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旭 伍明春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7)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每个时代的文学受制于每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受制于当时代的文学传统、意识形态、社会风潮。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小说创作向来是“戴着脚镣跳舞”,写出了不少的“奉命之作”、“遵命文学”——“奉时代之命”、“遵当政者之命”。但即便如此,依然有许多作家能够突破常规,推陈出新,创造出属于时代的经典之作。
战争小说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种特殊类型,其中尤以十七年时期为盛。《林海雪原》《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等作品从两个视角探索出了中国当代战争小说的发展路径。即一路类似于《水浒传》:以民间故事、传奇演义为基础,着意刻画出战争故事的传奇性,情节的曲折性,叙事理念紧密契合古代传奇小说的特征,以中国传统话本小说的叙述方式描绘了一个越轨的“烽烟江湖”;另一路则类似于《三国演义》:以激昂的笔触展示宏大的战争场面,具有崇高的美学意味与史诗意义,以正面视野描述的形式,勾勒出时代的宏伟画卷与残酷的战争画面,这类作品一般注重“展示历史本质”,追求“英雄典型的创造和英雄主义的基调。”[1]
当然也有一些作品,如《百合花》《英雄的乐章》《党费》《黎明的河边》等,以一种迥异于时代主潮的审美理念叙述了战争中的人情美、人性美,以隐藏的微弱声音显示了战争对美好的摧毁,反思了战争与人性的关系,意外的成为了七八十年代新时期中国战争小说的文学传统与深层精神资源。但纵观中国战争小说的发展历程,在十七年时期这类小说尽管其相关作品显示了时代以及创作者对战争小说类型、领域的拓展与多样化的创作姿态,但论其地位,仍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上仍显式微。
进入新时期,随着拨乱反正的进行,中国战争小说迎来了转折深化,与同时期求新求变的其他类型、题材的小说一样,新时期战争小说的内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战争观之于战争小说的重要性,如何看待战争的起因、结局,如何描写战争的暴力画面,站在何种角度与立场去评价战争及战争的参与方,如何透视战争背后人的影子与人道主义的声音,这一切对于战争小说的创作显得尤为重要。而这一系列的问题背后映射的是新时期中国文学的艰难转型,也是时代精神在文本上的投影。
20 世纪80 年代初期,魏巍的《东方》与邓友梅的《追赶队伍的女兵》《我们的军长》等作品吹响了战争小说复苏期的号角。作家纷纷重拾起自己最擅长的笔法,接续起十七年时期的文学传统,完成了对于战争小说新的深化。魏巍早在20 世纪50 年代的散文集《谁是最可爱的人》与《依依惜别的深情》中就显示了自己在叙述战争之中的人情美与人性美方面的功力。其《东方》可以说是“与《保卫延安》《红日》相提并论的优秀现实主义长篇巨制”。[2]在历史背景、时代容量、审美含蕴与人物塑造、军队矛盾的着笔方面,《东方》都向前走了一大步。
可以这样说,魏巍和邓友梅的的作品代表了新时期伊始对传统的中国战争小说的继承与深化,其代表作品了延续了十七年时期的中国战争小说在传统叙事理念与五老峰(即老题材、老主题、老人物、老故事、老手法)下的最高水准。此后如徐怀中《西线轶事》、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周梅森“战争与人”的系列作品、黎汝清的《皖南事变》,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与乔良的《灵旗》、格非的《迷舟》等作品的出现,则代表了新时期战争小说在战争观上的新变,实现了新时期战争小说的创作突围。
这在创作理念与文本表现上具体体现为:在新历史主义的视角下重新关照战争的本质,剥离政治功利性建立战争的本体美学意识,在叙事模式上,突破了二元对立的宏大叙事,采用灵活的叙事视角,流动的叙事笔触完成了战争小说本体上的美学突围;在人物塑造上,抽离原有的文学传统与叙事模式,立足“人的意识”的觉醒,还原人性的复杂与多元,深度挖掘人性的多面性;在历史观上,彻底打破历史的固定性,将个人叙事与民族战争的时代叙事紧密结合,突出历史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
战争小说“是战争小说家以战争为内容的文学创造”,而“战争观就是人们对战争的看法”,[3]因此如何认识战争,看待战争便成为了战争小说家的首要内容。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战争观决定了作家在创作时的情感投入,篇幅分配,甚至于对于人物无意识的褒贬。
