,由于存在不同利益需要、不同价值诉求的差异性主体,多元多样、分歧分化的价值冲突时有发生。然而,差异意味着协调而非分离,价值共识与价值冲突能以张力保持着动态平衡,形成非此即彼与共存共处的统一、排斥抵牾与互补互济的统一。
全球化时代的价值领域异彩纷呈、不尽相同,价值冲突不断泼洒出新的火花,一些怀疑论者便否认达成价值共识的可能,文化的“不可通约性”就是其中一种流行的观点,例如伯林指出:“既然有些价值可能本质上是相互冲突的,那么,原则上可以发现所有价值都能和谐相处的模式这样一种观念,便是建立在关于世界本质的一种错误的、先验的观念之上。”(11)[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页。实际上,“不可通约性”的观点恰恰忽略了价值共识的达成表明的是,不同主体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层次和前提,包括相同或相似的利益需要、文化传统、社会历史条件、生产生活方式等。价值共识是以共同性或共存状态产生共同的基本需要和基本价值即彼此相依为基础的。
首先,价值共识的达成离不开人类共存共赢的生存样态。在全球化时代的交往实践日益趋同的基础上,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共同利益和诉求根本一致,人类命运和利益的相互联系日益凸显。由于主体始终处于与他者的共存状态,而不是孤立地、随心所欲地生活,主体的价值既涉及自身的生存,又涉及他者的生存,甚至影响整个世界的存亡。如今,利益摩擦、贸易壁垒虽时有发生,但世界俱荣俱败、休戚与共的整合格局已经形成。资源短缺、生态恶化、恐怖袭击、难民问题、严重疫情等棘手的全球性问题更是将人类推入极为危险的生存困境。面对人类的联系度、依赖性更加突出以及全球性问题日益凸显的状况,不同主体只有以大局和共同利益为重,对各自的特殊价值追求进行适当的调试和权衡,形成共存互惠、合作共赢的价值共识,才能推动人类社会笃定前行。
其次,价值共识的达成离不开全球化实践中的普遍交往。马克思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0页。这里“交往”是指克服狭隘的地域局限、具有世界意义的“世界历史性”的交往。世界交往的普遍发展将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价值体系置于同一个时空背景之下,使得具有差异性的民族问题与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价值诉求相互交织。从某种意义上说,价值共识已蕴含在交往之中,交往为价值共识提供了渠道。今天,全球化实践出现的新变革、新趋势与世界普遍交往的发展,有助于人类在世易时移、沧海桑田的全球化潮流面前重新认识和理解诸如资本、技术、市场、环境等问题,以跨越民族、国家或地区的全球化思维,加强彼此之间的对话、沟通和协商,认识到彼此的共存状态,在某些共同性问题上形成价值认识的交集。
最后,价值共识的达成离不开日益紧密的文化交流碰撞。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文化传统曾经更多的是空间上的并存,少有内容上的交互。不同文化传统在全球化时代开始彼此相遇并逐渐走向交往、关联和沟通,为在一定层面上达成价值共识提供了现实可能。在全球经济社会交往日益密切、文化交流碰撞日益加深的时代,要使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对某些问题或观念的价值共识成为可能,必须以尊重文化差异性、文明多样性为前提,以开放性、融通性的价值思维凝聚、发掘多元文化背后蕴含的共同价值认识,通过搭建一座价值支撑桥梁以使不同文明之间实现平等的沟通对话,从而促进人类的共同进步。
价值共识作为价值观念交叉点的反映与投射,是不同主体在价值层面的“最大公约数”,是各种共同体得以生成与维系的必要条件,是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需要的价值引导,在如今更是表现出内嵌于共同体的诸多特性。
首先,价值共识基础的复杂性。价值共识是不同主体在实践活动中为解决和完成共同体面临的问题或任务而形成的一致性认识,所具有的复杂性主要体现在共识达成过程时时处处受到利益多元的限制、主体多元的约束、多样思想文化的制约,最主要源自于价值多元化、文化多样化发展态势的扩大和深化。不同主体面对不同的价值诉求则可能表现为拒绝和对抗的应答关系,排斥其他价值观念可能带来的威胁,拒绝接受异质的价值观念,以维护自身的存在和发展。因此,价值共识的达成面临着不同价值观念皆试图主宰交往过程,而不是接受且与其他价值观念圆融共生的复杂困境。
其次,价值共识层次的多维性。随着“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之间相互依存、彼此共生,预示着一个开放性持续加强的共同体时代的到来。不同价值观念通过相互比较以互识、相互借鉴以共识,达成的价值共识具有错综复杂、变化万千的多层次结构。价值共识可以在纵横层次上划分,存在于单一的社会形态之中,或存在于几种不同的社会形态之间;存在于同一个阶级、同一个共同体内部,或存在于不同阶级、不同共同体之间。价值共识又可以在宏观、中观、微观层次划分,或是民族、国家、全人类之间的共识,或是阶级、阶层、党派、集团之间的共识,或是单位、企业、家庭、个人之间的共识。
