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秀文
寻通求变:《文心雕龙》的研究方法
曲秀文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刘勰的创作论主要写作目的之一在于纠正南朝时期“讹滥”的文风,基于这个角度,他在《文心雕龙》中的“通变”观旨在树立为文的正确标准以及论述革新和适变的具体表现。对刘勰的研究方法进行论述不仅具有深远的理论意义,还对现实实践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
文心雕龙;刘勰;通变;历时研究
《文心雕龙》作为一部体大思精的鸿篇巨著,其中包含了刘勰(?465—?520)关于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诸多精妙见解。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介绍了全书的基本内容和创作体系,其中“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两个部分在涉及到分析文学作品时,都是以历时研究为主,以前人或同代人的写作特点为例进行比较研究。《文心雕龙·通变》篇中刘勰通过论述前人的诗文创造及其发展情况,总结了文章写作中的规范与革新问题,同时其寻通求变的研究思想也体现在创作论的很多篇章之中。本文从“通”与“变”两个角度分别阐述刘勰的思想理论,尝试重新定义“通”字的内涵,并探讨“变”的具体写作方法,试图更明确地揭示“通变”问题的实际价值和深远意义。
最早把“通”与“变”拿来比较的,是《周易·系辞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1]寥寥数语,道破了“通”与“变”二者的辩证关系。这里的“通”指的是不受阻滞,“变”即当文学在某个历史时期发展到了极点,文学作品的辞采、音律、语言风格等为了顺应时代的发展也会发生变化。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中深入剖析了这种变化的外因与内因,比如有的文学作品的创作是受当时政治教化和时代氛围的影响,有的甚至取决于君主个人的喜好或者某个创作者本身。无论如何,“变”可以使文学创造不受前代的阻塞,“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实现长远的发展。
然而,刘勰在对唐、虞、夏、商、周、汉、魏、晋、宋、齐十代的文章进行历时研究的同时,还分析了同时代文人的创作现状。“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2]445他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直指了南朝宋、齐、梁时期文坛的弊病,点明了他创造《文心雕龙》的目的之一其实是为了纠正当时文坛上“竞今疏古、风末气衰”的弊端,并找出一条抑制“讹滥”文风的有效途径。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刘勰运用寻通求变的研究方法进行文学史研究,其中的“寻通”实际上是在寻找文章写作的规范标准。他目睹了同时期的为文之人在写作时为了追新而逐渐背离行文之道的现状,因此,他在研究历史文学的演变过程中企图树立标准来确定正确的行文思路和为文的方法,这个标准对于不同的文学体裁来说也有相通之处。
不过《通变》中刘勰在开篇即点明他的为文观点,“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2]269虽然并非文章的所有组成部分都要遵循固定标准,但是文章的内容、形式、格调等一定要有明确的规范和准则,这也体现出《通变》中对体制的继承思想。后代的文章为了避免讹滥,就要遵守一定的范式,《文心雕龙·定势》篇言:“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2]278以上各类文章的基本格调都要循借着他们的体裁而形成,不能轻易改变。除此之外,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篇中还以人体为喻:“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2]373借此说明在写文章之初应当正确地树立文章的整体规范。
那么,文章的规范来源于什么呢?《通变》篇进一步提出“矫讹翻浅,还经宗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的忠告[2]271,要想矫正讹滥浮靡的文风,还是要尊崇经典著作和经书。“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2]269随着从诗到辞赋等文章体裁的增多,它们的写作原则跟经书有一定的继承关系,而五经的文章各有特点,按照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写作方法,所以可以参照经书的标准来衡量文章的好坏。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篇中从文章的思想感情、引事引言和风格辞采等角度提出了好文章的标准,“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2]30同时他在创作论中也多次提到以五经来作为创作的标准。比如《文心雕龙·夸饰》篇言:“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2]331《文心雕龙·风骨》里也提到“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2]264刘勰在以上的篇章中提出要以经典著作为范式,酌取经书的意旨,详尽明白文章的体制,然后以此为基础创造新颖的文意。由此观之,刘勰认为文章的体裁、情志等是有标准可循的,这也和前文提到的有相“通”之处的几个方面是相呼应的。
当然“通”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固定标准,刘勰对于范本有自己的原则——《文心雕龙·定势》篇云:“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踰越。”[2]277虽然在写文章的过程中没有严格的界限,但是不能逾越根本。然而,就刘勰在《序志》篇的论述来看,却并不是要绝对以经书为标准之意。“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2]276这也就是说,文章的体裁、情志等虽有标准可循,但要“凭情以会通”,按照情思的不同来制定文章的体裁和格调,这样才能“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刘勰并不是以儒家的圣人之道作为标准,而是以情思与真理作为标准,再进一步来说,圣人之道之所以正确那也是因为它首先是符合于自然之道的、是符合于客观真理的缘故[3]。他非常难能可贵的一点,就是能够遵循文章抒情达意的客观规律来进行会通,这也为刘勰阐述他的“变”之思想打下基础。
在确立了相通的行文标准之后,刘勰所提到的“变”要建立在这个标准之上。“变”的意思是说文学贵乎创造,这里的创造不是“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的因袭模仿,而是语言文辞、行文风格乃至文人才气的新变。比如刘勰虽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评价《离骚》是“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可以说都使用了带有贬损色彩的事例和语言,但是他整体上对《楚辞》赞誉颇高。刘勰评价其“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2]45,其中的“经”说明《楚辞》遵循了《诗》《书》中的行文标准,承接《风》《雅》之传统,体现了宗经思想;同时它的文辞做到了“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2]45,刘勰突出强调了屈宋在辞采上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并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的主张[2]46。在刘勰看来,《离骚》中大胆的想象、创新的文辞都没有脱离辞赋的雅正之体和真实情志,这也是刘勰将其归入“文之枢纽”,认为其对于古今文章的写作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的主要原因。