关于战争的观点,列宁曾说:“辩证法的基本原理运用在战争上就是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即暴力)的继续”。[4]而早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便宣称:中国革命归根结底就是一场农民革命。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革命导师的战争观对于小说家的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十七年时期的战争小说里,战争被有意地与政治画上等号,其与外在的一切联系,诸如兵员素质、武器装备、战场谋略等因素被人为地弱化。再加上当时处于一个“泛政治化”的文化语境下,这就导致了五六十年代的战争小说创作体现出了一种政治功利性的战争观:决定战争胜利与否的因素是人民群众对于革命军队的无私援助;战争的胜利与否与政治、阶级属性紧密相连,作家厘清了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的分野;注重从政治层面表现、描写战争,战争成为“政治的延续”,成为政治的“附庸”,战争的客观书写性与独立审美性被极大的削弱。[5]
从这一观点出发,作家开始有意地采取一种政治功利性的战争观创作战争小说。正如一位战争小说作家在创作时所言的那样:“一部多卷的长篇小说,很难用简单几句话来概括主题,但写作时的立意十分重要。”“在我的亲身感受上所得到的立意是:与日本侵略者同步失败的还有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这个立意发掘下去大有可写。”[6]“写作时,我想得很多、很远、很复杂、很无边无际,自由自在:中国的人和事有多复杂?国民党这样的庞然大物当年是怎么样腐烂垮台的?民主党派与民主人士是怎样产生的?共产党当年为什么会得心?”从这些作家的话语中我们不难发现,十七年时期的作家基本是从国家、民族、政治的宏观层面表现战争的,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战争小说创作逃脱不了意识形态的窠臼,自然也就无法产生超越时代的战争观。
新历史主义是由美国学者斯蒂芬·葛林伯雷于1982 年最先提出。其主张“以解构的方式在历史的废墟上进行历史化的重建,其历史观明显带有后现代意味。”新历史主义给中国的理论界带来了一次强烈的地震,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一大批作家的实际创作。在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作家纷纷用小说的形式拆解旧的历史观,否认历史的客观真实性,试图证实历史的虚妄与混乱,并且嘲弄了历史所谓的统一分期和规律。新历史主义对新时期战争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解构历史的“私人化”“欲望化”“偶然化”的观念给了当代小说创作者很大的影响。
20 世纪80 年代,主流意识形态对于文学的掌控力逐渐弱化,文学观念也得到了更新。在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影响以及创作主体现代意识的觉醒下,新的创作者对建国以来的革命史进行了重新的梳理。他们开始重新审视战争并最终突破了政治与意识形态加之于战争小说创作的框架,以一种全新的历史观、战争观、英雄观建构了新的民族战争史;通过对寓言、戏拟、反讽等现代叙事手法的参照,对历史必然性和传统的英雄史观、阶级斗争史提出了理性的思考和质疑;以直面书写战争的形式,通过对战争这一“暴力行为”的相对独立的文化意义和战争与人类潜在意识的契合关系方面的描写,在歌颂的基础上,反思甚至解构了以往的战争观,建立了战争本体的价值观念和全新的战争观,实现了新时期战争小说的转型与突破。
这一新的战争观点主要体现为:不再简单的以政治观点和阶级属性透视战争的本质,厘定战争的性质,而是以一种“超越阶级或民族的观念,用战争本身的价值原则去认识和描写战争”;[7]从本体论出发,“立足现代人本主义的立场,直面战争本身,烛照战争的暴力性本质,加强战争的独立审美性。”[8]在此战争观或显或隐的影响下,一大批作家创作了各种类型的战争小说,显示出了新时期的战争小说的不同姿态与崭新面貌。从这种新的战争观出发,新时期的战争小说中战争开始成为一种独立描写的“对象”,作家开始客观思辨地描写、反映战争,直面战争的残酷、血腥、暴力,甚至直面书写我军的战争失败与“敌军”的战术策略;开始更多地着笔与战争与人性的关系,透视战争背后对人性的摧残,展示战争这一惨烈行为对人性恶的催生,烛照战争惨烈性与残酷性的本质。毫无疑问,这种战争观增强战争小说作为“小说”而非单纯的“战史”这一文体的独立含义与纯粹文本意义上的本体审美观念。
