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井冈山革命音乐,即井冈山斗争时期红四军及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音乐,主要是一种填词歌曲,其曲调主要来自早期工农革命歌曲、北伐军歌曲、井冈山地区的民歌、戏曲以及城市流行歌曲。从总体上说,井冈山革命音乐的存在既有其历史渊源又有其现实需要,乃政治建军的产物。具体而言,“三湾改编”和“三大任务”的确立决定了井冈山革命音乐的存在,并直接推动了井冈山革命音乐的兴起 ;大革命时期的革命音乐则是井冈山革命音乐的生成基础 ;毛泽东、朱德对音乐的重视也是井冈山革命音乐发展的重要基础。
关键词:井冈山革命音乐 ;“三湾改编”;红四军 ;革命歌谣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172(2021)04 - 0003 - 10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1.04.001
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在湘赣两省边界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地区创建的一个战略基地。其持续时间为1927年10月至1930年2月(1930年2月后,该地区属湘赣根据地),即“井冈山斗争时期”。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一个武装割据区,其全盛时期覆盖江西宁冈(今井冈山市)、永新、莲花3个全县及江西遂川、湖南酃县(今炎陵)、茶陵部分地区纵横500余里的广大地区。井冈山根据地是中国工农红军的发祥地,故井冈山革命音乐,即红四军(“朱毛红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作为革命根据地及红军音乐的最早样式,其存在的前提和存在的方式对后来的红一团军、红一方面军乃至整个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均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一、历史渊源、现实需要及政治建军
整体而言,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的存在,既有其历史渊源,又有其现实需要。井冈山音乐作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的一部分,无疑也是如此。
井冈山音乐的历史渊源就是中国以乐治军的军事文化传统、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以乐铸魂的革命文化传统。正是这种军事文化传统和革命文化传统,构成了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的文化积淀。其中,最主要和最直接的影响因子有:1. 大革命时期北伐军各战斗序列(尤其是中共掌控的部队,如叶挺独立团等)利用军歌凝聚军心、开展政治宣传和社会动员的用乐传统;2. 近代新军(袁世凯新建陆军、张之洞自强
军、蔡锷护国军、冯玉祥国民军、蒋介石的国民革命军等)利用军歌鼓舞士气、整肃军纪的用乐传统; 3. 中共早期和大革命时期利用音乐助力工农运动的成功经验; 4. 苏俄革命音乐(包括苏联红军音乐)助力苏共及苏联红军宣传工作的经验和模式。显然,也正是这些因素(尤其是前三者)在不同程度上决定和影响了井冈山革命音乐的存在。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存在的现实需要就在于“政治建军”。所谓“政治建军”,从根本上说,就是培塑“党指挥枪”的军魂,就是要使红军成为一支永远听党话、跟党走的军队,保证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
众所周知,“政治建军”作为红军的建军原则是1929年12月古田会议确立的。但实际上,大革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就开始了政治建军的探索。井冈山斗争的前期(1929年1月红四军主力撤离井冈山之前),政治建军的探索也一直在持续。这种围绕政治建军所开展的政治工作正是井冈山革命音乐生成的原动力。在整个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红军为了满足政治建军的现实需要,不得不开展对内、对敌、对外的政治工作,于是有了宣传工作,进而就有了作为宣传工作重要形式和手段的文艺,即红军及其根据地文艺(或称苏区文艺)。因此,政治建军正是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存在的政治前提,也铸就了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旨在满足军事斗争需要的实用理性,乃至其内容、形式、风格及价值取向。这种基于政治建军的现实需要也正是井冈山革命音乐存在的现实依据。