最后,价值共识达成的动态性。价值共识的达成虽然是一种现实的运动,但是其本身不是凝固的,而是随时空变化的。从时间维度来看,价值共识是作为一种社会凝聚性、整合性和支持性力量而存在的,凝聚的内容、结构和特点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以适用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利益需求、政治诉求和价值追求。与此同时,价值共识既可能因适应时代发展而不断扩大、加深,又可能因超出一定历史范围、不适应社会要求而失去价值、丧失效力。从空间维度来看,存在于一定共同体中的实践主体在潜移默化中会对所属共同体内的地域、文化、价值、信仰、习俗等产生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然而,在一定地域空间内的实践主体能够自觉意识到与他者“共在”的事实而产生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而是因生活世界的不同而不同。
亨廷顿认为,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最普遍、重要和危险的冲突“是属于不同文化实体的人民之间的冲突”(13)[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刘绯,张立平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将人类不同文化和价值预设在冲突之上的“文明冲突论”所触动的是一个民族、国家或地区的文化基因结构。实际上,在全球化时代,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发展具有高度的相关性,可谓生死与共、命运相联,无论何者妄图“独善其身”“闭门造车”“以邻为壑”都是行不通的。唯有各方加强协商对话、沟通交流、凝聚共识,方可产生休戚与共、长久和平的结果。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要旨不是言行一律,而是“求大同存小异”甚至“和而不同”,达到彼此之间既紧密联系又保持一定距离的状态即张力的存在。通过建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合理张力,构筑冲突与共识之间的必要张力,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跨越价值认同的障碍而得以合理、长久的存在。
西方国家为达到“西化”“分化”世界的政治目的,争夺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权和话语霸权,把西方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称为“普世价值”(又称“全人类普遍价值”)。所谓“普世价值”,实际上是西方资产阶级宣扬一种类似于永恒真理或类似于康德的“绝对命令”的“共识”,从人类的自私性、利己性出发,认为“自我保全的欲求乃是一切正义和道德的唯一根源”(14)[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85页。,背后折射的是少数资产阶级群体的价值关切和利益诉求,反映的是西方国家文化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虚伪本质。因披着普遍适用性外衣而带有极大迷惑性、蛊惑性和欺骗性的“普世价值”,无视人类认知的视角褊狭,试图将西方资本主义的某种特殊价值表达为全人类的普遍价值,并且借以维护人类正义之名,企图通过“颜色革命”推广西方资产阶级制度和价值文化,与当今世界普遍交往与差异化和谐共在的主题格格不入,当然也无法阻断世界在差异化互补中稳步前进的可能。中国倡导并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关注人类前途命运、维护人类根本利益、推动人类共同发展为价值诉求,以开放、包容、接纳的态度推进不同文化之间的融合,既尊重人类具有的价值共识,又绝非如“普世价值”般热衷于对不同文化的评点、指摘甚至强制干涉,而且对“普世价值”保持高度警惕,防止陷入“普世价值”的政治陷阱。当然,批判“普世价值”论,不是否定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基本价值观念之间的共同性和包容性,以及达成某种共识的可能性。实际上,全球化时代存在的不同价值观念之间的差异与冲突,恰恰推动着人类价值观念的沟通交流以及取得消解价值冲突、促进价值融合的真正共识。