前文提到刘勰所倡导的“变”主要指语言辞采、写作风格和才气上的新变,但是在其所处的时代出现了文章讹变之势,因此刘勰在创作论中对于“变”的叙写,是以《通变》为总括,分别从“变”的外在表现、原因、具体做法、意义等方面进行全面论述。《定势》篇言:“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2]280刘勰直接点明为文之人恣意牵强地追求新奇,他们往往只是颠倒句子结构,“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2]280,并没有真正做到创造革新,理解“通变”的精神。在反面论述了怪异文风之后刘勰还进一步剖析了这种畸变的原因,“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2]281即想贪图捷径来迎合世俗,为了迎合新风气便开始追求文辞新奇而违反日常的语言习惯。除此之外,还有的是由于个人的喜好而忽视了文章的规范要求,刘勰在《定势》篇中引用桓谭(前23—56)的话:“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其要约。”[2]279这些人一味地喜好浮华,以文辞繁富为美,背离了经书简明扼要的风格,走向了怪异的革新之路。
实际上,刘勰在创作论部分的很多篇章注重论述了如何正确地进行继承与革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他介绍了进行文史研究以来所总结的“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即“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2]247从这四个方面,我们可以窥见刘勰关于求“变”的正确做法。
“积学以储宝”是从文思的酝酿开始讲起,也就是要广泛地积累才学知识来进行写作创新的储备。刘勰提出“积学”的要求,一是要追溯经典,也就是他一贯的宗经思想。范文澜注:“于是禀经酌纬,追骚稽史,贯穿百氏,泛滥众体,巨鼎细珠,莫非珍宝。”[4]前人的作品浩如烟海,最值得借鉴创新的是圣人经书,所以要在“禀经”“酌纬”“追骚”的过程中吸收好的内容加以自用,成为储存的宝藏,这是创作的根本,也是创新的前提。二是要做到“博见”,强调阅读范围之广。《论语·子张》中提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5]只有博览群书,才能在前人和同时代人的作品里“倒海探珠,倾昆取琰”,去粗取精,实现语言上的新变。不仅如此,《文心雕龙·事类》篇中还提到“将瞻才力,务在博见”[2]338,为文之人可以在广博的学习中积累才力,形成自己的行文风格来对文章进行创新和发展。《神思》篇云:“难易虽殊,并资博练”“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矣。”[2]250可见刘勰在创作论中多次论述“博”的重要性,比如可以补充知识的匮乏,避免“理郁者苦贫”,这也是《通变》篇中“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思想的延伸[2]273。
“酌理以富才”则点明了“变”还需要进行斟酌辨析,不能完全顺着趋势随意变化,也不能把“博见”的内容全部运用在写作之中。《通变》篇中“斟酌乎质文之间”便强调在创作之前要推敲权衡,文章的创新之处到底是为了使文章更加精美巧妙,还是在故意标新立异甚至于背离正体,这需要我们去斟酌甚至取舍。有取有舍意味着既有继承又有创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2]412古往今来的辞人在写作时要对前人或者同时代人的作品借鉴、继承,还要取其精华,加以革新。那么斟酌去取有没有一定的原则呢?《事类》篇中刘勰提出抓住文章要害关键的重要性,“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2]338引事如此,行文也是如此,先在“积学”的过程中进行“研照”,深入研究总结前人各式各样的文学作品,从中学习借鉴,并陶冶出适合自己的情志风格,运用在文学创作中,才能写出意新辞美的文章,而不至于“失体成怪”。除此之外,文章写作的变化革新没有固定的框架,刘勰还提到求“变”要参考当代的新作,“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2]269,这样才能在没有穷尽的创作道路上奔驰,获得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
“驯致以绎辞”还从形式的需要出发来强调文辞要恰当、合乎标准。《辨骚》中刘勰认为《离骚》与经典相比较,有“四同”“四异”。“四异”之“变”前面已经提到,这里不再赘述,而其中的“四同”,体现出《离骚》在引事和文辞上对经典著作的继承适变,刘勰总结其“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是建立在传统《诗》《书》的为文标准之上的,这也是“取熔经意”的具体内容。因此,在刘勰看来文辞上的新变要符合范式,要以经典作为依托,“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2]278,这样才能抽绎出新奇雅正的文章。
综上所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阐述的以经典作为衡量的标准,以及我们从他对文学作品的研究中提炼出的关于革新的正确做法,即使在今天依然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正如刘勰在《通变》篇的赞语中所言:“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2]274变化是长久的秘籍,正确的变化才能真正地赋予文学作品以生命力,使之生生不息。历时研究中的寻通求变是一种亘古弥新的方法论,重新考量这个命题,或许会对我们未来的文学研究和文学理论批评起到一定的作用。
[1] 朱熹. 周易本义[M]. 苏勇, 校注.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153.
[2] 刘勰, 周振甫. 文心雕龙今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6.
[3] 张少康. 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刘勰论《文心雕龙》的研究方法[J]. 学术月刊, 1986: 40-47.
[4] 范文澜. 范文澜全集: 文心雕龙注(上)[M]. 河北: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 442.
[5] 杨伯峻. 论语译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9: 198.
I0
A
1674-327X (2021)02-0074-03
10.15916/j.issn1674-327x.2021.02.020
2020-09-17
曲秀文(1995-),女,辽宁大连人,硕士生。
(责任编校:叶景林)