故可以说,基于历史渊源,更是为了满足政治建军的现实需要,井冈山革命音乐为“井冈山的斗争”服务,也成为“井冈山道路”的一部分。纵观从“三湾改编”、井冈山会师、龙源口大捷到“八月失败”、反“会剿”失利以致出井冈开赴赣南、闽西的16个月(1927年9月底至1929年1月14日)的斗爭生活不难发现,井冈山革命音乐为红军音乐的存在有其历史渊源和现实需要的论断提供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注脚。这就在于,井冈山革命音乐作为早期红四军及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音乐,像红军各战斗序列及其根据地音乐一样,都体现出了中国以乐治军、以乐铸魂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经验,也都呈现出满足政治建军需要、体现政治建军要求、反映政治建军思想,最终作为政治建军外在形式的价值取向。当然,以上是井冈山音乐生成的总体历史和文化语境,还需进行一些具体的探索。
二、“三湾改编”和“三大任务”的推动
“三湾改编”和“三大任务”是井冈山革命音乐赖以存在的政治前提。
“三湾改编”是1927年9月底秋收起义部队从浏阳文家市转兵沿罗霄山脉南下到达永新三湾时的一次整训,作为红军政治建军的最早尝试成为井冈山革命音乐的催生剂。整训的成果之一是成立了士兵委员会。后来许多事实表明,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的音乐活动,大多与这个旨在开展群众性文化娱乐活动的基层组织相关。但“三湾改编”对于红四军及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音乐的意义,更主要的是在于此次整训将“支部建在连上”作为建立部队基层党组织的重要举措,也昭示出对部队开展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进而实行政治建军的重要性。但无论是政治宣传、思想教育,还是最终的政治建军,都离不开革命歌谣。
执行“三大任务”是秋收起义部队在井冈山开展武装割据的当务之急,也是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存在的催生剂。1927年10月底,部队到达井冈山后,给养十分困难,于是筹款就显得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在井冈山立足,必须发动组织群众,进而才能言及政权建设、土地革命。于是在12月底,毛泽东在宁冈总结3个月来的斗争经验,把部队工作概括为“打仗,筹款,做群众工作”三项(史称“三大任务”)。这里,毛泽东将做群众工作与打仗、筹款等量齐观,就说明打仗、筹款离不开群众工作,而做群众工作就不能没有革命歌谣,因为毛泽东在湖南搞农运时就知道歌谣在社会动员中的特殊作用。然而,执行“三大任务”更需要对官兵开展政治教育,尤其是纪律教育,而开展纪律教育也需要革命歌谣的配合。于是,毛泽东逐渐总结出了与“三大任务”相匹配的“三条纪律六项注意”(1928年4月3日毛泽东在湖南桂东沙田颁布,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前身),进而就有了运用《苏武牧羊》曲调填词的《红军纪律歌》。总之,执行“三大任务”也是红四军及其根据地音乐存在的一个重要前提。
但还需看到的是,在包括井冈山在内的所有革命根据地,革命歌谣不仅承载着革命内容,具有直接动员民众的功用,而且还成为红军做群众工作时的“开场锣鼓”或“敲门砖”,因为只有搭台唱歌、唱戏,才能吸引根据地民众前来驻足观看,进而才有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开展社会动员之可能。井冈山地处“边界”,文化生活较贫乏、单调,故红四军就通过以革命歌谣为主体的文艺活动力图吸引民众,以取得更好的宣传效果。曾有亲历者回忆:1928年1月,秋收起义部队攻占遂川后,时任工农革命军第1师第1团第9连(特务连)党代表的罗荣桓就是举着写有“宣传队”字样的红布旗子到草林圩一带进行宣传和发动群众的。这种配合“做群众工作”的宣传,更主要的还是选择那些为当地民众喜闻乐见且土生土长的民间文艺形式。于是,根据地丰富多彩的民间音乐就成为发展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最重要的文化资源。红四军及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音乐就充分利用了井冈山地区的山歌、小调、采茶戏音乐、花灯歌舞音乐,并使其作为填写革命歌谣的曲调来源。同样,红军官兵的政治宣传、思想教育,也需寓教于乐,也需采用轻松、活泼的文艺形式,也需利用根据地民间音乐(因为红军兵源主要来自根据地),这正是音乐在红军中存在并充分利用根据地民间音乐的一个重要原因。