受文化基因的影响,中西各国对理想世界秩序的价值取向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自身文化的特质。例如,美国“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观的形成深受美国文化价值观的影响。美国文化发轫于清教徒的宗教信仰和欧洲的启蒙运动,试图构建“一个以民主、自由和社会正义为光辉榜样而屹立在旧世界面前的新世界”(15)[美]J·斯帕托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外交政策》,段若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427页。。欧洲(欧盟)所倡导的世界秩序观以“有效多边主义”为基础,是欧洲文化中具有的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特征的彰显,集中表现为对个人权利、民主法制、主权规则的尊崇和强调。然而,一些国家在近现代发展史上的行动是与其价值观念相背离的。他们试图推行其价值观念以演变与自己价值观念不同的国家,甚至不惜诉诸武力和战争手段,造成对他国人民利益与福祉的巨大损害。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先后发动或参与了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以及空袭叙利亚,在行为上已经脱离了其所标榜的价值观念。二战中的德国同样扭曲了对自由与理性追求的初衷。日本寻求构建和维护一种“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等级式的地区和世界秩序,因为其文化中具有根深蒂固的权威观念、尊卑有序的等级观念,“在构筑世界秩序时,最影响其思维的,就是传统的等级制”(16)[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唐晓鹏,王南译,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页。,使得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很快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打着“大东亚秩序建设”的幌子而发动侵略战争,既给亚洲诸国带来了深重的苦难,还把日本民族引向了灾难。
回望中国,缘于对近代半殖民地历史的深刻记忆,缘于对五千多年历史中已经深深融化在血脉之中的爱好和平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中国始终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是中华文明传统精神参与现代世界秩序形塑的成功范例,是运用中国智慧求解人类发展过程中普遍性问题的优秀精神公共产品。“和合”文化长期根植于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之中,以共生共济、和谐共荣、和睦同心为本质内容,具有包容性、内聚性、开放性的特点,造就了中华民族敦厚平和的民族性格以及追求“人和、家和、国和、天下和”的愿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以深厚的“和合”理念为指导,主张各国摒弃唯我独尊、自我封闭的文化心理,在畅通、频繁、有序的文化沟通与交流中增进价值共识,使各有千秋的文化相互借鉴而不是相互对立,从而体现了文明多样性和人类共生性的文化底蕴和生命智慧,指引着人类社会步入良性共生的发展阶段。
共识来源于共商,达成共识需要对话协商。无对话协商,则无共识。跨文化对话协商机制是达成价值共识的途径和手段,目的在于缓和或化解价值冲突以保障价值共识凝聚过程的顺畅。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共识的达成经历过参与共同行动的人们之间相互承认、反复沟通与理性取舍的过程。”(17)张康之,张乾友:《共同体的进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76页。价值共识达成的前提,是人类要互相承认彼此发展命运与共,包容彼此之间的分歧和差异,关键在于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反复沟通协商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分歧。习近平指出:“沟通协商是化解分歧的有效之策,政治谈判是解决冲突的根本之道。”(18)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载《求是》2021年第1期。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要求各国以求同存异的价值态度、对话协商的方式达到彼此之间的理解和沟通,进而走向更深层次的承认和认同。承认是对差异的容忍和宽容,认同是对普遍性的肯定和接受。真正的共识,意味着从理解走向承认、从承认进一步趋向于认同。因此,要在对话协商的过程中打破并超越只为“小我”的狭隘价值观藩篱,以超越立场、视角、利益偏颇的人类文明走向为导航,基于理性和负责任的态度加强与各国在精神信仰和价值理念上的沟通与对话,以平等而非暴力的方式达成一定的价值共识。具体来说,既要建设国际性的新型智库、学术会议等高端交流平台,召集全球各领域、各方面、各学科的政治精英、企业精英和学术精英,分门别类地讨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遇到的难题,提出普遍适用的理念原则和方法路径,又要通过开展教育、旅游、青年交流合作,启动各类共同体文化年、艺术节、影视桥、语言桥、夏令营等合作项目,加快人员往来和流动。实践证明,唯有秉承开放包容、公平正义、共建共享的理念构建跨文化对话协商机制,在差异和多元之间寻找切入点与交汇之处,以构建起基本的价值共识,才能实现“独白时代”的终结和“对话时代”的到来。
