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煜
不止一次,在睡梦中,火亮会突然惊醒,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害怕睡过了头。可每次醒来,拿起手机一看,时间总是卡在清晨六点前的五分钟左右。
这是火亮在过去20年里,所面临的精神压力常态。无论是在国家队,还是上海队,六点整出早操的规定,这么些年来,让他形成了精准的生物钟。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从8岁开始,每天就要六点起床,你想想这是什么概念?”
火亮是中国男子跳水队的运动员。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年仅18岁的火亮与林跃搭档,夺得男子双人十米台冠军。
中国跳水队总是盛产少年英雄。在队里,年龄最大的运动员30岁出头,最小的,6岁就要开始训练了。最近落幕的东京奥运会,十米跳台上,三跳满分一鸣惊人的全红婵,也是在7岁的时候,就被挑选进体校投入训练了。
火亮则是8岁时,首次接受跳水专业训练。在此之前,他的体育道路,起步于老上海里弄的石库门里。被教练从幼儿园选材挑中后,6岁开始,火亮就在上海原南市区少年体校开始训练体操。
坐落在如今黄埔区老城厢一条名为学前街的小路上,位于旧时十里洋场的南市区少体校,由于场地紧缺,只能在弄堂、大楼里开展体育运动,但训练强度却一点也没有降低。
原南市区少体校的体操馆是一栋破旧的铁皮房子。在馆内,当时各种设施都不够完善,用以训练的单杠器材在屋顶下延伸开来,那是一根根铁管,上面满是粗糙的颗粒。只有几岁的体操少年们,手一抓上去,就立刻破皮了。
“就像小时候吃的大大泡泡糖一样,在单杠上一翻一卷,手上的皮肉也一卷一卷地留在了单杠上。”练到双手血肉模糊,教练就当看不见,火亮只能一遍接着一遍,忍着疼痛练着基础的翻单杠动作。从单杠下来之后,为了继续练,他往手上伤口撒上镁粉,镁粉会渗到肉里,过几天会结痂,再过几天就会结茧。
就这样,张着一双伤痕累累但日渐坚硬的手掌,两年后,火亮迎来了自己和跳水的首次相遇:上海跳水队的教练来到体操队,从11个孩子里选走了2个,火亮是其中之一。被观察了一个月,他却被“原址退回”。
火亮在跳水队遇挫,他在体操队的启蒙教练李秉鹤感到不解。他后来回忆道,“火亮这孩子身体条件好,膝盖骨小,腿部线条美而直,而且长相俊秀。我觉得他非常适合练跳水,我不会看错。”担心火亮就此被埋没,李秉鹤带着爱徒又参加了第二次选拔。这一次,伯乐出现了,上海跳水队著名教练胡燕相中了他,火亮的跳水生涯正式开启。
对于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尽管有过两年体操训练的底子,倒立、滚翻等动作做得不错,但关于跳水的一切都是新鲜且空白的。从最基础的游泳学起,在胡燕教练的指导下,有了一定积累,训练量继续加大。因此在队里,火亮经常都是练到最后的那个。
练到习惯成自然,火亮回到家,上床下床都是空翻,睡着后,也会从床上下意识地做着翻身的动作,摔了下来,对疼痛已经不自觉,等到第二天醒了,才发现自己的腰有点疼。
作为水上运动竞赛项目,跳水分为跳台跳水和跳板跳水两大类。水面之上,3米高的弹性长板,10米高的硬质平台,这头到那头,长度都不过数米。这短短的几步距离,就是跳水运动员们一个一个脚印,来回无数遍起跑、跃起、转体、翻腾,浇灌汗水甚至血水的土壤。
具体来看,由于跳台跳水运动员无法借助跳台弹力,或者从起跳高度中受益,因此要求他们在入水前,必须要减少动作幅度,和加快动作速率,来完成一系列动作。顶尖跳台跳水运动员通常身材矮小但更具力量感,而跳板跳水运动员可能身材更高、更瘦。