综上,“三湾改编”和“三大任务”的确立都要求红四军开展对内、对外的政治工作;于是,在满足开展政治宣传、思想教育、文化娱乐的现实需要及三者互融的宣传机制和文化语境中,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诞生了,并表现出对井冈山地区民间音乐的依赖。
三、大革命时期革命音乐的文化积淀
大革命时期国民革命军和工农运动中的歌咏传统,为井冈山革命音乐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文化积淀。关于这个问题,需从红四军的构成说起。红四军也称“朱毛军”或“朱毛红军”,建立于井冈山会师后的1928年5月初,包含多路人马,成分较为复杂。1928年11月,毛泽东在《井冈山的斗争》中曾对当时红四军(“边界的红军”)的来源有过明确的表述,并将其分为6项,本文将其概括为两大类。第一类是脱胎于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包括起义军和俘虏兵。前者主要是南昌起义部队余部(“潮汕叶贺旧部”)、秋收起义部队中的余洒度部(来自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的力量);后者则是改造过来的“许克祥、唐生智、白崇禧、朱培德、吴尚、熊式辉等部的俘虏兵”。第二类是湘赣两省工农武装力量,包括外来武装力量和土著武装力量。前者有安源路矿工人纠察队和矿警队,永新、安福、莲花、萍乡等县农军(王兴亚部),平江工农义勇队(余贲民部),浏阳工农义勇队(苏先骏部)、鄂东南通城、崇阳两县农军(罗荣桓部)以及随朱德上井冈山的湘南农军(湘南起义部队);后者即井冈山当地袁文才、王佐的农民武装。如果说上述脱胎于国民革命军的力量带来了国民革命军的歌咏传统,那么来自湘赣两省的工农武装力量则带来了工农运动中的歌咏传统。
(一)来自国民革命军的力量及其歌咏传统
来自国民革命军的力量,他们的原部队都有歌咏传统。如“潮汕叶贺旧部”中的“叶挺旧部”,即參加南昌起义的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唐生智)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第11军(军长朱晖日)第24师(师长叶挺)和起义后(1927年8月2日)从马回岭赶到南昌编入南下潮汕部队的第4军(军长黄琪翔)第25师(李汉魂部)第73团、第74团重机枪连、第75团3个营。他们基本上都来自“叶挺独立团”,故有歌咏传统。早在铁甲车队时期,中共就掌控了这支部队——队长徐成章、党代表廖乾五、副队长周士第、军事教官赵自选、政治教官曹汝谦皆为共产党员。基于政治建军的考虑,铁甲车队十分注重利用文艺对官兵开展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1925年11月,铁甲车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4军(李济深部)第12师(张发奎部)第34团(叶挺任团长)后,在廖乾五(时任12师政治部主任)的领导下,建立了宣传队和俱乐部,并经常举办晚会,开展歌咏活动,革命歌曲成为开展宣传教育的重要形式和手段。1926年1月改编为第4军独立团后,其歌声更响亮;1926年7月誓师北伐后,叶挺独立团正是唱着《民国革命歌》(《北伐军歌》)《工农兵大联合歌》等战歌一路向北,攻克汀泗桥、贺胜桥,拿下武昌城的。“潮汕叶贺旧部”中的“贺龙旧部”,即参加南昌起义的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第二方面军第20军(贺龙部)也有歌咏传统。这支部队前身为北伐军第9军(属左翼军)第1师。该师政治部主任即被派往贺龙部开展政治工作的共产党员周逸群(1896 — 1931)。他曾担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大队副大队长,并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建立了“左翼军宣传队”。故当贺龙部到达南昌时曾高唱《国际歌》等革命歌曲鼓舞斗志。以上两部即《井冈山的斗争》中论及红四军“来源”时说的“潮汕叶贺旧部”,在大革命时期都有歌咏传统,故当其作为红四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时,就必然成为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产生与发展的文化积淀。除“潮汕叶贺旧部”外,红四军中的其他国民革命军力量也多有歌咏传统。如余洒度部,即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卢德铭团”)就有歌咏传统,因为团长卢德铭就来自叶挺独立团。