在十七年时期政治功利性的战争观影响下,五六十年代的战争小说多表现为这样的叙事理念:人民军队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之所以会由弱变强,逐渐取得胜利,是因为其始终坚持党的正确领导,坚持正义战争必胜的坚强信念,始终处于先进的阶级面,始终怀揣对以后理想社会的美好向往,始终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国民党军队、日本侵略者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他们发动的是逆历史潮流的不义战争,违背了人民群众的利益,落后于时代,负罪于民族。《保卫延安》《红日》《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就是这一战争观念的形象印证。[9]
如在《林海雪原》中,团参谋长少剑波率领由36 人组成的小分队在东北茫茫林海中与敌周旋。深山老林里野兽出没,匪窝敌穴里杀机四伏。小分队要面对几十于倍阴险凶恶的敌人,面对残酷恶劣的极端自然环境,在这样奇特的战争环境中,支撑小分队所有队员的是对于正义战争的必胜信念,对于共和国未来图景的美好憧憬,而他们的几次绝处逢生、化险为夷靠的都是诸如“蘑菇老人”这样的人民群众的支持。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涌现出的英雄人物无一例外地在其背后出现了意识形态的影子:即强调党、政治思想工作、英雄出身的阶级属性以及阶级感情等对于英雄成长的作用。书中的少剑波、小白鸽、杨子荣等均是如此。
到了20 世纪80 年代,从战争本体观出发,首先作出较大探索的是以徐怀中、李存葆等为代表的一大批南线战争小说,诸如《西线轶事》《高山上的花环》等作品,体现了新时期战争小说对人性的探索:他们开始直面人性中的缺点,以人道主义的关怀逐渐突破了人性的禁区,在他们的笔下,一个个军人开始成为性格鲜明的活生生的个体。如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就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在对赵蒙生这一人物的塑造上,作者不仅采用了大量的心理活动描写刻画人物,也通过其与靳开来、梁三喜等人的对比,战场前后行为的对照,写出了一个迥异于十七年时期的当代军人形象,有缺憾但又让人感觉真实可感。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小说中作者用军区卫生部副部长吴爽的一些行为从侧面抨击了当时的一些不良风气,以“北京”等人之死反思了文革对于时代、国家造成的损失与戕害,使小说具有了超越同时期小说的历史含量。可以说,剥离了政治功利性的战争观使作家不再框定于“高大全”式的人物的塑造,他们开始创作真实战争“想象”下的“真实”人物,这就使得其战争小说中的人物显得更加自然可信,其情节也更加生动可感。而之后,黎汝清的《皖南事变》在既定历史事件前,直面我党高级将领的人性缺陷、性格悲剧,突破了以往只可“歌颂”不可“暴露”的禁区,而邓贤的纪实文学,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都梁的《亮剑》等作品则将笔墨毫无吝啬地给予了我军的对立面,在肯定我军将士的基础上,客观叙述了对方的战略谋划,充分体现敌方高超的战争艺术,在民族意识的基础之上建立了战争的“智性”美学。[10]
在此之后,周梅森与苗长水等的作品进一步深化了战争与人的关系。他们注重书写战争的残酷性,展示真实的战争图景,将人投放到战争这一“大碾盘”,在极端环境下展示真实的人性,分析人性的扭曲和变异,由此引发出我们对战争暴力本质的深刻思考。[11]本体战争观的暴力性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例如周梅森的《军歌》将笔触投向战俘营,描写了因台儿庄战役而被俘的400 多名国军士兵,士兵们在丧失尊严,缺乏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下,由秘密暴动这一事件而衍生出了种种的不堪行为,让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惨烈,也看到了纯粹的原生状态下的战争描写,增强了战争描写的“暴力美学”意味。张廷竹的《黑太阳》《支那河》,全勇先的《白太阳,红太阳》,莫言的《红高梁》等作品则直面战争的惨烈,其间描写的如活剥人皮、人体实验,刀劈活人等情节一方面刺激着我们的感官,另一方面也让我们升腾起一种正义的复仇感,一种牺牲的悲壮感,为战争美学意识的觉醒开辟出了新路。[12]
这样,通过对战争与人性、战争的暴力书写、战争的思辨展示,新时期的战争小说在剥离了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束缚下,由革命战争观的认知逐渐走向战争本体观的认知,在直面战争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于战争观的深化与超越。这使得新时期的中国战争小说不仅获得了新的生机,也获得了与世界战争文学对话的权利,同时为其走向世界,与世界战争文学接轨奠定了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