一直在上海跳水队执教的胡燕,陪伴指导火亮多年,回忆起火亮的身体优势和天赋,表达了和李秉鹤类似的观点,称其速度快、骨架顺。相对于协调性要求更高的晃动跳板跳出,跳台比赛中对于绝对力量和爆发力等因素的考量更为侧重。因此,成为一名高台跳水运动员,对于火亮来说,似乎是必然的选择。
这短短的几步距离,就是跳水运动员们一个一个脚印,来回无数遍起跑、跃起、转体、翻腾,浇灌汗水甚至血水的土壤。
火亮没有让两位教练的慧眼失望,在常人难以忍受的大训练量铺垫下,他的天赋很快展现出来。投身跳水运动仅半年后,在陕西举办的全国少儿比赛上,火亮即夺得十米台的亚军。头角崭露了出来,国家队的大门也为之打开:两年后的2001年九运会,他在十米台双人赛中名列前茅,由此得到孙淑伟教练的赏识,火亮正式成为中国男子跳水队的一员。
从1984年首次参加奥运会,到最近的2020东京奥运会,有着“梦之队”外号的中国跳水队已经斩获了47枚奥运金牌,把这支夺金大户称为中国体育军团的王牌,并不为过。
在中国跳水队,要出早操的铁律雷打不动,很早之前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甚至在往届奥运会比赛期间,早上六点多,当奥运村里其他国家的代表队还在倒时差休息的时候,中国跳水队就已经开始抵达异国后的第一堂早操了。用领队周继红的话说,“时差?倒什么时差啊?我们不需要。平时在国内都出早操,到了这里也不能例外。”
身处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团队,火亮早已经习惯不喊苦累。他曾经在进行力量训练的时候,由于过度疲劳摔下,脚骨折了,打上石膏继续训练:“腿发不了力,可以练腰腹,可以练上肢力量。教练不会因为你骨折心疼半秒,除非是特别严重的伤病,也没有人会因为受伤去休息,一下都不能松懈下来。在整个国家队的训练基地里,应该说我们跳水队是练得最晚才结束的。”
从日常訓练时间安排来看,按照不同天数,火亮告诉南风窗记者,在国家跳水队有着“全天训练”和“半天训练”之分:每天六点出早操是固定的,每周一、三、五是全天训练,早操到七点钟结束后,到上午八点半开始正式训练,练到中午十二点甚至一点;下午则从两点四十五分练到晚上七八点;每周的二、四、六则是半天训练,队员们出早操到七点半后,经常会被要求从八点四十五开始加练到中午,下午的训练时间则和前者一致。
真正意义的休息,只有星期天的下午半天时间,“每年都如此放假,过年春节虽然也有一天假期,但是这一天通常也是星期天,等于和平时安排是一样。所以我们对节假日没有概念的”。
“在训练以外,我们的娱乐时间更少一些,其他方面还是和外面普通人一样的。”但这样的全天训练和半天训练,似乎并没有太大实质的区分,面对南风窗记者讶异的反问,火亮笑了笑:“其实职业运动员每天,基本就是吃饭、睡觉和训练三点一线。因为一天只有24小时,所以我们只能做这三件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把火亮带入国家队的孙淑伟,是中国男子跳水奥运会历史第一枚金牌的获得者。在以教练员的身份重返国家队后,曾表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弟子培养成奥运冠军,“最好是能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中国跳水的各方面情况都不错,实力还是有明显的优势,所以我很有信心”。
如此这般磨砺,火亮的成长速度惊人。经过因伤病被下放上海队的短暂调整后,他在国内外大赛上开始发力,取得的亮眼表现频频:2006年,火亮参加了国际跳水大奖赛4站比赛,夺得5座冠军奖杯;进入2007年,又取得了世锦赛男子双人十米台的冠军,延续着自己的大热竞技状态。
终于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如期而至,外界对火亮的表现愈发关注。作为当时中国最好的男台双人选手,当时业内评价称,火亮与林跃“在双人配合上默契稳定,动作优美同步,难度顶尖”。