不难发现,整个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尤其是中共所控部队(如叶挺独立团),共产党员较集中的部队(如黄埔军校官兵教导团、原国民革命军第4军第12师)都有开展歌咏活动并用歌曲鼓舞军心士气、开展思想教育的传统。这与“联俄、联共”密切相关。大革命时期,借鉴苏联红军建军经验,在国民革命军各部都推行政治部和党代表制度。这就使部队的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有了制度保证,进而普遍设立了宣传队和俱乐部,有了音乐等用于开展宣传教育的文艺形式。在由共产党担任党代表和政治部主任的部队,出于尝试政治建军的需要,文艺更是开展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的重要形式和手段。如当时的张发奎部,无论是1925年11月至1927年1月的第4军第12师,还是1927年1月至1927年6月的第4军,就一直有革命歌声,因为其政治部主任都是共产党员廖乾五(1886 — 1930)。廖乾五受周恩来委派,自铁甲车队编入国民革命军原第4军(李济深部)起,就一直在此部开展政治工作。他十分重视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将文艺作为宣传教育的形式和手段,因此张发奎部一直不乏革命歌声。1926年3月,第12师政治部编印的《国民革命军歌集》(包括《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行军歌》《工农兵大联合歌》《国际歌》《少年先锋》5首歌曲)是为见证。这5首歌曲中的后3首被直接带上了井冈山;《国民革命歌》被重新填词为《打倒新军阀蒋介石》和《打到豪绅地主》等歌曲,《国民革命军行军歌》则被重新填词为《红军行军歌》(《当兵就要当红军》)《欢送白军兄弟》《步哨守则歌》等歌曲,进而在红四军、红一方面军乃至红军各战斗序列及其根据地传唱。此外,在黄埔军校,不仅有旨在创演新剧的血花剧社,学员还唱《国际歌》《黄埔军校校歌》及作为纪律歌曲的《军校爱民歌》等歌曲。在1925年两次东征讨伐陈炯明的作战中,东征军(尤其是黄埔军校教导团)的政治工作、宣传工作在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成功开展。东征军政治部宣传队在对民众的宣传中,就曾高唱《国民革命歌》
《杀贼歌》《爱民歌》。北伐时期,北伐军总政治部也设宣传大队,担任正、副大队长的正是共产党员胡公冕(1888—1979)和周逸群,故整个北伐战争中的军歌一直十分响亮。上述事例说明,整个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尤其是北伐军)早有歌咏传统。总之,红四军中来自国民革命军的力量(甚至包括“许克祥、唐生智、白崇禧、朱培德、吴尚、熊式辉等部的俘虏兵”),都曾在大革命时期的国民革命军中接受了革命歌声的熏陶,其潜在的歌咏传统也为红四军音乐及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音乐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文化积淀。
谈到文化积淀,还不能不提及一个事实:朱、毛两支起义部队中的将领级人物和各级军政主官,如南昌起义部队中的周恩来、叶挺、贺龙、郭沫若、聂荣臻、廖乾五、李硕勋、周士第、周逸群,秋收起义部队中的卢德铭、余洒度、钟文璋、苏先骏等,或出自国民革命军,或曾在国民革命军中任职,绝大多数都曾是黄埔系军官,他们都深谙利用文艺开展部队思想教育的政治工作之道。就连在秋收起义后第三天(1927年9月11日)就“失踪”的钟文璋,在黄埔军校时也曾是东征军政治部宣传队长;在南下上井冈山途中脱离部队的余洒度(1898—1934)也曾是黄埔军校血花剧社的首席执行委员(1926年5月剧社改组后)。尽管大部分人在潮汕失败后从事其他革命工作,或半路牺牲(如卢德铭),或脱离队伍变节投敌(如钟文璋、苏先骏、余洒度),但也或多或少对起义部队的政治工作产生了影响,故对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的产生与发展产生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更为重要的是,“三湾改编”后工农革命军的各级主官和朱毛会师后红四军各级主官,如陈浩(后变节投敌)、张子清、何长工、宛希先、林彪、王尔琢、朱云卿、邝墉、伍中豪、曾士峨、何挺颖、袁崇全(后变节投敌)、陈士榘等,都来自国民革命军,且大多数为黄埔系军官,并都经历了大革命时期国民革命军歌声的熏陶和洗礼。尤其是邝墉(1897—1928),还是《国民革命