习近平指出:“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19)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22页。“全人类共同价值”是各国人民价值交往与融合的产物,是每一个共同体的参加者所普遍认同且尊重的价值共同认知,是每一个共同体成员的价值目标得以确立的坐标系和实现的尺度,内容涵盖不同的地域以及不同的种族、性别与阶级,兼顾不同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文明的传承性以及民族的特殊性,是对西方“普世价值”论的内生性回应,为国际社会树立了评判事物的正确标准,代表着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和社会的发展趋向。换言之,“全人类共同价值”不是中国价值的输出与推广,而是中国尝试提出的基本原则意义上的价值共识,倡导承认和尊重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的价值观念,最大限度地容纳一切国际社会群体,塑造一个既满足各国自身发展需要又能实现各国共同利益的国际社会,解决困扰人类的共同问题,防止世界游弋于一片混沌,形成一个互利共赢、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由不同主体组成的利益联合体和情感依赖的“共同存在物”,而“全人类共同价值”是基于共同体的利益选择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一种超越民族、国家和各种国际组织的价值共识,尽管没有规定具体实现方式,但俨然已成为国际社会共同认可、认同、接受的价值共识与具有共通性的价值导向。中国站在人类和谐共生、风险共存、利益共享的高度继续凝练和提取作为价值共识的“全人类共同价值”,不断推进“全人类共同价值”的国际传播与认同,消除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之间可能存在的文化误解、价值偏见,始终致力于实现全球文明发展的公平正义。
尽管不同民族、国家或地区在全球化时代存在着利益诉求上的差别与对立,但是同一个星球上的不同主体之间内在地具有共同的发展目标和价值追求。习近平指出:“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20)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46页。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蔓延如同一张试纸,快速有效地验证了人类的联合和团结对于共同应对风险挑战是何等重要。目前的新冠肺炎疫情应成为各国通力合作的催化剂而不是阻断各国交流的藩篱,因此亟需各国通过政治磋商、外交对话、国际协调等和平方式加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领域的沟通,不断强化互信、增进友谊,构建起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友好协商的全球伙伴关系,创造共有共治共享的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以共同生存、共谋发展、共享红利、共担风险为基本要义,以全球性问题的求解为兜底和支撑,全力培育人类相互认同、相互协调、命运与共、和谐相处的价值选择。实际上,多元多样、分歧分化的价值冲突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并不矛盾,因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认知是不同的国家在保持自身民族性的基础上获得的相互区别而非对抗、相互兼容而非替代的一致性认同,此种认同正在成为全球化时代的每一个共同体参加者最基本的价值共识,呈现为所有参与共同体和认同共同体的价值理想、价值愿望和价值追求,使共同体成员将自己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与共同体的寄托和追求融为一体,为形成新的更加合理的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体系提供了新思路,为切实解决全球性问题指明了新方向,为实现更广范围的互利共赢带来了新机遇,为实现全人类的共同发展提供了新平台。实践正在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只有以开放包容、休戚与共的姿态开掘出多种超越对立、冲突的全球价值共识,才能实现更好地生存与发展,向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大步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