在极具观赏性的跳水比赛里,运动员从起跳到落水,不过几秒钟。准备亲吻水滴的瞬间,下落时优雅的身姿,流线型的躯体,落入水面时表演魔术般的“水花消失术”,体现的是跳水健儿对自己身体操控技术的极致发挥。
而跳水双人项目既考验运动员个人能力,更讲究彼此配合的同步性和默契程度。必须要承认,在这两方面,中国跳水队都是世界领先水准。
用领队周继红的话说,“时差?倒什么时差啊?我们不需要。平时在国内都出早操,到了这里也不能例外。”
2008年8月11日下午,“水立方”,第29届北京奥运会男子双人十米台跳台的决赛现场。按照赛制,每对选手共需完成六个动作,计算总分决出胜负。前五轮过后,林跃/火亮的领先优势已达26.6分,现场观众对于冠军的出炉翘首以盼,当林跃与火亮站上高台,紧张的加油呐喊声传遍整个场馆,一度在电视转播里,盖过了解说员的声音。
林跃与火亮的最后一跳为5255B,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不折不扣的高难度动作。正是在两年前的多哈亚运会决赛上,他们同样选择了这个动作,以无可挑剔的完美表现摘金,由此开启了“月亮时代”。
这是压箱底的拿手绝活儿无疑。站上高台的那一刻,底下的吵闹声一下就从火亮的世界里消失了,“就是心无旁骛地跳,什么都听不见了”。和身边搭档的默契度,已经是浑然一体的融洽,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现实世界,他看到的,只有这道走过无数遍的跳台,这套演练过无数遍的技术动作,还有十米之下,静静等待迎接自己落水的泳池。
火亮背向泳道,缓缓举起双手,翻身一跃。
夺冠后,那天的记忆在火亮脑海里依旧鲜活。平时爱打游戏的他,回到宿舍后,先打了一局网游《魔兽世界》犒劳自己。奥运村里的网速有点卡,游戏体验不是很好,他又接着出门给队友比赛加油,再在村里拍照留念,和其他运动员交流,还交换了徽章,就这样度过了平静的一晚。
在举国共襄盛举的北京奥运会前后,“月亮组合”代表了中国跳水梦之队在男子高台项目的最顶尖水平。年少成名后,如今火亮一点点远离赛场,在归于平淡和聚光灯之外,他感受到日常生活最大的幸福感,就是不用早起。
在火亮对于过往训练时光的回忆叙述里,我们听到了一位职业运动员,告别长期高强度锻炼后的放松和庆幸。“劫后余生”般,落到日常细碎时光的实处,火亮所能感受到最明显的惬意,就是不用再在睡前,设置第二天清晨6:00的闹钟。可以睡得稍晚一些,到七点钟,有时候会到八点钟再起床,他直言“很幸福”。
可超过20年的运动员生涯,雷打不动的出早操律令,已经在火亮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在不用调闹钟早起的日子里,他经常还会做“噩梦”—梦到自己回到了训练场,突然一下就惊醒了。
又在2020年的时候,火亮做过的另一场梦,让自己印象深刻,至今还记在脑海里:“梦到我退役了,可以扔掉早上六点的闹钟,我感觉好幸福好幸福。”
踏入跳水馆的次数少了,但泳池上下,火亮度过了自己整个青春。对于这项运动,他的热忱和关心没有改变。2020年7月,东京奥运会倒计时一周年之际,在一次关于奥运会和跳水运动的线上交流活动上,久未露面的火亮自曝称,在自己过往的职业生涯里,觉得攻克过的最难技术动作有两个。
一个是107B,即向前翻腾三周半屈体。更高的技术动作挑战则是409C,向内翻腾四周半抱膝。按照国际泳联关于跳水动作难度系数的竞赛规则,409C的难度达4.1—这是一套让绝大多数跳水运动员望而生畏的技术动作。
409C首次出现在奥运赛场,是在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这也是奥运会跳水比赛中,首次出现难度系数超过4.0的高难度动作。动作难度越来越高,一定程度也说明着,跳水项目的竞争激烈程度在不断提升。