歌》(《北伐军歌》)的填词者;张子清也曾在北伐军宣传队中工作。以上这些无疑也是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产生与发展的文化积淀。
(二)来自湘赣工农武装的力量及其歌咏传统
来自湘赣的工农武装力量也有歌咏传统,并在早期工农运动中受到革命歌声的鼓舞。作为红四军重要组成部分的安源路矿工人纠察队和矿警队,是一支由中共领导和掌控的工人队伍,可以说是在革命歌声中成长起来的。在江西萍乡安源路矿,工人运动曾轰轰烈烈,许多共产党人(如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蒋先云、李求实)都曾在那里工作,并将文艺作为开展工人运动的有力武器。自1922年5月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建立起,那里的革命歌声就响彻云霄。
像脱胎于国民革命军的部队将北伐军歌曲带上井冈山一样,这支工人武装力量也将安源路矿工人運动中传唱的革命歌曲(《五一纪念歌》《工农联盟歌》《工农兵歌》等)带上了井冈山。不仅如此,1923年曾在安源路矿从事宣传工作的李求实编辑的《革命歌集》(1926年7月)中的15首歌曲,大多也来自安源路矿工人运动,其中部分曲目后来也一直在红四军中传唱或被重新填词。就像《国民革命军歌集》见证国民革命军歌咏传统与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的关系一样,李求实《革命歌集》也间接证明了安源路矿的歌咏传统与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的关联。再看农民运动中的歌咏传统与井冈山革命音乐的关系。湘赣边或湘鄂赣边、湘南都曾是农民运动的中心区。秋收起义前的1927年春夏,这些地区(尤其是平、浏地区)曾都有过大规模的农民“扑城”。在这些带有武装暴动性质的“扑城”运动中,革命歌谣也是响亮的。如果说“扑城”是后来武装起义前的预演,那么伴随着“扑城”的歌咏活动,也是后来武装起义部队歌咏活动的先声。如秋收起义时唱的《暴动歌》就是湘鄂赣地区农民“扑城”中唱过的歌曲。这种歌咏传统也成为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的文化积淀。湘南农军在1928年初湘南暴动中同样也受到了革命歌声的洗礼。
总之,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具有发展革命音乐的文化积淀。当然,这不仅是一些现成歌曲或其曲调被带上了井冈山,而且还有歌咏传统被带上了井冈山。在一定意义上说,这种歌咏传统似乎显得更为重要。
四、毛泽东、朱德对革命音乐的重视
毛泽东、朱德对音乐的重视、对文艺力量的重视是井冈山革命音乐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基础。相比之下,这一点可以说是井冈山革命音乐产生发展的内因。早在大革命时期,毛泽东就曾利用革命歌谣开展农民运动。1925年,毛泽东在韶山开办农民夜校时就曾用当地民谣编写课本;1926年,毛泽东主持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期间还将“革命歌”作为教学科目,将“民歌”作为社会“调查科目”,并曾在带领学员到韶关地区考察农民运动时收集了大批民间歌谣。正因为有了这些利用文艺开展革命运动的经验,井冈山斗争中的毛泽东注重对文艺力量的挖掘和培养就在情理之中。1928 年 6 月,毛泽东在永新县塘边村曾启发和鼓励盛清莲等一批“童养媳”参加革命。“她们中的许多人成为根据地开展革命文艺活动的骨干。”在永新西乡汤溪,还有一个喜爱唱山歌的姑娘叫李右莲。“毛泽东见她会唱山歌,便鼓励她以山歌为武器,并亲自教她唱《国际歌》。”后来,这位女歌手在红四军的宣传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毛泽东还善于利用部队中的“文化人”填词编歌。还是在1928年6月,七溪岭、龙源口战斗胜利后,为了教育改造俘虏,毛泽东就让何长工(1900—1988)编歌:“长工同志,你是我们红军中的大知识分子喽,今天给你喝碗鸡汤,晚上你就不要睡觉了,编首瓦解敌军士兵的歌,教育他们的歌吧。”于是,一首《劝白军兄弟们》就成为中国工农红军音乐中第一首瓦解敌军、改造俘虏的歌曲,并在教育改造俘虏的工作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作为红四军军事主官的朱德也十分重视音乐。据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记载,井冈山斗争时期的朱德也曾搜集、整理了大批军歌。这位记者是这样记述:“在井冈山时,朱将军开始收集部队唱的歌曲,把它们装订在一起,并不断补充,到了一九三七年,他已经订成了两百多页厚的小册子,其大小刚好可以装在军服口袋里。”“在朱将军的歌本中,最前面几首读来好像是刚从奴役状态中解放出来的人的倾诉,其他的则是旧调填新词。有一首是《国际歌》,另一首是《国际青年歌》,还有简单的《下操歌》和《射击歌》,就连军事规则都谱成了歌曲。有一首歌是用来对敌军宣传的,另一首是回忆广州公社的。”
很显然,朱、毛两位主官对音乐的重视,正是推动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产生和发展的内在动力。也正因为如此,红四军一开始就十分重视部队中的文艺力量。早在1927年10月27日,毛泽东率工农革命军第1团团部和第1营抵达井冈山茨坪时就有了宣传队。有论者研究表明:“红军到达井冈山茨坪后,红军便建立了自发性的业余宣传队,在对群众的政治演讲中增加了文艺宣传的形式。人民群众本来就爱唱歌,在红军宣传活动的影响下,特别是在土地反革命斗争不断取得胜利的鼓舞下,群众性的歌咏活动不仅在部队,而且在根據地广大人民群众中迅速开展起来。”这应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第一支宣传队。朱毛会师成立工农红军第四军后,伴随着军团两级党委政治机构的建立,军团两级党委(此时尚未设立政治部)的宣传队也于1928年6月开始建立。军党委下设的宣传队有30人左右,团党委下设的宣传队则为3至5人。曾担任红一军团俱乐部主任的潘振武(1908—1988)曾说:“部队只要在一个村子驻三天以上,总是先找两间好房子,由宣传队员协助连队指导员把列宁室布置起来,打仗和军训之余,就在这里开展各种文娱活动:唱歌、排戏、跳舞、讲故事、说笑话、猜谜语……特别是教歌子,宣传队先教会战士当小教员,小教员再去教驻地群众,一传十十传百,党的政策和鼓动口号,便通过歌唱很快传到每个人的心里。远道来找部队的同志,只要站在村口听一听有没有歌声,就可以判断出村里有没有红军驻扎。”这支四五十人的宣传力量则成为发展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的主要力量。
不仅如此,重视宣传队和文艺力量也获得了“立法”的保证。1928年10月5日,中共湘赣边界各县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通过《湘赣边界各县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决议案》,并首次强调了宣传工作在军事斗争中的作用:“过去边界各县的党,太没有注意宣传工作,妄以为只要几枝枪就可以打出一个天下。不知道共产党是要在左手拿宣传单,右手拿枪弹,才可以打倒敌人的。”④ 1928年11月,中共红四军第六次代表大会通过的《关于军事问题的决议案》提出,“连以上须组织三人以上的宣传队,战时、平常不断地作宣传工作”。⑤这就使红四军中政治宣传队的存在获得了合法性。正是在这种语境中,启用部队中的知识分子填词编歌,开展以文艺为主要形式的宣传工作,也成为井冈山斗争中形成的优良传统。红四军中不乏“文化人”,如前文提及的何长工,就曾是湖南赴欧洲勤工俭学人员中的一员,作为红四军中的高级将领,就曾在毛泽东的启发下成为一个编歌能手。除何长工外,红四军中的一些青年学生也得以特别的重用。如伍若兰、曾志、彭儒(被誉为“湘南三女杰”),都来自湖南省立衡阳第三女子师范学校,都是在湘南起义后均随朱德上井冈的。有资料表明,她们都曾是红四军文艺宣传的骨干,编唱、教唱过歌曲。彭儒还是红四军中的一名宣传队员。总之,毛泽东从政治建军的角度、朱德从带兵打仗的角度,都表现出了对音乐的重视,对宣传队伍和文艺力量的重视。这作为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产生与发展的内在动力,和“三湾改编”和“三大任务”的提出及红四军各部潜在的歌咏传统一样,都是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存在的重要前提。
结 语
井冈山革命音乐充分满足了井冈山斗争的需要,作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红军及其根据地音乐最早形成的一个“总体文本”(total text),显露出两个文化特征。