正是在这一届奥运会上,意外地,中国跳水梦之队丢掉了男子单人3米跳板和男子单人10米跳台两个项目的金牌。不能再像过往一样,凭借优美的空中姿态和完美的压水花就足以傲视群雄,痛定思痛,中国队在伦敦奥运会结束后,在整体上随即向更高难度发起冲击。
在这场难度追逐战中,因落选伦敦奥运会,在胡燕口中“消沉过一段时间”的火亮,目睹队友的罕见失利,反而激起了内心再度决战10米跳台的斗志,冲向了征服409C的挑战之路。
他也逐渐意识到,随着运动科学的发展,训练手段和训练器材不断完善和提升,运动员的技术能力在同步上涨。跳水动作的难度一直在往上提,最直观的变化就在于空中翻腾周数的增加:从最早的两周半,到三周半,过去在国内和国际赛场未曾出现过的四周半,就连身体天赋更不占优势的女子跳水运动员都在尝试,“跳水运动一直在往前走,男子跳水运动员越来越难了”。
按照国际泳联关于跳水动作难度系数的竞赛规则,409C的难度达4.1—这是一套让绝大多数跳水运动员望而生畏的技术动作。
难度越来越高,对个人能力和身体素质的考验也越来越大。火亮半开玩笑地表示,在业内,对于那些超越正常人身体条件的,甚至能完成“不可思议”技术动作的同行,大家会称之为“魔鬼”。19岁夺得奥运冠军,在其后追赶“魔鬼”的奋斗岁月里,火亮慢慢感觉到,属于自己的运动员黄金时期正在消逝。
掌握了409C以后,火亮在比赛里,却没有贸贸然屡上高难度。有过几次在竞技场上的尝试,他还是觉得风险太大了,又改回原来的难度系数,主要的原因还是身体因素:“其实这样的动作已经算是超出我的身体负荷了,突破了我的极限难度。”
一般来说,就像在北京奥运会上的5255B,在跳水比赛的6组动作比拼中,运动员会把自己最拿手的动作放在第六轮,如火亮所说的,“最后一跳吃颗定心丸”。正因为如此,在比赛中,火亮的竞技策略基本都是以保险为主,“冒着大风险,上更高难度、把握较小的动作,就更容易出现严重失误,反而会对最终排名产生更大的影响”。
对于高难度动作的谨慎采用,还有囿于日常训练造成客观损耗的原因。对于诸如409C这类动作的拆解训练,长期以来,对火亮的膝关节造成了损伤,“保持這样强度的训练,很容易劳损受伤,运动寿命也被进一步缩短”。
于是,终于到了2017年,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发生,在天津举行的第13届全运会结束后,火亮逐渐退出训练。没有特别的感伤和不舍,回忆起当时的感想,脑海里最大的念头就是“解脱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参加了五届全运会,“再练到2018年,就30岁出头了,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再练下去了”。
关于他退役的消息就开始传出。重返校园进修本科新闻学专业,再往后,偶尔在一些公开活动中露面,这就是外界仅能获取到的一点,关于这位奥运冠军的动态。
“火亮真的退役了吗?”“他去哪里了?”淡出竞技一线几年,在网上的体育社区论坛里,依然可见一些关心火亮近况的帖子。对于他在社交媒体上的安静姿态,有网友评价称“跳水界最低调内敛的一把火”。
而如今,火亮却是真的到了即将正式告别职业运动员身份的时刻。他告诉南风窗记者,自己打给上海跳水队的退役报告正在走流程,“还在办手续,最近可能快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到时候最终落实,大家都会知道的。”当被问及正式退役后的规划,火亮突然抬起了头,看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般又补了一句:“未来还是会忙跳水事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