第一, 作为军事文化形式“姓军为战”和“姓党为政”的文化身份及助战、理政功能。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不仅是旨在满足军事斗争及其军事政治需要的有力“武器”,而且还是旨在满足开展政权建设、土地革命及其政党政治需要的“工具”。这些革命歌谣鼓舞了红军官兵的斗志和士气,消除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问,战胜了两次湘南失利的挫折感,巩固提高了部队战斗力;严明了“三条纪律六项注意”,诠释了军事条令,维护了良好的官兵关系、军政关系、军民关系,激发了官兵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缓解和克服了因缺衣少食所带来的悲观情绪。这些革命歌谣还在瓦解敌军、动员民众参军参战的政治工作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上述这些都表明,井冈山革命音乐作为一种军事文化形式,已显露出“姓军为战”的文化身份,具有聚焦战斗力的军事属性,进而体现出为战斗力服务的助战功能。另一方面,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也有助于井冈山根据地的政权建设、土地革命及根据地民主建设。这些革命歌谣还致力于传播共产主义,宣传中共土地革命纲领和根据地的土地政策,普及科学文化知识、帮助民众破除封建迷信观念,鼓励妇女解放和婚姻自由,从而助力于根据地各级党组织和苏维埃政权所开展的土地革命和民主建设。总之,井冈山革命音乐,既服务于军事斗争,又满足政权建设和土地革命的需要。
第二,作为军事文化形式的战区风格、地域风格及与之相关的音乐形态。这种战区风格与“红四军”和“井冈山”这两个关键词密切相关。一方面,井冈山上的红四军习唱的军歌昭示了红四军的成分和来源。比如,《工农兵联合歌》及《国际歌》《少年先锋队歌》等歌曲,作为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流行的革命歌曲,可能来自红四军中曾参加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的原国民革命军所部(尤其是源自叶挺独立团和卢德铭团的武装力量),当然也可能来自参加秋收起义的安源路矿工人纠察队和矿警队;《五一纪念歌》则来自红四军中参加秋收起义的安源路矿工人纠察队和矿警队。另一方面,红四军及其根据地音乐也显露出了井冈山这个军事战略区(“割据区”)的军事信息。这些军事信息主要诉诸这些填词歌曲的歌词,如歌词中的人名(敌我双方指挥官)、地名(作战地点、出发地和目的地)、番号(敌我双方参战部队);歌词的具体内容往往也能反映出军事斗争的具体情形,如作战者、作战对象、作战过程等。这些军事信息无疑也是其战区风格的构成要素。再看地域风格。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显露出基于井冈山民间文化的地域风格。这一方面在于,这些革命歌谣作为一种填词歌曲,其音调大多都来自井冈山地区的民间音乐音调。众所周知,作为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的填词歌曲,其音调来源与红四军的成分相关,并具有同等的复杂性,但用得最多的还是井冈山地区的民间音调。另一方面,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井冈山地区的风土人情、民俗乡风。
总之,井冈山革命音乐,作为一种填词歌曲,呈现出鲜明的战区风格和地域风格。无疑,这种战区风格和地域风格,作为红军音乐一种重要的音乐风格,率先在红四军及其井冈山根据地音乐中初显端倪。最后还需要说明的是,一些歌曲(如《国际歌》《少年先锋队歌》《工农兵联合歌》《红军纪律歌》《红军行军歌》等)虽然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在红军中及其根据地普遍传唱,但它们又都是从井冈山根据地开始传唱起来的;一些歌曲(如《红米饭,南瓜汤》)还得以广泛流传,并在整个20世纪中国音乐中具有较强的文化影响力。这些都表明,红四军及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音乐,像毛泽东开创的井冈山道路一样,也为后来中国工农红军各战斗序列及其根据地音乐的发展提供了参照。
本篇责任编辑 钱芳
收稿日期:2021-07-31
基金项目:2020年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红色音乐文化传播研究”(20ZD17)。
作者简介:李诗原(1963— ),男,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中国音乐高等研究院高级研究员,《音乐艺术》副主编(上海 2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